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夕(其一) Chapter 1 The Eve (Episode One)
原作:山本崇一朗(《擅长捉弄的高木同学》)、“波兰蠢驴” (《赛博朋克2077》)
Original by Soichiro Yamamoto (Teasing Master Takagi-san) and CD Projekt RED (Cyberpunk 2077)
(本作品中世界观的部分设定有参考“波兰蠢驴”游戏作品《赛博朋克2077》,故将其也列于原作者之列。——作者注)

SECTION A
一
晚上十一时,东半球的太阳已经完全熄灭了。天空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像许许多多条晶莹的珠串儿垂落在人间。在城外郊区,没了太阳的照射,天地之间仿佛灌满了浓稠的黑墨汁,压迫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唯有远处城市里妖娆妩媚、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才能告诉人们这里并不是无人区。
霓虹灯光像长剑一般冲破雨帘,劈开郊区的黑色幕布,微微打在正在狂奔的某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上。
男人抱着一个硕大的箱子,在雨点之间横冲直撞,溅起朵朵水花。在他的身后,有几个巡逻飞行机器人紧追不舍。它们将隐于机身暗处的枪口悄悄对准了男人的脑义体和那个箱子,整个机身发出如幽灵般的惨白的光。男人则飞快地跑动着,双腿快得在空气中只留下道道残影,若不是他的眼义体在黑暗之中充当了光源,他简直就像融化在了黑夜之中一样。
男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像在燃烧一般。他已经跑了太久太久,腿部安装的金属义体为了提供最大的动能已经超负荷运转,脑义体为了调控身体的生物机能早已过热,而身体里的那点能量已被生物体和义体损耗得差不多了。可那些巡逻机器人仿佛不知疲倦一般,从一开始到现在,任凭男人如何加速,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没有减少过半米。
“非致命程序错误!非致命程序错误!脑义体严重过热,即将强行待机!”男人的眼前突然弹出一个红色窗口,上面如是说道。
“妈的,不要在这个时候……!”男人顿时面色苍白,他明白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倒下,不然这个箱子就会被夺走,他的工作生涯——或者是整个人生——所获的一切成果都将功亏一篑!可是他真的已经到了极限,他已经在电子义体和超强体能的护佐下连续不断地逃跑了十三个小时,继续跑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走投无路之下,男人决定殊死一搏!只见他倏地转身,像长刀出鞘般,震开绵绵雨水。接着,他将藏在安装于腹部的储藏空间内的一柄伯莱塔92F手枪掏了出来,对准了身后的巡逻机器人。
“都他妈的给我退后!退后!”男人想咆哮,但体力的衰竭使他的大吼像小孩嘟囔,“只要箱子还在我手上,你们就别想带走它!”
巡逻机器人突然发出了某种电波,直刺男人的脑义体。男人知道,那是一种“机器人语言”,看来它们似乎有话要说。脑义体强撑着过热的痛苦,断断续续地将其翻译成英语:“不要再逃跑了。你只有这把老古董手枪,你必死无疑。”
男人见之,内心渐渐被绝望感包围,但他还不肯认命,只听他颤抖着声音说:“你们……你们想都别想!”
“伯莱塔手枪这种东西,对于我们是无用的,这点你清楚。只可惜你也只能找到这样的武器了。”机器人用冷冰冰的“机器语言”说道。
男人举起伯莱塔手枪的手像即将要散架了似的,在雨中颤颤巍巍、惊恐不安地抖动。最后,男人横下心来,对准离他最近的机器人抬手一枪,随后转身就跑!只听雷鸣般“啪”的一声,9mm巴拉贝鲁姆子弹在对方机身上绽放出绚丽的火花,周围雨水汽化,遇冷空气后又瞬间液化,腾起袅袅白烟。
那机器人却像丝毫没受影响似的,其机身连最基本的晃动都没有。它的枪口惋惜地望着男人的背影,机器人给男人发送了最后一条“机器语言”:
“唉。”
男人的脑义体将这条“机器语言”翻译出来,得到的却是一个叹词。他的心一下子凉了下去——他明白死神的镰刀下一秒就要割下他的头颅了。这声叹词,仿佛是手术医生对着已经没救了的垂死的病人的悲叹,是入殓师合上棺椁前对死者最后的告别!
起初,一点火苗在男人头顶蹿起,像一株火红亮丽的小草拔地而起,男人的头发被瞬间燎焦,他感到皮肤传来针扎般的疼痛。然后,不到三秒钟,无数株火红的小草像被春风吹过一般,在男人的头颅上生根、发芽、蔓延开来!男人的头颅瞬间就被火焰包裹了,剧痛榨出他最后的力量,但不是为了反抗,而是为了高声惨叫。他跪倒在地,痛苦地感受着自己的头被一点点烧毁、知觉一点点丧失的过程。但还没结束,很快,男人的的四肢、身体、内部器官,一切金属义体都开始燃烧,他身体里贮藏的脂肪就成了很不错的燃料。 他“噌”地从地面上跳起来,不知是为了缓解痛感,还只是临死前特有的古怪举动,他竟然在水幕中欢快地跳起舞来。于是,滑稽而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宽广的黑夜下,一个全身冒火的人正忘我地舞蹈,雨水仿佛都被这氛围给惊到了,它们还没碰到那人就因高温而汽化,接着又因迎面而来的冷空气而液化,好似缥缈无形的白色绸子在黑夜中徐徐铺开,和火光中的人融为一块儿,在夜幕下成为了最亮的人造光源。最后,这场无人欣赏的舞会早早地结束了,男人的身体猛烈地爆炸,像一朵鲜艳的大红花怒放于月明星稀之下。待火被雨水渐渐扑灭,夜晚才又回归了静谧,方才那场盛大的死刑好像从未执行过一样。
机器人们用热视仪在地面上扫来扫去,试图找到那人的尸体——自然是一无所获。经刚刚那么一折腾,恐怕想找到残骸都很难吧。
“A03,箱子呢?”一个机器人飞到一个机身上写有数字“3”的机器人身边,问道。不过,它们现在不再用“机器语言”对话,而是用由真人声音说出来的美式英语。
“在那里好好地躺着呢。”A03将枪口对准黑暗中的某处,“妈的,憋了这么久,终于可以用英语说话了,用‘机器语言’什么的真是有够麻烦!”
“路易斯·沃特森,被烧死的那人是叫这个名字吧?”又一个机器人问道,“箱子有没有遭到破坏?”
“是叫这名。箱子也还好好的——也不想想那箱子里装着什么东西!这箱子不抗炸怎么行!”A03低吼,“B05,你们怎么杀死那家伙的?我看这次的目标死得很痛苦啊。”
“那家伙全身的义体都过热了,所以我们特地在他的义体网络中植入了点比较猛的病毒——不过我们都没料到他会烧起来就是了。就是这样。”B05无所谓地回答。
“真是草菅人命啊,我喜欢。”A03冷笑,“行了,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我们不能再耽搁了。他妈的,鬼知道这傻屌居然能跑这么久!我们早该一枪打死他。”
“把猎物逼进绝境,难道不是你们α小队的一贯作风?虽然我们β小队全员都是铁石心肠。”B05大笑,前去搜索箱子,却发现了一件令远程操控着B05的驾驶员脸色大变的事实!
通过热视仪的扫描来看,现场除了刚刚那场死刑留下的余温,竟无一处有那箱子的踪迹!远程驾驶员顿时傻了,他操控热视仪左瞧瞧右看看,可他的眼义体仿佛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就是见不到那个至关重要的箱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箱子呢?!”B05近乎失控地大吼。
A03闻言,惊得远程驾驶员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你是说它不见了?!”A03大声怪叫着,立马飞到B05所在的位置,打开热视仪四处观察,不一会儿,远程驾驶员便面如土色地瘫躺在座椅上。
在沉寂了好一会儿后,A03再也忍受不住,只听一声重重锤击桌子的巨响,远程驾驶员彻底失态地怒吼道:“今天真是他妈见了鬼了!那箱子怎么可能会他妈的凭空消失?!!”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弄丢的!”B05也控制不住情绪了,两个驾驶员像两头歇斯底里的巨齿鲨,口中大泼脏水,恨不得生吞了彼此。其它一些机器人也傻了眼,它们呆呆地停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这怎么可能?!明明几秒钟前那箱子还乖乖地躺在地上!
“你们是说这个?”突然,一个清纯女孩的声音插入两个驾驶员的争吵中,“它现在在我手里。”
所有驾驶员的视角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包括两个正吵得不可开交的驾驶员。一时间,所有的污言秽语都像凝固在了雨幕中,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空气里竟万籁俱寂,仿佛霎时化作真空。良久,A03才开口喝问:“什么人!”
这时,漆黑的夜色里,几团荧光撞开了夜雨的桎梏,在天地之间若隐若现。驾驶员们顿时警觉起来,数十根枪管像鹰的眼睛一般紧紧盯住那几团荧光。A03和B05两架机器人站在最前面,它们既惊惧又好奇,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有本事在它们眼皮子底下偷走箱子、偷完后还敢大摇大摆出现在它们面前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荧光在黑夜中的形象越来越清晰,驾驶员们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枪管里的子弹就像蓄势待发的弓箭,随时准备给予其迎头痛击!
不知过了多久,荧光走出了墨色的海洋,驾驶员见状,都被眼前出现的一幕惊讶得瞪大眼睛——只见,偷走箱子并此刻出现在它们面前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一个手提箱子、头戴棒球帽、身披栗色长发、身穿粉白相间且袖口处和腰围处各有两个蓝色荧光圈的休闲服装的女孩!女孩笑了笑,放下箱子,抬头望向A03——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女孩的相貌,因为驾驶员们现在是视觉共享的状态——只见女孩生有一副姣好的面容,她的皮肤白皙,两腮有水一样淡雅的粉红,看上去浑似几瓣桃花落在了半融未融的雪上;眼睛上装有金褐色的眼义体,在夜幕中就像一小汪流动的金色水塘,非常灵动。可这样一个看上去来自亚洲的人畜无害的小女孩,是怎么偷走那么大的箱子,又怎么敢面无惧色地站在数十根枪管的面前的?A03想不明白。
B05尚未完全放松警惕,它死死盯住这个亚洲女孩,喝问:“你是谁?”
女孩看向B05,所有驾驶员的视角又不得不与B05共享。只见女孩恭恭敬敬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说道:“我叫做高木,只是个14岁的初中女生。纽约确实是个美丽的城市,我很高兴能与异国的诸君一同观赏。”
虽然听不懂,但B05驾驶员能够听出来,女孩说的是日语。再加上这九十度的鞠躬、纯正的亚洲人的面孔,女孩肯定是个日本人。可是一个日本初中女孩又怎么会出现在美国的一个小郊区里?B05驾驶员突然感到了一股从头到脚的悚惧感,几乎是油然而生。他觉得这个女孩潜藏着不知名的危险。
“你来这里做什么?”A03问。驾驶员很确定女孩听得懂英语,但是女孩说的日语他却一窍不通,只能通过翻译器勉强理解。
女孩——或者说高木——没有回答,而是用食指在太阳穴处一按,用日语说道:“呐,西片,对于你刚刚提出的比试,我觉得可行性还挺高的哦。”
与高木通话的是一个男孩,听声音应该也就14岁上下,他用通讯义体对高木说:“唉?这么说来,高木同学你同意了?”
“是啊,我接受你的比试了,西片。过会儿结算的时候,让我们看看谁的表现更好吧。”高木莞尔说道,“不过,西片你要是输了,那你的‘终极秘密’可就要人尽皆知了!”
“高木同学,你……!可恶!都说了不要再提那件事了!”男孩听上去像受了捉弄似的,十分羞涩窘迫,“你肯定是想让我害羞,以此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吧?!”
驾驶员一个个呆若木鸡,愣愣地听着高木和那个男孩的对话,即使他们一句话都听不懂。高木居然还特意侵入驾驶员们的通讯义体网络,让他们都听见了自己与那个叫西片的男孩的对话,这是要干什么?
“捉弄西片之类的,我还是放到事情结束后再做吧。”高木把手伸到后背挂着的刀鞘口,接着,她突然用纯正的英语说道,“接下来,就让我们看看这些美国的朋友们能够逃走几个吧!”
这句英语令所有驾驶员都为之震颤。他们立马意识到了不对,可已经迟矣,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柄发着亮眼的光的红蓝相间的长刀早已割裂黑夜,被紧紧握在高木的手上。长刀在夜空下划过一道标准的弧,红蓝色的光也随之舞动,美得就像死神的画笔在各个机器人的轮廓上描过。
“这……这把刀!我就知道她有问题!”A03驾驶员面色煞白,他高声下令,“快,杀了她,夺回箱子!”
意外地,尽管A03三令五申,可周围的其他机器人——包括B05——都像木桩子似的待在原地,没有一个敢上前迎战。那把刀的威慑力实在是太大了,那高亮的红蓝色的光仿佛是死神借而观察自己的眼睛,又像是无数柄无形却锋利无比的短刃,虽然那柄长刀还不曾碰过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但每个人的心脏都像早就被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驾驶员们惊恐不安地议论着那把刀,唯恐下一秒,它就会劈在自己身上。
A03也惊慌失措了,身为此次行动的负责人,他心中的惊惧不比其他队友的轻。他自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但此刻的他除了惊惧,更多的还是直涌上心头的愤怒。他愤怒自己的上司介绍这次任务时避重就轻,只对目标人物侃侃而谈,却不曾告诉他半路居然还会杀出这么一个看上去如此棘手的女孩,他本以为这次任务就是小打小闹般的追着人跑,天知道这任务中间居然还会生出这么大的变数!这下可好,这个女孩此刻亮出了那把令全欧美人都为之战栗的长刀,想杀掉她则是难上加难!可是他偏偏是最不能退缩的那一个,首当其冲的注定是他!A03眼一闭心一横,就像刚刚路易斯·沃特森那样,今天他和女孩必须分出个生死!
“妈的……既然你执意不肯让开,那就……!”A03驾驶员咬牙切齿,在自己面前的控制面板上按下了一个按钮。刹那间,无数数码程序漂洋过海,从新太平洋正中央的那座城市飞向这座离其上千千米远的纽约城郊区,飞到了高木面前的这架A03巡逻机器人里的信息处理中枢里。机器人惨白的机身上突然发出了瘆人的、像血似的红光,它们臃肿的身体迅速地伸展开来,渐渐地冒出四肢和躯干,从一个飞行巡逻机器人变成了一个陆战型攻击性机器人——当然,它的一切行动还得听身处千里之外的远程驾驶员的指挥。A03从身上某处抽出一柄高能粒子短刃来,这把武器削铁如泥,和高木的那柄长刀的威力几乎不相上下,一般适合近身刺杀,不过对付高木那样的女孩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
这把高能粒子短刃稍稍平复了驾驶员们不安的心。高木似乎是等得有些无聊了,她拿着刀,用余光四顾,似乎是在寻找逐个击破或一并歼灭的机会。不过这时,西片抢先说话了:“高木同学?听动静,你那边才开始打?”
“还没呢,他们刚把武器亮出来,但还没下手,应该是在试探机会。”高木提前关掉了与驾驶员们的通讯义体网络的连接,小声回复西片道,“西片你呢?”
“刚打完,确实是场恶战。对方的电磁脉冲手榴弹像流星一样朝我飞来,差点破坏了我的脑义体,最后还是用一发α粒子炮解决了他们。”西片喘着气说,“哼,高木同学,我跟你说,这次我的成绩简直超乎你想象,你绝对不可能轻松赢过我的!”
“嗯哼,是吗?那我可就拭目以待咯,西片。”高木闭上眼睛,轻轻地笑着说。
就是现在!A03驾驶员脖子上的青筋顿时如小山般暴起,他就是在等待高木放松警惕的时刻!A03这种机器人不适合持久战,但它的爆发性强,追求速战速决,正如平日深藏在深海里的蛟龙,只等某个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予对手致命的一击!A03像是射出膛的子弹,向笑着的高木飞去,高能粒子短刃直逼高木的胸口!
从“出膛”到击中目标,A03连半秒钟都没用,空气中连残影都没来得及留下。高能粒子短刃毫不费力地剪开浓稠的黑暗,冲开密密的雨幕,在夜中闪过一道可怖的光。但是很快,有一件事却让驾驶员惊悸不安起来——为什么?自己如此期待听到的、高能粒子短刃劈开血肉的声音,为什么还没出现?
A03急急地刹住脚,回头在黑夜中四顾。只见其他队友们也陆陆续续地进入了应战状态,焦灼的气氛烘干了斜织着的雨水,四下里一片“哗啦啦”的雨声。A03驾驶员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打开热视仪查看,果然,到处都找不到高木的影子,映入眼帘的只有几个不知所措的队友,高木仿佛是被瞬间蒸发了一样。
没道理呀?人体又不是雨水,而这把高能粒子短刃也不是核弹,怎么可能会将人体瞬间蒸发?驾驶员紧皱着眉头,思索着。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急急忙忙地按下操作台上的某个按钮。只听“叮”的一声,A03上某个元件忽然亮了起来。
“正在分析此区域中的残留动能。”一个冷冰冰的女声说道。数秒后,像是幽蓝色的帷幕缓缓张开一般,一个缥缈的人形展现在了A03机器人面前!
这下,A03可看清楚了——那缥缈的人形是高木的运动后留下的残影,只见残影朝向人群之外的黑暗,看上去应该是跑进了夜色之中。
其实,A03驾驶员打开的是一个类似于量子定位器的仪器,就是它扫描出了高木的动向。因为无论是人体还是物体,在空间里运动过后,动能不可能会完全消失,除开部分被转化过的能量,总会在空间里留下些许残留。而这个量子定位器就能够通过扫描时间断片内的动能残留,还原出当时此空间内物体的运动情况。
那个女孩……逃之夭夭了?
A03既想相信,又不敢相信。刚刚那个叫高木女孩明明已经亮出了那把杀神般的长刀,举手投足间都像磨好刀准备宰杀的屠夫,结果她只是稍微吓了吓众机器人,然后一眼不发地跑了?而且连箱子也没带走。这不是开玩笑,因为此刻,A03分明看见了那个箱子还安然无恙地躺在方才高木站过的位置旁。
“A03,怎么回事?解决了那个女孩没有?”B05问道。
A03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没有……那女孩跑了。”它答道。
“箱子呢?”B05急切地问,好像那个箱子里装着什么穷凶极恶的魔鬼似的。不过,没等对方回答,B05就已经看见了躺在不远处的箱子。
“那个女孩没带走箱子?”B05惊讶地说,但很快,惊讶就转变为欣喜,“妈的,管不了那么多了!就让那个女孩见鬼去吧!她不是我们的目标!现在我们赶紧把箱子带回去,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这下上头可要兴师问罪了!”
其他队员们都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还好没有真的打起来,不然自己一行人的性命还真是生死难料呢。
A03对此也有些惊奇,但好在心中的舒坦压过了原有的一切不安,仿佛堵在心口的塞子被抽走了一般,它朝箱子走去,伸出两条机械臂想要将箱子抱起。
突然,A03的全身上下变得遍体通红,好像是人体大出血似的,驾驶员所有的操作都无效了!驾驶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傻了眼,他如疯虎般咆哮着,近乎狂暴地捶打在面前的控制面板上,但无济于事,A03机器人定格在了伸手准备去拿箱子的动作上,浑如被嵌在了某个凹槽内,任他驾驶员如何怒吼也无用!
“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驾驶员狂喊乱叫,声音隔着新太平洋传过来。今天的变故简直比今晚下的雨还多,A03驾驶员的情绪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
A03转动视觉义体,想看看队友们分别是什么情况,却惊恐地发现,此时两个小队的队员们都变成了瘆人的血红色!每个机器人都动弹不得了!队友们显然也惶恐不安起来了,他们如牢笼内受惊的鸟雀,在通讯频道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叫嚷着。
这时,A03的声呐义体敏锐地捕捉到了后方传来的什么东西呼啸而来的声音,像是猛兽的急喘!驾驶员想转过视觉义体看看,忽然,一道红蓝色的光波如同死神抹去生灵的手掌一般,擦着A03的表皮似箭地飞过!接着,只听“喀嚓”一声,红蓝色的可怕手掌毫不留情地将A03面前的箱子从中一分为二,随后飞进黑暗之中,身后只留下液化的水汽帘幕,仿佛由森森白骨编制成的披风!
“不!!!”目睹了这一切的A03驾驶员几乎惨叫着喊出来,他亲眼见证了自己的任务成果顷刻间碎作齑粉的全过程。其他队员们好像也见证了这一刻,而他们连惨叫的心也荡然无存了——他们看见,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那个栗色长发的女孩正提着红蓝色长刀,如杀机四射的长枪般立着,长刀周围泛着亮眼的霓虹似的光,像森严古龙的长舌。刀刃后方,女孩的身影微微扭曲,说明刀刃还散发着高热量,空气被加热,揉折了光线。
是高木!她没有走!每个驾驶员心中都同时这么想着,恐惧在僵硬的肌肉间蔓延。
“呀,又见面了,各位。”高木又连上了各机器人的通讯频道,轻声说道。
“她……她还没有走!”A03居然像吓哭的小孩子般叫了出来。
高木笑了笑,缓缓说道:“嗯哼?难道诸君认为我已经离开了?那倒没有,其实从刚才我就一直站在这里,只不过各位一直没有发现罢了。”
“一……一直站在这里?”B05颤抖着声音问道。他的内心有太多疑问了,但此时此刻恐惧使他的大脑顿时失去了求知欲,反倒一心只想操控动弹不得的战斗机器人后退。
“新鲜出炉的赛博魔术,希望各位能喜欢。”高木还挺耐心地解释,“如果我猜得不错,想必各位方才已经把热视仪打开过,结果一无所获吧?其实,你们的热视仪一点毛病也没有,它确实捕捉到了我散发的红外线。你们之所以没法在显示屏上看见,只不过是我在你们的视觉义体上做了些程序的手脚,导致你们刚好对显示出的热视图‘视而不见’而已。至于量子定位器,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我就没必要再说一遍了吧?”
驾驶员们都咽了咽口水,冷汗遍体。高木的话激起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感,宛若石子在深潭中心沉没,荡开死亡般沉寂的涟漪。这个女孩是什么来头?她为什么会懂这么多,又为什么要与自己作对?难道是自己在某次行动中直接或间接结下的仇家?
说起来,这个行动组织的来历也一直是个谜。在这个世界上,平日里,他们几乎不见踪影,仿佛空气,唯有在某桩震惊全球的大案件发生时才会偶尔在网络下留下一份犯罪告知书,书中话里话外充满了对全球警察们的讽刺和挑衅。警察们使尽浑身解数,才查到有关这个组织的只言片语:无疑,这是一个跨国的大型犯罪组织,业务范围由红到黑,血腥的生意无所不包,但行动时几乎不会倾巢出动,而是在全世界分派不同的队伍,由各地区的队伍管辖各地区的事。很显然,高木这次面对的是纽约城的小队。
但也许是这两支队伍的业务经历并没有其他队伍那么长的原因,尽管他们也算是杀人的好手,但完全没有其他队伍冷酷迅速的行事作风,而是喜欢将目标折磨进绝境,最后在其生不如死时结果其性命——路易斯·沃特森的死便是明证。在他们杀过的人中,党派政客、商业巨鳄自是数不胜数,可也不乏误打误撞瞧见其行动的无辜平民,说起来确是令人发指。难道高木是某个死者的女儿,今天上门寻仇来了?
可不管怎样,高木留在队员们心中的印象实在太恐怖了,就像用炽红的铁块往脑袋上烫了个戳一般,而这两个队伍中的队员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心态远没有组织中的那些老手沉稳。他们向来喜欢以痛苦待人,可这回他们深深地体会到了身为猎物的恐惧。
“高木同学?你那里怎么这么安静?你打完了?”西片的声音恰巧在此时响起。他在另一边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显然是有些发急了。
“不,西片,远远没有。”高木轻声说道,手掌悄然握紧了红蓝色的长刀,“战斗——现在才开始!”
说时迟,那时快,高木从大石头上暴起,握住长刀的右手在空气中凌厉地挥出一道长弧,夺人的亮光劈开面前的黑暗。驾驶员们倏地瞪大了眼睛,正紧张地揣测高木想要做什么时,只听耳义体边“呼喇喇”的一片呼啸声,四周的空气被什么东西剧烈地扰动了。定睛一看,只见黑色的背景之下,一道凌厉得就像刃片的发着光的弧线在众人眼前如闪电般飞速划过,眼义体甚至来不及处理接受到的画面信息,只留下白色的残影转瞬即逝。不到一秒,驾驶员们听见A03驾驶员发出了夹杂着惊恐和痛苦的惨叫声,而这惨叫声持续了少时便消失了。
人们都看见了——A03机器人被干净利落地从中间一分为二,就像方才箱子的命运一样,长长的断口处还有灼红的液体留下,那是机器人表皮的合金遭到高温而熔化后的明证。A03机器人顿时暗了下去,接着,又一朵火红的大花在雨中傲然怒放……
A03像纸杯一样被轻易摧毁了——就用高木的那把长刀!
驾驶员们都明白那把长刀的恐怖之处了。那把长刀用高密度的材料制成,所以能够很轻易地劈开自然界中的许多坚硬的固体,在常温和阳光下看上去就是一柄平平无奇的无色刀片,但在低温和少光的夜晚却能脱胎换骨,全身染上绚丽的红蓝色,如同死神的巨镰。此外,这把刀还有一个特性:若挥刀者以足够大的力度挥出刀,那么构成这柄刀的粒子贮存的巨大能量便会在顷刻间以光波的形状释放出去,很少有物体能够承受住这一击,别说那箱子和机器人了,哪怕原子结构再稳定的物质也会被打成散沙。
A03驾驶员已经彻底没有生还的希望了。即便他本人不在美国,而是在千里之外的新太平洋中心的某座城市里远程操控A03机器人,但由于驾驶员的脑义体和机器人的中央处理器是连通的,所以若机器人被外力强行破坏,操控者的脑义体就会瞬间被摧毁。现在驾驶员还坐在座椅上,可是早已没了呼吸。
队员们没空为A03的死哀悼,他们都在祈祷高木能大发慈悲放他们一马。一把如此高密度、高能量的危险武器,高木却能像泼洒一杯水一样挥舞自如,那小小的身体里得有多大的力量?
高木像蝴蝶一般轻佻地落地。“你们要不要一起上?”高木问道。
“什么?”B05一愣。
“为了积分,我已经花费了很多时间了。从我见到你们到现在,少说也有半个小时了吧?想必我的朋友已经久等了。”高木的眼神凌厉起来,“所以,你们这些作恶多端的家伙,要不要一起上?我们早打完早收工。”
话音刚落,队员们身上的红光一下子消失了,机器人的控制权又回到了驾驶员们的手中——这是份杀意十足的宣战书!这意味着高木业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其实B05他们大可以扭头就跑,高木再快也比不上路易斯·沃特森,她是绝对追不上飞行机器人的。但是,B05一想到自己的上头——一个老奸巨猾、阴险狠毒的混账——是绝对不允许他们不战而退的,若真这么做了,那下场会比A03凄惨得多,不由得全身震悚。他们不得不破釜沉舟!
“我们没有退路了!我们只能杀了这个女孩!”B05疯似的大吼,“都他妈给我拿出武器来!”
队员们稍稍迟疑过后,只得心惊胆战地亮出各种冷热兵器。他们握枪握刀的机械臂像树枝似的颤抖。
“It's show time!”高木欢啸。
众机器人顿时蜂拥而上,刀片吞吐着冰冷的寒光。B05冲在最前面,它挥舞着一柄高能粒子短剑,和高木展开近身战。B05像一轮风车,“唰唰”地在高木面前切割,高木只是用长刀在面门前横挡,两柄刀擦出无数耀眼的火花。高木迅速调节起自己的脑义体来,忽然间,世界运行的速度仿佛一下子慢了下来,B05如此之快、如此之密的切割忽然变得清晰可见,旋转、切割、火花绽放……旋转、切割、火花绽放……高木感知时间的能力又像是更敏锐了,又像是更迟钝了,无数程序如洪水般流过。这时,高木看准时机,在B05背对着自己的一瞬间,高木侧身一闪,双脚跳起,躲过横扫而来的短剑,一个漂亮的前空翻随栗色长发的飘散而被画出。随之而来的,高木翻转着切割起B05的切割线来,每一击都精准地接在短剑的中点处。刚一落地,时间掐得刚刚好,B05方做完一轮切割,正是及其短暂地露出破绽的时候,高木飞快抡起长刀,对准B05的右机械臂狠狠一挑,只听“嗞啦”一声,B05的右臂像折断的枝叶一般飞将出去!
驾驶员显然是有痛感的,B05凄惨地叫了一声。周围的队员们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方才B05和高木的近身战实在太快,从开始到结束不到十秒,但动作实在密不可分,以至于其他人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B05踉跄着后退几步,很快便下令道:“一起上!快!!”
队员们大梦方醒,都勉强振了振士气,有的挥刀,有的端枪,一切的攻击对象都转向了高木。高木“嗯哼”地轻笑,像是在说“正合我意”。此时,她的通讯义体里传来西片惊叹的声音:“Bravo!”
抱歉了,西片……我知道你很想赢,可没办法,谁叫今天是我俩认识的三周年呢。高木略带歉意地想,只能委屈你一下啦。
几根绷直的切割线在高木面前闪过!高木眼疾手快,甩出长刀,将身一挡,随着一阵剧烈的猛震,切割线被弹开,高木的手腕也差点被挫伤。那些切割线已经接近了纳米级别,若不是这长刀的结构够密,刚好不够切割线通过,否则下一秒,高木就会被切割成四段!见切割线无用,机器人们纷纷掏出高能粒子短剑,像绣花一样在高木身边挥动起来!高木应接不暇,刚刚击退了来自左边的挥砍,来自右边的冲刺又接踵而至。情急之下,高木故意卖个破绽,在一柄柄高能粒子短剑仿佛箭镞般朝自己刺来时,高木脚下一滑,短剑在高木鼻梁正上方约三厘米处划过!接着,高木在众机器人胯下一个高踢腿,某个机器人被顶得翻飞出去。还没等对方做出反应,高木又“噌”地站起,转身,用长刀锁住另一个机器人的咽喉处,再一个侧身,用它接住了一柄短剑的刺杀,随后稍一用力拔出长刀,起身就是一个回旋侧踢,那个机器人接着高木拔出长刀时施加的反作用力和回旋踢的击力,顶着身后的机器人飞出去。又有几个近战机器人涌上来,高木不胜其烦,直接开启改装后的脑义体所拥有的远程攻击性能。几个机器人瞬间电磁短路,动弹不得,高木飞快跑过,一颗又一颗机器人的头颅被收割下来。
“高木同学!这也太帅了吧?!”西片在通讯义体里既像是赞叹,又像是惊奇地喊道。
这时,高木的余光所及之处,有一道银色的长弧带着凛冽的杀意袭来!高木本想用长刀格挡,但是自己面前还有不少与自己针锋相对的敌手,而那道银弧劈向的是高木的后背,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连那把长刀的优势都不明显了!情急之下,高木把右脚搭在面前的机器人上,随后,左脚对准其面门使劲一蹬,顿时,高木宛如腾空的鹞鹰一般跃起,在空中轻飘飘地打了几个旋儿,落在了那道银弧的身后。整个过程几乎不到三秒,在场的机器人甚至都没看见高木的身影,只看见几抹栗色和幽蓝色如长虹般划过。
刚一落地,高木还未来得及喘息,便从腰间掣出一把火红色的短刀,迎上扑面而来的杀机。高木奔向银弧收尾的地方,那是一个以速度见长的机器人,难怪以高木的反应速度,竟然连它的存在都没发觉。高木借岩石蹬起,高举短刀,如砸向铁钉的重锤一样,惊心动魄的红在机器人头顶开裂!可那机器人仿佛早已料知,它猛地举起银剑,和高木的短刀相撞,两柄利刃间绽放出无数的火花!待此轮对峙结束,高木倏地暴起,抡圆胳膊,一长一短两柄刀在空气中划出以银剑的刀镡为交点的弧形,短短几秒内,死亡与杀意的气息在两人之间炸开!而机器人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了,它忙挥银剑,对着短刀和长刀划出的双色弧光就是一番切割,极其勉强地接下了这一招。高木愈战愈勇,空间和时间的流动又一次变得有迹可循,一切物体的运动轨迹又一次化具体为抽象,机器人身上的破绽也暴露无遗……高木微微一笑,手腕轻轻转动,短刀如火红色的蝴蝶飞舞,接着,高木飞快地旋转起来,在场地上刮起迅疾的旋风,在某个瞬间,高木手指轻轻发力,在机器人看清自己的死因前,把短刀刺入它的中央处理器!短刀没入一半就推不动了,最后,高木用手肘狠狠一顶,短刀一下子贯穿,从另一端刺透出来!
鏖战多时,总算把近战机器人全部歼灭了。远处又有几个增援赶来,但它们并没有奔向高木,而是远远地在一旁飞着——它们是枪战型机器人!只见它们从腰间、腋下、面门等处伸出一把又一把暗枪,乌黑的枪口仿佛毒蛇的眼睛,随后,B05一声令下,数以百计的子弹如风暴般朝高木席卷而来!高木纵身起跳,躲在了大石块的后面,子弹打在石头上,几百朵火红的小花在上面转瞬即逝。
高木的脑义体分析起它们的武器来。那些子弹经过改良,冲击力和速度都大为提升,打在人体上应该能造成类似于AS50狙击步枪的效果,幸亏这大石头够厚,缓冲作用够强,不然还不得把高木轰成筛子?
“谢谢,西片,多谢你上次提供的建议。”高木说着,将长刀收回刀鞘中,从自己的衣摆间抽出一把马格南手枪来。
机器人一番扫射过后,稍稍喘息了一会,便又酝酿起第二次金属的风暴来。
“妈的,真是见鬼!这女孩居然这么难缠!我们好多弟兄都死在她手中了!”一个驾驶员双眼血红,死死地盯住石头后面,说话像咬钢筋似的,把一颗牙都咬碎了。
“刚刚那番扫射还没解决掉她?!”另一个驾驶员大吼。
“没有!她躲在那块石头后面了!子弹还是打不穿这么厚的石头!”第一个驾驶员说着,新一轮子弹已经上好了膛,就等着高木从藏身处闪出来了。
“老子肏他妈的……!”另一个驾驶员开始肆无忌惮地造起口业来。
果不其然,几秒种后,高木如箭般从石头后窜出,引燃了双方之间一触即发的火药桶。只见驾驶员们的脑义体像在燃烧一般,他们的眼睛简直要溢出血来,双手疯狂地扣住扳机,“轰隆隆”的枪声仿佛雷鸣。高木见状,一边侧面滑倒在地上,一边抬起枪,对准机器人伸出的枪口就是五枪!这并非因慌乱而盲目射出去的几枪,高木在移动的过程中,义体的数据处理中枢在超速运作着,霎时间,天底下一切物体运动的轨迹在高木眼里都是那么的清晰,高木在这样的状态下射击精度、速度和反应的灵敏度都数倍于平常,虽然面前枪林弹雨,但发发马格南子弹却不与任何一发子弹相碰撞,它笔直地朝对方枪口飞去!
对方的枪口忽然移开了。马格南子弹与枪口擦肩而过,却直直地射入对面机器人的头颅,而其致命的弱点——中央处理器——就被合金表皮层层包裹着!本来仅仅一发马格南子弹是钻不进这种合金表皮的,但这种子弹经西片改造过,现在它的威力不亚于一颗小型手榴弹。
一颗子弹钻不进去,那就用一颗手榴弹炸了不就完了么?
“砰”的一声骤响,机器人顿时失去了动能,它全身暗了下去,无力地卧倒在地上,任凭雨水侵蚀。其它四枪也是如此,“砰!”“砰!”“砰!”“砰!”四声同时响起,像奏响了高木的胜利之曲。五个远程机器人,在五发“小手榴弹”的攻击下,顷刻报废开花。
午夜了。原本一片混乱的雨夜,此刻顿时安静下来,“唰唰”的雨声终于重新占据了高木的耳义体。高木看了看腕上的计时器,上面显示:“用时1小时18分钟。”
高木环顾四周,只看见一片黑黢黢的稠墨水般的夜。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次的目标没有像上次那样动用重型杀伤武器,也没有用能释放电磁脉冲的手榴弹,所以打起来没费多少周折,大多数时间都花在听队员们之间的对话了。这下应该结束了吧?也该结算了。高木打开通讯义体,呼叫西片道:“呐,西片,久等了。我打完了,现在我们结算吧。”
西片那里阒然无声。高木眨了眨褐色的眼睛,重复了一遍道:“西片?西片?我刚刚打完了,现在我们结算吧。”
仍然无人应答。高木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想看看是不是信号出问题了。无意间,高木的视线飘向面前某具机器人的残骸,那机器人的表皮比较光滑,再加上雨水的冲刷,所以光能产生镜面反射,世间万物都映射得十分清晰——突然,她敏锐地发现残骸映射出自己的身后有一团惨绿色的光!不仅如此,耳畔还响起了雨水大面积蒸发引起的“嘶啦”声!高木一下子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但似乎已迟,待她一转身,绿色的高能粒子短剑正以惊人的速度朝高木刺来!
是B05!难怪高木在战斗的时候没怎么看见它的影子,好像它除了在一旁三令五申,还被高木挑断一只机械臂之外,就没什么动作了,原来它一直一声不响地守在旁边!失了一臂的它自知与高木正面对抗胜算微乎其微,所以它灰溜溜地——或者是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旁,就是为了在高木彻底放松警惕之后,用高能粒子短剑将其开膛破肚!这招与之前A05的偷袭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这回,高木是插翅也难飞了!
一定……一定要杀了这个日本人,哪怕只是个小孩!B05完全疯狂了,高能粒子短剑朝高木的胸口直直刺来,他像只饿急了的嗜血鬣狗,只求看见高木血肉横飞的惨状,恨不得将其血肉饮干啖尽!若不是高木,他们也不至于功亏一篑,他们也不至于遭此飞来横祸!而高木,则呆呆地看着,不做任何反应,不知是吓傻了,还只是坦然面对死亡。
一道黄褐色的直线从高木眼前画了出来!——“啪当”一声,高能粒子短剑被击飞,它在空中旋出一道无力的旋,落在地上,泡在了积水里,不一会儿就灭了,积水使其能量迅速地散失。B05又一声惨叫,高木看向它时,只见它的左臂也不翼而飞了。高木朝左望去,看见雨中赫然立着一个个头壮实、气喘吁吁,披着由雨制成的外衣的人影,如一柄插在地上熠熠生辉的大剑!高木的瞳孔放大了,那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西片!
西片显然跑得很急,泥水沾满了下面的裤管。他端着一把柯尔特M911手枪,枪口还冒着袅袅烟气。很明显,就是他刚刚用一发黄铜子弹救了高木。西片也没多说——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他跑向摇摇欲坠的B05,再抬手一枪,又一发子弹洞穿了B05的中央处理器,最后,西片对准其面门就是一个飞踢,把B05的残骸踢出五丈八尺远。
“呼啊——!呼——高……高木同学,呼——没事吧?”西片差点瘫软在地上,还好高木一只手搭住西片,才不至于双膝跪地。高木的眼义体闪烁着晶莹的光,她说道:“我没事!我没事!西片,你怎么会在这?”
“从高木同学你刚开始战斗后不久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我一打完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一边跑一边关注高木同学你的战况,”西片喘得稍微缓了些,“结果一跑来就看见那个家伙想偷袭你……我也没多想,抬手就是一枪。我还担心我打不中呢!还好,还好,有惊无险,千钧一发……”
“这样啊。”高木不知何时把头低下去了,几绺栗色遮在润润的眼义体面前,樱桃小口嗫喏着,吐出几个轻轻的音节。不过在西片发现这一点之前,高木快速地抬起头来,星星般明亮的褐色眼义体正好与西片略带英气的蓝色眼义体对上,“那么,也是时候该结算了吧?”
“嗯。”西片点头,接着,在腕上的秒表上输入“开始结算”四个字。顿时,秒表变了个颜色,一小块投影成像出现在雨水飘零的空中。原来这手表不仅可以计时,还是最后结算用的仪器。
机械女声说道:“正在处理相关数据,请不要下线。”
“Mission 25,玩家‘Handsome Nishikata’,用时1小时2分钟,歼敌24名,受伤0次,射击精准度97%。总计积分672845分,评级S。”女声如是播报道。
西片听着这一串播报,脸色渐渐地变了,变得满面红光,满目精神,眼义体像星光闪烁,脸上像开了朵桃花。这次的成绩果真不出他所料,比前几次增长得不只是一星半点。呵呵,高木同学,怎么样!是不是很惊讶!这回我的成绩比你上次的都高了!看你这次会怎么赢,不对,是怎么输!西片洋洋自得。
高木显然也有些出乎意料,她的目光被牢牢地吸附在了几个数据上,“看来这次西片打得很不错呢。”高木说道。
那当然了!西片边心中不可一世地回应,边听着女声播报高木的成绩,“Mission 25,玩家‘Takagi-L-N’,用时1小时24分钟,歼敌18名,受伤0次,射击精准度100%。总计积分598112分,评级S。”
哈,果然!我的分数比高木同学的高!西片在心底里为自己的神勇放声鼓掌。
奇怪的是,那女声还在说话:“开始播报积分加成。玩家‘Handsome Nishikata’,敌人兴奋度43%,恐惧度12%,其它情绪占比43%,未超过崩溃阈值,分数加成5%;玩家‘Takagi-L-N’,敌人兴奋度3%,恐惧度96%,其他情绪占比1%,超过崩溃阈值,分数加成72%。”
“什么意思?什么加成?”西片懵了。这时,他听见一旁传来花苞似的笑声。
女声不管西片的疑惑,说:“最后总分,玩家‘Handsome Nishikata’,共得分706487分;玩家‘Takagi-L-N’,总得分1029752分。播报完毕。”
“看来,”高木看向西片,“我又赢了,西片。”
“等等!等等!这是为什么?怎么突然多出个加成啊?!”西片大惊,面部表情像缠绕在一起的铁链,恨不得把那个播报的女声揪出来质问。
“嗯哼,西片,你不知道?最近黑市上有比较多有关于这款游戏的新插件啊。”高木莞尔道,“除了你在战斗时的表现,敌人的恐惧程度也成了评分标准呢。系统会测算敌人各个情绪的占比,恐惧度越高评分越高,兴奋度越高则反之。想必西片你太沉迷于战斗了吧?”
“难怪高木同学你迟迟不战斗……原来是为了增加敌人的恐惧度!”西片恍然大悟。
高木欢快地打了个响指:“Bingo!”
“怎么会这样——?!我还以为……”西片的脑袋像蔫了的花一样垂下去,蓝色眼义体中的星辰如被扑灭了一般。
高木用热可可般的眼神抚摸着西片的头发,嘴角边挂着似用工笔细描出的弯。良久,她打破沉默道:“不过,虽然西片你这次很可惜,但是你开枪的那一瞬间,真的挺潇洒的呢。”
“唉?潇洒……是吗?”西片闻言,不好意思地挠挠鬓角,把两颊都挠红了,“其实……其实就是条件反射啦,你也知道的,要是在游戏中角色死亡了,会很可怕的……就像那些驾驶员一样……”
高木趁西片没注意,悄悄走上前去,把下巴颏靠在了西片的颈根处,笑了笑。西片正害羞着,突然来这么一下,全身的器官顿时火辣辣的,像在跳一场炫酷的街舞,半张着嘴,蓝色眼睛亮得好似蓝琉璃,本来红彤彤的脸颊这时又不知怎么好了,红得像是在流动。西片由于刚改装了眼义体,所以哪怕仅仅一瞥,他也看的很清楚——高木的嘴唇如嫩嫩的樱桃慕斯,看上去吹弹可破,弯着小弧就要往西片脖子上靠。只听高木说:“抱歉,西片,这次劳你费心了。多谢啦。”
“可……可是,高木同学,没必……没必要这样吧?怪难为情的……”西片话都说不利索了,呼吸仿佛时断时续。
“没事,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高木说道,运动的肌肉挠得西片脖颈发痒,“这次是我欠你的。下次我可要赢回来。”
“赢……赢回来……”西片嘟囔着,心想一次捉弄又逃不了了。
高木重新站直,手按住腕上的手表:“时间要到了。我们,也该下线了吧?”
又要等下个星期了……?西片心头有股失落感,可嘴上却说:“那高木同学,你等着,我下次肯定会赢的!”
“拭目以待咯!”
几秒后,两人的眼义体失去了光泽。

二
高木渐渐地睁开眼睛。
眼前模模糊糊的,像蒙了层窗花。高木躺在一口盛满冰水的浴缸里,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这时,眼前突然弹出一个窗口,上面写着:“您已退出《Resident Killers》的游玩,正在努力恢复各义体的机能。请立即保持体温,不要过高或过低。”
高木见此,一个翻身,像鱼一样从浴缸内翻出来。她慢吞吞地擦干身子,换好衣服,走出冷气四溢的浴室。
脑义体终于能够清晰地运转了——她这几天的恢复速度总是比以往慢上很多。高木环顾四周,辨认着屋内的摆设,只见高端的电子仪器取代了大部分传统家具,少有的传统家具也是用或坚固或昂贵的稀有材料制作的。她认出这是自己的家。她信步走进自己的卧室,在床上坐下,一个圆滚滚的小家伙屁颠屁颠地滚过来,叫道:“哈!高木!和男友约会方回?”
高木眨眨眼,想起来,这是自家养的便携式机器人,有个自己取的名字,叫阿尼。高木一抬手,轻轻拍在阿尼头上,说道:“嗯……也算是吧。”
“怎么听上去你很虚弱啊。”
“刚感受了九死一生的一番经历,现在真的好累……”高木疲惫地说,“爸爸妈妈还没回来吗?”
“高木夫妇前往英国已经三个月了,暂时未回。”阿尼恭敬地答道。
这样的独居生活已持续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高木就在吃、睡、玩游戏和吸程序病毒的生活中反复煎熬。
“本来这次西片是稳赢的……不过由于我昨天在黑市上买了插件,这次又是我赢了呢。”
“你好像昨天才说要让着他的。”
“哈……没办法呢。每次我都想不尽全力,可是做不到啊……”高木略带歉意地说,“那阿尼,你帮我把《Resident Killers》的数据调出来好吗?我的武器要送去检修了。”
阿尼不回答,而大大小小的窗口已经在床边的电子面板上弹出来了。高木一个个地浏览,将身上的武器细细检查,好半天之后才满意地将窗口关闭。
一行小字像镶的钻一样吸引了高木的注意。高木细看,只见那行字写着:
“好友玩家‘Handsome Nishikata’,IP属地:中国湖北。”
高木见此,翩翩回忆宛若蝴蝶一般飞舞蹁跹起来,占据着她的大部分意识……

三
《Resident Killers》,一款没有任何虚拟成分的游戏,包括其人物、场景。这款游戏最初进入大众视野是在网上某些玩家发布的动态上面,在这些动态中,玩家们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这款游戏之稀缺之厉害。这些玩家据说是在黑市上淘到的这个稀奇宝贝。渐渐地,托这些玩家的福,游戏变得风靡起来,在全世界的游戏市场里都能瞥见它的身影。高木是在十二岁时,在东京城的某个地下交易市场发现的它。
这款游戏没有所谓的剧情线,也没有感情线,甚至没有NPC和场景模型。有的只是一台远程的脑义体连接设备。玩家戴上它后,通过对自己角色的自定义设计创建好角色,待开始游戏后,自己的本体将会失去意识,而意识体则会转移到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处的某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就是自己所创建的角色。
这游戏最初能风靡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其近乎无法无天的自由度。在游戏中,系统是没有任何任务的,任务需要玩家自己制定——而所谓任务,就是杀死自己最想杀的那个人。游戏会给每个新玩家发配一把刀和一副普通手枪,而随着杀人成功次数的增加,玩家的武器会越来越先进。自从这个特性被发现,全球的犯罪率——尤其是杀人罪——飙升至新高,人们总是能看见大街上有一群面相陌生、手执武器的奇怪人士在街上如古代浪人似的游走,而那些人就是被玩家远程操控的角色,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各国政府见事况要失控,于是在去年纷纷制定法律将这款游戏取缔,以至于现在只能在非常隐秘的地下交易场合才能偶尔一睹其容。
因此,有不少人猜测过这款游戏的背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供应这么多的人体模型和杀伤性武器,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区区游戏公司能办到的,其背后的底子必定深不可测,绝非一般人能探知到的。可惜这款神秘的游戏只是在大众视野中的一现昙花,这些秘密还没被探究出来就被永远深埋了。
高木是在中国进行某项刺杀杀人罪犯任务时偶遇的西片——与其他大部分玩家不同,高木从来只杀罪不可赦的人,这回清剿阿尔法和贝塔小队的任务就是例子。
那个杀人魔极其嗜血,杀了上百个平民,以活剜其义体与犯罪组织进行交易。当时那个血债累累的杀人魔被高木查明了行踪,于是被高木一路追杀,不知辗转了多少个地方。最后,他一股脑地栽进中国,想就此隐入人烟,就此蒸发不见。可高木却仍然对其穷追不舍,直到她与杀人魔的某次交战,杀人魔在九龙城寨左弯右绕,高木在身后如磁铁般紧跟。没想到杀人魔竟将病毒程序突然植入自己的义体中,于是他变得无比狂暴,速度和攻击欲望倍增,同时他提前注射的生物药剂起了作用,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畸变……在那场战斗中,杀人魔差点结果了高木。好在就在这时,偶然路过时听到动静的西片匆匆赶来,也像今天这样,用大口径子弹在杀人魔的身体上钻出了一个老大的血洞,从而救下了高木。
“这……这位!你没事吧?”西片看也不看杀人魔的尸体,而是径直走向被杀人魔的利爪钉在地面上的高木。他将断掉的利爪从高木的身体中抽出来,还帮高木包扎好伤口,并送给她应急药品。那一刻,西片背对着阳光,面向高木,像一位披着用阳光制成的披风的勇士,高木的心像被某个小锤子捶得咚咚作响!
高木痛得倒吸一口又一口凉气,断断续续地说:“谢……谢,若不……是你,我的头……恐怕已经……被他削下来了……”
“你是才玩这个游戏?”西片打量着高木,看上去高木的武器并不比自己的差。
高木有点难以启齿。她不知道这个男孩是什么性格,他若是知道自己是个曾经杀死过四只失控的生化武器和赛博嗜血症患者的资深老战士,肯定会笑得打跌吧?
令高木惊讶的是,西片没有再往下问,而是伸出一只手,对高木说道:“我叫西片,角色名为‘Handsome Nishikata’。我和你一样,也是日本人,只不过在中国湖北出生长大而已。既然我这次救了你,那么我们以后就并肩作战吧。这样还能有个照应之类的。”
高木本在犹豫,可一对上西片那蓝色如海洋般澄澈的眼义体,使她顿时下了决心。是啊,如果今后的日子里真有这么一个男孩保护着自己,想必再大的困难也不足为惧了吧?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西片稍一用力,把高木从地上拉了起来。
高木浮想联翩,一旁的阿尼奇怪地望着她。回想起来,那段与西片在游戏中度过的时光,林林总总都有三个年头了,一路走来,西片教会了自己不少战斗要领,而自己也凭借自身的信息技术能力对西片提供了颇多技术支持,可以说是相当有默契感的一对搭档了。尽管偶尔会像今天这样分头做任务,但关键时刻从没有掉链子过。渐渐地,高木打心底里发觉自己对西片总有种“奇怪的想法”——说不上来的感受,就像是花儿面对着能够欣赏自己的挚爱的感觉。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对西片动了感情了,不过西片似乎还没有发现这一点……
至于情感的缘由,大概就是发现了西片最怕受自己捉弄的特点吧——也是自从那天起,两人的性格就仿佛是对调了一样,害羞的不再是高木而是西片,强势的不再是西片而是高木。
奇怪,明明就是今天又被西片救了一次,怎么心中突然会想起这么多事来?高木从浮想联翩中挣脱出来,自嘲似的心想。可愈不去想,想法就愈烈,以至于高木嘴角勾起的弧形已经如拓印在上面了一般挥之不去了。
高木有些累了,她一下子躺在了床上。阿尼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主人,显示出现在的时间来:“0:26”——在如今的天文学和地理学中,已经没有“时差”的概念了,世界各地所接受的阳光都是由好几个利用被核聚变所利用的重氢所产生的能量发电的人造太阳供应的,所以东京和纽约的时间相差无几——高木刚经历了恶战,早就身心俱疲。
这时,窗外传来某个虚拟少女的声音:“晚上好,东京城的不夜居民们!现在是午夜时分!接下来即将进入我们的‘深夜娱’时间!我是你们最爱的小鸟游弘子,已经睡着或正要睡着的东京城居民们,注意你们的耳义体啦!”
高木似乎又有了些力气,她缓缓从床上坐起来,拉开了面前的窗帘,向外看去——窗外霪雨霏霏。这座城市,便是全球最著名最繁华的赛博都市之一,东京市。
巨大的落地窗仿佛是一张光滑的绘画板,虽不能直接用笔在上面勾勒,但东京城的夜景却如此绚丽夺目地印在了画板上。高木把一只手贴在玻璃上,看着雨水顺着玻璃的反面向下流,将画上的色彩弄花。外面的东京城,四处都是灯红酒绿的气息,歌舞伎町上,暧昧诱惑的粉红色向四面八方流淌,无数深夜不眠的居民在歌舞伎町的街道上游走,他们的义体在人流中闪亮;新宿区里,栋栋高楼亮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那些霓虹远远射来,如颜料一般涂抹在落地窗上;空中,许许多多飞行车辆像巨大的黑色鸟儿,它们神气地在人们头顶高昂头颅飞过,那可是有钱人的象征……整个世界仿佛被深蓝色、紫色等冷色调色彩填满了,蓝紫色的光在雨水的撮合下打在玻璃上,像是无数条艳丽的绸带子曼妙地纠缠在一起,又像是痴情的男女在床上火热。而在市中心,上百个巨大的招牌被挂在一幢幢钢筋巨垒般的高层建筑上,那些建筑实际上是多如海沙的跨国科技公司和企业,他们像大漏斗一样,对这个城市敲骨吸髓,吸取着巨额财富。高木由于自己的眼义体被改造过,所以能看得很远。在日本国夜晚的土地上,东京这个妖娆妩媚的舞女扭腰送臀、款款舞动。
繁华、落后,温和、暴力,富有、贫穷,以及数不清的暧昧和诱人,无数元素组成了这个如此绮丽的东京。
高木不喜欢看着那些高层建筑,每回看见它们,高木都会觉得这是一群屠夫,一群冷笑着注视着平民,如注视不谙世事的肥猪的屠夫。她很清楚这些公司企业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很清楚这些龙头的运转过程,以及公司职员们的生活——不为什么,因为自己家也是这些“屠夫”的一员。
没错,高木家正是全球最大的生物及信息技术科技公司之一的“高木”的创始者。他们家是一座高层建筑,坐落在东京城中心,离市政府不到一千米远。闲来无事时,高木就会坐在窗边,俯瞰五光十色的东京,看着道路上的霓虹如流水般淌泻,空气中溶解着纸醉金迷的气息。
但高木不喜欢这样。
她曾经听到过父亲和某个人的电话。她记得很清楚,父亲当时和那人吵得面红耳赤,像发了急的狮子。而那人的身份,高木能猜得八九不离十——金敏胜,“高木”的死对头,金氏集团的首席执行官。他们俩的关系,就和火星子和甲烷的关系一样,一不小心就会爆炸。至于他们吵的内容,高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肯定对东京城的居民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更何况最近东窗事发,“高木”的日子实在有些不好过……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这只不过是企业之间尔虞我诈的结果的其中之一,甚至冰山一角。可惜高木就生活在企业家的家庭里,想要触及这些企业公司的真相,还是万不可及的。
富人们的钩心斗角就是这样,他们自己可以云淡风轻地指挥,而无数为自己卖命的人在前线杀得血流漂杵。
当然,高木并不恨自己的父亲——她谁也不恨。她纯粹就是对明争暗夺的生活感到了厌烦罢了,哪怕自己很少亲身经历过。
这时,随着如花儿一般的娇声,一个巨大的动态人像在东京城中间缓缓生成,几乎有高木家的大楼那么高。高木望去,那人像是一个半机器人形象的年轻女孩儿,全身上下被粉色的妆容和幽蓝色的义体包围着,眉宇之间尽显娇嗔之气。在东京的街头行走的不夜居民们忽然都停下了脚步,不约而同地抬头,将眼义体的视距调到最大,像仰望星星一样仰望那个女孩。街道上霓虹的长河竟然像凝固了似的,都不由自主地为这个女孩停了下来。
她是全世界最受欢迎的虚拟人物之一,“赛博城的樱花”,小鸟游弘子。
“深夜娱”环节到了。
“不夜居民们,辛苦了你们辛勤等待的耳义体!那么,准备好被声波狂轰滥炸了吗?”小鸟游弘子低声对每个人的耳义体如是说。
每个人都选择了自己眼前弹出的一个窗口上的“READY”选项。
重金属、摇滚、低音炮……各式各样的乐声在人们各自的耳义体中骤响。人人仿佛被迷了魂儿似的,全身竟像游蛇一样,忘我地扭动起来……
高木默默地望着东京城内这诡异的一幕,听着窗外还在下的雨。

SECTION B
四
西片喟叹连连,这是他今年接的最棘手的活儿了。
路边,一个还在睡梦中的女孩被五花大绑,跪坐在墙角。西片立在一旁,宛如一把长枪,脸上满是等待的焦急。
等待良久,西片已经无聊得恨不得抓两只苍蝇来打架了。于是,他只好细细端详起女孩的容貌来——
乌黑的头发不长不短,两条短辫干净利落地扎在脖颈两边,算得上形貌昳丽。她人现在是昏睡的状态,显然是被化学药剂迷晕了。如果她没有出生在这里,而是远处那个灯火辉煌的荆州城,肯定至少是个颇有美人胚子的女孩吧……只可惜,这里只是个政府都懒得管的贫民区。西片无所事事地想。
在这个世界,光鲜亮丽的大城市旁,必有一个见不得光的贫民窟,这是条不成文的铁律。
多年的皮条客生涯,使西片对异性容貌的敏感度大幅度下降了,哪怕自己的改装过的脑义体也救不回来。
西片,湖北省的万千外国侨民中的一员,却被迫过早地干起这种活来。
他清楚,自己的血统来自于一个名叫日本的国家,自己并非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这是他的妈妈在一次偶然的谈话时,无意间提起的。西片遂追问下去,才从妈妈那里得知了全部。
听妈妈说,西片家族原本是个在日本雄极一时的大家族,在日本的那段日子里可谓呼风唤雨、叱咤风云。可世事变化之无常远超众人预料,一场飞来横祸——妈妈讲到这时有些支支吾吾,好像是有意回避——像一只大爪,把西片家族拉入一蹶不振、万劫不复的深渊。爸爸西片龙健死在了那场变故中,其他家人也因各种因素纷纷撒手人寰,到最后,辉煌的西片家族竟只剩下遗孀西片千代和长子西片。为了逃避某些人的围剿,西片母子俩才辗转来到中国湖北(那时西片千代尚怀身孕,未生下西片),并在中国生下了西片。
西片的母语是中文。至于日语,他是跟妈妈,以及一个与自己偶遇的名叫高木的女孩练的。由于西片家是偷渡来的,根本没有合法身份,所以西片家有一阵子必须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因为压根儿就没有体面的营生给他们做。直到后来有一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西片在贫民窟某个黑道青年的手中得到了一台游戏设备,上面粗犷地写着几个大字:
“《平民杀手》”,即《Resident Killer》。
西片一开始只是抱着如瘾君子初识毒品时的心态,试玩了一会儿——直到彻底沉迷,彻底沦陷。在那里,他尝到了从未曾尝到过的力量的滋味,也结识了不少战友。其中,就包括高木。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狂暴的杀人魔把高木几乎钉死在地上,扬起手臂,眼看就要割裂高木的颈动脉……西片大叫一声,抬起手枪,往杀人魔的脑袋上送了一颗黄铜子弹。想想当时,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想要救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呢?明明当时的自己已经当了多年的皮条客,对英雄救美的事本应毫不感兴趣,如同深沉的斋僧,可面对千钧一发的那一刻,他却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条件反射。
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突然很喜欢称高木为“高木同学”……
不清楚——谁又能说清楚?
高木自从结识了西片,给了西片无数经济上的援助,因为西片曾无意间提到过自己的景况。以至于到现在,西片家的生活即使说不上丰衣足食,也绝不是饔飧不继了。但由于没有合法身份,西片家仍只能蜗居贫民窟,西片仍只能当当皮条客,在嫖客与妓女之间来回奔波,好似陀螺——在无法无天的贫民窟,你还能指望找到什么好工作?
西片忍不住浮想联翩。他这人儿,没事的时候就爱乱想,乱回忆。
时间回到现在。这次的目标是这个女孩。据对方说,这个女孩比较单纯,和西片差不多大,以西片的能力,应该比较好接近她。可惜西片这人也不怎么有心机,完全不懂得怎么勾引女孩儿,只得远远盯着目标看,盯得目标都有些不安了。最后,西片只得横下一条心,用乙醚迷晕了她并绑好,像以往那样在路边等候。
但这次他有些不安。因为以前干过的活,妓女和嫖客都是自愿的,所以皮条客几乎不用费什么周折就能收工,西片也没必要怀着所谓的恻隐之心。可这回,女孩应该是被逼的——他有这种感觉。尽管听上去很荒谬,但西片确实被某种没来由的愧怍感包裹着,哪怕现在也是。
该死,怎么对方还不来?西片在黑夜里冷得如霜打树枝般颤抖。不久前刚和高木在游戏中战斗,然后又颇费神思地搞定接踵而来的拉皮条的活,现在西片累得只想回去睡觉。
一道白光远远刺来,叫醒了昏昏欲睡的西片。西片努力睁大惺忪的睡眼,远望那辆车的车牌号,确定是对方的车后,才提起昏睡的女孩,往晃眼的车灯处走去。
乌黑的车门缓缓升起,里面坐着四个乌鸦般西装革履的男人。紧挨着门的男人面色最为紧绷,从太阳穴到腮边,留下了好长一条金属义体移植后的痕迹。他瞥了眼西片,又看了看西片手中的女孩,不冷不热地用略带口音的中文说:“西片——就是你吧?”
西片咽了咽口水。这样的活他也揽了不知几百件,可没有哪一件的主顾竟像这样凶神恶煞,还一下子来了四个。西片镇静下来,回答:“啊,我是。您应该清楚的,就是昨天在网上跟您交谈的……”
“我的记性不至于差到要一个男老鸨来提醒我。”男人语气骤冷。
西片立马闭嘴了。但他心里却在腹诽道,你的记性若真这么好,那还问我是不是西片干什么啊!
男人从西片手中夺过女孩,给她松了绑。只见那个男人的双手戴上了手套,在女孩身上扫描似的摸来摸去,像是给机器做检修,还时不时地掀起女孩衣服的一角,细细查看。良久,男人才缓缓摘下手套,表示这场漫长的检修告一段落。“她是亚洲人吗?”男人问。
“是的。她是日本人,但是个孤儿。”
“她怎么会在中国?”
西片稍稍迟疑了片刻,随后说道:“这个……我也就是个拉皮条的,拿多少钱办多少事,至于目标的背景什么的,我就……我只知道她是最近出现在这里的,性格很孤僻……”
男人抬手,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行了,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你自己也说了,你就是个男老鸨而已,所以,我们之间的瓜葛,绝不能让外人探知到一丝一毫。换句话说,要是我们之间有人的口风有些许不紧……”
“不……不会的!请您放心!”西片一惊,立马回复道。
男人的唇际勾起一抹镰刀般的冷笑,然后车门缓缓闭上。只听他说:“那么,你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到此为止了。钱一会儿就打到你的账户上。对了,——别忘了我刚才那番话。”
那抹冷笑仿佛是在西片的眼珠上割裂的一道口子,痛得西片眼都睁不开,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好像与之对视就会有什么大难降临似的。
黑车的引擎轰鸣起来。在它开走至不见踪影前,西片听见车上的无线电广播正播报着晚间新闻:
“……凌晨一时四十二分,美国‘康奈尔’公司的五名巡逻机器人在纽约市郊区进行晚间巡察时,发现了许多躺在地上的战斗型机器人的残骸。残骸大多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根据巡逻机器人传回至‘康奈尔’的现场图片和数据分析来看,被破坏的机器人总数应不少于二十架。经过进一步勘察发现,场地上还存留着数亿吨计的重型子弹,不远处的草坪上甚至还有爆炸过的痕迹,在爆炸范围中心发现了一具碳化的人体以及一些焦黑的金属碎屑,暂不能确定人体身份。更引人关注的是,在某架机器人残骸旁还有一个科技箱,但其遭到巨大外力的严重破坏,内部物体已无法辨认……此外,在距此案发地约十五英里远的一片富人区,也发生了类似的事件……”

五
西片步履蹒跚地在白茫茫的地面上前行。地面上有浅浅的一层积水,每走一步,小小的波纹就会荡开。西片低下头,借着波纹,他看到了水中扭曲的自己。
“这里是……?”西片茫然地环顾四周,此刻他的大脑就像周围这些仿佛被漆过的雪白的地面和墙体一样,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刺眼的白,盯得久了,眼睛就会像被针扎了一样痛。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西片自问道,他的头还伴随着鬼魅般若有若无的刺痛和晕眩。他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他连这里是哪都不清楚。
正当西片不知所措的时候,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某个女人的哭声。西片登时瞪大了眼睛,侧耳聆听哭声传来的方向。那哭声由于声音不大,所以西片很难听真切,但不知为何,西片听着那哭声,那好似是冷雨凄悲地打在地面上的哭声,觉得它是那么悲痛欲绝,仿佛是排山倒海而来的苦涩洪水,差点把西片也卷入悲切的洪流之中。西片的心中飘满了疑云:这里除了我,还有其他人?是谁,又为何在哭?
就这样,在这片仿佛无边无垠的白色大地上走了很久很久,西片终于能看见一个人影了。只见那个人影就躺在西片前方不过几十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尽管西片并不知道那人是谁,方才放出哭声的人似乎也不是他(她),但遇见了别人总比伶仃一人好得多。西片不知从哪里榨出了力气,跑向那个人影,喊道:“喂!那位!不好意思,请问您……”
话未说到一半,西片就愣住了。因为眼前的躺在地上的人,是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西片见状,吓得一声惨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只见这尸体是一个看上去十岁左右的女孩,不长不短的头发可爱地搭在肩上,身上还穿着休闲装,本应成为家人的心肝儿。但此刻,这个女孩却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浑身上下满是被砍、被割、被碾压和摔落在地上的痕迹,就像是在流水线上被切割一番后,挂在钩子上准备脱水的肉,白皙的皮肤和殷红的血液相当扎眼,像用死神的画笔画上去的。西片壮着胆子,用颤抖的手拨开凌乱地挡在女孩脸上的头发,当他的眼睛与女孩黯淡的双眼接触的那一刻,西片的眼义体像是要炸开一样,现实与非现实杂糅的恐惧感在他心底油然而生,他的呼吸霎时急促起来。但同时,西片的内心又是如此笃定:自己绝对不认识这个女孩!可西片仍旧是怕极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一个陌生女孩的脸如此恐惧。
而在西片身后,女人的哭声由远及近,直至西片能够相当清晰地分辨出女人哭声的频率。西片僵硬地回过头,果然,一个跪倒在地,面向女孩尸体的女人正悲痛地嚎啕着,她把双手搭在脸上,所以西片不知道女人的面目如何。尽管如此,西片仍忍不住为这对母女——西片是这么认为的——默哀。身为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早逝本身就已心如刀绞,更何况孩子的尸体已经变成了这样。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妈妈西片千代。
“是你……”女人忽然用风一般的声音喃喃道。
“都是因为你!!!”女人忽然暴吼起来,睁大猩红色的眼睛瞪着西片,仿佛要用目光将西片撕碎。
还没等西片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女人就已经迅雷似的掏出了一把手枪……西片刚要惊呼,只听女人大喊“去死——”,对准西片的心脏,扣下了扳机。西片的左胸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鲜血在自己白色的衬衣上扩散,仿佛一朵玫瑰开在了自己的心脏上。最后,西片突然七窍喷血,口中喷出的血浆飞起几米高,两眼一黑,整个身体“扑通”一声瘫软在地。

六
“唔啊啊——!!”西片大叫着,从床上如弹簧一般跳起来。他惊魂未定地用手狠狠揉着自己的心脏处,想看看那里是不是真有一个被子弹射穿的创口。在反复检查无误后,西片才松了一口气,至少可以确定自己还活着。
“西片?西片!”旁边传来西片千代焦急又欣喜的呼唤声。西片这才反应过来,发现妈妈一直坐在自己的床边。“妈?你怎么会在这?”西片轻声问。
西片千代又气又笑,照着西片的鼻子就是一弹,说道:“死小子,你知道你昨晚差点把我吓死了吗!你老实说,昨天晚上你究竟上哪儿去了?”
西片千代,西片的生母,31岁上下。尽管在时间和近些年来发生的各种变故的双重鞭笞下,她的脸已经生出褶裥似的皱纹,但其举手投足仍可看出她原本少妇般的端庄妩媚。
“就……就干了些以前我常干的活啊,您也知道的……”西片几乎是嘟囔着说。
“小鬼,连你妈都想蒙!要不是你那个姓刘的朋友昨晚把你捞起来,你现在早就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西片千代严肃地说。
“姓……姓刘的朋友……?您是说刘锦恻那家伙?他把我捞起来?”西片一惊。
“啊,是的,是的!就是刘锦恻那孩子!”西片千代点头,“总之,若不是他,你现在早就不知在哪里了!”
“为……为什么?”
“你昨晚刚玩完游戏,接了通网络电话后就急匆匆地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结果直到凌晨三点你还没回来。当时把我急得五内俱焚,我还以为那些人一路追到了中国,把你给掳走了。恰好刘锦恻那孩子是负责昨晚夜巡的童工,于是我就请求他帮忙在这周围找一下你。结果没一会儿就找到了,你猜你在哪?你浑身一丝不挂,屁股朝天脸朝下地漂在贫民窟南边的那条河中间!离我们家足有2公里远!而你的衣服就这么甩在了岸边!当时刘锦恻还以为你死了,结果捞上来才发现你只是昏过去了……”西片千代越说越快,两片嘴唇像打快板儿似的又响又脆,西片连头都抬不起来。
“我居然……还做过这么丢人的事?!”西片难以置信地说。其实他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原因——前天他刚给自己的脑义体做了点改装,好用是好用了,可副作用就是脑义体偶尔会让所有者做出非常奇怪的举动。西片忽然又有点庆幸,得亏自己是在城南那边发了癫,不然要是在人烟辏集的城西,那自己今后有何面目见人!
“不过,话是这么说,小子你没事就好。——唉,儿子性格野,当妈的头发都得多白几根……”西片千代边说边往屋外走。
西片自嘲地笑了笑。这下可好,自己的“终极秘密”,又多了一个。
“唉,下次再和高木同学玩游戏的话,就千万不能被她抓到把柄了……”
片刻之后,西片又自语道:“不对,既然是高木同学,那她肯定会自己猜到的吧……”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