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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示】喜蛛

2021-11-13 12:07 作者:香江湘调  | 我要投稿

患上癌症的十二天后,罗平第一次开口:

“带我回家吧。”

妻子许蓉哭着劝他不要放弃治疗,但他只是望着窗外的落枫重复一遍,她便再不敢说一个“不”字。街上桂香飘散,车流依旧,她扶着他进门,发现家具已落了淡淡一层灰。许蓉打扫时,罗平独自坐在画室一角,望着天花板的一只蜘蛛出神。她要开窗通风,他却一手挡住。一根蛛丝似乎颤动了一下。

“外边风大。”

他叫她坐下,一起看那只蜘蛛。丈夫过去也曾叫她看些小虫,脱离他的注视后,它们的结局皆是被她打死。她不知道这些虫有什么好看的,只每每在坐了几分钟后意识到,丈夫应该默许了自己离开。她提着鸡毛掸子回来时,琥珀色的黄昏笼盖房间,那只蜘蛛正伏在网上,而他坐在蛛网下,蜷缩着,头埋得很低。

她上前轻拍这只沉睡的昆虫的肩膀,就像在过去无数个夜里将昏沉的他唤醒那般,她退后半步,等待他因自己荒废工作时间的斥责——他总克制不住迁怒的冲动——可他只是转过身,泛红的双眼望着她,又好像望向某个更辽远的时空:

“对不起……”


三个月后,罗平下葬,为他送上白康乃馨的二十四双手里,有一双属于一个叫费成的男人,她见到他时,他显出一个出席旧友葬礼的成年人该有的模样:穿着体面,面容忧伤,语调悲切却克制,连三朵素色康乃馨都沾着清晨的露水。简短的自我介绍过后,他小心翼翼地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画纸,递到她手中:

“当年我和他合租的时候,他送给我这副画,他告诉我,如果他过世了,就把这画给他的家人。”

那画上是一只长腿蜘蛛,伏在一张“喜”状的网上。徐蓉在家乡听过一种说法,家里有这种蜘蛛,就表明要有好事发生。

“他问你,他走之前,有没有见过这种蜘蛛。”

“见过。”

“那他会盯着看嘛?”

“每天都看。”

费成点点头,

“他就说了这些。请节哀,徐女士。”

他转身要走,而她忽然叫住他:

“他没说为什么嘛?”

“没有。”

“一句也没说?”

“他只说,这会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打哑迷。”

徐蓉愣了愣,咬住嘴唇,慢慢点下头,

“谢谢。”


夜里下起雨,偌大的洋房空空荡荡,徐蓉窝在被子里,只觉得骨头里也有雨珠滚来滚去。十一点半了,她拧开床头灯,把手边的画拿出来看。她不懂画,只觉得这笔触要比他后来的画粗糙些。下边的“喜”字她不敢看,因一个把死亡当节日的疯子,绝不是她的丈夫。

那,他是在劝她不要悲哀嘛?一个半月前的一天,阳光正好,他叫她一起出去走走。她喜出望外,搀着他往楼下走。他强忍着疼,头靠在她肩上,走到街边时,她都能闻到他的汗味;最后的时光里,他日日裹着棉被,她端来饭菜时,面颊挤出笑意就像一张揉皱的纸。他告诉她,要做一片荷叶,随风一摇,便把悲伤都摇落下去,可那股心中的酸涩,分明是她挣不开的淤泥。如今这温柔的刀子已不再抵住她的心,若他真的愿自己不要悲哀,就该把这最后一场春雨也在焚化炉里烧尽。

她想不通,外边的雨声却愈发畅通无阻。她忽然想到画室的窗子没关,连忙跑过去,蜘蛛网正在冷雨里一颤一颤。合上窗时,她望向那只努力补网的蜘蛛,有些悲凉地笑了。

儿时的雨天,一声惊雷,母亲便带着所有孩子冲进院子收衣服。收完,外边大雨倾盆,老屋闷着泥土和霉味,一只长脚蜘蛛从天花板上挂下,她吓得要打,母亲却说,不能打,不能打,这叫喜蛛。她用长长的缝衣针,把它引到屋角去,后来她每每盯着那绵密漂亮的蛛网,母亲就摸着她的头说,这是喜蛛给屋宅打的补丁,把气运黏住就出不去。

可它终究是死了。她输钱回来的父亲遭了母亲数落,两人骂起来,最后甚至扭打在一起。灯光明灭,杯盘狼藉,她不懂,为什么喜蛛的补丁堵不住母亲额上的血,亦堵不住从她衣服破洞里灌进的冷风,她只是惊惶地望着父亲走来,一脚踩死了地上的喜蛛。

十二点,走廊里的老钟响起来。雨把这声音洗刷得冰凉,似乎有意勾起她伤感的回忆。可她已不记得其他,只记得在那场家暴后,母亲日日咒骂自己的男人,直到一个秋天,像一茬镰刀下的稻子般倒在农田里。而她自己,再也没敢对父亲说过一个“不”字。


雨一直下到周六晚上。费成被临时叫去公司加班,等出租车时接到徐蓉的电话,他们在葬礼上交换过号码,但他没料到她这么快就会打电话来。简短问候过,他问她:

“您是有什么问题嘛?”

“是,我昨天晚上整理了他的一些旧画,就是他一开始在画展上展出的那些,您看过嘛?”

“看过,他开完画展还请我吃了顿饭,说是要补偿我以前请他的夜宵。我还说一顿不够的,以后天天来你家蹭,他也笑了,没想到现在……”

不知是不是雨声太大,他上车前,电话那头都不见声响:

“那些画都画得是蜘蛛,日期是他以前租房的时候。您知道他为什么画这些吗?”

“啊......因为当时屋子里确实有一只蜘蛛。”

“他把它当模特?”

“差不多。他把它捉到笼子里,每天都从自己的面包里掰一些给它。那时候我们都穷,他养这么个模特倒也实惠。您记得那副叫“啃老”的画嘛?一只仰躺着的蜘蛛,身上有一群小蛛啃它,整幅画都是黑白的,只有母蜘蛛的血红艳艳的——那红色还是他根据钞票调出来的。还有那副叫’彩礼’的,一根蛛丝,一头是车,一头是房,蛛丝中间,母蜘蛛咬住了公蜘蛛的头。我问他怎么想到的,他就笑笑,说看蜘蛛看出来的。照我看,就一只棕色的长腿蛛而已,可那就是他的喜蛛,他的福星,名望就是靠它攒起来的!发现它的时候,我差点把它打死,现在想来,我是差点打死一只米老鼠了……”

“那,那它后来去哪了?我和他结婚那么久,都不知道他养过蜘蛛。”

“被他带走了啊。”

“带走了?”

“后来他不是有钱了嘛?我劝他,有钱了还住合租屋干嘛呢?租个画室好了。几天后我过生日,他买来一个大蛋糕,吃到一半,他和我说自己要搬出去了。我愣了下,向他贺喜,还很高兴地帮他整理了东西。临走时候,他把那张画给我——他的第一张蜘蛛画——我记得那天他穿着卡其色旧外套和牛仔裤,把装着蜘蛛的小盒放进包里,踩上布鞋就出门去,身上最重的还是画筒,和他来时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我一个人吃蛋糕,只觉得开心......”

车停了。他撑开伞,路上水雾苍茫,霓虹斑驳,他忽然被一种幻想俘获:倘若有部相机该多好......但他很快收了心思,问:

“您为什么好奇那只蜘蛛了?”

“只是好奇我丈夫的画。打扰到您休息了吗?”

“没有没有,您不必那么拘谨。他一直说您是个很好的女人,就是太.....温驯了。”

电话那头的徐蓉忽然听到一声沉重的心跳。

“那些画里,您看出什么了?”

“没有,所以我来问问您。还有就是......成名后他几乎不画蜘蛛了,您知道为什么吗?”

“他后来画的什么?”

“风景、人物之类,我这儿都整理好了,您要不要.......”

“不用,我也看不出什么的。”

他仰望着公司大楼,白光明晃晃地洒下,黑伞下的他忽然被忧伤与迷茫笼盖:

“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你的丈夫,是个从不知道拒绝的好人。”


拒绝?徐蓉在记忆中努力搜寻,却惊奇地发现,这两个字真的从未在她丈夫嘴中出现过。他会在她送来不喜欢的水果时皱眉,但每次收盘子时他都吃得干干净净;上门请教的学生繁多,而他来者不拒。朋友和他要画,所有要求他照单全收,在深夜,她常听到画室中的呼噜声,倘若她叫醒他,他就会像个被跟班看见哭鼻子的孩子王那样,愤怒地赶她出门,却又在咖啡再度失去效力时,披着她的毯子安然入睡。那些清晨,阳光苍凉,满地散乱的画纸上,纷乱的线条与色彩组成一张蛛网,她端着早饭站在门前,总不由自主产生一种错觉:他是织网的蜘蛛,又好像网里的昆虫。

“那么多年我都像睡过去的,可得了癌症,倒好像突然醒过来了。”

整理罗平的最后几幅作品的时候,她脑中一直回荡着他的这句话。在那三个月里他终于不再接待任何人,每天除了陪伴她,便到画室中去看那只蜘蛛。有天她洗过衣服,手上还残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他就把她叫到画室,看蜘蛛网投下的华丽的光影。他微微闭着眼,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安宁,轻声问她:

“好看吗?”

“嗯。”

“像我吗?”

她诧异地摇头,他又说:

“不是网,是那只喜蛛。”

“人怎么像蜘蛛呢?”

“忙忙碌碌,一生都只为个家,不像吗?”

她愣了愣,点点头。他突然睁开眼,问:

“你觉得,这喜蛛要是和人一样,它会喜欢自己过的日子吗?”

“别的蜘蛛......不都一样吗?”

“那凭什么只有它名字好听了?家被风吹了,不还是要辛辛苦苦自己补吗?”

徐蓉答不上来。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被踩死的那只喜蛛,低低地说:

“我只知道,它连名字都是假的,人根本指望不上它。”

他笑了,笑得有些凄凉。阳光洒满的房间徒余沉默,他望着蔚蓝色的天际,喃喃说:

“大雁来了。”

而当雁阵北归时,她独自坐在画室,似乎明白了那笑里的意思。他不受拘束的幻想,灵感与创作——他们共同生活的基石——正是那几根小小的节肢撑起来的。他抛下一切负担,走向死亡,亦走回那个真淳、安宁,只有两个人的过往,这大概便是他留给她画的意义吧?......

“哗啦”一声,她手中排列的最后几张画纸落在了地上。这些是压在画堆最底下的,她还未看过。她用两根手指捻起,双眼慢慢睁大了。


两个星期后,费成骑车路过罗平家的洋房。房外停着一辆搬家公司的货车,徐蓉正指挥着工人们搬东西。他停下车,走上前去,徐蓉看见他,远远地向他打招呼。

“徐女士,您这是?”

“搬家。”

她恬淡地笑着,声音平静似故去的丈夫。

“倘若我离开这个伤心地,去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他也会很高兴的。”

“您好像变了很多。”

“是他给我的答案,费先生。”

她撩开毛衣的袖子,露出一块手表。他最后一次和罗平合影时,他腕上便是这块表。

“他怎么给您的?”

“您来,我给您看。”

她叫工人们先休息会儿,带着费成进入画室。桌上摆着一幅画,他上前一看,也站住了。

那画上有一只长腿蜘蛛,被一只脚死死地踩住,肢体如痉挛般扭曲,背面有题目:我二十八岁那年——给徐蓉。

“二十八岁?”

“他结婚那年。”

“也是离开合租屋的一年后.......”

“而这幅画是他一个月前画的,当时他都不让我看。”

“他的意思是......他自己踩死了当年那只福蛛?可为什么?”

费成忽然想到什么,到旁边的一沓画中翻找,将落款时间为他二十七岁那年的画全找了出来。那些画中,线条张扬,色彩纷杂,画上的蜘蛛形态扭曲,对应的社会议题亦愈发尖刻,最后甚至出现了大团大团的墨块。

“他和我说过,离开合租屋后,他很孤独。他拼命向福蛛乞求灵感,画那些讽喻画,人们越赞扬他,他就愈发苦闷,说,他们是要把我的心肠都掏出来看。”

“在网上看他画的人,要他变得愤世嫉俗,冷酷无情,可他怕,怕这样的自己最终会带着他所爱的人一起走向毁灭。”

“然后他遇到了您?”

“他是这样说的:‘你越温良,我便越恨自己,竟然会这样的你发脾气。’可要不是他放弃了蜘蛛画,或许他还会变得更加暴戾,像我父亲那样.......”

“费先生,您有一点说错了,他不是不曾拒绝。我们回家那天,他看着蜘蛛,向我说了一句‘对不起’。那不仅仅是对我说的,也是对那些他拒绝了的大众,还有那个曾经冷酷、孤独的自己。他愿意满足他们,却也宁愿为我和他的朋友们将他们放弃。人情对他而言,和画笔一样重要,声誉都是其次的。”

“那另外一幅呢?那张他送给我的画,您找到答案了吗?”

“您不就是答案吗?”

“我?”

“我最近回想他最后和我说过的话,发现他提得最多的就是您。您当年对他的关怀,那些夜宵和生日蛋糕,还有合租屋里的欢声笑语.......我该谢谢您,如果不是这些——他口中的‘爱的种子’——或许他还不会那么早醒来。”

“所以他让我寄来这幅画,是想让我确认,他是满怀着爱死去的?”

窗外飞进一只青鸟,它在窗台上寻觅一番,那只蜘蛛正从网上挂下,它叫一声,尖锐的喙便戳进了它的身子。费成想上前赶走它,却被徐蓉拦住了。

“让它吃吧。只会在原地修网补网的蜘蛛,来再多风雨也都是逆来顺受,幸福喜乐,怎么能靠这样的东西赐予呢?”

费成望向她的眼神慢慢由惊讶转为感激。不一会儿,青鸟衔着蜘蛛飞走,窗外的桂花树上,一片欢腾的啼叫。


两年后,费成出差,又遇到徐蓉。她穿着靓丽的衣服,无名指上又有了戒指。她提着一袋婴儿用品,带着温和的笑容问他:

“最近怎么样?”

“还趴在公司的大网上,只是......”

他颠颠脖子上挂的相机,微微一笑:

“我挣开了几根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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