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传情】我妈
我妈,传统的中国女性,对家庭默默奉献,性格温柔隐忍;一生“依附”丈夫,哪怕丈夫做了什么,都能忍过去。几年前的口头禅是“忍忍就过去了”,每当我为她打抱不平,她也仿佛只是在听着别人的事,听我骂完,轻轻道一句“忍忍就过去了”。她年轻时候爱打牌,家中总是牌局不断,如果不在家,那就是在牌友家,但打牌并不耽误她承担所有家务。现在牌友少了,闲暇时候便看看小说。
小时候,她在我心中,跟别人的母亲是不一样的。她温柔聪慧、善良正直,虽然只是初中肄业,却写得一笔好字。她算术极好,那时家里开小卖部,往往顾客刚拿好烟酒糖果,她看一眼就能说出总价。顾客大多是村里的人,都是信任她的,她说多少就给多少。村邻们总有手头没钱的情况,我妈有一个账本,记得都是些琐碎的账,谁谁谁买灯泡欠着1块、谁谁谁买了针线欠着5毛,到了年底,欠账的人就会上门结算一年的欠款。遇到比较穷苦的老人,我妈总会少算一些账目、抹掉些零头。再穷的人也有自尊,虽然知道他们赚钱困难,但比起让他们还款,直接把东西送给他们或者直接免掉他们的账务,更让他们觉得难受。人活一辈子,不想到老还被当乞丐获得施舍。偶有新嫁来的媳妇,不信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妈就能算出准确价格,于是自己也慢腾腾在心里算上几遍,遇到算不清的,还得借用店里的计算器,按了一遍又一遍,来买过几次东西以后,大概自己也觉得算数麻烦,后来也都是我妈说多少就给多少了。
还有跟其他女人不同的是,我从没听我妈骂过一句脏话,她也不会像其他女人一样聚在一起讨论别人家的是非。而她这种温柔美好的模样,不知何时已渐渐被生活消磨殆尽,但我对她还是有好感的,她在我心里还是那个温柔善良的妈妈。这种看法直到我奶奶去世后。
奶奶是我妈的亲生母亲,我爸是入赘到我家的。奶奶生前做了一些超越常人理解,或者说突破传统道德观念的举动吧,妈妈与她的关系变得极差,两人恶语相向,甚至见面也不说一句话。那时我还不能理解奶奶的举动,且因为她,我们一家人都被人指指点点。那时候妹妹也只有4、5岁,看到别人拿奶奶的事去跟我妹开玩笑,我特别生气,就跟那些大人吵,仿佛一头被惹怒的狮子。但小孩终究骂不过那些嘴碎的大人,生气加上委屈,只能都投射到“犯了错”的奶奶身上,把她的缺点无限放大——吝啬、自私、粗鲁,吃饭吧哒嘴,站在村头大声骂着脏话,泼妇一般……总之,那时候极其不喜欢奶奶,甚至可以称得上恨了,我妈对奶奶的态度亦是如此,好几次提到奶奶,她的眼睛总是鼓得大大的,带着愤怒。
再后来,爸妈离开家去了外地,我上了寄宿学校,年纪尚小的妹妹跟着奶奶。奶奶的身体日益变差,甚至还曾与死神擦家而过,看在病床上神智不清的她还担心着妹妹无人照顾,妈妈心软了,两人的关系才有所缓和。不过已谈不上亲密了,妈妈依然看不惯奶奶,觉得她吝啬、刻薄、爱占小便宜的模样十分滑稽。比如正在吃着糖果,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奶奶会立即抱起桌上的糖果往房间里躲,仿佛来人要抢光她的糖果一样。妈妈这时就会翻着白眼,或轻蔑笑着“哼”一声。每逢去赶集时,奶奶总会从菜市场上捡回别人扔掉的菜叶子、烂掉一半的水果,而自家菜地上的青菜都吃不完,往往是来不及采摘就白白烂在了地里。以及奶奶骂人的时候,常常颠倒黑白,说些不着边际的脏话,比如就是“长成你这种逼样才克死你父母”或“你年轻时候勾引谁谁谁”之类的,实在不堪入耳,不再赘述。不过此时再提到奶奶,妈妈的眼神里已无恨意,兴许还有这时村里那些闲言碎语已经消停的缘故。
转折点是奶奶的去世。奶奶去世时,无人在她身边,等大家匆忙赶到家,奶奶身体已变得冰冷僵硬。我从北京赶回家,一切都太突然了,所有的事情都显得不真实,仿佛做梦一般。奶奶下葬那天,姑姑哭得肝肠寸断,而妈妈与之相反,还是如平常一般照顾着大家,只是眼睛因为熬夜变得通红。
葬礼结束,我回到了北京,后来趁着出差,我去看了看我妈。蓦然发现她变老了,肉眼可见的消瘦、颧骨凸起,头发变得花白,身体也仿佛矮了一截,她的模样愈发像奶奶。不仅如此,她的行为举止也越来越跟奶奶神似,仿佛当年那个温柔善良的妈妈从未存在。眼前这个妈妈让人觉得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为我印象中的母亲从来不是这样,熟悉是因为,眼前的她几乎是奶奶的复制版。她在我面前恶狠狠地数落着邻居,幸灾乐祸地说着别人的苦痛……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发生了变化,兴许是受了一辈子苦,终于开始对外发泄了吧。
没多久,妹妹捡了一只小猫,想养在家里,妈妈却始终不让养,最后骂了妹妹,说:“当年你姐就是养了猫,没多久猫死了,你奶奶也死了,你奶奶就是被那只猫克死的。”妹妹把这些话转述给我时,说实话,用心如刀割形容也不为过,因为彼时自己的精神状态也不大好,听完那些话真的对世界再也没有一丝留恋,心想不如死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想起那番话还是觉得难过。
等我精神状态变好以后,终于能理解她了,奶奶再怎么不好,也是妈妈的母亲,妈妈的母亲也曾温柔过。当时奶奶孤苦伶仃地去世,妈妈心里肯定比谁都愧疚难过,且在奶奶去世前一天打了两个电话给妈妈,催促妈妈回家,妈妈只当是平时奶奶闹着脾气,没有理会,谁能想到,一晚工夫,天人相隔。而作为家中长女、又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在葬礼上她甚至不能过度悲伤,因为她还要照顾自己的妹妹、照顾自己的两个孩子,还要跟前来吊唁的亲友们寒暄……这些都是她心里的苦。恰好那时候我的猫遭遇不幸,加上我远离家乡,她说的那番话,如果我不知道,对我的生活其实毫无影响,有个由头能把自己心里的愧疚发泄出去,也好过日日夜夜的自责悲痛。
我不会说什么父母始终是父母,孩子不应该怨恨父母之类的话,这太虚了,有的人就是不配做父母。但我妈无疑是称职的母亲,我永远不会讨厌她,哪怕她曾在我的低谷时期说了那些让我伤心的话,哪怕她也曾催我结婚,哪怕她现在也沾上了一些奶奶的缺点,但我还是爱她。
我永远也忘不了,当年父亲欠下一大笔债,家里甚至连我两百多块的学费都拿不出的时候,是她去建筑工地挑砖,在短短半个月内凑够了我的学费。直到现在我也还记得她第一天从工地回家时,肩上磨出了和我手掌一般大的水泡。她拿出缝衣针,让我帮忙把水泡挑破,那是我第一次哭着说我不读书了。其实那时候,我休学一年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我上学比同龄人就早一些,即使休学一年再去读,也不会落得太远。但那时候也是印象中她第一次凶我:“放屁,你不读书能做什么?你再说这句话我就把你赶出去!”
第二天,我还没醒,她就又去了工地,前一晚贴在肩头的胶布被血洇成了红褐色,兴许是太累了,回来没洗澡、没吃晚饭就睡了。第三天,看到她的衣服肩膀部位也沾上了血迹,手套已经磨破,她拿出新的胶布,让我给她换上。我揭开贴在她肩头的纱布,肩上露出了鲜红的肉,皮已经完全破了,我没忍住,放声大哭,不小心把眼泪滴在了伤口上,她疼得“嘶嘶”了两声,又把我搂进怀里安慰我:“哭什么,过两天结了疤就好了,过两天就好了的。”她肩膀上的伤口,直到第十天了才结痂,过了好久好久疤痕才是慢慢变浅。
而那段时间,我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