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晨宇水仙文】浮生记·第四十二卷

他盯着那个日本军官,眼底是强忍的怒意。他一字一句地对着日本军官说:“既然特务年轻,您大可不必杀了那位老先生。您不如看看,我是否符合情报的标准。”
寥寥数语,极尽讽刺。
在场的看客们也终是明白,这些日本人压根就不是为了抓特务而杀人,短短几十分钟内杀死了四个中国人,包括无辜的老人和小孩,若非那位自称符合情报标准的年轻先生站出来,怕是这场单方面的杀戮还会继续。而这仅仅只是一场闹剧。
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中国人的性命。
飒先生被军官带走,他望了一眼戏台下方才坐的位置,华先生拿来的糕点因为混乱被打翻,滚落在地上,又被后来的人踩踏,早已一片狼藉,泥泞不堪。
他垂下眼眸。
此时却只期望,华先生不会再来找他。
华先生从后门走出舞厅,找了隐蔽的位置观察舞厅周围,发现那些特务早已撤退,没了踪迹。
方才那些追自己的特务,都是组织里周先生的人,现在老鬼是谁已经清晰明了,只恨自己发现地太晚。
但是为什么他们会放弃地如此干脆?一种隐隐的不安从心底传来。华先生的脸色惨白,一阵头晕袭来。方才跑的急,伤口有些裂开,他解开外套,看到里衣已经渗出丝丝血迹。华先生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坐下,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
此时的身体实在不适合再走动,盯着自己的人很多,现在去哪里都危险重重。但他必须回去一趟戏院,确保飒先生的安全。
华先生一咬牙,摁住伤口,疼痛如利刃刮肉,险些让自己晕厥,刚站起来的身子又坐了回去。他缓了缓,逼着自己适应疼痛,匆匆离开。
无论如何,飒先生总是无辜的,即使两个人分离也绝对不能把飒飒卷入危机中。
哪知……哪知……
审讯室里光线阴暗,地上一片混着血色的污水,肮脏不堪。整个审讯室里都是血腥味与腐臭味,周一围进来的时候,也微微皱了皱眉。
“问出什么来了?”周一围瞥了一眼地上那个浑身伤痕,已经看不出人形的人。那人侧倒在一片污水中,身体已经湿透了,本就单薄的身上鞭痕纵横交错,几乎没给那人留下一块完整的皮。那人双眼微阖,呼吸极其微弱。他蹲下掐住那人的脸,这张原本让整个上海滩权贵趋之若鹜的脸,如今都是血污,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双睫毛上沾着水珠,微微颤抖着。
审讯长抽着烟,一脸麻木,他漫不经心地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嘴硬得很,审两个小时了,一句话都不说。”
“嘴这么硬?”周一围拍了拍飒先生的脸,“你说你对他这么忠诚,他会不会来救你?”
飒先生没什么反应,周一围神色逐渐阴狠起来,他动作粗鲁地放开飒先生的脸,在审讯室里四处寻找刑具。
“一个卖唱赔笑的角儿,还特地劳烦我一个审讯长来审。”审讯长理了理衣服,他想了想,带着不怀好意地笑容勾住周一围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说,“审死了可惜,还不如洗干净送我家里去,我肯定好好对他,搞不好爱上我了,就什么都说了。”
周一围有些嫌恶搭在自己肩膀的手,不着痕迹地拉开两个人的距离:“一个歌伶,嘴不至于这么硬,只要他听我们的话,什么事都没有。你怎么审的,没下狠手吧?”
审讯长神情有些不快,眼底却是瘆人的阴狠:“每天审些五大三粗的我都厌了,你送来一个美人,我可是使了浑身的劲来招待。你看他身上的伤痕,如果两天内没有药物治疗,就会烂掉,就像一朵腐烂的花,最终变成一堆散着臭味的泥巴,吸引来的也不是蝴蝶,而是……”他笑了笑,“而是苍蝇和蛆。”
“看着美好的生命消失,我才会觉得嘴里的烟有味道。”
周一围后后背有些发凉,这个日本人说的话让他莫名地不舒服。整日与囚徒被关在同一个地方,用尽残忍的方法伤害他们的肉体,摧毁他们的精神,这些审讯者早已泯灭了人性。
他不敢再多想,生怕怀疑自己所选择的路。这条路本就是绝路,一旦迟疑,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
周一围从水槽里打上来一桶水,淋到飒先生身上。刺骨冰凉的水不可避免地钻入飒先生的口鼻,他呛了几下,从半昏迷的状态中寻回了些意识。
周一围挑选着刑具,心里盘算着飒先生的用处。华这个人,年纪轻,仗着有些才气,总是骄傲自大,行事无常。和他认识多年,虽然各自都有任务,接触不多,但也知道他身边虽然有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大都是为了任务。本以为他对飒先生也不过如此,但那次,在舞厅无意间看到华看飒先生的眼神,飒先生在台上唱歌,华先生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眼里的喜欢是装不出来的,他才对这个歌伶多加留意。
华就算再小心,也不可能时刻和自己喜欢的人保持距离不被发现。
不过飒先生内敛,情绪不太外露,总是温温和和的样子,他算不准飒先生对华的感情,还需要多加试探。
“身为华的枕边人,你知道他不少事情吧。”周一围蹲下,一双眼睛透着杀伐果断的目光,直直地看着飒先生,“我知道你衷心。不过华这个人,狡猾得狠,你等了他这么久,他也没来救你。你为他撑着又有什么意义呢。趁着自己的身体还有救,听我们的话,你还能活。”
飒先生没什么反应,像是死了一样。周一围皱了皱眉,将手探到飒的鼻底,还有些呼吸。玩他?周一围有些恼了,他一把拉起飒先生,推到电椅上。
飒先生微微睁开眼,电椅……高强度的电流下,身体会痛苦到抽搐直到死去……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生逢乱世,几度飘零,本已心若枯荷,唯愿守得一方清池,哪知侥幸遇君,便是藕荷腐朽,也无憾无悔。
无论生死,他都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唯有沉默,是最高的轻蔑。
飒先生的反应无疑激怒了周一围,他愤怒地掐住飒先生的脖子,对着他咬牙切齿,语气阴狠:“我调小了电流,会让痛不欲生很久很久。看到了吗,只要扳下这个开关,你的炼狱就来了。但是只要你说出你知道的情报,或者在公众面前指认华是老鬼,我就放你一马。”
飒先生低着头不说话,仍是不动声色地沉默着。
“妈的!你以为老子真不敢动你!”周一围愤怒地骂了一句脏话,他从刑具箱摸出一把刀,“既然说不出我想听的话,那你这舌头留着也没什么用!”
“来人,把他的嘴给我掰开!”
……
刀尖入口,血流顺着飒先生的嘴角蔓延下来,本已污浊地看不清本色的衣服,染上了浓重而艳丽的血红,被水晕开了。
剧痛撕裂着灵魂,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过往幕幕如走马观灯在眼前划过,最终停在了那张深爱的人的面孔上。
会后悔爱上他吗?
心底找不到任何一个否定的答案。
如此这样,那便是最好的了。
死亡不过是一滴燃尽的烛油,它曾亮在自己所爱之人的心里足矣。只是,只是……
先生,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很短,但还好我曾拥抱过您。大抵,您以后会遇到一个很相爱的姑娘,两个人生养几个大胖小子,在和平年代过着简单幸福的生活。
或许,我将是您年少无知的过往,是您于游人如织间不经意的回头。堪堪着手托须弥,容得下大千世界,爱却终归虚无。
飒先生从不要求什么,只是期望,多年后,即使再无相见的可能。华先生还能够记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