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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译 一位陌生女人的来信(下)

2020-07-26 16:56 作者:基顿的帽子  | 我要投稿

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一直没注意到我,尽管我每个晚上都到你房前的那个地点守候着,即便大雪交加,维也纳的凛冽寒风吹个不停,也不例外。有时候我会白等你几个小时。许多次我等了半天,你才终于跟朋友们一起从屋里出来。有两次我看见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得意洋洋地挽着你的手走着,我的心划过一阵剧痛,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感觉到心里有种全新的异样的情感。看见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并不令我惊奇,毕竟我从小就知道老是有女人拜访你,但这次的目睹还是激起了我切身的痛苦。我心情复杂,恨你竟能跟另外一个女人有这样明显的肉体上的亲昵,可又巴望着也能与你肌肤相亲。那一天,受我至今仍在的那种幼稚的自尊心鼓动,我没有上你那儿去,可这个倔强赌气的夜晚变得一片空虚,那一夜多么可怕啊!第二天晚上我又低三下气地回到了你的窗前,等着,像我一直以来的那样,在你紧闭的生活前等着。

终于有一天你注意到我了。我看见你从远处朝我这边走来,连忙鼓起我全部的勇气,好让自己别从你面前仓皇逃开。我们也真有缘分,一辆马车正好堵住了街道,使你不得不贴着我走过。你的双眼不经意间看到了我,很快,尽管你尚未注意到我眼里的专注,你那惯用在女人身上的目光已向我射了过来。这道目光的记忆像电流般击穿了我,这一眼温柔多情、诱惑人心,一瞬间张开又收拢,多年以前,正是这道目光使一名小女孩成长为一个女人,觉醒成一位恋人。在那样狭窄的距离内,我无法让自己的眼睛躲开你的注视,你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时半刻,然后你便离开了。我的心跳得厉害,不得不放慢脚下的步伐,而当我好奇难抑地回过头时,竟发现你正在注视着我。你脸上那种充满好奇的表情让我明白了,你没有认出我来。你没有认出我是谁,不论是那时还是后来。唉,该怎么跟你描述我的失望呢?

这是我第一次我不得不忍受自己一贯的宿命: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是谁。我只能无人知晓地默默死去。啊,该怎么和你说清楚呢?在因斯布鲁克的那些年里我一刻不停地想着你。我始终幻想着我们两个在维也纳的相逢重聚。我关于此事的种种设想随心情千变万化,从那些最疯狂的可能到那些最圆满的结局。每一种可能的结果都经过我的预想。心情低落时,我猜想你会千推万阻,会不屑一顾,会视若罔闻,会淡然置之,抑或反感厌恶。我对任何形式的不悦、冷淡和漠不关心都早有准备。但哪怕失落到极点,哪怕再妄自菲薄,我也从未设想过这种最可怕的结果——你对我的存在根本就毫不在意。我现在知道(这都要归功于你),对男人来说,一个女孩或女人的脸无非是某种极其易变的东西,它只是注视者心情的反射,比镜中的影像还要容易消散。一个男人会轻易地忘掉一个女人的脸,就因为她脸上的光彩有所增减,或因为她身上的衣服在不同的时刻衬托出了截然不同的效果。随着经验的增长,一个女人自然会懂得逆来顺受的道理。但稚气未脱的我没办法理解你的健忘。从初见你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一人,这使得我自以为你也一定经常想到我,也在等着我。要是我意识到自己在你的心中什么也不是,在你的记忆里什么也不算,我哪还能活得下去呢!你那晚的目光告诉我,对你来说,我和你的人生毫不相干,它让我第一次看清了现实,第一次察觉到宿命的暗示。

你没有认出我。两天后,当我们再次相遇时,你投来的目光里带着亲近的企图,而非对那个曾爱了你那么久、曾被你唤醒了女性风情的小女孩的认出;你只不过是记得这张两天前曾遇到过的漂亮脸蛋。你的脸上浮现出惊喜之情,嘴唇扬起,飞来一个甜美的笑容。你像上次那样从我身边走过,也像上次那样迅速放慢了脚步。我颤抖着,狂喜着,一心盼你找我搭话。我感觉到你第一次对我产生了兴趣;我也把脚步放缓,没再躲躲藏藏。突然,我身后传来你的脚步声。还没回头,我就知道要听见我心爱的那个声音了。我满怀期待,激动得浑身发麻、心跳不止,不得不停下脚步。你来到我身边,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就像我们是老相好一样——虽然你并不认识我,对我的人生也向来一无所知。你的行为举止既落落大方又不失魅力,使我回答起你的话来竟没有半点紧张犹豫。我们在街上溜达着,然后你问我可愿意共进晚餐。我答应了。我怎么会不答应呢?

我们在一家小饭馆吃了饭。估计你已经忘了是哪家了。反正对你来说,这不过又是一次小小的艳遇。我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你采过的万花丛中的一朵,你度过的销魂夜中的一个,你永无止境的艳遇之链上一个小小的环节。那天我说得不多,因为能有你陪着我,能听你说着话我已经很开心了。我不想把我们相聚的宝贵时间浪费在问问题或说蠢话上。我将永远感恩你陪在我身边的那个晚上,感谢你没让我白白地痴情,白白地等待。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那晚的得体风度,既没有过度的急切催逼,也没有过分的讨好殷勤。你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无比的亲切友好,哪怕我在此之前未曾为你倾倒,也会被你此刻的魅力所征服。你能体会得到,五年来的日思夜想此刻美梦成真对我来说有多么意义非凡吗?

天色已晚,我们走出了饭馆。走到门口,你问我赶不赶时间,过一会儿有没有空。我怎么藏得住为你献身的欲望呢?我说有空得很。你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问我愿不愿意去你的寓所聊会儿天。“好啊。”我爽快地答道,把自己的心思赤裸裸地说了出来。我注意到我爽快的回答让你有些惊讶。虽然说不清你到底是苦还是乐,但你确确实实吃惊不小。当然啦,今天的我自然理解你为什么那么惊讶。我知道,一个女人即便是如饥似渴地想要一个男人,也一定得先来上一套不情不愿、百般抗拒,甚至义愤填膺的假戏码。只有在男人做足了苦苦恳求、虚情假意、赌咒发愿的前戏后,她方肯为君献身。我还知道,只有那些野鸡破鞋才会直截了当地答应男人的求欢——只有她们,或者头脑简单、未经世事的女孩。你哪里知道,我爽快答应的背后,潜藏了千百日夜的相思,埋藏着爱你永世的意志?

不管怎么说,我的举动引起了你的注意,你开始对我好奇起来。一路上,我发觉你试图在交谈中从我嘴里套出点什么。对人类喜怒哀乐的熟稔和洞察使你立刻察觉到我身上的异样,察觉到在这个乖巧可爱的女孩心底藏着一个秘密。

你好奇心大发,绕着圈子向我提了许多问题,一心想把我心底的秘密打探出来。但我却躲躲闪闪、闪烁其词。我宁可在你面前显得有点傻气,也不愿向你泄露了我的秘密。

我们上楼来到你的寓所。请原谅我这么说,亲爱的,但你永远也不会懂得与你一起走上那些台阶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永远也体会不到我几近疯狂、痛苦,乃至致命的幸福。我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难免热泪盈眶,只是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那座房子里的一切都曾被我的激情沾染,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象征了我的童年和我的渴求:我曾上千次躲在后面等你出现的屋门,我曾聆听过你的脚步声、和你第一次相逢的台阶,我曾窥视你来来去去的猫眼,我曾跪在上面的门垫,我从小就熟悉的秘密信号——钥匙滑过门锁的声音。我整个的童年时代、往昔的全部激情,皆系于这小小的尺寸之地。我的整个一生都在这里,过去的回忆风暴般翻滚涌起,如今一切都如愿以偿了,我和你走在一起,我和你,向你的家,向我们的家走去。这么说吧——虽然可能有点俗气,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巧妙的比方——我先前身处的那个单调无聊、枯燥乏味的世界终止于你的门前,从这道门开始,便是梦境般的魔法仙境,童话般的美丽王国。想想吧,我曾千百万次望眼欲穿地盯着你的门口,现在竟如痴如醉地走了进去,你想象不到——充其量也只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这短短的一分钟在我的生命里究竟占据了多大的意义。

那天夜里我们同床共枕。你做梦也想不到,在你之前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碰过或见过我的身子。你怎么可能会想到这个呢?我毫无反抗,忍住羞涩,就是为了不出卖我爱情的秘密。我了解你,知道你只喜欢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知道你害怕卷入别人的命运里,你这个人可以为全世界卖力效劳,却不肯为任何人牺牲自己。别误会我,亲爱的,我强调自己的处女之身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你既没有勾引我、欺骗我,也没有诱惑我。是我主动把自己交给了你,交给了我的宿命。那个幸福的夜晚给我留下的只有对你的感激。当我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发现你躺在我的身边时,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升上了天堂,当时我还纳闷怎么没有星光照在我的身上。我不后悔,亲爱的,我从来没后悔过在那个夜里把自己给了你。当你在我身旁酣眠时,我倾听着你的呼吸,抚摸着你的身体,感觉到你我的距离如此之近,我哭了,喜极而泣。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地离开了。我还得上班,况且我也不想让你的仆人看见我。就在我准备出发的时候,你将我拥入怀中,久久地看着我,很久很久。是因为你模模糊糊地记起了什么吗?还是仅仅因为我脸上洋溢着的幸福让我看上去多添了几分姿色?你在我唇上留下一吻,我准备动身了。这时你问我:“你不想带几朵花儿走吗?”书桌上的蓝水晶花瓶里插着四朵白玫瑰,你把它们都送给了我。这些花儿我吻了好几天。

我们商量好明晚再见。那又是一个充满了惊喜和愉快的夜晚。你又邀我共度第三个良宵。那天夜里,你说要离开维也纳一段时间——唉,我一直讨厌你这些旅行——还跟我保证说一回来就告诉我。我只留给你一个邮局待取点的地址,也没告诉你我的真名实姓。我保守着我的秘密。临行前,你又送了我几朵玫瑰。

两个月里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算了,我还是别去描绘那些因期待和绝望而起的痛苦了吧。我不会责备你。我就爱你的本来面目,情浓意烈却生性健忘,情深似海而花心薄情,我就爱你一直以来的这个样子。两个月还没过完你就回来了,你窗口的灯光向我揭露了这点,但你并没有给我写信。在我生命的最后时辰里,我也没收到过你一行字迹,我把一生都献给了你,却连你写的一个字也得不到。我等啊,等啊,绝望地等着。你没有喊我过去,也没有给我写信,连一个字都没有,连一个字都没有……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他也是你的孩子。他是你的儿子,是你在那三夜里埋下的种子。从那时起直到他出生,我始终是你的,始终只属于你一人。在被你触碰后,我觉得自己几乎变得神圣起来,其他男人的缱绻柔情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他是我们的孩子啊,亲爱的;是我那心甘情愿的爱情和你那漫不经心、肆意挥霍、糊里糊涂的柔情的结晶。他可是我们的骨肉,我们的儿子,我们唯一的孩子啊。你也许会大吃一惊,又或许反应平平。但你一定会问我究竟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你,究竟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藏这么久,直到他与世长辞了、一去不返了才向你吐露实情。可你要我怎么告诉你?我在你眼里只是个陌生人,只是个急于跟你纵享三夜欢情的姑娘。薄情人啊,你永远也不会相信,一个你无意间邂逅的姘头竟会对你忠贞不离。你永远也不可能毫无怀疑地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信了我的话,你也会私底下暗自疑心我让你做了冤大头,把其他男人的种赖到了你的头上。你会一直怀疑下去的。我们之间将永远笼罩着一团怀疑的阴云。我没法忍受这个,更何况我了解你,甚至可能比你自己还要懂你。你眼中的爱情只有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当你一下子身为人父,要为一个孩子的人生被迫负起责任时,你只会反感厌恶。视自由如命的你只会把我看作累赘。你一定会在心底恨我的,即使这有违你清醒的意志。也许不过几个小时,也许只有短短的一分钟,你会觉得我讨厌,觉得我可恨——但我是有自尊的,我不允许自己给你留下半点忧愁。我宁可一个人担起全部的重负,也不愿带给你任何的负担,我要让你在想起我的时候心里面只有感激和喜爱。尽管现实的情况是,你从来没想起过我。你早就把我忘了。

我不是在指责你,亲爱的,我没有抱怨你的意思。倘若我的笔端偶尔流露出一丝怨尤,请你看在我们孩子的份上,看在他烛光摇曳的灵床的份上,原谅我吧。我悲痛欲绝,一度向天主挥拳控诉,把他骂作杀人凶手。请原谅我的怨诉吧。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总是乐于助人。

哪怕面对再卑微的人,你都会大方地伸出援手。但你的那种好心肠相当奇特,虽说它无穷无尽,任何人想取多少就取多少;然而你的仁慈总是懒惰地、慢吞吞地发挥效力。你需要别人去求去请,你只会去帮助那些苦苦恳求你的人,你助人的举动出自你的羞愧、懦弱,而非单纯地发自帮助别人的快乐。挑明了说吧,在你眼里,陪你花天酒地的哥们弟兄要比受苦受难的可怜人们来得更重要。像你这种性格的人,即便是其中最心地善良的人,想求得他们的帮助也是很难很难的。有一次,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通过猫眼看见有个乞丐按响了你家的门铃,你出来给了他一些钱。还没等他开口,你就麻利大方地把钱给了他。可你的动作中带着再清晰不过的匆忙和紧张,就好像你巴不得赶紧把他给打发走一样,你似乎连他的眼睛都害怕看见。我永远都忘不了你那种扭扭捏捏、畏畏缩缩的施舍方式,你那种连别人的一句谢谢都不敢听的躲躲闪闪。 这就是我为什么从来都不去请求你的帮助。我清楚得很,就算对孩子是不是自己的有所怀疑,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满足我的一切需要。你会好言好语地安慰我,拿出一大笔钱帮我摆脱困境,可你总会带着那种暗藏的焦躁情绪,暗暗地想要快点甩掉我这个包袱。我敢相信,你甚至会让我把孩子打掉。我最怕的就是这个,因为你不论提什么要求我都会去做的。但这个孩子是我的一切。他是你的骨肉,是另一个你,不是那个我永远也留不住的散漫好玩的男人,而是你留下的,和我的生命紧紧相连的血肉。终于啊,我终于能留住你了,我能感觉到你的血液流过我的血管,我可以尽情地抚养你,疼爱你、亲吻你了。正因如此,当我得知怀上了你的孩子时才那么高兴,也正因如此,我才把这个秘密一直瞒着你。这下你再也不会从我身边溜走了,你是我的了。

然而,这几个月并不像我最初预想的那么幸福顺利。这一段时光充满了悲伤和苦难,填满了对卑劣和下贱的憎恶。我在待产的后面几个月里没法去上班,因为我继父的亲戚势必会注意到我的状况,进而把我怀孕的消息统统汇报给家里。我也不能找母亲要钱,于是乎,我直到临产前都靠着变卖首饰来勉强度日。产前一个礼拜,平日里给我洗衣服的女工把我最后的几枚硬币给偷走了,我只好到一家产科医院去生孩子。你的儿子,你的亲骨肉,就出生在那样一个地方,出生在那个挤满了最惨不忍睹、最一贫如洗的可怜人,塞满了无家可归、被社会抛弃的贫苦人的救济院里。那是个死一般的地方。那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们这些人孤苦伶仃地躺在那儿,谁也不认识谁,心里充满了对彼此的厌恶,只是被同样的贫穷困苦挤到了一起,挤到了同一间弥漫着一股股氯仿和鲜血的味道、回响着一声声嚎啕和呻吟的拥挤病房里。这些病房里的患者丧失了自己所有的尊严,只剩下写在病历上的名字。在病床上躺着的不过是一坨会活动的肉,一件供人研究的样品……

原谅我,求你原谅我说了这些事。我再也不会提起它们了。我已经默不做声了十一年,而且马上就要永远地沉默下去。总得有一次,就这么一次,我要大声地喊出来,让你知道我费尽了多少心血才生下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我的全部幸福,曾几何时,他的微笑和声音一度使我忘掉了那些恐怖的时辰,如今伴随着他的离去,那些往日的梦魇卷土重来,使我不得不,仅此一次,将它们一一吐露。我不怪你,这都是上天的安排,都是天主在我的生命里加进了这么多漫无目的的苦难。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怨过你。即使在分娩的剧痛中,我对你也没有半分的恨意,我从来没后悔过和你共享的那几夜欢情,我始终爱你,始终赞美着你闯进我生活的那个时刻。如果我还得再去一次那样的地狱,并且事先知道等着我的将是何等的折磨,我也会心甘情愿地再受一次,不,再受千百万次。

我们的儿子昨天死了,你从来没见过他。你从来没见过这个漂亮的孩子,你的目光在他身上没有过片刻停留。在他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把自己藏起来躲着你。我对你的渴求没以前那么剧烈了。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对你的爱也不再像往日那么热狂。当然了,托这个孩子的福,我对你的爱并没有多少减损。我不打算把自己在他和你之间各分一半,毕竟你离了我也一样能活得舒舒服服、自由自在,但这个孩子需要我,他离不开我的照顾,离不了我的疼爱。我可以经常亲吻他,爱抚他,渐渐地,我对你那番无尽的渴望似乎平息了下来。随着这另一个你的出生,连末日的审判都仿佛离我远去了。现在我的思绪很少再飞往你的寓所。每年你生日那天,我总会往你家里寄去一束白玫瑰,就像你在我们共度第一个良宵后送给我的那些一样。这十到十一年里,你可曾有一次想起来问问这些花是谁送的吗?你可曾想起自己曾把类似的花送给过一个姑娘?我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了。对我来说,能从暗地里送些花给你已经足够了,足够啦,一年一次,让那晚的记忆在我心里重演。

你从来没见过我们的儿子。我现在后悔自己当初不让你见到他,如果你见过他,一定会爱上他的。你从来没见过他第一次睡醒后笑着睁开双眼的样子,他黝黑的眼睛完全是你的翻版,他睁大眼睛,兴高采烈地向外瞧着,瞧着身旁的我,瞧着外面的世界。他是那么的富有个性,那么的讨人喜欢。你轻佻的性格和活跃的想象力在他身上以小孩子的方式一一呈现出来。他会先像你游戏人生那样撒着欢玩上好几个小时,接着就立刻严肃起来,一头扎进书本里。他就是你,你的翻版。你特有的那种集玩世不恭与认真严肃于一体的混合性格,在他身上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而他越是像你,我就越是爱他。他学习很好,法语好到能跟喜鹊似地唧唧喳喳个没完。他的作业本向来是全班最整洁的。他是个多么漂亮、多么出色的小家伙啊!夏天我带他去格拉多海边玩,女人们都站住脚步,摸摸他漂亮的头发。他在赛默林滑雪橇玩,人们都转过头来欣赏他。他是那样英俊潇洒,温文尔雅,引人注目。

去年他进了中学,做住校生。他穿上十八世纪风格的校服,腰间别着把短剑,看上去活像个小侍童。而现在,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两手交叉,苍白的嘴唇毫无生气。

你可能会好奇我是怎么用如此昂贵的方式把他养大的,又怎么可能让他过上了富家子弟才有的幸福生活。爱人啊,我是在一片黑暗中向你倾诉。你若听过了我不知羞耻的坦白,请别对我退避三舍。告诉你吧,我出卖了自己。我并没有去做站街卖身的活儿,没有堕落成一个普通的妓女,但我仍然出卖了自己。我的那些朋友、那些相好都是阔佬。最开始是我追求他们,但很快就变成了他们倒过头来追我,因为我(这点你可曾注意过?)是个美人。我曾经献过身的每一个人都对我如痴如迷。他们全都成了我殷勤的仰慕者。他们都深爱着我——除了你,我深爱着的你。

现在你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了,你会因此而嫌弃我吗?我相信你不会的。我相信你肯定会体谅这一切,肯定会理解我做这些全都是为了你,为了另一个你,你的儿子。我在住院的那段时间里品尝到了贫穷的恐怖滋味。那些被贫穷困厄打压折磨的人尽是社会的可怜虫。我不敢想象你的亲生骨肉,你那可爱的儿子,竟要在这样一个无底洞里长大成人,终日与街头巷尾的腐败堕落为伴,永远呼吸着贫民窟的污浊空气。他那对娇弱优美的嘴唇一定不能被粗鄙浅陋的脏话玷污,他身上光滑洁白的皮肤一定不能被粗糙肮脏的内衣擦痛。你的儿子必须拥有最好的东西,必须过得生活富裕、无忧无虑。他必须过上像你那样的生活,进入你生活过的圈子。

所以我出卖了自己。对我而言这算不上牺牲,因为“名誉”和“耻辱”这类词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你是我唯一可为之献身的人,但你却不爱我,那么我的身子又有什么可珍惜的呢?我情人们的爱抚和最热烈的爱情,都激不起我心底的回应,尽管他们中的有些人也令我尊敬,尽管我对自身宿命的无可奈何也让我同情起他们永无回报的单相思。这些男人都待我不薄,全都宠我惯我,为我的每一次屈从挥金如土。他们中有位老鳏夫,一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为把你的儿子送进中学动用了他所有的关系。这个男人很爱我,把我看作他的女儿。他向我求过三四次婚。我本可以成为一位伯爵夫人,在提洛尔坐拥一栋华丽的城堡。我本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因为我的儿子将得到一个全世界最和蔼可亲的父亲,我也将得到一位沉静庄重、地位尊贵、心地善良的夫婿。但我一次次地拒绝了他,尽管我清楚这样做会伤透他的心。我的所作所为似乎荒唐可笑,毕竟只要说声愿意,我就能过上平静安稳的日子,我的孩子也仍会和我生活在一起。我不会向你隐瞒我一再拒绝的真实原因。我不想被婚姻束缚住自己的手脚。我想为你保持自由之身。在内心的最深处,在潜意识中,我一刻不停地做着童年时代的美梦。也许有一天,你会唤我到你身旁,哪怕只有一个钟头的时光。为了这一小时的可能性我抛弃了其他的一切,仅为了能在你召唤我的时候随时出现。从我觉醒为女人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不就是一场等待,为你那飘忽不定的意志等来等去吗?

我梦寐以求的那一刻终于来了。可你何曾察觉过它的来临,感受过它的分量!那时你坐在离我不远的一桌,和你的朋友们待在一起,你向我投来一道目光,一道屡屡令我心神荡漾的目光,一道迸射自你心底暗暗涌动的激情、充满了爱慕与渴求的目光。十年了,我终于重获你目光的眷顾。这目光令我全身发抖,手直哆嗦,差点没握住手里的酒杯。好在四周的浪笑和乐声让我身边的“伴侣们”分了心,都没有察觉到我的窘相。

你的目光愈加热烈了,在它的触碰下,我的心里燃起了火花。我没法确定你到底是认出了我,还是被一个你眼中的“陌生人”唤醒了激情。我的脸红得发烫,人连话都不会说了。你察觉到你的目光在我身上的效力。你轻轻地晃了下脑袋,示意我到前厅待一会儿。紧接着你结了账,又投来一个暗号,表示你会在外面等着,然后向朋友们道了别,走了出去。我颤抖不已,活像一个因高烧而全身发冷的病人。我再也回答不上别人的问话,再也压不住血液里奔腾的一阵阵骚动。幸运得很,就在这时,一群穿着舞鞋的黑人们跳起一支野蛮的舞蹈,一边用刺耳的叫喊声伴奏。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们。我趁这个机会站起身,告诉朋友说我马上回来,然后就去找你了。

你在大厅里等着我,在看到我出现时兴奋不已。你露出一个笑容,连忙过来见我。很显然,你还是没认出我来,不管是那个小女孩,还是那个和你好过的姑娘。在你眼里,我又一次成了新相识。

“您可愿意陪我一个小时?”你自信的腔调表明,你把我归到了那些人尽可夫的女人中。“好啊。”我答道。这句“好啊”战战兢兢却心甘情愿,就和你十多年前在昏暗的街道上从一位少女嘴里听到过的一样。“你定个时间吧。”你说。“随时奉陪。”我答道,我只顾着你,羞耻心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你有点惊讶地看着我,那种惊讶夹杂着疑惑、混合着好奇,你从前震惊于我爽快的答应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情感。“就现在?”你在略微犹豫了一下后问道。“好啊。”我答道,“我们走吧。”

我正准备去衣帽间取我的外套,却突然想起我的朋友把我们的衣服存到了一块,取衣服的票也在他的手上。我不可能再回去找他要票,但更不可能放弃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我为这一刻的来临已经等了多少个年头。我很快就做了选择。我拿披肩裹住自己,径直走进雾蒙蒙的夜里,不仅抛弃了我的外套,更有负于那位多年来供我生活的好心人,而且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他朋友的面置他于荒唐可笑的境地——自己供养的女人竟然跟一个陌生人跑了!我知道自己蠢得离谱的行为将令他从此离我而去,也清楚自己是在玩火自焚。但是,和能够再一次触到你的嘴唇,再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比起来,他的情谊又算得了什么,我的性命又算什么东西。如今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可以把这些向你倾诉,让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相信,你若是在我的灵床前召唤我,我一定会从死里苏醒,回应你的召唤的。

大门边停着一辆出租车,我们坐车来到你的寓所。我又能听见你的声音了,又一次感受到贴近你身边的那股狂喜,我沉醉在喜悦中,头晕目眩、销魂入迷,如同我一直渴望的那样。我没法把这一切都讲给你听,因为当我们再度走上那段大名鼎鼎的楼梯时,我心里的感受已和十年前不同了。我好像既活在过去又活在当下,我的全部存在与你融合相连。你的房间变化不大,无非多添了几幅画,多增了许多书,又多了一两件家具,但整个房间还是保持着那副亲切的老面孔。你书桌上的花瓶里插着玫瑰,我前一天送给你的玫瑰,它们是一件纪念品,纪念一个你从不认识、从未认出的陌生女人,即使她现在距离你近在咫尺,即使你此刻握住了她的手,贴上了她的唇。但眼见到这些花还是抚慰了我,使我知道你珍视过我给你的东西,保管着我爱情的气息。

你拥我入怀。我们再次共度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但你仍未认出我是谁。我因你的爱抚而颤抖不已,但清楚地察觉到,你的激情对其施加的对象并不分辨,不论是可爱的情妇抑或偶遇的姘头,你那挥霍无度的感情都会一股脑儿地向她们扑去。你没有轻浮随便地对待我,你的一举一动里充满了迷人的激情。我沉醉于往日的幸福中,又一次察觉到你生就的双重性,你这种理智和肉欲的奇异混合在我还是个小女孩时就迷住了我。我在别的男人身上从未看见过像你这般对欢情时刻的沉溺。也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在云雨时如此忘情,在云雨后转眼就忘,忘得残忍无情,忘得一干二净的男人。而我呢,也忘记了自己。我究竟是谁,躺在你身边的我究竟是谁?是那个热恋你的孩子,是你儿子的母亲,还是一个你偶然遇见的陌生人呢?这个美妙夜晚的一切既令人似曾相识的熟悉,又令人神魂颠倒的新奇。我祈求让这份喜悦永远延续下去。

但早晨还是来了。我们起得很晚,你邀我留下来共进早餐。一只看不见的手小心谨慎地为我们端上茶水,我们喝着茶,悄悄地交谈着。和从前一样,你还是那么热情真诚;同样的,和从前一样,我们之间没有一句傻气的问题,也没有对我的半点好奇。你没去问我的名字,也没问我住在哪里。对你来说,和从前一样,我只是一次偶然的艳遇,一个无名无姓的女子,一个火热忘情的时辰,燃烧过,不留下一点痕迹。你和我说你马上要做一次长途旅行,打算到北非去待两三个月。这几句话像丧钟似地砸碎了我的幸福:“他又要走,又要离开我,又要离我远去,把我给忘了!”我几乎要扑到你的脚前,哭喊着求你:“带我走吧,你也许会想起我是谁,在这么多、这么多年过去后终于认出我的!”可我羞于开口,胆怯懦弱,逆来顺受,软弱无力。我只说了句:“太可惜了。”你笑着看向我:“你当真觉得可惜吗?”

有那么一会儿我几乎发疯了。我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你,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爱的那个男人总是出门旅行。”我直直地看着你的眼睛。“会的,会的,”我心想,“他一定会认出我的!”可你只是笑了笑,安慰道:“他总会回来的。”我答道:“没错,他总会回来的,可那时候她已经被忘了。”

我肯定是动了感情,看得出来,我的语气打动了你。你也站了起来,好奇而温柔地看着我。你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说道:“美好的事物是不会被遗忘的,我不会忘记你的。”你的双眼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我,好像你试图在心里为我留下一幅不朽的画像。我感受到你看透人心的目光,感受着你对我灵魂的挖掘探索,我梦想着,梦想着你能打破一直以来的盲目,在这最后的时刻认出我来。“他会的!他会的!”我的灵魂因希望剧烈地颤抖着。

可你还是没认出我是谁,你没有,还是没有。那时的我在你眼里肯定比任何时候都更显陌生,否则你在几分钟后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了。你吻了我,狂热地吻我。我的头发被你弄乱了,只得再重新收拾一次。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间,羞耻和恐怖扼住了我,我从镜子里看见你正偷偷摸摸地往我的暖手筒里塞钱。我差点没忍住大叫出来,差点没忍住扇你一耳光的怒火。你竟然为我向你献身的一夜付钱,为一个从小爱你的女人,为你儿子的母亲偿付这一夜的欢情。原来我在你眼里只是个从舞厅里捡来为你卖身的妓女。你觉得光是记得我还对我有所亏欠,所以还得塞给我几张钞票,还得把我贬低到这个地步。

我赶紧收拾起东西,好快点脱离这里,你把我伤透了。我四处寻找我的帽子。它在那儿,在你的书桌上,就在那个插着白玫瑰的花瓶旁边,我的玫瑰啊。我忍不住想为唤醒你的记忆做最后一次努力。“你愿意送我一支白玫瑰吗?”“当然。”你回答道,把玫瑰从花瓶里全拿了出来。“不过,也许这些花是一个女人送给你的,是一个爱你的女人送给你的呢?”“也许吧,”你答道,“我也不清楚。它们是一件礼物,但不知道是谁送我的,所以我才这么喜欢它们。”我死死地凝视着你,说道:“也许是一个被你遗忘的女人送给你的!”

你吃了一惊。我更加专注地盯着你看。“认出我吧,认出我吧!”我的目光如是叫嚷着。你笑了,尽管还是那么热情真诚,但没有半点认出我的意思。你又吻了我一次,可还是没认出我来。

我急匆匆地离开了,我不想让你看见我满眼的泪水。在门厅,当我急急忙忙穿过房间时,差点撞上你的仆人约翰。他有点尴尬,但相当热情地为我让出一条路,还帮我开了门。就在这时,就在我透过泪水看向他的这一刻,这个老人的脸上突然闪过一道光芒。我告诉你,就在这一瞬间,他认出了我,尽管自童年后他再也没见过我一眼。我万分感激,几乎要跪在他面前,亲吻他的手。我把你侮辱我的那些钞票从暖手筒里掏出来,一把扔到他的身上。他惶恐地看着我,我想他在这瞬间对我的理解比你这辈子有过的还要深。所有人,每一个人,都争着抢着要宠我爱我,每个人都对我极尽友好之能事。而你,只有你,忘了我。你,只有你,从来没认出我。

我的儿子,不,我们的儿子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无人可爱了,除了你。可你又是我的什么人呢?你一次也没有认出我来,一次次像踏过一条溪流那样走过我的身边,像踩踏一块石头那样践踏我的尊严,你自顾自地走着,自由自在、漫不经心,留下我为你永无止境地等待下去。我曾一度幻想能留住你,把飘忽不定的你留在我的身旁,留在我们孩子的身上。但有其父必有其子。昨天夜里,他也丢下了我,只身踏上了一条永不回返的旅途,他也把我忘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又是一个人了,我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我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属于你的东西。没有孩子,没有话语,没有字迹,在你的记忆中也没有半点痕迹。如果有人在你面前提到我的名字,你只会觉得这名字陌生得很。既然对你来说我是生是死都毫无所谓,我怎会不乐意死亡的到来呢?既然你已经离我远去了,我怎会不愿意就此告别人世,一去不返呢?

爱人啊,我不是在指责你。我不想把我的悲愁强加到你的生活里。你别怕,我不会再去打扰你了。请你原谅我,让我在这苦涩的时辰发泄掉一再压抑的悲哀,在我儿子死去的灵床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我只会和你谈这一次,然后呢,我将再次退进沉默的黑暗中,像我这些年一直以来的那样。如果我得以苟活,你将永远不会听到我信里的这些泣诉。只有等我死了,你才能见到这封遗书,这封信来自一个比任何人都要爱你而你却从不记得,随时听候你的差遣而你却从未召唤过的女人。也许,只是也许,你在收到这件遗物后会去找我,而我也将第一次地有负于你,因为那时的我早已长眠九泉,再也没法回应你的呼唤。正和你未给我留下过任何东西一样,我没给过你任何照片或信物,如此一来你永远都认不出我了。这就是我的命啊,就算我死了都不放过我。我不会在临终的时刻呼唤你,我想就这样无名无姓地从你的生活中离开。一想到远在天边的你心里面不会有任何负担,死亡对我而言就变得平淡了。如果我的死会给你带来悲伤,那我是坚决不肯就此离去的。

我写不下去了。我的头好沉啊,四肢也疼起来了,我好像发起烧了。我必须躺下了。这一切应该就快结束了。也许这一次,宿命会对我仁慈一点,不让我目睹他们把孩子从我眼前带走……我写不下去了。就这样吧,亲爱的,再见啦。我衷心地感谢你。在我身上发生过的每一件事都是美好的。我会一直感谢你,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我很高兴总算让你知道了这一切。尽管你永远都不能完全理解,但现在的你至少知道我有多爱你了。而且我这份爱永远都不会拖累你,这使我感到无限的欣慰。你那快乐美满的幸福生活不会因任何事、任何人而有所改变。亲爱的,我的死不会伤害到你。如此我便安心了。

但还有谁,还有谁会在生日那天送给你白玫瑰花呢?你的花瓶要空空如也了,再也没有来自我生命的那股气息、那股芳香每年一次地吹进你的书房。

我只有一个请求——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会是最后一次。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在每年你生日的那天——这一天人们总是想到自己——去买一些玫瑰花,把它们插进你的花瓶里。请你每年都为我做这么一次,就像别人每年为自己死去的爱人举办一场弥撒。我已经不相信天主了,不需要人家给我做什么弥撒。我只相信你。我只爱你一人。我只想在你身上继续存活下去,一年一次,不声不响,无声无息,就像我从前活在你身边那样。求你答应我吧,亲爱的,求你了……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请求,也会是最后一个……谢谢你,谢谢……我爱你,我爱你……再见啦……


他两手无力,哆嗦着把信放下。他深深地想了很久。没错,他模模糊糊地记起了一个邻家的女孩,一个街头的姑娘,一个在舞厅碰见的女人,但全都不清不楚、一片朦胧,像湍流中时隐时现的石头,闪烁不定,变幻莫测。一个个幻影在他的脑海里来回追逐,却拼不成一幅完整的画面。他察觉到一些情感上的踪迹,却仍然记不清楚。他依稀觉得曾梦见过这一幅幅画面,梦见得那么频繁、那么生动,然而也只是梦见过而已。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书桌上的蓝色花瓶。空的。这么多年来,在他生日这天它第一次空空如也。他悚然一惊,仿佛有一扇看不见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丝凉气从另一个世界吹进了他遮风避雨的房间。他感受到来自死亡的讯息,感觉到至死不渝的爱情。他的心中涌起了某些情感,一个死去女人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浮现,缥缈无形而情深意切,犹如来自远方的一声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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