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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洪果:假如生命只剩最后三分钟

2022-05-25 20:30 作者:知无知的果老师  | 我要投稿

一、我的经验


我自小体弱多病,是医院常客。记忆中有一次住院,那时我七岁,隔壁床位的一个半岁婴儿,死了,吊瓶里还有一半的输液,襁褓裹住,护士抱出去,他母亲啜泣着跟在后面。过了一会儿,病房出奇安静,我斜靠床沿,妈妈给我一勺一勺喂白菜粥,黄昏的太阳从窗户照进来,格外慵懒。


从古镇长大,从小到大见过太多不同的死亡,自杀,他杀,冻死,病死,车祸,吸毒,有的没感觉,有的很恐惧。


我自己有两次被死亡之手抓住,一次是初二,一群人去河里游泳,我滑进一个漩涡,一上一下慌乱折腾,幸而腋下被一支有力的臂膀拖住,扯到岸边。活过来,只有庆幸,瞒着家人。那年龄,没有想过要珍爱生命。


再一次是我硕士毕业那年,背井离乡,一场重病,吐血不止,病危通知给家人发了两次。绝望加无助,抱怨为什么不让我在母腹中就死去,却又不顾屈辱卑贱强烈地渴望能活。手术过后,那个秋冬萧瑟日子,一个人在出租屋半年,帕斯卡的《思想录》成为最好的伴侣。


我的母亲于2008年去世,这一年,我还去了四川地震灾区。我的父亲于2017年刚刚去世。父母辛苦一生,过早离世,做儿子的无能不孝。


我的一个特别亲近的学生,于2014年11月某个深夜掉入西安护城河溺死。


我在大学里曾经开设《法律与文学》课,其中有两年讲有关法律和死亡的主题,一节课讲一种死亡,从苏格拉底之死到耶稣之死,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杀人犯到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为此,我大量阅读古今中西有关死亡哲学的论著,尤其有一本叫《向死而生》的论集。


每一节死亡课的内容,我都写成了很长的文字。当现实中两个女士因抑郁症自杀,一个南京的走饭,一个我认识的胡同台妹,我百味杂陈,写了纪念性的文章。当另外两位男士江绪林和林嘉文相继自杀后,我实在有话想说,在知无知专门交流了“自杀与美好生活”的主题。无论写作还是言说,我都在思考自己应该如何看待死亡。


关于死亡体验,我能够说出的,只是冰山一角。情感深处的秘密,我总是压制着与人倾诉的冲动。事实上,我对命运的无常,有更深刻彻骨的感受。人的生命太偶然了,死神无数次跟每个人擦肩而过;每个人随时随地也都可能被死神带走。尚有气息的人,都该有劫后余生的喜乐。


某一年,我看到韩寒的一句话:听过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韩寒说这句话,是在他遭遇了代笔事件的打击之后。我在死亡课的最后一节给学生引用这句话,似乎想表达:在死亡面前,知与行,理想与现实,谈论与面对,仍然有巨大鸿沟。死亡真正临到,或许会打破之前的所有准备和设想。  


然而,认识死亡,仍然是必要的功课。我执着相信观念的转变对于提升生命品质的意义。因为,如帕斯卡所言,肉体上,人是脆弱之芦苇;思想和灵魂,则是人的尊严所在。即便已对死亡有过很多直接间接的经验,也丝毫不能说明我对生死的智慧有什么长进,除非我认真扩展视野,不断思考和省察人们应对死亡的态度。


二、尤金的经验


尤金,全美最大会计师事务所毕马威的董事长和首席执行官,从普通会计师一步步变为雄心勃勃的商业精英,家庭美满,事业一帆风顺,却在53岁时,被确诊为脑癌晚期,最多还能活三个来月。震惊的噩耗,让他陷入两三天极度黑暗的煎熬,随后,他迅速做出调整,开始积极应对。死亡的迫近,让他思考生命的意义。


会计师的理性思维,商场征战磨练的意志,从不言败的精神,促使他要继续赢得一切。他决定为最后一百天做出圆满的规划,活出美丽精彩,活得清楚明白。他很自信,认为自己一生都正视事实,灵活应变;反复强调自己做事有条理、有计划、思路清晰,目标明确。他说:“只要做好准备,人生的尽头也会是一段绝美的旅程。”他承认自己是幸运的,因为那些遭遇车祸者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死了。


他彻底辞去工作,不像很多人想坚持岗位到最后一刻;因为化疗的副作用,所以他选择放疗,以便保持头脑清醒,使精力从病本身转向其他事项;他依次向朋友、同事 、亲人告别,最后一通电话,最后一顿晚餐,最后一次散步;他稳妥解决法律遗产问题,精心安排葬礼的每个细节,比如在哪个教堂,哪位神父主持,哪几个人护柩,哪些亲朋做葬礼颂词;音乐要用竖琴和长笛演奏;尸体要火化,希望葬礼那天天公作美。


在死亡这件事上,尤金还想继续掌控命运,然而,放疗机器的故障,肌肉的痉挛,口齿的吃力,行动的笨拙,都会带来各种痛苦,中间夹杂偶尔的误解和情绪。日复一日,他认识到并非事事都能如愿,而要学会什么叫接受。以前每天生活都被外在事务填得满满的,现在他开始关注内在的自己。这并非是要和过去的自己切段关系。生命如水,承载着他的精神,这是他发现的最重要的意象。而水,是连贯的整体,关键在于把过去的我和每天塑造的全新自我加以平衡。


他忠实记录下自己与死亡和谐相处的故事,并在此过程中不断发现生命的真谛。作为企业家,他视承诺为最大的价值,如今,他欣喜认识到,承诺是有深度的,需要为之付出努力,需要激情,需要你的心愿意停在某个港湾。他全身心投入当下,随性自在,营造并享受每一刻的美妙。他说,我无力掌控时间,但我能掌控自己的精力,把精力用来塑造完美的灵魂,不再受外部世界的干扰。


对于死亡安排,他觉得自己就像在追逐日光。如果不是为了应对这场死亡,他依然会世界各地奔忙,赢得在世的荣耀和满足,却忘了抬头仰望,并洞察内心。死亡对尤金而言,确实成了珍贵的礼物,让他改变了看待世界的视角,更加坦然发现人生的意义。


尤金能够从容应对死亡,沐浴恩光,他是何等的幸运。不是谁都能拥有如此乐观坚定的性格,也不是谁都能拥抱如此健全温暖的爱。在他的告别名单的同心圆里,妻子处于最核心最重要的地位,是的,二人要同心合一,结为一体。妻子科琳说:“面对尤金的诊断书,我们决定用过去几十年的积淀,让他最后百余天的人生取得属于自己的成功。”事实上,这本书是他和妻子合力完成的心血之作,也是他们美好爱情的永久见证。


我们还得进一步追问,尤金追逐的阳光是什么?如果不明白这一点,我们从他的死亡操练中得到的启迪就仍然是非常有限的。遗憾的是,这么关键的部分,为很多人有意无意忽视。


就在这不多的最后时光里,他和妻子经常去教堂祈祷,听牧师讲道,寻求主教帮助。有一次讲的是《路加福音》18章的一段故事:圣殿里,法利赛人说,神啊,我感谢你,我不像别人,勒索、不义、奸淫,也不像这个税吏,我一个礼拜禁食两次,凡我所得的,都捐上十分之一;那税吏远远的站着,连举目望天也不敢,只捶着胸说,神啊,开恩可怜我这个罪人。


尤金心头涌起一阵寒意,为什么牧师偏偏选这一段讲道。神用这样的声音,让他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是如此的虚空和不足;让他明白自己的局限,做出及时的调整;让他学会保持怎样的自我,舍弃怎样的自我。


他发现,与朋友告别时,如果对方信仰上帝或有其他强大的精神支柱;或者婚姻或其他人际关系牢固,并且个人当时没有处在困境麻烦中,那么就会交流愉悦,受益良多,反之则会带来一些消极而不快的情绪。


他还因为外甥不信上帝并振振有词而感到困惑,两人饭桌上起了争执。他说,你们怎么会不信上帝呢?这不就等于拒绝生活中的爱一样吗?


信心、盼望和爱,这是尤金没有被死亡击垮的强大保障。哀莫大于心死,多少人在肉体死亡之前,灵魂就已绝望而死了。尤金死得很平安,脑癌该出现的烦躁,一点都没有。在离开世界的时候,他身边守候着四个女人,姐姐、妻妹、护士、妻子。葬礼洋溢欢乐的追思氛围。书中引用了诗人朗费罗的话,世间并无所谓的死,人所经历的,不过是一种新生。这就是尤金最真切的感受。他告诉爱人,“我能够感受到彼岸给我的支持。”而妻子对他能如此掌控命运,也不由感叹,“人的身体真是奇妙,人的思想就更加奇妙了。”


对,这就是奇异的恩典。


三、假如只能活三分钟了


死亡面前,一视同仁。但人的死亡观会超越死亡。这一刻必然来临,一些人已经参透,但更多人并没有醒悟。


尤金提到好友参加的一个“重生周末”沙龙,每个嘉宾要对现场所有人发表三分钟演讲,并假定自己演讲一结束,生命也就宣告终结。朋友告诉他,这些演讲无一例外非常精彩,而且出乎意外,发言者都绞尽脑汁道出心底最重要的话。


假如只能活三分钟了,你会做些什么?我相信这个问题会令很多人激动,甚至一群人围坐轮流回答。我也相信大多数情况下,人们不会因这个问题而不安,毕竟,这只是一个思想游戏。在死亡真正临到之前,人很难严肃重视这一问题;而当死亡真正临到之时,之前的回答大都也会变得凌空蹈虚。况且,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那么容易,发言者为这三分钟的陈述,也许要准备很久很久。如果在街头随便问路人这个问题,我想最可能的效果,是像中央电视台问“你幸福吗”一样,大多数人愣在那里,无语凝噎,因为他们实在还没想过。


回到我自己亲身经历的两次生命最后三分钟的体验,第一次,差点溺死,只有慌乱加懵懂;第二次,差点病死,只有沮丧加抱怨。如果我的第三次最后三分钟到来,我会怎么应对?比前两次表现更优雅吗?我不敢肯定。相比之前,现在的我已经成为有信仰的人,经历过很多生离死别,承受过很多赞誉诋毁,被迫放弃心爱的事业,又荣幸拥有更广阔的天空。但这些能证明我更成熟、更达观,对死亡更坦然吗?


我对自己如何面对死亡的不自信,恰好是因为我又多活了那么多年,而且似乎还活得比较精彩。一个人陷入世界越深越久,他对世界的牵挂就越多越浓,他会更加不舍,更为患得患失,也会越来越回避或遗忘最后三分钟的问题。


所以,反过来,我更关心的问题是:假如还能活三分钟,假如还能活三天,假如还能活三个月,假如还能活三年,假如还能活三个三年,假如还能活三十年,人们对如何“向死而生”的领悟还会一样吗?应该会有质的差别吧?一个人即便想清楚最后三分钟该如何过,他也不一定能经营好还有三十年的大把时光。


我想再次回到自己的经验。当我手术成功,活了过来,庆幸之余,我也下定决定要珍爱生命,好好活着。但回头想想,从那时到今天十六年过去了,我又耗费了多少时间在那些无聊的琐事和无意义的纷扰里?我对信仰纯真的守护、爱的能力的培育、灵魂完整的塑造这些重要事务的关注,很多时候,并没有和自己日常的生活和工作形成内在的联结,其结果是碌碌无为。更何况中间还夹杂许多罪性、恶习和软弱,它们不时在阻挠我接近生命的真谛。


说到底,这都是由于我不再有最后三分钟的紧迫感。日复一日地活着,因为害怕死亡而逃避思考死亡,在这种“生的懈怠”中,我们遗忘了死的终极性对于生命价值的积极的、创造性的意义。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尤金那样有能力、条件和运气,为自己的死亡做出如此井然有序的安排。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尤金的那个建议理当让我们从生的执迷中有所清醒。他说,思考并规划怎样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宜早不宜迟”。只有把生命当作一个连续体,把当下的每一刻都作为解决死亡问题的回应,我们才可能在生的不确定中创造精彩和完美,也才会最终超越死亡。死亡的冰冷脚镣,成就了生命曼妙华彩的舞蹈。没有这样的准备,期待生命的最后时刻把死亡想得清楚明白,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清楚我随时可能离开这个世界。这篇文章,也算是我抓住当下、操练死亡的一个见证。从文章开始到现在,我发现自己对死亡的理解又有了一点深入。只要一息尚存,我对死的探索不会停止,我对生的惊喜也不会停止。我想到了那次重病的一些趣闻,手术前要胃镜检查,我对一根胶管如何从我的鼻孔插入我的胃里充满好奇;手术室里被麻醉前,我好奇于那些亮晃晃的手术刀,好奇于那位大眼睛护士口罩后面的脸庞。然后,我就昏睡了过去……


不过,我对死亡,对生活,没有浪漫化的想象。每个人的活着和死亡都不一样。基督徒弟兄袁凌送给我一本书,叫《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他忠实记录那些被侮辱和被损害者的死亡,笔调冷峻而节制,却有大温暖和大波澜。这些人的悲惨死亡经验,让我受到鞭策和冲击,令我不安甚至绝望。但,罪恶促使我们追求正义,死亡激励我们寻找永恒的价值。人的努力,可以把石头化为清泉,诅咒化为祝福,厄运化为良机。


生命是否受到祝福,并不取决于你活得长短,而取决于你怎么活着。不要让死亡战胜我们。死亡的终极,带来了生命的逆转,使我们经历的苦难不至于白受。死亡的平等,让我们学会悲悯、倾听、谦逊、宽容和感恩。


尤金为亲朋做的最后的事,燃烧了自己最后一分光亮,把原本恐怖的死变得无比欢愉,给人们带来了鼓舞,其中每一步都包含他的精心构想,饱含他的坚定信念。我们知无知空间,也在效法这样的分享与爱的精神。知无知的各种读书活动,都不是在坐而论道,而是为了让大家敞开胸怀,坦诚交心,搭建生命和精神共同体的联结。在阅读和思考、思考和行动、他人与自我、世界与内心之间,我们都需要美妙的平衡。


本文选自知无知公众号:igwise

注:本文是2017年的文章,果老师今时的回复是:“五年前的回答。现在会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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