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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翻】林中恶魔(《Demon in the Wood》)

2023-03-27 01:31 作者:川流子息  | 我要投稿

别问了,问就不是本人,aka菜菜的一句话:人这一生总是会踏进某一条奇怪河流

总共有几个人,埃尔克(Eryk)?

来自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喊着另一个陌生人的名字。疼痛的薄雾拂过他的身体,记忆也随之复苏了。彼时寒风凛冽,呼啸着掠过山口,松针被吹得飒飒作响,他和他的母亲并肩而行,沿山道往上攀登。这些北方人会想要叫你埃尔克的,她说着,给了他一个新名字。而他扯了扯裹在身上的毛皮斗篷,用它捂住耳朵。他们才不会有什么所谓,他想。

他勉强撑开一只眼睛。眼皮上肯定结了血痂,否则不会有这般明显的拉扯感。而另一只已经肿胀得动弹不得。是有人打断了他的鼻子吗?他已经记不清了。

现在他躺在担架上面。有两个男人正俯身弯腰,凑近过来,他们想要答案。

“有几个?”问话的男人蓄着赤金色的胡须。乌勒(Ulle)。这是他的名字。

“六个。”他艰难地张开嘴,“也许……也许有七个。”

另一个人凑得更近了些。先前他只远远地瞥见过安妮卡的父亲,而现在他终于能够看清他的脸——他有着和女儿一样的亮蓝色双眼,头发也是别无二致的白色,“菲尔丹人还是拉夫卡人?

“他们说的都是拉夫卡语。”他又咳嗽起来。喉咙好痛。*因为他们把我推下水的时候我一直在尖叫。*

“够了。”这是他的母亲的声音,冰冷、生硬,宛如钻石。

- 母亲。*他在感到如释重负的同时,一股羞惭感也翻涌了上来。你不是个孩子了,他对自己说。可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裹着湿衣服,可怜兮兮地躺在这里,又冷又无助。

埃尔克强迫自己朝母亲的方向转过头去。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头骨传来有节奏的震颤,遵循着某种血色韵律,每次跳动都将难以忍受的疼痛狠狠凿进裂开的碎片里面。他眨眨眼,试图缓解这股折磨人的感觉。

母亲的脸上满是关切,但他也觉察到她眼底藏着的那抹警惕。他们是新来的人——他们总是新来的人——这意味着一旦事情出了什么差池,其他人往往会怪罪到他们头上。

“现在该立刻安排疏散营地。”安妮卡的父亲说道,“如果他们昨晚发现了那些孩子——”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没能说下去。

“我们哪里都不去,”闻言,乌勒咆哮起来,“我们要烧了他们的村庄,他们每杀我们一个小孩,我们就要杀他们十个!叫他们血债血偿!”

“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发起进攻。我们得谨慎——”

乌勒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从他喉咙里迸出的声音嘶哑生硬,那像是有人把剑从剑鞘里拔出来的时候能听到的动静,“我的儿子死了。你的女儿也是,所以别和我谈什么谨慎。”

“你当时在那里做什么,埃尔克?”安妮卡的父亲也开口了,他的声音上蒙着层凄苦的阴影。

“游泳。”他也知道这话听上去到底有多蠢。

闻言,乌勒愤怒地伸出手指,戳到他的面前。“天黑后你就不该离开营地!”

“我知道。”埃里克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我们只是……我只想……”他望向他的母亲的眼睛,片刻后便移开了。他实在无法抵抗内心的羞愧感。

“他们都还是孩子。”她说道。

乌勒的视线转向了她。“如果我们要组织这次进攻,你的力量必不可少。”

“我得照顾我的儿子。”

“他的腿几乎被砍断了。我们有治疗者——”

她脸上的那副表情把乌勒所有没出口的话全部堵了回去,连同他的悲恸,他的怒火,全都归于沉默。这就是她的本事。

乌勒冲着他的手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把担架抬起来。他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还有股直冲脑海的恶心感。他的母亲握住他的手,然后把他的指节轻轻地按在她的脸颊旁。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讲出那句话。

“我很抱歉。“他很小声地说道。

这次轮到她把头扭开了。

***

“这些北方人会想要叫你埃尔克的。”她的声音迎着寒风飘扬。似在叹息,似在歌唱,它在群山众峦间徘徊彳亍,轻轻吟诵古老的歌谣,许诺冬日终将降临,听上去好似一个愁苦得睡不着觉的男人,只能在床上反复辗转,彻夜难眠。

他们才不在乎这个,他想,但当他张开嘴,说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话,“为什么?我还以为会是阿尔卡迪(Arkady)。”

“如果我们是从南方来,那你会需要一个类似阿尔卡迪这样的南方名字。但是他们念起埃尔克会更加顺口。

“阿尔卡迪。埃尔克。”

“你从何处来?”

“巴拉基列夫(Balakirev)。”

她没有问出下一个问题,即便所有遇到他们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疑问:你的父亲在哪?当然,这很简单,他总会给出相同的答案:他死了。他也曾就此问过自己的母亲,只有一次,那就是他的父亲是否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

大概吧。她这么回答他。在你可以眨眼之前。你会比他多活几百年,也许一千年,也许更多。和你相比,他不过只是一撮尘土。

然后她又开口了,“再来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埃尔克。”

“你从何处来?”

“巴拉基列夫。”

他们就这么一路往山上走去。不过严格来说,这里只算山麓地区,这群寒冷而寂静的山峰不过是艾尔比恩(Elbjen)山脉的起始点。两天前,她给他看过标在地图上的路线,在这趟旅程中,她始终走在他的前面,确保他们会得到格里莎营地欢迎。格里莎对待外来者的态度相当谨慎,他也好,他的母亲也好,没人知道前面等待的是什么。

她曾经让他一个人待在老猎人们使用过的藏身处里,勉强把帐篷扎好塞进去后,她给他留下足够两日食用的小米饼和用来浸泡它们的盐巴。她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唯一的提灯。那时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开口请求她把灯留下,没关系,他想,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害怕黑暗了。后来那两个晚上他用厚重的毛皮把自己裹起来,整个人蜷在里面,在此起彼伏的狼嚎声里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时间,一直熬到天亮。

后来,等到他母亲回来接他,他们就踏上这趟翻山越岭的旅途。阿尔卡迪。埃尔克。他一边拖着脚步前进,一边重复着自己的新名字,先是大声地读出来,然后是在脑中默念,直到这个名字不再随着回声重复,不再会唤起内心的迟疑,他是埃尔克,只是埃尔克。一个来自南方的男孩,会在一周或一个月后消失,再披上另一个新身份和新故事。他的母亲会把他的头发剪短,或者染成别的颜色,要么直接剃光。长久以来他们都过着这样的生活,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离开前尽可能多地学习知识,设法隐藏行踪,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这世界对格里莎来说并不安全,可是对于这对母子来说,他们时刻都处在十分危险的境地里。

他只有13岁,但是他已经拥有过上百个名字,每经过一个城镇、营地和城市都会取个新名字——约瑟夫、安东、斯塔西克、基里尔。他的书翰语和科奇语说得非常流利,可以在这两种语言间灵活地转换。但是他的菲尔丹语讲的很差,而且居住在北方的格里莎社区彼此间来往也很密切,所以他就叫阿尔卡迪,或者用更符合北方人习惯的名字,埃尔克。

“这里。”他的母亲说道。

这处营地建在浅谷底部,左右两侧山峰环绕。整体来看,它由十几间低矮的小屋组成,屋顶覆满泥炭,烟囱都冒着烟,正中央是唯一一座以厚木板搭建起的狭长房舍。

“我们要和他们一起过冬。”她说道。

他盯着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要待多久?”他最后说道。

“直到解冻。乌勒是个强大的暴风召唤者,他和那些新的菲尔丹猎巫人战斗过,我们能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

直到解冻。至少三个月,也许有四个月,他都会待在同一个地方。埃尔克看了看底下的小营地。这里的冬天会很难熬——夜晚格外漫长,又异常寒冷——而且这里距离他们先前徒步绕过的奥特卡扎泽亚村庄很近,这让他着实感到。但是他也知道母亲是怎么盘算的。一旦雪积得深了,哪怕是猎人也不会冒险闯进深山。营地会是安全的。

埃尔克才不在意这些。倘使他的头上有屋顶遮风挡雨,每天都能吃上热饭,清晨在同一个房间里睁开眼睛,而不是突然离床坐起,狂乱又惊慌失措,试图弄清自己到底在哪的话,哪怕让他睡在用来倒垃圾的沟渠旁边他都愿意。

“都行。”他动了动嘴角。

“都行?”她哼了一声,“瞧你那副高兴的样子。记住了,我们待得越久,你就越需要小心。“他点点头,而她回头瞥了眼营地。”看,乌勒本人出来迎接我们了。“

这时,一群人正从长厅里走了出来。

“他们是谁?”埃尔克跟着他的母亲往下走,他低声问道。

“他们称自己为长者。”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明显带着笑意,“一群边摸着自己的胡子边互相吹捧对方的智慧的老家伙。”

乌勒是那种一眼就会被人认出来的类型。他的身材格外壮实,肩膀宽阔,上面披着一整块黑色的毛皮,而那头赤金色头发则按北方的习惯编成辫子,自然地垂了下来。按菲尔丹的说法,乌勒是“酋长”的意思。他们在这里确实不太像是拉夫卡人。

“欢迎你,蕾拉!”这个男人大步朝他们走来,边用洪亮的嗓门喊着。埃尔克几乎记不住他的母亲挑选的名字。对于他来说,她总是妈妈。*Madraya。*”你这趟旅行怎么样?“

“可把人累坏了。”

“你这话可令我这个主人脸上无光了。长老们会很乐意派人骑马去接埃尔克的。”

“我和我的儿子都不需要特殊优待。“她回答道。不过埃尔克知道事实不止于此。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这片土地上还存在第二个拉夫卡,无人知晓的秘密国度。它由无数隐秘的洞穴、无人的采石场、荒废的村庄和被遗忘的清泉组成,它是能够帮助你躲避追捕或风暴的安全屋,也能为你提供一个改头换面、伪造身份的场所。如果长老们的人和他的母亲一起来接他的话,这就意味着她不得不将这个藏身处暴露于众人的目光下,要是没有特别的原因,她绝不会主动舍弃一条可用的逃跑路线或是安全屋。

乌勒把他们领到了一间小屋前,拉开厚重的门帘,它是用多张麋鹿皮缝合拼接而成的,正好遮住露出了门和粗糙的木横梁间的缝隙。里面看起来舒适又温暖,只不过它还散发出浓烈的气味,一部分应该是源自潮湿的毛皮,剩下的埃尔克也分辨不出来。

“还请自便。”乌勒说道,“我们希望带给你们宾至如归的感觉。今晚我们将设宴款待二位,不过长老们马上要召开会议,如果你也来参加的话,那将是莫大的荣幸,蕾娜。“

“当真如此?”

站在面前的乌勒不自在起来,“有些人认为女人没资格参与议事会议,”他承认道,“但经过投票,这条提议被否决了。”

“诚实总是上策,乌勒。这样我至少知道需要说服多少蠢货了。”

“他们总是这样,你也不只是个女人,但是——”他清了清嗓子,“他们害怕你的力量并非自然的。”

埃尔克毫不惊讶。当其他格里莎见到他和他的母亲施展力量,通常也只会有两种反应:要么逃得远远的,要么涌起贪婪的占有欲。平衡,他的母亲总这样教导他。恐惧是强大的盟友,但如果喂给它太多食粮,纵容它变得过于强大,它就会转而成为你的敌人。在展示你的力量时千万谨记,她警告过他,不要把你的底牌全部掀给别人看。就像她一样——不到迫不得已,她绝不会使用开天斩。

但对他来说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他凄凉地想道。唯独这个,他始终都掌握不了。而他的母亲学会这招的时候还只有他一半大。

现在,她眉毛一扬,“第一个见到熊的人也认为它是怪兽。”她说,“我的力量对于你们来说或许很陌生,但它绝非邪恶异常。”

“熊还是很危险。”乌勒指了出来,“它的尖牙和利爪相当致命。”

“而人类拥有矛和钢铁。”她回敬道,“别和我玩这些小把戏,乌勒。”

埃尔克看见这个大个子的脸上闪过一抹怒意,显然对他的母亲这不敬的语气大为恼火。旋即他大笑起来,“我就喜欢你这副凶悍的样子,蕾娜。不过你和那帮老家伙说话的时候还是小心点为好。“

埃尔克的母亲微微低下头,表示她的谢意。

“总之,埃尔克。”乌勒转向了他,“在这里待得还舒服吗?”他的眼睛里盈满笑意,埃尔克知道他期待看到什么,所以他努力挤出了个微笑。

“Der git ver rastjel。”他先是以菲尔丹的传统问候语作答,接着换成拉夫卡语,“我们对您的招待不胜感激。”

乌勒看上去被他的话逗乐了,不过他还是遵循规定的方式回答,“Fel holm ve koop djet. 我等的家园亦因此增光添彩。“

“为什么你们的营地四周没有修建围墙?”埃尔克问道。

“那会让你担忧吗?村民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这——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但一定有人知道。埃尔克想。我们就是这么找到你们的。他们也是这么找到格里莎的。跟随传说、流言、巫师和女巫们的故事、住在森林里的恶魔的传闻,诸如此类的讯息带领他们拜访过在西海岸驻扎的风暴召唤师营地,走过芭芭-阿内兹卡(Baba Anezka )的千镜迷窟,见到了布列夫诺的培提尔和黑森林的玛格达。

“我的儿子问了个好问题。”他的母亲说道,“我也没看到防御工事,只有一个男人在放哨。”

“倘若修建围墙,人们就会开始怀疑你在隐藏什么。我们的建筑都盖得很低,从不掠夺村民的田地或农场,或者和他们争夺森林里的猎物。比起让别人觉得我们拥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最好还是从一开始就别引起注意。”

因为你没有,而且你永远也不会这么做。这里和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没有区别。格里莎总是住在营地或者废弃的矿场里,要么就躲在黑暗的隧道里。埃尔克曾见过科奇首都科特达姆的大图书馆,条条道路和水道宽广畅通。他也见过Ahmrat Jen(这地名在Rule of Wolves里才出现,目前没有官中翻译索性偷懒)的寺庙,还有耸立在欧斯奥塔的雄伟堡垒,后者由大名鼎鼎的二重墙壁护卫。它们无一例外,都给人以坚不可摧、难以逾越的感觉,仿佛将永远屹立在对抗黑夜的前线。而像这里,这些营地,它却缥缈得好似个幻觉,没有实感可言,而且在不经意间就会飘入风中,消失殆尽。

~~(很喜欢太太同人里的一个梗,大哥,听剧透的时候:谁会去打这地方(指欧斯奥塔的皇宫)他疯了吗?主角:你。大哥:?)~~

“你们在这里很安全的。”乌勒说道,“如果你们待到春天的话,说不定还能在森林里见到白老虎。”

“老虎?”

“也许它能赢得你发自内心的微笑。”乌勒冲他挤挤眼睛,“我的儿子会向你详细说明的。”

等乌勒向他们告别离开,埃尔克的母亲便坐到了她的床边上。这张床已经被提前垫高了高度,上面还堆满了毯子和毛皮,以帮助使用它的人御寒——这也是尊重的表现。

“怎么样?”她问道,“你怎么看?”

“我们可以待到春天再走吗?”他脸上的那股兴奋劲怎么都藏不住。那些关于老虎的描绘已经成功使得他把有关谨慎的告诫忘了个干净。

“再说吧。跟我说说营地。”

埃尔克烦躁地叹了口气,“十二间小屋,八间有烟囱——”

“为什么?”

“这是给那些地位更高的格里莎准备的小屋。”

“好。还有呢?”

“乌勒的地位很高,不过我可以看到他手上都是老茧,说明他凡事还是亲力亲为。而且他瘸了一条腿。”

“旧伤还是新伤?”

“旧伤。”

“你是乱猜的吗?”

埃尔克抱起双臂。“他的靴子侧面的磨痕告诉我的。显然这条腿已经跛了很久了。“

“继续。”

“关于长老们的事,他撒谎了。”

他的母亲偏过头,那双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是吗?”

“没有人支持你参加会议,但是他却故意这么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犹豫了,有些不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是他的声音,还有当我们下山的时候,那些长老明显和他保持了一定距离。”

她站起身,把他的头发往后捋去,”你完全看透了权力的流向,就像那些绘制潮汐图的人一样。“她称赞道,”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领袖的。“而他的回应只是翻了个白眼,”还有什么吗?“

“这屋子闻起来好臭。”

这话惹得他的母亲笑了起来。”那是动物脂肪的味道,她解释说,”可能是驯鹿,北方人会用它当做灯油。它还能变得更恶心。你还记得科巴附近的沼泽吗?“

“我很肯定那来自于一个臭烘烘的摧心者。”

想到这里,她夸张地打了个寒颤,“那么你可以忍受吗?”

“没问题。”他的语调很果断。只要能让他在同一个地方度过整个季节,他什么都可以忍受。

“好。”她理了理她那些银色的毛皮,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枚沉重的石榴石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祝我在会议上好运。你会去探险吗?”

他点点头。他不喜欢心底涌起的紧张感,但事情总是这样。

她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小心点,别让任何人——”

“我知道。”开天斩并不是他们隐瞒的唯一一个秘密。

“直到你变得足够强,”她继续叮嘱道,“直到你学会怎么保护你自己为止。哦,还有记住了,你是——”

“埃尔克。”他快速地接了下去,“我知道。我可害怕我会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你真正的名字写在这里。”她的手指戳在他的胸口上,“就纹在你的心脏深处。千万别让任何人看见它。”

他有些不舒服地扭开了身子。“我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她模仿起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只乌鸦在叫。”随后,她轻轻地推了他一下,“记得天黑前回来。”

***

和昏暗的小屋相比,外面的世界是那么明亮,简直可以说因耀眼的光线而目眩。埃尔克眯起眼睛,注视着他的母亲走向长厅,随即也转身向森林走去。这里都是他最喜欢的树,永远浓绿蓊郁,永远散发出树液的清爽香气,好像每棵大树的树干深处都埋着一个温暖如火的太阳,它们怀抱着它,如同怀抱安静沉睡的心脏,就连盛夏也被留在了这方天地间,从未远去。

沿着山坡,他往营地北方走去,可是看到前方树木变得稀薄起来,他也有些踌躇。他听到从远处传来阵阵笑声,来自一片宽敞的空地。他立刻抬腿跑了过去。

他看到有两个女孩在河边玩耍。她们的发色很浅,眼睛是亮蓝色的,这些都是生活在边境的菲尔丹人的常见特征。

“当心些,希尔薇(Sylvi)!”其中一个女孩在石头间跳来跳去,不时咯咯地笑着,而那个更加年长的女孩正冲着她嚷嚷,当她们的视线落在埃尔克身上时,她们都闭上了嘴。

“你好。“他伸出手,然后尝试用菲尔丹语的”Ajor”重复了一遍。

“我们说拉夫卡语。”那个高个的女孩说,尽管她也带着菲尔丹口音。她看起来和埃尔克差不多大,也许要比他年长一点。“希尔薇,别这样,到我这里来。”

“不要!”年幼的女孩看起来兴奋极了,她跳过湍急的水流,稳稳落在另一块石头上面。“你看看我嘛,安妮卡(Annika)!”

埃尔克又往上游的方向走了几步,找了块岩石坐下,开始研究起这条溪中急流的状态。他从旁边捡起一根木棍,把它搁在水面上,让它自然地随水的流向打着旋,感受这股来回拉扯的力量。他们会主动接近他的。他们总是这样。唯独这次心中的焦躁气恼比以往更甚。他已经不想再尝试交朋友了——反正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搬走,这种事对他来说便显得不那么有意义。这次,他甚至不确定该怎么做了。

几分钟后,他果真瞥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是那个叫希尔薇的女孩,她正蹦蹦跳跳地朝他走来。

“你是蕾拉的儿子?”

他点点头。

“那你也会那个吗?就像她那样?”

“是的。”

“我可以看看吗?”希尔薇问道。

这种事的起因总是好奇,但多半都是以恐惧收尾。

“别这么没礼貌,希尔薇。”安妮卡训斥道。

希尔薇扁扁嘴,她抬起脚,把一小块泥土踢进了河里,“我就是想看嘛。”

“没事的。”埃尔克说道。反正早晚要做,不如赶紧把它结束掉。他抬起一只手,在空中画出一个由纯粹黑暗能量组成的圆盘。它飘荡起来,扭曲着、翻腾着,冒出的细小触须在日光下抽动片刻,然后就消失了。

“再来一次!”希尔薇叫了起来。

他浅浅地笑了起来,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手势。他让它滚向希尔薇,让她伸出手指,探入其中,当她看到自己的指尖消失的时候,她不禁惊叫起来,快速地抽回了手。

“安妮卡,你也来试试嘛!”

“别管他,希尔薇。”

“你叫什么名字?希尔薇问他。

“阿尔卡迪。”他说,不过当她皱起眉,他立刻改口了,“埃尔克。”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那你为什么不换一个?”

“也许我会的。”

“你再表演一下那个。”

“别再烦他了,希尔薇。”

他又制造出另一个圆盘,让它打着旋转动起来,变得越来越大。安妮卡的注意也被吸引了过来,她不再在溪流边晃荡,而是抬头紧紧盯着他们。黑暗在他的手里变为了一个漂浮在河边的圆形平面,像一扇可能通往任何地方的黑门。希尔薇朝它走了过去。

“希尔薇,不!”安妮卡大叫道。

小女孩的身影消失在了黑色里。

“希尔薇!”安妮卡尖叫着,朝前冲了过去。

希尔薇的笑声从缓缓旋转的漆黑圆盘里传了出来,“我看不到你!”她叫嚷着,“你可以看到我吗?”

“把她弄回来,”安妮卡咆哮道。她抬起双手,小溪的表面微微颤动。

“她就在那里,”埃尔克平静地说,她的话语无疑刺痛了他的内心。他想要忽视,你应该早就习惯这种感觉了,他想。埃尔克的手指轻轻一弹,黑色圆盘消失了,希尔薇出现在了原地,她的手臂平举在身前。

她眉头紧皱,“你为什么停下来?”

安妮卡把妹妹死死搂在怀里,“你还好吗?”

“怎么了呀?”希尔薇问道,她不舒服地扭动身子,想要挣脱安妮卡的怀抱。

安妮卡的脸颊涨得通红,“没事,我……对不起。”后半句是对埃尔克说的,声音近似呢喃。

他耸耸肩。

“我只是……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过这样的东西。”

他捡起他的木棍,拖着它重新坐回到溪流旁边。

“听着,”安妮卡说道,“我很抱歉,我——”

有人打断了她的话。有三个男孩闯进这片空地里,他们互相推搡,打打闹闹,这笑声持续了很久。见到他们,安妮卡明显紧张了起来,她往后退去,和埃尔克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你也是出来练习的吗,安妮卡?”看见他们的时候,这群人中个子最高的那个男孩开口发问,他的发色和乌勒一模一样,”你确实得多练练。“

安妮卡牵起希尔薇的手,“我们正准备走,列夫。”

那个男孩瞥了眼埃尔克。“你是另一个阴影召唤者,是吧?我看到你和那个黑女巫一起来的。”

“别用那个词!”安妮卡厉声呵斥道。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你曾见过一次猎巫者发起的袭击,你就知道了。过来,希尔薇,我们该走了。”

“我不想走。”希尔薇说道。

列夫咧嘴笑着,“别看到我们就走啊。”他转了转手腕,召唤出两股小型的狂风,它们卷起地面的松针,随即汇成旋风,呼啸着跃过小溪,它拢起水流,然后像陀螺一样在地面上旋转起来。

希尔薇边拍手,边沿河岸去追其中一道旋风,“你做一个嘛,安妮卡。”

“是啊,你也做一个吧。”列夫附和着,他和其他的男孩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安妮卡的脸涨得通红。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双手。水流逐渐汇集起来,它们开始上升,在小溪的表面凝聚为一道摇晃颤抖的弧形。见此,希尔薇欢呼起来。然而当安妮卡开始扭动她的手腕,操纵水流向左旋转的时候,它倒了下去,化作四溅的水花。

另外两个男孩放声大笑,但列夫只是摇了摇他的头。

“太弱了。”他评价道,“和你那个爹一个样。你应该多花点时间训练,而不是成天陪那个小矮子玩。”

希尔薇皱起眉头,“你说谁是矮子?”

列夫弯下腰,他盯着希尔薇的双眼,露出亲切友好的笑容,一如他讲话时的腔调,像蜂蜜般温暖柔和,“说的就是你,矮子,lapushka。个子小,发育不良,毫无用处。一个小小的奥特卡扎泽亚错误。“

希尔薇的嘴唇颤抖着。埃尔克站起身,却不知道是否应该介入。他的母亲不会希望他和其他人发生冲突的,尤其是和乌勒的儿子。

但在他开口前,安妮卡用力推了一下列夫。“离她远点。”

列夫勾起嘴角。“她不应该在这里。这是个格里莎营地。”

“有些人要过些日子才会显示出他们的力量。”

“她就是个奥特卡扎泽亚,你心里清楚。在一个满是弱者的家庭中又多了一个弱者。她应该走。见鬼,你全家都应该走。你们根本没法承担属于你们的责任。”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

“当然,这该是我父亲的决定。也许我们现在应该把这个小家伙淹死。让她脱离苦海。”他朝希尔薇走了一步。

“我说了离她远点!”

安妮卡抬起双臂,也许是受她的怒火驱使,一道水流急遽地从小溪里跃起,溅起一束耀眼的水花,但她完全不是列夫的对手,他只消轻轻一挥手,它就化作了薄薄的水气。

“这应该会很有趣。”他冷笑道。

他抬起双臂,一阵强大的气流穿过林间,将希尔薇和安妮卡掀翻在地。周围的树木被狂风搅得一片狼藉,它折断枝条,裹挟并冲向两个女孩,希尔薇大声尖叫起来。

“住手!”埃尔克叫道。在他来得及想出更好的办法前,他已经从手中射出了一束凝固的黑暗,它缠绕在列夫身上,像一条蛇一样爬过男孩的身体,随后在他的脸上合拢。

列夫嚎叫起来,他所召唤的风也随之消散了。树枝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看起来无害又安静。“我看不见了!”他哭叫着,“帮帮我!”

另外两个男孩犹犹豫豫地往前走了一小步。

埃尔克用双手聚起更多黑暗,接二连三地朝这他们发射过去。这些男孩子们惨叫起来,惊恐不安地到处抓挠,试图弄掉黏附在身上的阴影。有一个滑到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另一个不住地哭喊着,双手来回摆动,绝望地想要够着什么能提供支撑的东西。

黑暗似波浪,源源不断地朝他翻卷而来。埃尔克走到列夫后面,他一把推在他的背上,示意他从小路离开。男孩还在疯狂地挥舞着拳头,他不得不设法避开每一记攻击。

“回营地去,离我们远点!”他喝道,心中暗自希望他的声音听起来更深沉,更有威慑力。

“把我的眼睛还来,你这个杂种!”列夫嚷道。

“滚!”埃里克吼道,他抬起靴子,挨个轻轻踢了他们一下。

他们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不时撞在彼此身上,或是抓住同伴的袖子。虽然步伐踉跄,总算是勉强沿小路走了下去,为了不撞到树上,他们的手臂都平举在身前,来回摸索着。

在埃尔克的操控下,黑暗始终盘旋在他们头上,直到他们走出几百码,他才收回自己的力量。列夫爆发出了一声呜咽,其余的男孩们震惊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向营地跑去。

“我跟你说,这事还没完!”列夫回头冲着他吼道。

埃尔克的心脏跳个不停。以前他每次使用力量,也只是为了不被人欺负。倘使他的母亲正设法让他们留下,他刚刚却树立了三个敌人,个个都比他年长,也比他壮实。而且他激怒的还是那个乌勒的儿子,眨眼间,也许他们就会成为不受欢迎的客人。埃尔克叹了口气,他小心地打量那对姐妹,准备叫她们也赶紧离开这里。

然而她们还躺在地上,正用惊愕的目光盯着他看。

希尔薇最先开口了,“我也想学这个!”她猛地翻身跃起,对着最近的一棵树摇了摇手指,“我是个格里莎!所有的阴影,听从我的命令!”

安妮卡看着她飞奔而去的样子,眼中流露出一抹哀伤,“她仍然认为她能学会如何做一个格里莎,总有一天她会弄明白的。”她用手掌盖住自己的眼睛,“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以后,一直都过得很艰难,”她说,“谢谢你。”

他以惊讶的表情看着她,眨了眨眼,“我……不客气。”

她冲着他微笑起来,鬼使神差下,他竟向她伸出了手。在他们十指交错的那个瞬间,他瞬间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他的手掌刚一贴到她的皮肤表面,安妮卡就睁大了眼睛。她倒抽一口凉气,与他的眼睛对视了很久。他还是把她拉了起来,随后才松开手。然而一件无可挽回的事已经发生了。

“你是个加乘者。”她说道。

他瞥了眼希尔薇,她正朝另一棵没法反抗她的树跑去,完全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对于安妮卡的话,他木然地点了点头,满心惊惶。他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他现在就该去告诉他的妈妈,然后她就会要求他们立刻离开。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他们两个都将面临生命危险。加乘器向来世所罕见,难以觅得踪迹,况且就算找到了,想要狩猎得手也绝非易事。他们都会被处死。就算这次侥幸逃脱,消息也会散播开去。他已经可以听到他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愚蠢、粗心、无情。就算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至少也对我的生命负点责任。

安妮卡碰了碰他的袖子。”没事的。“她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恐慌已经填满了他的内心。他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

她用手拉住他。其实不难甩开。他知道他应该这么做的。他已经违反了他的母亲制定的最基本准则,那是为了使他们保全性命的办法。永远不要让他们碰你,她曾警告过他。

“你保护了希尔薇。我不会说的,我保证。”

他低头看了看他们紧握的双手。他发现自己很喜欢从她的掌心传来的那股陌生的触感,她现在似乎不再畏惧他的力量了。而且她很勇敢。尽管她知道列夫更强大,但她还是站出来保护她的妹妹。他的秘密太多了,能够分享一个让他感觉很好。

“留下来,”她说,“好吗?”

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勉强捏了一下她的手掌。

安妮卡笑了起来。让埃尔克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也露出了笑容。

***

接下来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在河边练习,希尔薇在旁边编了几首歌,她还抓了些青蛙。安妮卡甚至教了埃尔克怎么说菲尔丹语。一想到以后可能还有更多像这样美好的日子,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担心起母亲会如何评论他对列夫所做的事,他也担心她会改变主意,不再留在这里。他到达小屋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但她不在那里。

他洗干净了手上和脸上的污垢,然后走进长厅,营地里的大多数人都已经聚集在那里吃晚饭了。他们围坐在横跨整个小屋的桌子两侧,面前是堆满鹿肉和烤洋葱的盘子。

他看到他的母亲和长老们坐在同一张桌上,紧挨着乌勒。当他们注意到他的时候,都向他点头致意。

埃尔克扫视四周,毫不意外地在桌边看到列夫那头赤金色的头发。当他们眼神相遇,列夫的眼睛眯了起来。如果他没有讲出今天早些时候发生的事情,那只是因为他想亲自展开报复。他所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设下埋伏,抓住埃尔克的手臂,让他无法召唤。他甚至可能不需要他的朋友帮忙。埃尔克虽然也可以战斗,但他比列夫要矮半英尺。

“埃尔克。”安妮卡朝他挥了挥手,招呼他过来,希尔薇正围着她的凳子跑来跑去。也许埃尔克也不是个很糟糕的名字,起码他很喜欢她念这个名字时的声音。

他们安静地吃了一会饭。他向来不喜欢北方的食物,过了片刻,他发现自己正把盘子里的洋葱拨来拨去。

“你不喜欢洋葱?”安妮卡问他。

“他们很好。”

“你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他用面包沾了沾饭菜的残渣。“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希尔薇问道。

埃尔克耸耸肩。从没有人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呃……甜的就行。”

“比如布丁?”

他点头。

“还有派?”

他又点了点头,脑海里浮现出他们在科奇时吃过的那种蛋糕。上面铺满了樱桃,配上甜奶油,还有洒满芝麻的书翰糖果,他可以整把整把地抓起来吃。作为一个来自南方的男孩。他不应该谈论这些他去过的地方。“我什么都喜欢,”他说。

“那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希尔薇又问道。

“我没有喜欢的颜色。”

“你怎么会没有呢?”

如实海般的湛蓝。如书翰寺庙屋顶般的赤红。纯净澄澈如奶油般的日光——并非黄色或是金色,你会怎么称呼它?它们都是你在黑暗中看不到的颜色。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喜欢彩虹色。”希尔薇说。

“那不是一种颜色。”

“它是。”

当希尔薇的注意力转向了坐在他们旁边的一家人,安妮卡对他说道,“你还没有问过我们的母亲在哪里。”

“你想告诉我吗?”

“那些drüskelle抓走了她,猎巫人们。那时我们还住在欧瓦鲁特附近。”

“我很抱歉。”

“你的父亲是在战争中去世的吗?”

我的父亲不过是一抹尘土。一如你们。“是的。”

她的眼睛瞟向了长老们所坐的餐桌,最末尾的位置坐着一个同样有着白色头发和浅蓝色眼睛的男人。这不是个受尊敬的人会待的地方。

“那是你的父亲?”他问道。

安妮卡低下头,盯着她面前的盘子,“明天你和列夫就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了。”

他皱起眉,“不会的。”

“你的母亲就坐在乌勒旁边。过不了几天你就不会和我一起吃饭了。”

“不,我会的。”他坚持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们留下来的话。”

“但你说你会。”

埃尔克摆弄起他的勺子。他应该和他母亲谈谈安妮卡知道的事情。他清楚这点。

安妮卡又开口了,“你今晚想和我,还有希尔薇一起去游泳吗?”

“天气太冷了,游不了泳吧。”

“小溪边有个池塘,那儿的水是从温泉里流出来的。“

他看了眼他的母亲,她正在和乌勒说话,黑色眼睛闪闪发亮。“我觉得我不该去。”

安妮卡有些僵硬地一耸肩,“行吧。”她说。

不是这样的。他还记得他握住她的手时的感觉。在接下来几个月里,他可以是埃尔克。他可以属于这个地方。他可以有一个家,也许还能有几个朋友。而朋友就是要一起去冒险,一起去打破规则。

他在桌子底下碰了碰她,“什么时候?”

***

即使灯光早已经熄灭,埃尔克也知道他的母亲已经熟睡,他还是迟疑着不敢行动。他的母亲对睡眠有种不信任感,她觉得它暴露出他们脆弱的一面。她似乎从未沉入过梦乡,而且任何微小的动静都足以让她从床上跳起来。

不过他们曾用了三周的时间,和生活在南部山脉里的猎人们学习过追踪的技巧。他知道该怎样悄无声息地前进,只靠脚后跟滚动,这样赤着脚无声地穿过铺着毛皮的地板。

外边的天色依旧比屋内要亮一些。满月高悬天空,洒落下银光如织,将整片营地染得淡蓝色茫茫一片。他一直走到树林边缘才穿上靴子,随后继续往里走去,找到那条熟悉的小溪。沿着河边走了半英里后,他开始祈祷自己没有来得太迟,或是走错了方向。不过当他爬上了一个山丘后,他知道自己到达了目的地,眼前的池塘比想象中的要大得多,湖面被月光照得透亮,不时荡漾起细碎的波浪。

安妮卡已经在那里等他了。她仰面朝天,漂浮在湖里,白金色的长发盈盈铺开,看着好似美丽的光环。他这么看着的时候,她却转过身去,开始在湖中滑行,像一个在沉默里游荡的鬼魂。

他走到岸边,等到她再次浮出水面,他小声地和她打招呼,“你好!”

她打了个旋,溅起一朵朵浪花,水珠散落在了沙滩上。”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得等到我的母亲睡着才行。”他边说着,边踢掉靴子,然后是衣服,脱到只剩内衣为止。虽然他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向妈妈解释全身湿透的事情,但他还是太害羞了,不敢把衣服全部脱光。当他跳入水中时,心中更是快活兴奋得厉害,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他没进水里,感受着水流填满了他的耳朵,整个世界沉入无声的寂静里。然后他又猛地从跃出水面,任凭夜风拂过,感到湿漉漉的皮肤上传来的阵阵寒意。他可以听到柔和的水流声,以及安妮卡在几英尺外的水中溅起水花时的响动。直到解冻。如果他想的话,每天晚上他都可以来这里游泳。如果池塘结了冰,他们还能滑冰。

“希尔薇在哪?”他问道。

“她比我的父亲还要先睡着,我不想吵醒她。”

“太遗憾了。”

安妮卡吐出一股水流,“没有她还安静一点。顺便说一句,她已经认定你母亲是个公主了。”

埃尔克又沉了下去,“什么的公主?”

“就是公主。她真的很漂亮。”

他耸耸肩。他早就注意到那些男人看他母亲时的眼神。外貌也不过是她的另一件武器罢了。

“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开口道。问这种问题让他感觉有些奇怪,也不确定这么问是否合适。

她用指尖搅动着水面,”她很温柔。我记得她曾经唱歌哄我们入睡,但那个时候我说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不适合唱摇篮曲。我现在每晚都在后悔。”

埃尔克没接话。他知道现在该轮到他谈谈他那个死在战场上的父亲了。但不管他是生是死,他都没有任何可以分享的记忆。

“猎巫人的那些马。”安妮卡说道,她歪过头,凝视着夜空,“我知道我那时吓坏了,但我发誓它们个个像房子一样大。”

“他们确实有专供猎巫人使用的马匹品种。”

“真的?”

他知道在谈到他去过的地方,或者学到的知识的时候,他必须多加小心,谨慎挑选言辞。但现在他完全没有不安全的感觉。“他们都经过了特别选育和训练,不会因为火焰或风暴而畏缩,非常适合与格里莎作战。”

“这不是战争,甚至算不上战斗。我的父亲根本保护不了我们。”

“他把你和希尔薇保护得很好。”

“我猜是吧。“她朝岸边踢了一脚,”决定了,我要跳水!“

“你确定这底下够深吗?”

“我总这么干。”她从池塘里爬出来,拧干上衣的水,爬到岸边的一块巨石顶上。

“小心些!”他喊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也许他的母亲的过度保护也遗传了一部分给他。

她举起双手,看起来像是准备往下跳,然后她停了下来。

埃尔克打了个寒颤;也许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温暖。“你在等什么呢?”

“没什么。”尽管她这么说,那高举的双手依然没有放下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阵寒意弥漫过他的全身。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活动他的手臂。即便此刻他想要把手从水里抽出来,他已经做不到了。湖水的流动变得越来越缓,它们正在凝结成冰。

“你在做什么?”他问道,仍旧希望这只是某种游戏,或者一个玩笑。埃尔克开始颤抖,他的体温也在降低,心脏狂乱地怦怦直跳。虽然他的腿还能摆动,但也只能徒劳地在冰面下踢打着,搅动起塘底的污泥。他的上半身和手臂已经完全凝冻住了。"安妮卡?“

她已经爬了下来,正小心翼翼地走在结冰的池塘上面。安妮卡光着脚,浑身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她整个人都在发抖,手里还紧攥着块石头。

“我很抱歉。”她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哆嗦,但她的表情却冷静而坚定。“我需要一个加乘器。”

“安妮卡——”

“那些长老永远不会让我去猎取一个的。他们只会把机会交给像列夫或者他的父亲那样强大的格里莎。”

“安妮卡,听我说——”

“我的父亲保护不了我们。”

“我可以保护你的,我们是朋友。”

她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们真的很幸运,他们居然开恩允许我们留下。”

“你要做什么,安妮卡?”他的声音里满是祈求,尽管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是啊,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安妮卡?”

他试着尽力扭动他的脖子。果然,列夫就站在远处的岸边。

“滚开!”她吼道。

“这个小崽子和我还有些没了结的事,你也是。”

“回营地去,列夫。”

“你现在是在对我下命令吗?”

她没有理会他,而是穿过冰面,朝他走来。他能听到冰层随着她的移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安妮卡说得没错:她并不强大。她无法将冰层冻透。

“动手,安妮卡。”埃尔克提高了音量,“如果我注定要死,我绝不想让列夫利用我的力量。”

“你们在说什么?”列夫问道,他已经把一只脚放在了冻结的湖面上,谨慎地朝前迈去。

“安静点。”安妮卡压低嗓子,看得出来她相当愤怒。

“我是个加乘者。一旦安妮卡把我的骨头戴在身上,你就再也没法对她和她的妹妹呼来唤去了。”

“闭嘴!”她尖叫道。

埃尔克看到列夫脸上浮现出的神色,他已经明白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朝他们直冲而来,沿途冰层应声碎裂,再近一点,埃尔克在心里默默地催促道,但安妮卡已经走到他的跟前了。

“对不起。”她的嘴唇颤动着,“对不起。”她大哭了起来,举起石头,狠狠地朝他砸来。

剧烈的疼痛在他的右太阳穴的位置爆裂开来,连带着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千万不能晕过去。他甩甩头,竭力抵御着像潮水一样涌来的痛楚。安妮卡又举起石头,那表面已经沾上了他的血。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猛地撞在她的身上,安妮卡随之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

“不!”她嚷道,“他是我的!”

列夫已经穿过大半冰面,正朝他猛扑过来,他的手里多出了一把刀。埃尔克清楚,他的力量将属于杀死他的那个人,这就是加乘器的原理。永远不要让他们碰你。哪怕只接触过一次都足够暴露出他的身份,暴露出潜伏在他体内的这份天赋。在那之后,他就不再是一个男孩,而是一份奖品。

安妮卡再次举起了石头。这一击所蕴含的力度足够击碎他的头骨。他知道。埃尔克死死盯住列夫的双脚,裂缝正以它们为中心蔓延开来。他伸了伸腿,然后抬起膝盖,猛击冰面。什么都没有发生。尽管他直犯恶心,他还是又重复了一遍。由下而上,他的膝盖狠狠撞了过去,伴随一声脆响,冰层应声破碎。安妮卡身体趔趄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掉进水中,石头也从她手中滑脱。

埃尔克挣脱了束缚,猛地扎进水里。在水下他什么都看不见,四周只有黑暗。他拼命踢动双腿,朝前游去,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前进,但他必须在安妮卡再次冻结池塘之前返回岸边。他游啊游,直到双脚能触到塘底为止。他游着——半是拖着自己的身子——拼命往浅水区爬去。这时,有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脚踝。

是安妮卡。她正往他的身上爬来,用身体的重量死命压制住他。他放生尖叫,绝望地在她的怀里挣扎。然后列夫又把她推开,他一把抓住埃尔克的衣领,举起刀,每个人都在喊叫,他已经完全弄不清到底是谁抓住了他。有人用膝盖压在他的胸部,又有人把他的头按到水下。水流涌进他的鼻子里,然后往肺里灌去。我将会死在这里。他们会把我的骨头戴在身上。

寂静。

水里处处都是更加浓缩的寂静。压抑、阴森而诡异。他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着他。她不断对他提出新的要求,还不够,还不够,你要做得更多,现在他听到她对他说,你要战斗。她说出了他的真名,那个她只在他们训练时使用的名字,那个纹在他心脏上的名字。一颗还没有停止跳动的心脏。一颗仍有生命的心脏。

伴随体内挤出的最后一丝力气,他挣扎着高举起手臂,在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愤怒的驱使下,在短短一天内诞生又破灭的希望的余温中,它们狂乱而绝望地舞动起来。在我离去之前,至少让我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印记。

压在胸口的重量消失了。他挣扎着爬起身,痛苦地喘气,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还有不断从嘴里喷溅出来的水。他又咳了好一阵,喘息半晌,尽管这个过程既痛苦又艰难,但他至少勉强吸进去了口气。那之后,他总算有空打量起四周。

列夫的尸体漂浮在他身边,脸朝下,一道极深的切口横贯过他大半个身体,自他的臀部而起,几乎撕开了整个胸膛。黑色的血液从里面缓缓淌出,他的衬衫也被撕成了破布条,正沿着水流的方向飘动,月光盖在他毫无血色的肌肤上,竟泛出如鱼肚般的纯白光晕。

安妮卡在另一边。她趴在浅滩上,漂亮的大眼睛里写满惊慌无措。她的伤口是从肩膀延伸到了喉咙边。她勉强用一只手按住伤口,试图止血,然而她的手指和袖子已经被染得通红。

他终于掌握了开天斩。然后他用它撕开了他们的身体。

“帮帮我。”她哀求着,“求你了,埃尔克。”

“那不是我的名字。”

他一动不动。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的眼睛逐渐失去光亮,看着她的手慢慢垂下来,看着她向后倒去,空洞的视线定格在了月亮上。他看着剩余的冰块在湖面来回晃动,它们正在融化。他的头阵阵作痛,很难集中意识。但他的母亲告诉过他,哪怕是受伤,也要保持头脑冷静,仔细思考。尽管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坚持下去。

他们一定会怪罪他。不论安妮卡和列夫打算做什么,他们只会怪罪他。他们会把他和他的母亲处死,再把他们的骨头交给乌勒或者其他一些身居高位的格里莎。除非他能找到另一个让他们去憎恨的对象。这意味着他需要一个更好的伤口。一个足够致命的伤口。

他已经流了太多血。也许他活不下来了。但是他得这么做。他已经想好了。放眼望去,周围都是完美的证据。

他又等了一会,直到天色泛白,他才召唤出他的暗影,然后从里面抽出了柄漆黑的长剑。

***

当乌勒的人来到岸边,把他叫醒的时候,他给了他们想要的答案。他们查看尸体的时候太过于急切地想要找到真相,只看到孩子们的身上都是深可见骨的割裂伤,自然,他们毫不怀疑他的说辞,那就是奥特卡扎泽亚的剑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回营地的路途中他就失去了意识。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间舒适的小屋。他的母亲再次出现在他身边,但现在她的脸上沾满了血和灰,还有股篝火余烬的味道。乌勒坐在角落里,双手抱着头。

“他醒了。”这是他的母亲的声音。

乌勒猛地抬起头来,他站了起来。

埃尔克的母亲举起水杯,凑到他的唇边。“喝吧。”

就在他的床边,乌勒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显得格外憔悴又疲惫,脸上涂满了煤灰。“你还好吗?”他问道。

“他会的。”他母亲坚定地回答,“如果他的伤口能保持清洁的话。”

闻言,乌勒揉了揉疲惫的眼睛。“那太好了,埃尔克,今天我已经无法承受……更多的死讯了。”

他伸出手,但埃尔克的母亲及时地抓住他的袖子,“别打扰他了。”她说。

乌勒点点头。“我们得离开这里,”他说,“用不了多久今晚发生的事就会传出去,到那时我们就全完了。”

埃尔克的母亲把湿毛巾按在他的前额上,“等他体力恢复,我们自然会出发的。”

“蕾娜,我们有留给你的位置。如果一起行动的话,我想会更加安全——“

“你先前还承诺要保证我们的安全,乌勒。”

“我以为——我相信这是我能提供给你们的。但也许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根本没有安全的地方。我得去看看我的妻子——”他说不下去了,“还有列夫。”他勉强结束了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小屋里又安静了下来。埃尔克的母亲再次把布浸入水中,打湿后又绞干。“那招挺聪明的。”她最后说道,“把开天斩用在你自己身上。”

“她把整片湖都冻住了。”他大口喘着粗气。

“聪明的姑娘。你还能再喝一口水吗?”

尽管脑子嗡嗡地响个不停,但他的确做到了。

等到他终于鼓起勇气,他问出了那个问题。“村庄呢?”

“他们不愿意交出袭击你们的骑手,所以我们把他们全杀了。”

“全部?”

“每个男人、女人,还有他们的孩子。然后我们把村庄烧成了白地。”

他闭上眼。“我很抱歉。”

她却抓住了他的身子摇晃起来,强迫他直视她的眼睛,“我不这么觉得。你懂吗?倘若是为了保护你,哪怕烧掉几百个村庄,杀死几千个人我都在所不辞,如果你当时反应不够快,现在就换做我们两个躺在火堆上了。”然后,她的肩膀垮了下来。“但我没法恨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生活的方式,我们根本没得选——只能铤而走险。”

烛光黯淡下去,最终啪地一声归于黑暗。他的母亲也打起盹儿来。

在屋外,格里莎正点起火堆,举行葬礼,凄婉悲伤的哀歌随风回荡。他们为安妮卡,为列夫,还有死在浓烟滚滚的废墟里的奥特卡扎泽亚们祈祷。

他的母亲肯定也听到了这些声音。“乌勒是对的。”她说道,“没有容身之处。没有避难所。这些都不属于我们。”

他懂。长久以来,格里莎只能在阴影里苟活,随风飘荡,居无定所。他们不敢伸手,不敢触碰这个世界,担惊受怕的同时只能缩在角落里,被迫套上各种各样的伪装,就像阴影不断地被日光驱赶,恐惧永远将跟在他们身后,永无宁日。没有容身之处。没有避难所。

会有的。他对着黑暗起誓,将这些字句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底。因为我将创造一个。

-END-

(翻完了,觉得翻的很烂,人也很崩溃,我受不了了每次想到正作里那个啥b我就想问自己到底推了个什么玩意哦(。szd本来想找个小号发但是我也没小号只能发在这里存档别问反正问起来就不是本人我评论都关了求求——

(以及我也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是糊还是不糊反正至少国内是挺糊的,我看这破书连w那边都不引进第二部,差不多得了川流子息你已经很努力了可以不用再努力了.jpg

((总有一天早上睡醒的我要迷惑为什么要肝这个东西肝到半夜,可是——嗝屁.jpg

【自翻】林中恶魔(《Demon in the Wood》)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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