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家伙合租房》 第十七话:二人
原作:日永 <https://twitter.com/hi_na_ga>
角色设计:アモウ <https://twitter.com/tukae_nai>

第十七话 二人
日光穿过没有紧闭的窗帘,照醒了我。意识觉醒后的数分内,我从床上跳起,跑向客厅。大力把门打开后,环顾室内,却只能失望得深深叹气。
回到房间后,拿起床上的手机。画面仅仅显示着『12月27日11时2分』。我垂头丧气地躺倒在床上。
Line的通知栏上依然表示着『5』,都是泰利跟悟的讯息。大概是因为担心好几天都没露脸的我吧;可别说响应,我连读都没读,一直放到现在不管。感觉没有那个心情;至少现在还没有。
……那之后已经过了一星期。那天晚上,虽然我只打了一通电话,却没有接通;而怯懦的我再也没有任何行动。
我再次起身,打算洗把脸而走到洗手台,打开电灯,呆站着数秒。不意间,目光聚焦在两跟并排着的牙刷上。
看向镜中,只见一只穿着休闲裤跟连帽衣的狗表情散漫,以空洞的眼神看着这边。搞什么,搞什么啊你?就算这么失落,也什么都解决不了啊。全都是因为你不够成熟的错吧;快做点什么啊、快做点……
我焦急地瞪着镜中的狗看,但对方也只是回瞪过来罢了。我摇了摇头,打开水龙头。感觉脑中一片混乱,怎么都没法理清头绪。
就像是小孩子用蜡笔随意涂鸦一样——虽然想把图画纸变得鲜艳动人,但画着画着却是乱七八糟,连象样的轮廓都成不了——的这种无法镇静的内心。
「小善……」
好不容易纺织而成的名字,却被水声盖过,一同流进排水管。我自暴自弃地洗着脸,体温却被冰冷的水被夺去。笼罩全身的雾霾,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
――「我对现在的你,没什么能说的……」 (15话)
小善那稀薄的话语,从那天起一直刺着我的胸口;但比起疼痛,更多的是空虚。明明对我有着某些想法,却到了离家出走的地步都不想说。
――「抱歉,大智。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15话)
为什么要道歉啊,小善?我倒希望你是对我喊着「都是你的错」啊。是我太不懂得察言观色,才让小善你如此受伤——因为我居然在小善你痛苦到必须那样发泄前,都没能注意到啊。
我顿感思考进了死胡同,便关上水龙头。说时迟那时快,我发现门铃响了,便往玄关飞奔而去,打开锁,势如破竹地开了门。
「啊……」
「唷,大智」
轻快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让我稍微退缩了点。穿着休闲服的美女犬,手抱大型信封看着我。
「秋香、小姐」
是有什么事呢?我困惑地歪着头发呆,秋香小姐则越过我看向室内。
「从这情况看来,善人还没回来的样子啊」
「咦……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们公寓很安静,晚上有什么骚动的话当然会听得一清二楚啰」
这只能默认了;没想到我跟小善的吵架声那么大。唉呀,毕竟双方都是感情用事,不经意间就大声起来也很可能;不过被周围的人听到这点,倒是有点羞耻。
「为什么表情这么阴沉呢?开朗点啊、开朗点」
她戳了戳我的腰,有点痛;还真是个活泼的人啊。感觉能理解为什么每次见面时小善都微妙地一脸麻烦;因为小善不擅常应对这种体育系的人嘛。
「所以,你都做了什么?」
「欸、什么,是指?」
「你在找善人吧?」
「不,我……哈啊」
想不到接下来的话。自不必说,我十二分想找他。而且,只是要找他的话,可行的方法多得是。但是,我却不觉得自己有这份资格。
「什么嘛,你们的关系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
虽然我嘴上这样回答,内心的自信却正一点一滴地流逝。一垂起耳朵低下头,比自己的型号还小的鞋子便映入眼帘,令我默默移开视线。
「明明都秒答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因为……小善他,大概是,对我……」
胸口一紧。我感觉那时小善的表情、话语、态度、视线,乃至于行动,全都在拒绝着我;甚至连电话都不接,这样的话,我不就完全不能接近了吗。
「……真是的,净是让人费心」
秋香小姐无奈地看了口气后,紧盯着我;她的目光实在太过锐利,我下意识卷起尾巴。
「大智」
她再次叫了我的名字,但语气比刚才更深刻而凛然。
「你的姓,是什么来着?」
「是……赤木、来着」
「喔」
短短回应后,她开始深呼吸。这么突然是怎么了?我被她唐突的行动给震住,而她配合着我的呼吸放声大喊:
「赤木大智!!」
「咿咿,是、是的」
响彻云霄的吶喊声我卷在背后的尾巴,都被她的气势吓得打直。就算是社团的练习中,也没听过这么强悍的一喝。应该是对我冷汗直流的反应满足了,她重整呼吸,温柔地继续说道:
「好好振作点,你个傻瓜」
「什、什么傻瓜」
「善人他,正在等着你唷」
「……咦?」
「像那样跑出去的人啊,基本都是希望别人追上去的」
小善他,正在,等着我。要是平常的我被这么说的话,肯定会很开心,可是以现在的心情来说,却怎么都难以置信。
「快去找他吧。都过好几天了」
「不过——」
「没什么好『不过』『因为』的」
「……但是」
「『但是』当然也不行;别让我一个一个说啊」
眼前的人伸出手指,让我把嘴闭上。话虽如此,就算被激励了、就算被推了一把,心中的一层阴霾也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擦去。作为借口的替代,其他的词语涌上心头。
「我」
「嗯?」
「说不定是被……讨厌了」
这是,我现在最害怕的事情。真的……真的,可以去找、可以去见他也没关系吗?要是对方不这么希望,我不就做了多余的事吗?无止境的不安捆紧了四肢。
「感觉、我、不是很理解,小善的想法」
「……大智」
微弱的言语零落而出。换作以前,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都能信手捻来,只要看就知道了;因为小善表情很好懂嘛。
「明明以前什么都懂的,但现在……什么都」
但曾几何时,他却再也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连视线都对不上。这期间,净是我没见过的表情,而他也渐渐变成了我所不知道的小善。
「就算这样,也还没关系的……一开始」
虽然感到有点寂寞,但还能当作没事一样过日子。因为我很快乐——只要能在一起,就已经足够开心了。即使是超出我的理解范围,小善他,也还是小善啊。
「可是我……逐渐感到不安了」
想说搞不好,是被讨厌了吧。而且,如果还是因为我的错的话——如果是我所不知道的小善的部分,正拒绝着我的话;累积起来的不满,一次全部爆发的话,我——
「所以、那个,我才害怕去面对他」
「……哼~嗯」
秋香小姐看着懦弱的我,双手抱胸,皱起眉头。但发出来的声音却比想象中和稳许多。
「原来害怕的话,就可以不去见他也没关系啊」
「这个、是」
「不去见他也没关系」——我正在做的事,想必正是如此吧。被他人指出来后,才真正发现这事如此重大。
「你就这样下去也没关系吗?」
「…………」

「即使不理解善人也没关系?」
「…………」
「你打算一直在那边沉默不语吗,大智?」
「……当然……不是」
「那,答案不就出来了?」
秋香小姐意味深长地笑了。我当然知道。答案早就已经有了;但是,不知道的事也很多,没法下定决心行动——该怎么做才对?自己能做到什么?以及,可以去做吗?就算有了答案,前途也仍然一片黑暗。
「善人都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
「那不久就会说的,所以打起精神吧」
腰又刺痛了一下。真的,是个强硬的人啊。感觉起来,第一次见面时因为是个让我畏首畏尾的美女,现在的话就是会照顾人的好长辈。心情不错的秋香小姐看了看手表,便慌忙地喊了声「糟糕」。
「那我还有事,要先走了。要乖乖认真去找喔」
她边背对着我挥手边离去。貌似明明有事,还特地挪出时间来鼓励我。我对那渐行渐远的身影轻轻点头,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房间。然后拉开窗帘,消去黑暗。
看向窗外,只见一望无际的天空。从样子看来,今天会很冷吧。小善只穿着那么点衣服就出门了,不要紧吗?那时握住的手,现在冻着我的掌心。
――「即使不理解善人也没关系?」 (本话)
没关系……那怎么可能啊。想知道的事跟想问的事都堆积如山了。然而我却踏不出脚。眼前的一步,看上去却是那么遥远。在那天,消失于下着雪的黑夜的背影,我怎么都追不上。
――「善人他,正在等着你唷」 (本话)
真的……真的,是在等着我吗,小善?希望我这种人去迎接吗?。我抱着枕头,在床边坐下时,身旁的手机响了。我连忙看着通知,发现是泰利传来的信息:
「『还活着吗~』……是怎样啊」
那无厘头的内容让我会心一笑。姑且作为生存报告,我发了个贴图,换上防寒衣,跑出家门。比起思考,我现在更想看到那两个人。

我跑在积了一层白雪的大学校内。吐出的白气升向冬天干燥的空中。因为多云的关系,明明是中午却冷得鼻子都快冻僵了。我径直冲进食堂,在茫茫人群中寻找着目标的人影。
……有了。一身轻浮的豹正在窗边的四人座向我招手,他对面则是一脸清爽的黑马。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了,有种格外新鲜的感觉。我拨开人群,跑到两人身边,迎接着我的豹打了一下我的腰部。
「你这混账到底在搞什么啊?真的很担心你耶~」
「嘛,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抱歉,真的很对不起」
怀着对他们两个视线的内疚,我也就座。从空着并排的餐盘看来,他们两个应该是刚好吃完午餐了。虽然我也饿了,但现在不是悠哉吃饭的场合。事实上,从那天起,我都没怎么正经吃过饭。
「话说,别擅自把人杀掉啊。我还活着啦」
「哎呀~,开个玩笑而已。你看,就算去你家也没人应门嘛」
「啊~,大概是因为我还在睡而已吧」
「你看,跟我说的一样」
悟得意地对泰利笑了。泰利一脸不满嘟着嘴,马上又再问我:
「那,善人呢?」
「……走了」
「蛤?」
「离家出走了……几天前」
泰利惊愕地瞪大双眼;悟则是摆出一副「果然如此啊」的表情看着窗外,应该是有一定程度的预期吧。直逼眼前的泰利继续追问:
「你说离家出走!?到底怎么回事?」
「稍微……吵了一架」
「……你认真的吗?」
「……嗯」
「啊—……」
泰利托起腮,搔着后脑杓。他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困惑;不过我的表情应该在那之上就是了。
「你对他可能去的地方有没有什么头绪……」
我默默点头后,泰利便吐着舌头闭上双眼。小善的交友关系,就算客套也绝说不上很广。因此,两人都不知道他在哪的话,拜托朋友的这条线索一下就没了头路。也就是说,现时点看来,我唯一的猜测也落了个空。
「虽然我也打过电话,但小善不知怎么地没有接」
也不是打过很多次;但光那一回,内心就足够挫折了。逐渐被思考的大海给吞没的我,也向两人吐起苦水:
「所以,那个,我就想说……我是不是被讨厌了之类的」
「被谁啊?」
「还能被谁……当然是小善」
我才刚说完,他们两个就互看一眼,然后什么也没说,同时无法理解地爆笑起来。
「你、你们干嘛笑成那样啊」
「没有啦,只是想说不会的嘛。不会对吧?」
「不会不会,不可能的」
「咦咦……」
被否定得过于轻巧,让我还觉得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然而,统计过至今为止的大小事后,怎么都只能得出那个结论。问号在脑中盘旋着。悟耸了耸肩:
「善人是这样说的?」
「没有,只是……」
――「我对现在的你,没什么能说的……」 (15话)
那磨损身心般的声音,再度回响于耳中。我遮起耳朵,慢慢低头。刺痛感渗入到胸中。
「……小善他,大概……什么都不想跟我说吧」
「并不是不想跟你说」
「咦?」
被悟否决了,让我有点讶异。不是不想说的话,那是怎样?虽然我等着悟继续下去,但开口的却是泰利:
「嘛,反正就算真的说了讨厌,也是跟平常一样在傲吧;内心倒是娇得不行」
「话题扯远了」
从旁牵制了窃笑着插入话题的泰利后,悟看着我。不过因为眼睛被鬃毛遮住了,所以正确来说是看「向」我。
「没问题的」
「没问题……?什么意——」
「你不久就会懂了」
――「那不久就会说的」 (本话)
悟方才说的,与秋香小姐的话语重合,让我皱起眉头。不久是怎样;到底是什么时候啊?不如说你们两个又知道什么了?明明我……什么都不懂的。
「你该不是知道什么吧,悟?直接说出来就好啦~」
泰利双手迭在脑后,斜着椅子,不耐烦地凝视着悟。我当然也是想问得不得了,但既然他都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说了,恐怕——
「……不能由悟告诉我」
「啊?」
「是叫我……直接去问本人对吧?」
我看着悟嘟嚷道,而他闭起在长及脸部的黑色鬃毛间,若隐若现的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是在……笑吗?悟的表情很难看见,所以读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多半是,要我去这么做的意思吧。
「就算要去问,也不知道善人在哪啊~」
「是这样、没错啦」
「联络也断了,是要我们怎么办?」
就算弄了我迟钝的脑子,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我擦了擦鼻子。真是不成气候;至今为止都没发生过这种事,所以对应也落于人后。电话没有希望,更别提Line了。虽然拿出了手机,但果然没有通知;这样根本毫无进展考研。
「头绪吗……也不能说没有啦」
我才垂下肩膀,悟就引爆了炸弹;果然是知道什么吧。虽然可能会白高兴一场,但现在也只能抓住这条细丝。但在我开口之前,泰利已经竖起尾巴,咬着这点不放:。
「头绪是什么、是什么?」
「不是……」
「别摆架子了,快说」
「……我死也不想淌这浑水」
悟本来就黑的面貌更加阴沉。是有这么麻烦吗,连前倾身体的泰利都无言了。这么艰苦的反应,怕不是——我还在摸索着记忆时,悟的后方出现了个人影。
「唷,你们几个」
抬起视线,看到的是那只面相凶恶的狼。悟因那家伙的来访,表情愈加阴暗,抱着头,显得很不高兴。与之相对,泰利则「唷」地回打招呼,站起身来走近了狼。
「怎么了啊梓马,为什么在这里?」
「什么为什么?我也是上这所大学的耶」
「骗人,真假?那你就说嘛~,怎么这么见外~」
「……泰利,你认识这家伙吗?」
「嗯、啊啊,我们打工的地方一样」
「就是这么回事」
悟神情呆滞地跳望着和睦对话的两人。说起来,这只狼是悟的……来着。看上去倒是没有那种迹象。虽然我笼统地知道这种人的存在,但完全没有实感。
「话说,原来你认识悟吗,梓马?」
「那是,各种方面来说、各种方面」
「你在说啥啊,什么意思?」
「哦,你有兴趣吗?」
「……闭嘴,混账狼,别再说下去了」
「嘛啊嘛啊,别这么生气嘛。这只是梓马君擅长的可爱玩笑啦、玩笑」
悟的叹气声甚至超越了食堂的喧哗,连这边都听得到。我着实不欢迎这只狼的乱入。狼稍微环视了我们后,打了个响指:
「啊~,我还在想是少了谁呢」
「……善人啊」
「对对对,那只小猫。是去哪里了呢?」
略带装傻的语气。话说,之前这家伙好像有跟小善亲昵交谈吧。该不会,悟所说的『头绪』,就是指这只狼吧?这次在泰利发问之前,我抢先向狼出击了:
「你」
对上视线的那家伙,一脸等着我发问的微笑。果然是这家伙。我从椅子上站起向狼走去,带着心中萌生的确信,缓缓开口问道:
「小善他去哪了……你知道的吧?」
「哼~嗯,为什么这么想?」
「只是,有这种……直觉」
「……嘿欸,意外地不能小看你耶。『挚友』的头衔,姑且不算浪得虚名啊」
他话中带刺的说法,让我稍稍畏缩了。看这样子,我的猜想貌似是正确的。他飘散出令人发悚的气场,愉快地卷着尾巴。
「怎么摆出一副奇妙的表情啊?还是普通的蠢脸更适合你喔」
「吵……吵死了。别说这么多,快告诉我小善在哪里」
虽然我暗中有所预感,但果然不擅长跟这家伙对话。这边明明完全读不懂他的想法,那边却好像连我心中深处的奥秘都看透了。他仰视着我的眼神,彷佛是在评价着我的一切。
「你知道了又怎样?」
「什么怎么样……那当然、是、去见他啊」
「真的吗~?我倒觉得你还在迷惘就是了」
「…………」
我无言以对;果然被这家伙看穿了。就算想回嘴,也想不到言语。蚕食着体内的迷惘填满了喉头,说不出该讲的话;我自己都觉得这症状比想象中还严重。
「哎~呀呀,这就没话说了?」
「心地真坏啊~。告诉他也没什么关系吧?」
狼无视了在身旁的泰利,观察着我的脸。看来只对我想说的话有兴趣。竞争的心情、对他的厌恶、与对自己的愤怒,逐渐让我感到恼火。
「真可怕啊。就算这样盯着我,也什么都解决不了喔?」
他毫不把我无言的抗议当一回事,又嘻嘻笑起来。不行,再这样陪他闹下去,也只会让我更加火大而已。现在倒还不如直接硬找比较好。
「哎呀,你这是要上哪去?」
我才要走,狼就叫住我了。我继续背对他,唾弃地嘟嚷道:
「……当然是去找小善」
「明明连头绪都没有?」
「没有又怎样?我不会再问你了」
「别这么焦躁嘛,小狗狗。你就乖乖地回窝去就好啦」
「……哈?」
我回过头,看向他的脸;喜形于色的狼亦用他赤红的眼瞳看着这边。这是明显的挑拨。虽然我没打算奉陪,但视线不知为何,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你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只是觉得,小善人不过是有点胆小,你就等他自己跨出那一步比较好吧」
「…………」
「那种家伙啊,你越是去追就越会逃唷」
我的头脑完全不明所谓而混乱。我想等着,却被说要去追;一想去追,却又被说要等待。况且,又是什么没问题的、什么不久之后的,大家就只会说些抽象的话。
「……什、么啊」
轻声细语屏退了卡在喉头的话,从心底一飞冲天。那是细小得连我都怀疑是否是自己说的。
「是怎样啊……」
秋香小姐也好,悟也罢,明明都知道的;就连认识没多久的,眼前的这只狼,都得意洋洋地摆着架子。为什么,就只有我——
「就只有我,什么都……什么都不明白」
一直以来看着的身姿,现在却远在天边。就算思考、就算烦恼,也完全无法触及。即便揣怀着困惑追上去,在这之间小善又会去向他方。世上……世上岂有如此令人窒息的事。
因为,我,一直都在他身边;一直都在一起。本应是比谁都还清楚的。然而,现在我被隔绝在蚊帐之外,对于蚊帐中的一切,完全无以得知。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我——
「明明就是最接近他的,却又最像陌生人一样……不是吗?」
下意识握住的拳头充满热度。寒冷的那日的体温,即使缓慢,也确实地消退着。越是用力抓住,就越是消逝而去。
……那天,小善也是这种心情吗?发现了我隐瞒的事时,就像我现在这样,有脚踩不到底,无止境地落入深渊的感觉吗?都是……因为我什么都没说。
「陌生人啊」
无视纠结中的我,狼还是一样在眼前飘飘然地笑着。以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然不能再耐心陪他闹下去了。我现在,非常不安定。
「不能理解也没关系不是吗?」
「…………」
「俗话说得好,不说才是亲爱的证明」
「亲……爱?」
我跟小善都不说出来,就是因为这样吗?总觉得似懂非懂——彷佛手再伸长一点便能搔到痒处的,微妙的感觉。
「也不是只有全都说出来才算得上挚友,懂吗?」
「…………」
对于狼的问题,我只有无言以答。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毕竟,我以为正因为是挚友,所以才要说出一切。也因此,做了说不出口的事时,一下就会被难以倾诉的感情被包覆。
――「对不起啊……你了,对不起……」 (15话)
脑中唐突地回放了那一夜的场景。他虚弱地吐出的字句,却依然贯穿着现在的我。虽然我没能仔细听清楚,但听漏的部分,大概是——
「啊、等、大智」
我无视泰利的制止,势如破竹地冲出食堂。潜藏在我体内的孩子,正在被涂得全黑的图画纸前嚎啕大哭。明明是想着要画得七彩鲜艳而用尽全力,结果却连自己都搞不懂画了什么。
……我该怎么做?无论经过多久,自问都不会成为自答。参杂着恼火、悔恨与寂寞的,某种炽热的感情涌上心头;感觉若是忍受不了,便只有崩溃一途。
我快步跑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我只想着要尽早独处。要是再跟谁说话,就要溢出来了;聚沙成塔的黑雾,恐怕就要变成什么难以言喻的情感了。
我跑到在大学教学大楼外,十分遥远而寂寥的休息区。把身体靠在墙上,静静地调整呼吸。附近毫无人烟;只见伴随我急促呼吸而吐出的白气,消失在虚空中。
挟带寒气的风,像是直吹着我的心般刺骨。我无力地坐倒在地,用外套遮住头。看向左边,只有积着的雪沉默地回望着。
孤单一人、了。
一直以来都在的身姿,现在却不见踪影。那不高兴的表情、不怎么动的双耳、比言语还老实的尾巴,全都不在。明明不过几天,感觉起来却像永恒。而划过的风声,听起来却好似那时的音色——
――「大智你是我很重要的人唷」 (09话)
……我说啊,小善。我还能,成为你『重要的人』吗?我们,还能再,维持被称为『挚友』的关系吗?我,没有这份自信啊。内心的不安,让我无以复加地痛苦。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至少,现在的我,还——
不意间,眼角一阵温热,我用手拭去。但不管怎么擦,眼泪依然像溃堤般浸湿了脸颊。全都是我的错;都是软弱得无法整理感情的我的错。
「大智」
一瞬间有了眼前的雪在说话的错觉,仔细听才发现声音来源在别的方向。慢慢回首,便看到一脸认真的豹从建筑物的阴影现身。
「别一言不合就搞失踪嘛。你走了之后悟跟梓马就开始抬杠,在一旁劝架的我真的很悲剧喔?」
泰利用一副轻松的口吻发着牢骚,在我身旁坐下,却没把脸转向我,只是盯着失色的天空。我们就这样保持沉默了几分钟。
「嘛啊、怎么说、那个、你看啊」
那是尽力解释的语调。以「虽然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啦」为开头的泰利,目光始终看向天空,继续下去:
「别太把周围的话当真了」
「…………」
「别人说的话啊,听听就算了」
「泰……利」
「听得太多,反而脑筋秀逗的话,不就……像傻子一样吗?」
话语突然中断。我看往泰利,却与他四目交加。两人分的白烟混杂在一起,随风而逝。
「最重要的善人是怎么说的,你反而完全没听过,对吧?」
我瞪圆因湿润而渐渐变冷的双眼。被他一说,我脑中便浮现出那只不开心地嘟起嘴的,猫。从他那紧闭成一字型的嘴,我还什么都没听说;完全没有。
「快振作起来吧,真的。我啊,不擅长鼓励别人啦~」
「……嗯」
我微微点头。视线前方,豹不好意思地搔着后脑杓。因为这画面而让心情稍微放晴的我,果然很单纯啊;单纯到令人想笑。我双手擦过脸,站了起来。
「我……这就去找他」
「好喔,慢走。会帮你代点的」
泰利挥了挥手,而我再度跑在大学校内。一抬头,便看到灰色的天空开了条缝;有光穿透,照在一片雪白的地上,令其染上淡淡的色彩。迷惘也好,烦恼也罢;现在,我只是——
想要见他。
我现在就想听到他的声音、坦诚相见,认真对话。想在小善那瞇起来的不屑眼光仰望着我的时候,用「真像个白痴」的说法,把他不在的这几天,累积起来心中的不安给一脚踢飞。

之后的数小时,我奔驰在微暗的黄昏下。然而东奔西跑的结果,也只有捆绑着双腿的疲倦感,以及席卷全身的空腹感。
哪里都找不到小善;虽然也可能是在哪里擦身而过了,但我也不觉得会看漏他。到底去哪了啊?因为手机没电了,就算有通知也看不了。
我无可奈何踏上回家的路,步履蹒跚地走到玄关前。一握门把,才发现门没有锁。想着因为急忙出门而忘了锁后叹了口气,但随意摸索口袋才发现带着钥匙……也、就是说,该不会——
我冲动地开了门,看到玄关摆着一双今早还不在的鞋子,心情更加雀跃。走廊中飘着的暖气温度缓和了我冻僵的鼻腔。随意脱下鞋子后,我提起劲冲入客厅,正在眺望着窗外的猫便映入眼帘。
「啊……」
他转过来的脸,因难为情而略显歪曲。在夕阳的照射下,他尾巴左摇右摆,有点生涩。
「欸……我说、那啥」
他偷瞄我一眼后又马上移开视线。貌似柔软的脸颊,被夕阳给染得通红。
「啊,你肚、肚子饿了对吧?」
我呆站着,拼命组织语言,但头脑一片空白。想说的话、想问的问题、想知道的事,明明就有那么多的;一旦见到了他,就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抱歉啊,都是因为我……不在的关系」
作为替代而涌上心头的感情,燃烧着胸腔;经由血管扩散到全身,最终连身体末端都充斥了热度。
「还有、那个……」
「……小善」
下意识地呼唤了他的名字。总觉得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叫过了。他把那不屑的目光抬了起来。
「大……智」
然后,我们视线相会。烦恼、不安、纠葛,这一切的一切都化为泡影;感觉像是做梦一样。要是现在让他逃了,感觉又会消失不见;我绝对无法忍受。所以,我要——
「喂、喂」

把小善,抱紧。
能在至近距离听见呼吸声;有种舒心的气味;温度透过肌肤传来,渐渐与我冰冷的体温相互交融。
「大智……?」
他在。既非梦也非幻,他确确实实地存在于此处。小善……就在这里。
「小、善」
眼角又湿润了。眼泪随着毛发的隙缝流下脸颊。不一会,胸口的热度,静静地升温。我再也无法忍耐,脱口而出:
「拜托,别再……离开我了」
「……抱歉」
听见的回答声是那么地微弱。急促的呼吸慢慢与哽咽声交融,回响于温暖的室内。这几天一人独处的空间,现在,填满了两人份的鼓动。
「啊……」
「欸……」
「…………」
「…………」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陷入沉默。双方静待一段时间后,由小善先轻声开口了:
「……吶,大智」
「……嗯」
「我、有对你……不得、不说的事」
心跳因他那颤抖的声音而剧烈。我环抱着他背后的手掌,加强了力道。说实在,我想不到小善要说什么。只希望不是坏事。我闭上眼,仅是如此祈祷着。
「我喜欢你、大智」
一瞬间,世界静止了;如同时间停止般地安静。小善、刚才、说了什么?
「我、喜欢你啊、大智」
「小……善」
「我、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一直、喜欢着你啊」
即使哽咽着,他也一个字一个字地选好词语,向我倾诉。就算再怎么迟钝,我也知道,他不是在指友情。
「我一直、以为这种事、不说比较好」
温柔的暖意,渗透到了心底。
「可是、我发现了、不说出来就、不行」
累积于眼角的温度,满溢出来。
「因为、要是一直保持沉默的话、你就永远都没办法理解我了」
相拥着的身体,好热。
「所以、我……」
至此,小善就打住了。这种时候,该说什么才好,我还没能想出来。然而,这充满全身的喜悦,毫无虚假。
「我、啊」
总之,必须说点什么。起了头后,便连忙在心中摸索。这次一定,要认真地,确实传达——
「一直、都很不安。还想说、小善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即使哽咽着,我也拼命连接着话语。虽然断断续续的,但这就是我全部的,最耿直的心意。
「虽然我……很蠢、净是些我不懂的、也不可靠」
但是,也有着我明白的事——就算为了抵达这步而花费不少时间。此时此刻,可以明确说出口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搞错的事;
「可是、我……我啊」
不管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会动摇的事;小善不在的几天,那空虚的时光,所教会予我的事——我一口气说出来:
「希望小善你,能陪伴在我的日常生活中」
才刚说完,就发现小善突然拉住我的衣角;似乎有些颤抖。
「……这样、好吗?」
「……嗯」
「你啊、可是被男人喜欢上了啊?」
「嗯」
「还是被儿时玩伴的挚友喜欢上了喔?」
「嗯」
「这样、真的、可以吗?」
「可以」
「我、跟你在一起……也行吗?」
「嗯」
「儿时玩伴的挚友」——不如说,没有从小善嘴里讲出来的这番话,还要能让我开心的事了。小善他,也跟我想着一样的事。光是这样,我就满足了。
「……大智」
「……小善」
「呜……咕」
终于,听到了他的哭泣声,而我像是被他的情绪给渲染般,也一起哭了出来。双方共享着呼吸、气味、体温、感情等一切。在夕日的茜色下,持续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小善的身体离开了我。睽违不过数分的表情,比起不高兴,更多的是明快的神色。我抹了一下鼻头,脑中的念头脱口而出:
「小善」
「什么?」
「手,让我握一下」
小善说着「意义不明欸」,便伸出了一只手。我用双手将其握住,便立即绽放笑容。
「嘿嘿……」
「你搞毛啊」
「我想说真温暖啊」
「……那是当然的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