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译 一位陌生女人的来信(上)
我们的那位大小说家,名唤作R先生的,刚刚在山里度了个短假,如今打道回府,一早便抵达了维也纳。他下了车,在站里买了份报纸,瞅了眼上面的日期,忽然发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四十一岁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没激起他半点波澜。他打车回家,一路上翻了翻报。到家后,仆人告诉他这几天访客寥寥,来电也不过一两遭。家里有一大捆信正等着他,他冷冷地看着它们,只在对寄信人好奇时才打开一两封看看,好腾出时间对付一封相当厚实的信,那里面的笔迹挺陌生。他舒舒服服地坐进扶手椅,用过了晨茶,看完了报纸,又读了几张小传单。接着,他点上一支雪茄,处理起剩下的那封信来。
那与其说是一封普通的信,倒不如说是一份匆匆写就的手稿,上面缀满了密密麻麻的女人字迹。他不自觉地又检查了一下信封,以免漏掉了附信一类的东西。但信封内空空如也,没有附信,没有签名,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信里对这些也一字未提。“奇了怪了。”他想着,一边读起了手稿。首先是一行标题:“给你,从不知道我是谁的你。”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这究竟是写给他的呢,还是写给什么想象中的人物的呢?他突然好奇心发作,读了下去: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三天三夜来,我守在他的床边,为了他那幼小脆弱的生命同死神角力。在连续不断的四十个小时里,在流感的高烧一阵阵扫荡过他滚烫的躯体时,我始终陪在他的身旁。我用凉布敷在他的额上;我攥着他那双抖个不停的小手,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熬到第三个晚上,我撑不住了。我坐在硬板凳上,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一睡就是三四个钟头。就在这时,死神带走了他。现在,我亲爱的孩子正躺在那里,躺在那张窄小的床上,和他死去时一样。只是他那双聪慧的黑眼睛合上了,只是他的双手在胸前叠成十字。床的四角各点着一根蜡烛,每当烛光摇曳时,我总会忍不住去看他,只见一片片阴影依次划过他的脸庞和紧闭的嘴唇,使他的面容好似动了起来,令我几乎幻想他还活着,还会醒来,用他那清亮的嗓音跟我说些孩子气的亲热话。但我清楚,他死了,再怎么希望也没用了,我不会再去看他。如今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了你,只剩你,连我是谁都一无所知的你;只剩你,游戏人生、玩世不恭的你。只剩你,从不知道我是谁的你,我始终爱着的你。
我又点了一根蜡烛,坐在桌前给你写这封信。我待在我死去的孩子身旁,难以抑制地想把心里的一番苦水统统倒出来。倒给谁呢?在这个可怕的时刻,我只能对一个人倾诉——你。也许我讲不清。也许你听不懂。我的头沉沉的,太阳穴痛得厉害,胳膊腿的更是疼个不停。我八成是发烧了。流感在这里肆虐,我也被传染了。如果就此和孩子一道西去,我也不会有多大遗憾。我的眼前时不时地黑成一片,也许,我写不完这封信了,但拼上我所有的气力,我一定要写下去,仅此一次,和你,心爱的你,从不知道我是谁的你,谈这一次。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将向你讲述我的一生,这一直属于你,而你却从不知晓的一生。但这一桩桩秘密只有在我死后才会向你揭晓,等那时你也不必给谁写回信了。我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如果这病痛致我于死地,那你便可以读到一切;如果我侥幸活了下去,那这封信将被我撕成碎片,我也会一如既往地保持缄默。当你把这封信拿在手里时,那个写信的女人已经死了,她在信中对你讲述了她的一生,从诞生的觉醒到临死的返照,她这一生整整个个只属于你一人。你别怕,一个死人是不需要什么的,不需要什么爱情、怜悯和同情。我只求你一件事,那就是相信我在痛苦中对你吐露的每一个字。相信我吧,我别无所求了,一位母亲是不会在孩子的灵床前说假话的。
我要和你谈谈我的一生,这一生,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才正式开始。在此之前,我过着的无非是阴沉沉的浑噩日子,那些记忆宛如积满灰尘、落满蛛网的地下室,里面的一件件人物故事我毫不动心。十三岁那年,你闯进了我的生活中,那时的我就住在你现在安家落脚的地方,就住在你此刻阅读这封信的房子里。我和你住在同一层,正对门。你肯定早就把我们忘了。你肯定老早就忘记了隔壁那位服丧的穷寡妇,和她那瘦瘦小小、青青涩涩的女儿。我们总是非常安静,凡穷苦人家大抵如此。你也不太可能听说过我们的名字,毕竟我们家门外没挂名牌,也从来没有人来我们家串门。更何况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十五六年都有了,你肯定记不住的。但我却满怀着柔情,铭记着过去的一切。
我回想起第一次听说你、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那一刻,它们就好像刚刚发生过一样。那可是我的生命正式开始的时刻,我怎么可能忘记呢?耐心点,让我把一切从头到尾讲给你听吧。别因为我说了这么一会儿就不耐烦了,要知道,我爱了你一辈子,也从来没有厌烦的时候啊。
在你搬来之前,住在你那间屋里的一家人相当讨厌,成天吵架。他们自己就穷得要命,还老是拿我们家的贫苦来酸我们,只因为我们对他们很冷淡。那家的男主人生来就是个酒鬼,还总是打他媳妇。我们在半夜经常被砸盘子摔椅子的撞击声吵醒。有一次,他把她打出血了,她披头散发地逃到楼道里,她醉醺醺的丈夫跟在后面破口大骂,直到全楼的人都来到楼道里威胁说要叫警察来才让他闭了嘴。我母亲不想跟他们有半点瓜葛。她不让我跟那家的小孩们一起玩,那家的孩子见我不搭理他们,就一个劲儿地把气全往我身上撒。只要在街上看到我,他们就取些难听的外号喊我;有一次他们朝我扔雪球,那个雪球硬得很,把我的前额割破了。整栋楼的人都讨厌他们,等到他们家出了点事——估计是当爹的偷东西被抓了,终于搬出去的时候,大伙都舒了一口气。几天后,大门口就挂出了“出租”的告示。后来告示被取下了,看门的跟我们说有个作家,还是个单身汉,租下了那间屋子,而且肯定不会成天吵吵。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几天之后,那间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油漆工和装修工们也开始工作了。虽然他们弄出了不少动静,但我母亲还是挺高兴的,她说等装修结束,隔壁就再也不会给我们添麻烦了。我在你搬家的过程中一直没见到你。你那位矮小的灰发仆人在这儿监工,他举手投足间流露着一股严谨的风度,一看就是在大户人家工作过。他把每一件事都安排得极有条理,让我们所有人佩服不已。像这样的一位上等佣人在我们这个市郊的小公寓里可是新鲜东西。他对我母亲一直彬彬有礼,就像对待一位贵妇人那样,对我也一直很有礼貌。每当他提及你名字的时候,他的话语中显示着他身为家仆对主人的深厚感情。为这点,我一直喜欢老约翰,虽然我也嫉妒他,谁让他能天天见到你、伺候你呢。
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一件件小事吗?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深深地迷住了我,尽管那时的我只是个怕羞的孩子。在我亲眼见到你之前,你的头顶始终环绕着一圈光环。你包裹在富有、神奇、神秘的气氛里,令这栋小公寓内生活清贫、热衷新奇的大家伙儿翘首以待。至于我,当我一天下午放学回家,发现公寓前停着辆家具货车时,我的好奇心达到了极点。大件的东西都搬上去了,搬家工们正忙着处理小一点的物件。我站在门边看着,惊叹不已,你的每一件东西和我熟知的一切是那么不同。有印第安神像,有意大利雕塑,还有色彩鲜亮的画作。留在最后的就是书了,那么多迷人的书啊,比我能够想到的还要多。你的书在门边堆起,你的仆人站在那儿仔仔细细地给它们一本本掸灰去尘。我眼馋地望着那堆书越摞越高。你的仆人没赶我走,也没让我靠近,所以我不敢去碰它们,尽管我很想摸摸那些光滑的皮革封皮。我害羞地瞥了瞥几本书的书名,有好些是法文或英文写的,还有些外文书名我一个字都不认识。我挺想就这么站在那儿看他几个钟头,可母亲喊我回家,我只好从命。
那天我整个晚上都在想你,尽管还没有见过你一面。我差不多只有一打廉价书,每本用破纸板包着。我爱这些书胜过爱世上的一切,总是把它们读了又读,看了又看。我思索着能拥有这么多善本,能读过这么多书,能懂得这么多语言,能既这么富有又这么博学的男人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关于“这么多书”的念头激起了我一股神秘的崇拜之情。我试着在脑海描绘你的样子。我把你想象成一位戴眼镜的老者,留着长长的白胡子,就像我们的地理老师,不过更和蔼,更英俊,更温柔。我不知为何觉得你一定很英俊,虽然我把你想象成一位老人。那天夜里,我第一次梦见了你。
第二天你搬进来了;我虽然拼命侦查,可还是没瞅见你长什么样子,而这番失败更刺激了我的好奇心。第三天,我远远地见到了你。发现你同我那孩子气的想象中的老者形象大相径庭真令我吃惊不小。我原本以为会见到一位戴眼镜的和善老人,然后你出现了,和今天的你一模一样,岁月在你的身上没留下太多痕迹。你穿着一身漂亮的浅棕色粗花呢西装,上楼梯时一次迈两阶,带着股男孩气的灵巧劲儿,一举一动朝气蓬勃。你把帽子拿在手里,于是乎,我得以看见你那灿烂活泼的脸和你那生气勃勃的头发,心中的惊奇难以言说。你英俊,苗条,整洁的形象震撼了我。奇怪的是,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和其他人一样意识到你身上的独特之处。我意识到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在你身上共存着:对生活,你激情似火、乐天快活,醉心于冒险和玩乐;对工作,你学识渊博,严肃认真,有着强烈的责任感。不知不觉中,我和所有熟识你的人一样,察觉到你过着两种生活。其中一种你向全世界展示,为所有人熟知;另一种则对世界隐匿,只有你一人了解。而我,一个倾心于你的十三岁小姑娘,从第一眼就感觉到你身上的双重性。
你现在明白了吗?在我的眼里,在一个孩子的心目中,你该是一个怎样的奇迹,是一个怎样诱人的谜啊!这样一位著述颇丰,名扬四海,让所有人都敬佩不已的大作家,竟然只是一个年仅二十五岁、还带点孩子气的年轻男子!从那时起,在我小小的天地中,我只在乎你。我用上一个十三岁小姑娘的全部傻劲儿,深深眷恋着你。我观察着你,观察着你的出入起居,你生来的那种双重性从那些形形色色的访客身上展现出来,令我对你的兴趣只增不减。他们中有些是年轻小伙,打扮得不修边幅,这些人是你的伙伴,同你嬉笑打闹、寻欢作乐。还有些是坐汽车来的女士。有一次连歌剧院的指挥都来拜访你——在此之前我只远远地见过这位大人物,那时候他手里是拿着指挥棒的。还有些是年轻女孩,都是还在读商科的女学生,她们总是偷偷地溜进门。你的好些访客都是女人。我那会儿对这点倒没怎么多想,即便是有天早晨上学时亲眼看见有位蒙着面纱的女士从你屋子里出来,也依然如此。十三岁的我还太小,还不知道自己观察你一举一动的那股热心劲儿已经是爱了。
但我清楚地记得把整颗心交给你的那一天、那一刻。那天我跟一个同学散步回来,站在大门边聊天。这时候一辆汽车开了过来,你急不可耐地下了车,动作矫捷轻快,那股潇洒的风度至今仍令我着迷,你走了过来,准备上楼。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给你开门,一下子把你的路挡住了,我们俩差点撞到一起。你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热情似火、和蔼亲切,将我整个人搂抱起来,好似在抚摸我一样。你对我温柔地笑了笑,又带着私密的口吻轻轻地对我说:“多谢。”你只说了这一句。但从这一刻起,从你用那样含情脉脉的目光看过我之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后来,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你对遇见的所有女人都以这样的目光看待。你生就这道充满怜爱的诱人目光,一瞬间将人拥紧又松开,谁人不爱。你自然而然地用这种目光看供你消遣的舞女,看帮你开门的女佣。你并非有意想要吸引这些女人,但对女性的渴求无意间使你的双眼在注视她们时变得格外温暖动人。十三岁的我对这点一无所知,只觉得像被火烫过一样。我坚信这份温柔是给我的,是只属于我一人的,刹那间那个青涩的小女孩蜕变成了一个女人,一个从此永远属于你的女人。
“那是谁啊?”我朋友问。我一时语塞,发觉自己难以吐露你的名讳。它突然间变得神圣了,成了我的一个秘密。“哦,没谁,就是个邻居呗。”我害羞地说。“那他看你的时候你怎么脸红得那么厉害啊?”我同学不怀好意地问道。我觉得她在笑话我,而且就快看出我心底的秘密了,这让我的脸羞得更红了。我气得要命,恶狠狠地顶了她一句:“你这个大傻帽儿。”她一个劲儿地嘲笑我,直到我气得哭出来了才善罢甘休。我撂下她,飞奔上楼。
从那时起我一直爱你。我知道,女人家的这类表白你听得太多了。但我敢说,绝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死心塌地、一心一意、不顾一切地爱着你,这份爱从那时延续至今。这世上,没有任何感情能与一个孩子的暗恋匹敌,它自知无望却径自生长,对遭逢的无数痛苦逆来顺受,它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守候之耐心可穿金石,情感之浓烈堪比烈火;一个成年女人的那种过度渴求、求全责备的爱是无法与它相比的。只有孤独的孩子才会抱有那般火热的激情。其他人只会把自己的一腔真情浪掷在云游交谊中,挥霍在喁喁私语里。他们听说过许多爱,眼见过无数情,自以为已经熟稔爱情的一切玄密。他们玩弄爱情如同摆弄玩具,他们显摆自己恋爱的经历,就像男孩抽了第一支香烟而洋洋得意。但我身边没有知心朋友,也没有人教会我如何去爱,抑或去躲,我年幼无知,毫无戒备,一下子掉进了命定的劫数中,沉浸在爱情的漩涡里。我心中激荡的一切,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似乎都围绕你旋转着,浮动于我对你的种种幻想之上。我的父亲早已去世。我的母亲收入微薄,成天为养家糊口犯难,和日益成长的我少有话说。我跟那些良莠不齐的同学们也合不来,因为在他们眼中,爱情无非一件无聊的玩意儿,而对我来说它却是无上的激情。于是乎,和其他同龄的女孩子相反,我心中汹涌的情感没有分散开来,而是集中在你一人身上。任何比喻都嫌不足,你是我的一切,是我整个的生命。世间万物只因与你有关才得以存在,我的生活只因与你相连才有意义。你使我的生活翻天覆地。我原来在学校一直默默无闻、不好不坏,现在突然间一跃成为全校第一。我读了好些书,常常读到深夜,因为我知道你喜欢阅读。我带着股倔强劲练起钢琴来,令我母亲不胜惊异,因为我觉得你是喜欢音乐的。我把自己的衣服缝缝补补,好让它们使你看得顺眼。旧校裙上的一块方补丁曾把我害得好苦,我担心你会因为看见它而瞧不起我,所以我每次上楼梯的时候都拿书包挡着,唯恐你注意到它。我多傻啊!你再也没看过我一眼。
然而我却把整天的时间花在等你和见你上。我们家的前门上有个猫眼,从那里可以瞧见你的房门。我亲爱的,你可别笑话我。即便是现在,我想起这些时也没有半分害臊。门口冷得发冰,我总是生怕母亲起疑。那些年月里,我在猫眼旁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下午,眼睛往外瞧,手里捧着书,紧张得像一根提琴弦,因你的邻近而颤个不停。我紧邻着你,紧张难抑,你对此却毫无察觉、一无所知,正如你从来不会在意口袋里手表发条的松紧,看不见它忠心耿耿地为你记录着时间,听不见它默默的滴答声陪伴着你的脚步,百万个秒钟里,你只肯停留一刻,向它投去匆匆的一瞥。我了解你的一切,知道你的每一个习惯,认识你的每一根领带,熟悉你的每一套衣服。很快,我记熟了你的每一位常客,并在他们中间分出了喜恶好厌。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我的每分每秒都与你相关。什么傻事我没干过?我吻过你触碰的门把手,我捡起过你抽完扔掉的一枚烟蒂,并把它奉作珍宝,因为那上面有你嘴唇的压痕。我成百次地在晚上编出一个又一个借口,只为了跑到楼下,看一看你屋里的灯光,好让自己更清楚地感觉到你无形的陪伴。在你出门远行的那几周里,我的生活全无意义。只剩下没精打采、垂头丧气、病病殃殃,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还得小心提防,以免我朦胧的泪眼向母亲出卖了我伤心的心绪。
我知道自己写下的净是些荒唐可笑的奇谈怪论,净是些小女孩才做的异想天开的白日美梦。我理应为它们害臊,但我不会脸红、更不会羞愧,因为我那时怀有的,是一生中最纯洁、最热烈的情感。我可以没完没了地讲上一个又一个小时,滔滔不绝地说上一个又一个日子,把我与你同住的酸甜苦辣统统告诉你,尽管你很少知道有我这么个伴侣。你当然不会记得我,毕竟当你我在楼梯上碰见,没法避开时,我总会把头低下,害怕再次遇上你那烫人的目光,拔腿飞奔,仓皇而逃。我可以把你已然忘记的那些岁月成天成天地讲给你听,我可以展开你人生的日历,但是我不想用那些细节使你厌烦。我只想再多说一件事,那是我童年里最美妙的经历。不要笑话它,也许在你的眼里它渺小到微不足道,在我的心中它却重要到无法衡量。
那是一个周日,你出门了,你的仆人正把一些沉重的地毯从门外往屋里拖。那些地毯太沉了,他一个人的力气远远不够,于是我鼓起勇气问他能不能让我来帮帮忙。他挺惊讶,但没有拒绝。你能想象出当我踏入你的寓所,见到你的那个世界时——有你平时伏案的书桌,摆在书桌上的插满鲜花的蓝水晶花瓶,你收藏的一幅幅画作,你拥有的一本本书籍——心中充满的敬畏,乃至虔诚的崇拜之情吗?我只偷偷地窥了一眼,虽说如果我主动要求的话,你那位好约翰肯定会允许我多看几眼的。但对我而言,这一眼已足够使我吸纳你住处的气息,为我无论醒着睡着都在做着的无尽美梦提供全新的滋养。
那飞逝的一分钟是我童年里最幸福的时光。我把它讲给你听,这样一来,尽管你对我一无所知,你也一定能明白我与你的人生是怎样紧密相连的了。快乐的时刻刚刚飞走,可怕的时辰紧随其后。我已经说过,我的心思全在你一人身上,对周围发生的其他则毫不知情。我没有注意到母亲平时的所作所为,也没有察觉到我们家平日访客的一举一动。我没有发现有位在因斯布鲁克经商的老先生——他是我母亲的一个远房亲戚——三天两头地往我们家跑,而且每次拜访都会久待。我很乐意让他时不时地带我母亲去趟剧院,这样一来我就能一个人呆着,不受打扰地沉浸在想你的思绪中,做我最在乎和最喜欢的事情——安安静静地从猫眼往外瞧。突然有一天,母亲有点拘谨地喊我过去,说是要跟我好好谈一谈。我吓得脸色苍白,心跳加速。她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我是不是无意间泄露了什么?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你,我生命的意义,我心中的秘密。但反倒是我母亲有点害羞。她从来没有亲我的习惯,这会儿却亲亲热热地把我吻了一次又一次,她把我领到沙发上,犹犹豫豫羞羞答答地告诉我说,她的亲戚,一位鳏夫,刚向她求过婚,而她呢,出于为我的考虑,决定答应。我焦虑不安,悸动不宁,心里面只有一个念头:你。“那我们还会住在这儿,对吧?”我结结巴巴地问道。“不,我亲爱的,我们就要搬去因斯布鲁克了,费德南在那儿有栋漂亮的别墅。”我听到这儿,眼前一片漆黑。我后来才知道当时我晕过去了。我紧扣的双手抖个不停,人像块铅似地摔倒在地。我没法告诉你接下来的几天里都发生了什么,没法告诉你我一个弱小的孩子是如何徒劳枉然地与长辈们作对。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手仍会抖个不停,弄得我简直没法书写。我不能道出我真正的秘密,于是乎我那些作对反抗统统被看作小孩子的使性子,闹脾气。搬家的各种安排背着我暗地进行着。我在学校的那些时间被他们利用起来。每一次我回到家,都会发现又有一件东西被搬走或是被卖掉了。我的生活也逐渐散成碎片,七零八落。待到临行前的最后一天,我回家吃晚饭时,搬家工们已经把公寓清空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堆积着许多装满的行李箱,还摆着两张折叠床,一张归母亲,一张归我。这是我们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待明日,我们就搬到因斯布鲁克了。
在这最后的一天我下定了决心,决不能在远离你的地方生活下去。你是我的整个世界。我说不出当时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在那个绝望的时辰里我能否思考都成问题。我母亲出门了。我站起来,穿着我的那件校裙,朝你的门前走去。“走”这个字也许不太恰当,我四肢麻木、关节颤抖,像是被一块磁铁吸到了你的门前。我只想扑到你的脚前,乞求你收我为仆,为奴。我害怕,我担心,我怕你会笑话我这个十五岁小姑娘的一片痴情。但如果你意识到我站在冰冷的地面上,虽然因恐惧而一动不动,却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着继续向前,连自己举起胳膊都浑然不觉时,你大概是笑不出来的。这番可怕的挣扎一分一秒地延续着,看上去似乎永无止尽,这时,我按响了门铃。那刺耳的铃声至今仍在我耳边回响。铃声过后,是心跳停止的沉默,血液凝固的寂静,我聆听着,聆听着你的驾临。
但你并没有出现。没有人出现,没有人。你那天下午肯定出门了,约翰也是。我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消散的铃声在耳畔萦绕,我不过才走了短短四级台阶,却疲惫如在深深的雪地里跋涉过一样,我精疲力竭,栽倒在地毯上。然而在这般精疲力竭下却洋溢着决心,要在被迫离去前和你见一面,谈一次的决心。我向你发誓,那时候我的头脑里没有半点肉体上的渴望,我仍然懵懂、天真、单纯,因为我的思绪中只有你。我只想着要再见你一次,靠近你、贴近你。那个可怕的夜晚我自始至终都在等你。我母亲一回到家就上床睡着了,我悄悄地爬到门口,仔细倾听着你归来的脚步声。一月的夜晚寒冷非常。我累了,四肢酸痛,屋子里却再也没有一把椅子可供我坐着休息,我只好在地板上躺下。一股股冷风从门下吹进,我穿着单薄的衣裳,没什么东西为我抵御寒气。我不想让自己暖和起来,免得打起瞌睡,错过了你的脚步声。可怖的黑暗里寒冷刺骨,我抽筋了,不得不一次次地站起来。但是我等着,等着,等着你,也等着我的命运。
终于,在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我听见楼下的大门开了,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我身上的寒冷倏地退去了,一股暖流裹住了我的身体。我轻轻地推开门,准备冲出去,扑到你的脚前……在那样的迷乱中很难说我都会做出些什么。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一道烛光闪过。我哆哆嗦嗦地握住门把手。正在上楼的会是你吗?
是的,那是你,我亲爱的,但你不是孤身一人。我听见一声温柔的笑,我听见丝绸的窸窣声,我听见你压低嗓音,悄悄地说着话。有个女人跟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余下的夜晚的。上午八点钟,他们把我带到了因斯布鲁克。我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
我的儿子昨夜死了。我又将一个人生活,前提是我真的活得下去。明天,许多陌生人将走进我的家门,身穿黑衣,举止笨拙,为我的孩子抬来一口棺材。或许我的朋友们也会前来吊唁,手里拿着花圈——不过往棺材上扔些花花草草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会安慰我,劝我节哀顺变,说上一句又一句。说,说,说!说得再多又如何?我只知道我又是孤身一人了。没有什么比在茫茫人海中孤身一人更可怕。我在定居因斯布鲁克的两年中懂得了这个道理,从十六岁到十八岁,我始终像个囚犯或流浪儿似地和别人生活在一起。我的继父是个温和平静、沉默寡言的男人,他一直待我很好。我的母亲对我有求必应,似乎是有心弥补某些无意间落下的不公。我周围的同龄人也都乐意和我交朋友。但这些友好的表示被我怒气冲冲地一概回绝。我不想变得快乐,我不想过得幸福。我不想在远离你的地方舒坦生活,于是我把自己藏进一个阴沉沉的世界里,自找不快,孤单寂寞。我从不穿父母给我买的那些簇新漂亮的裙子,从不去听音乐会,从不上剧院看戏,也从不去参加有说有笑的旅行。我很少出门。你能相信吗?我在这个小地方待了两年,却只认识不到一打的街道。我以哀伤为乐;我与整个社会和所有的喜乐一刀两断,心花怒放地沉浸在禁欲克己中。不仅如此,我甚至不允许任何事物把我从只为你一人而活的激情里偏移。独坐家中,我什么也不干,只有想你,在脑海中一遍遍重温与你相关的琐细记忆,一次次重现等你候你时的一举一动、一分一秒,这一段段情节、一幕幕场景在我脑中的剧场里演来演去。这翻来覆去的数不清的重演把始于你出现的我那些年少时光一次次再现,将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刻在我的记忆中,以至于我能清晰地回想起那早已逝去的每分每秒,就如同它们发生在昨日一样。
我的整个生命统统聚焦于你。我买了你的每一本书。如果哪天的报纸上提到了你的名字,那一天就成了我的红道吉日。你信不信你的那些书我早已熟读成诵?哪怕是十三年后的今天,如果有人半夜三更把我叫起来,说出你笔下的某个句子,我肯定能准确无误地接下去说完整篇文章。对我来说,你的一言一语如同圣经,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只有与你相关才得以存在。来自维也纳的报纸上有许多关于音乐会和各类首演的报道,我读着它们,心想着哪一些你最感兴趣。每当夜晚来临,我便想象自己陪在你的身旁,念叨着:“现在他走进音乐厅了;现在他入座了。”这样的幻想我有过千次,仅仅因为我曾在一场音乐会上看见过你。
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为什么又说起一个孤独孩子的伤心绝望?为什么要说给你听,向一个从未知晓过我的爱慕,抑或我的痛苦的人倾诉?但我仍是个小孩子吗?我十七了,我十八了,年轻小伙们会在街上转过头来看我,虽然他们只会令我生气。在你之外另有所爱,或者哪怕是动一动爱上别人的念头,于我而言都绝无可能,光是其他男人自然流露出的温柔情感在我眼里都算得上罪过。我对你的爱还是那么强烈,不过随着我的身体发育、头脑开窍,那份爱的性质渐渐地变了,变得更加热烈似火,更加贴近肉体,更像一个成熟女人的那种爱情。当年潜伏在那个按响门铃的懵懂少女心思底下的东西,如今成了我唯一的憧憬。我想把自己献给你。
我身边的人都觉得我羞答答的,脸皮薄。但我却有一个坚定的目标。我只想做一件事,回到维也纳,回到你的身边。我顺利地争得了这一权利,尽管在别人看来我的所作所为毫无理由、难以理解。我的继父相当富裕,且将我视如己出。我却执意要自己谋生,并最终使他同意让我重回维也纳,在他一个亲戚的女装店里干活。
难道还需要我告诉你,当我在那个雾蒙蒙的秋夜终于,终于回到维也纳的时候,我首先到哪儿去了吗?我把行李往衣帽间一扔,急匆匆地上了电车。车开得多慢啊!车每停一次,对我来说就是一阵煎熬。终于,我来到了那栋楼房前。我看见你的窗口亮着光,心怦怦直跳。这座城原本那样陌生、沉闷,现在眨眼间活了过来。连我也死而复生了,你,我不灭的梦啊,我终于靠近你了。你我之间仅有一层薄薄的玻璃窗相隔,这渺小的阻挡使我忘记了你我心间万水千山的相距。我看着你的窗,看啊,那里闪着灯光,那儿是你的寓所,你就在那里,那里是我的天地。两年来我一直梦想着这一刻,现在它终于到来了。那个温暖多云的夜晚,我一直站在你的窗前,直到你屋里灯熄的那一刻。在那之后我才开始寻找自己的住处。
我每天晚上都回到那同一个地点。我在商店一直工作到六点。店里的活儿很重,但这正合我意,因为工作的忙乱正好掩盖了我心里的一团乱麻。商店一打烊,我立刻飞奔到我心爱的地点。我只想再见你一面,哪怕一次也好,只要能远远地望着你,凝视你的面容。终于,一周之后,我当真见到了你,不过这次见面来得我猝不及防,我正望着你家的窗户,你却突然从街对面走了过来。我一下子又变成了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脸颊通红。尽管渴望看见你的眼睛,我却垂下了脑袋,急忙从你身边跑过,好似后面有人追着一样。事后我为自己这种女学生似的逃跑行为羞愧不已,因为现在的我不是早就打定主意了吗,我想见你,想让你在经过了这么多难熬的岁月后认出我,注意我,爱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