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战闻录冬祭·雾之章】入围作甲《临劫》

临劫
一、
咱知道,咱早就知道,自从咱黑谷山女逃到地底下来,晦气就死死缠着了咱的身子,浸透了咱的骨头,咱自找的!还在地上的时候,那群就懂埋头替人砌坟头的同族,老早就咒咱说,咱吐出来的气都带着瘴,喷出来的唾沫星子都染着病,懒进了五脏六腑没药医。没法子,咱就是看不惯,受不住!那群家伙的穷酸叨叨,真就让人耳朵都起茧子!
咱是只土蜘蛛。土蜘蛛在山上,向来干的是筑楼的活。嚯!那妖怪的山,着实是富丽堂皇!八九成是咱土蜘蛛建的,十成十轮不到咱们往里住!又论回来,但凡是起高楼,哪有不塌的?跋扈的大天狗刮一刮风,山都能摧折了刨成白地,何况是楼?花大功夫筑的楼,转头来不都是高坟头?但这明明白白的道理,工头不认,榆木脑袋的同族也不认。非但不认,还迫着咱也闷头不认。叽里咕噜,哐啷哐啷,罗圈话比地底下河童的电波还恼人,几百年了,现在还时不时在咱脑子里嗡嗡响呢。
“天要下雨,楼要扛灾。风灾雨灾雷灾火灾,灾临到头上再想辙全是白搭,须得平日里就留心盯好一砖一瓦一梁一柱,有半点差池,临到灾来都是要命的大祸。”总是这话,总是这话,整条命都扑在上面,一辈子啥别的都甭干,一门心思净备着灾来了!临了,这活还要干得麻利,一宿就得建好。咱也傻过,也不是没信过这蠢话,拼着老命苦了筋骨,那真叫一个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方方面面都做扎实,生怕哪里漏下个纰漏出大乱子。但有屁用,大天狗醉了,真就是猪油蒙了心,一扇子下来,咱筑的楼就连片倒了,真真儿的是无妄之灾,谁扛得住?工头不听,押着咱的脑袋,罚咱做三倍工,胡咧咧说平日用心那楼就垮不了,唬咱说再出岔子就押我囚进地底下去,陪着死人骨头永世不得超生。这事出了几遍,咱是真倦透了,倦透了也就大彻大悟,索性不要他们押,自个儿跑到地底下住去了。不是说咱活着就害着瘟病是个瘟神吗?瘟神走了!不祸害您们!地底下的日子可舒坦了,也不用劳神费力起高楼,屁沟子里拽俩丝儿就能搭个棚,晶莹剔透玲珑窝,好赖咱自己有得住!棚塌了窝倒了压不死咱,起来掸掸灰再糊弄个完事!可能吃的喝的是委屈了点,但耳根子清净比啥都好……
咱知道,地底下不是啥好地方,能跑到地底下来的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也不是好东西,咱认,有啥不能认的?地底下是脏,是臭,认定了自个儿又脏又臭,日子就过得去,悟到这个,地底下就敞亮!但凡眼睛被啥干净的东西勾走了魂儿,大灾大祸,那立马就要临头哇。咱就是一时忘了本,迷了心,领了个干净东西回了窝,这晦气立马就找上了门……该啊,该!全怨咱把那白净净的兔子带回来,才落得个被悟心鬼缠上,还和那最不能沾的河童们扯上瓜葛……苦啊,苦!
地底下都是些晦气玩意儿,晦气玩意儿也分大晦气小晦气。要说地下那头等大晦气,千百年来都是悟心鬼坐头把交椅。要不是那河童食了熊心豹子胆,敢去劫了个悟心鬼,这头把晦气交椅还不知多少年才得易手。河童咱是天天见了,想不见都难。但那悟心鬼,咱是只听过,没见过,光听说那悟心鬼是人不人鬼不鬼,面上挤着三只眼睛,只消一眼就能把人心肺肠子瞅出来拾掇得明明白白。这样的家伙,谁都不待见的。换了咱,也不待见,隔八百米瞅见了都得绕着道儿再撒把香灰。可坏就坏在这三只眼上。那日咱是只见得个佝偻着腰,破衣服下面鼓囊个瘤的家伙过来,脸倒是生得清秀,明明白白端端正正安着两只眼睛,也就放了一万个心,只当是个瘸子来讨口水喝。咱也确实是飘飘然了,轻飘飘盛满那白净净兔子的样子,欢喜大梦迷了脑子,痴心妄想琢磨着积点功德,竟也就把那大晦气迎进了窝里。哪曾想她进了门,那双可恶的眼睛一轮一转,腰背咔咔一挺直,那瘤子从后脖颈窝里扭出来,竟是血红红第三颗邪门大眼珠子,骇得我三魂七魄去了八成。还是那身破烂衣服,裹着矮矮个一小姑娘,就那么一站定,愣是平地里炸了响雷,震得咱手脚都麻了,连哆哆嗦嗦的劲儿都剩不下多少,生怕她把咱那些腌臜事都抖弄给那兔子听去,只得恭恭敬敬地洗干净了耳朵,诚惶诚恐地记清楚了那悟心鬼的名讳,唤做“古明地觉”,那天杀的河童劫了去的就是她的妹妹……
悟心鬼端的是有恃无恐不要脸,仗着眼珠子比人多一颗,大摇大摆地就住进了咱窝里……呸呸呸,这念头可不能有,悟心鬼不比工头,大不敬的念头憋心里也能让她读去了,那咱哪有好果子吃,今后哪怕只搁心里想,也得礼数周全地叫她一声“觉小姐”。更何况了,咱这丝都没用上几根的破窝,哪能让觉小姐屈尊看上。古明地觉大驾光临,显是端端冲着那兔子来的……
唉……咱也知道,那兔子归不得咱,最多也就让咱眼睛享享福。她太干净了,咱头次见着她就知道,她不是地底下的人。谁见了不得痛心疾首叹一句?她可不该沦落到脏臭的地底下来的!可惜,呀,可惜,咱见到她的时候,她已过了桥,奈何不得了,奈何不得了!
下到地底下的路,就那么一条。凡过了桥,就算囚进了地底,再没有能回去的。这是大妖定死的规矩,地底下的人都知道。再冥顽不灵的,去桥那闯个几次,碰过几鼻子灰,也该学乖了。除了那守桥的绿眼睛,也就咱一个,时不时还去桥边上,吸吸对面吹过来的风——咱去是为了朝着地上那群蠢货吐唾沫的,可不是巴望着回地上去——顺带也瞅瞅有没有新来乍到的愣头青。咱来地下来得早,碰见新来的总得帮衬帮衬,是吧……
所以咱清楚得很,见到那兔子过桥来的,只有咱,没别人!咱可谨守着秘密哩,嘴上缝了丝、上了闩,没露半点口风,也就那悟心鬼——不不,觉小姐——能看穿咱金屋藏着娇。莫笑,莫笑!那兔子,可是有竹子一般直挺的背,柳枝一般爽利的发,鹿一般矫健的腿脚。更何况她多干净!是,是,她脚上也沾了泥、破了口,面上也落了尘,那桥对面的烂石头洞有多难走,咱当年跑下来的时候可也是见过一次。但从那风穴下来的,要么哭爹喊娘,软烂得像摊撒尿和的泥;要么咒天骂地、鼓胀得似个吹了气的河豚。就连咱这种有骨气自己下来的,当年也是连滚带爬,没少掉过眼泪撒过气。都一样脏!一样丢人!但那兔子,唉哟,可真的是行得端正,不哭不笑,也没人押着,自个儿直端端稳当当就下来了,脚下看不出慌忙,走得那叫一个快!咱悔啊,咱就那样愣生生盯着,忘了出声让她掉头回去,桥上那嘴忒毒的天杀的绿眼睛也不拦着,眨眼间她大步流星地就过了桥……咱慌忙忙跑过去问,她也不答。那双兔耳朵倒是挺机灵,抖一抖让我知道她不是个聋子。招招手也愿意跟着咱过来,但嘴巴是一声不出。咱估摸她是个哑巴,要么就是个傻子,合计着她大概是被抛弃了,才孤零零一个人下来,可怜的哟……要不是觉小姐,咱都不知道她喉咙好使,更别提知道她叫“铃仙”,造孽啊……
不行,不行,咱还是得鼓足了十二个胆子,当面找那觉小姐谈谈,这像个什么事啊。咱知道,咱这点花花肠子,半点都瞒不过她。自打来到地底下来,咱是被人贩过几次,也贩过了好几个人。哪里凑合算得上个去处,咱不说一清二楚,也算是略知一二。地底下也是有好人家的,咱本寻思着那兔子既是个傻子哑巴,咱把她介绍去个好地方,也算遂了一桩好事,结下一段善缘,赚得几个良心钱……何况咱还没忍心动手哩,天天也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她,生怕她凉着累着,咱这一番诚恳的好心,觉小姐定然也读得出来。但是,但是,唉哟,给我一万个胆子,咱可万万不敢把她送去河童那鬼地方糟践!觉小姐啊觉小姐,你好冷酷的心。河童那里得是什么地方啊,你这个手眼通天的悟心鬼,都没本事把你那被劫走的妹妹抢回来,你指望这兔子替你受罪?她能替你当那天兵天将?那可是河童哇……
咱是个土蜘蛛,本职干的就是砌楼筑城。但咱土蜘蛛全族上下,都没人能筑出河童那样的城!咱们土蜘蛛,筑城用的是土、木、石头,顶破天用点丝——就这还是一族不传之秘哩!但那河童,自打来了地底下,可是硬生生把生铁烧熔了,拿金属筑的大城!筑的,也不是咱土蜘蛛想得到的憨笨东西,那城可是活的,会吃食会动弹,一天吞下的炭垒起来都是座山!那城,抬头就能见着。那城,张着蜘蛛都数不清的不知道多少只脚,爬着、抓着……整天价肚子里轰隆隆响着,喷着硫磺味的蒸汽,往地壳里凿着、啃着,数不清有多少张嘴,多少只牙……这城抖抖身子,掉下来的皮屑碎块,都是废铁。废铁积多了,也就成了镇。现今这片儿,是谁都怕那城,谁都离不了那城了。咱们这群住在废铁镇的,大半都得仰赖那河童余下的东西,弄点吃食。那城是个活物,活物就得伺候的。精细的伺候,住在那城里的河童自己会干;粗杂的伺候,像是挖炭运铁矿这类,河童也忙不过来,就会雇些人。出手可阔绰,付的是黄澄澄的金子,听说是那城里用人魂炼出来的……
那城,就叫“河城”。城里那些河童,也都叫“河城”。早些年头,河童似乎是各自有名的,但现在是只余下了“河城”一个名字,也只余下了一颗心。咱不知道她们怎么办到的,但咱和这个河童说句话,十里开外的另一个河童当即就能知道。觉小姐说,那“河城”里有个装置,装置里囚着她妹妹,把那悟心鬼的能力发成电波广播出去,洗了所有河童的脑子。她说的话,咱没那么懂,但咱听明白了,那些河童确乎是“勠力同心”——这是工头当年常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了,全城的河童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都围着那城打转,心心念念只想着“工作、工作”。为了什么?咱琢磨不出……
但,要是觉小姐说的不假,那、那……既是如此,那还有什么能抵挡得了?什么灾能摧垮那河城?那可是铁的城啊……人能做的极致也就是那样了。咱不瞎也不聋,更不是傻子。咱不服工头,咱的工头说一套做一套,咱偷工减料的本事都是学的工头。咱思虑不纯,土蜘蛛们都没一个纯的,没见着谁真真地做到了“无欲则刚”!谁不想着给自己捞点好处赚点油水……?咱们这些人,逢着灾来,那就活该!该像个虫子一样被灾压死、挤死!谁都这样!但那河城……若是她们真真地上下一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她们就比工头嘴上说的,还要……还要……那可就太厉害了,什么灾都奈何不了河城的!不,她们自己就是那灾了!风言风语说那河城要钻透了地脉,引得那地火岩浆涌出来,把那妖怪山再点燃烧干净哩!河城,河城,那硫磺和铁铸的城自己就是灾啊,是劫。咱躲不掉,躲不掉的,命中该有这一灾,这一劫,咱躲不掉,觉小姐也躲不掉,那兔子——铃仙——也躲不掉,可再怎么说古明地觉你也不该迫着铃仙去那河城里送死啊……咱得说,咱得把你说动了,让你回心转意,放那铃仙一条生路去,咱这一片好心可是真真地澄如明镜,不怕觉小姐你读了去,你读了去还得夸我热心肠哩……
二、
“读出了什么吗?姐姐?”
“依然是老一套。河童要捉我们去,南面的洞窟也设了埋伏。她们渐渐学会怎么对付我们了,几个队相互之间没通消息,不知道哪个方向还有陷阱。”
“明白了,姐姐。下一次让我来读吧,连续使用读心的能力,你已经很累了。”
“……你又在同情河童们了。”
“请放心,姐姐,我不会傻到把自己送给她们的。叛乱是河童自己发起的,被天狗镇压了的。我们并没有亏欠河童,没有理由把自己送给她们,做她们的工具。”
我安静地回答着姐姐,心里明白,唯有这样才能让她安心。我也并没有说谎,我并不打算成为河童们的阶下囚。只是……
我读到了太多的记忆。我知道了,在我们头顶,越过地壳的高处,有一座风景秀丽的妖怪之山。那的确是一座美丽的山,被天狗们统治着。在那里,河童们分得昏冥的水池,而风光壮丽的山,从前属于鬼,而现在属于天狗,似乎也将永远是天狗们的。
要评判往昔的公平,已无可能。觉之眼并非阎魔们的净琉璃之镜,所读到的记忆并非完整的事实。觉的角色是见闻,而非审判。然而有些事是清楚明白的,譬如,崇信机械,工于技术的河童们,在梦想中设计了理想乡的蓝图,想象了一座集技术之精华的移动城堡。而她们也的确有力量将其建成。又譬如,河童些微的不满,和她们实实在在的潜力,引起了天狗的恐惧,而河童之中又确乎有人胸怀大志,或是说,包藏野心。于是终究发生了所谓的叛乱,以及切实的血腥的惨剧。落败的河童中,有很多被残忍地折磨而惨死了,有更多被残忍地折磨而苟活着,而后那一派河童全都失去了光明,从故乡的河川中被放逐,幽闭在昏黑的地下。
惨剧是那样多,那样鲜活,叩问着我。痛苦是那样显眼,深刻,仿佛亘古不变地烙印在河童们的记忆中,无法忽视,证明着复仇的必要性。我几乎要经受不住这痛苦了。我暗自希求能替她们解除痛苦,袖手旁观已足以使我产生替代性创伤。
那时候我还未曾明了,正因为这隐秘的冲动,会致使我逃离追捕时产生些微的犹豫。或许正因为这些微的犹豫,即便并非本意,我将被卷入了悲剧的命运中。
然而彼时的我,却已更早地发觉了一个更深的危机。如果诞生于世,只为了倾听痛苦,甚至无法对黑暗的心灵视而不见……那么,觉妖怪这种可悲的生命,又有什么存续的乐趣可言呢?
“姐姐。我们觉妖怪……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诞生于世上的?”
三、
照例是那个梦,甜美的,蜜一般的梦。梦中的自己,也是清醒的,亦带着醒时的记忆,不过是有几分倦懒。微醺一般朦胧的意识,啜饮着梦的蜜味。不可睁开眼睛,若一睁开,温暖的摇篮般的蜜,立刻就会令自己憎恶的。沉沦下去便好,安心地,休憩在小寐里,就可求得幸福的。
梦中的自己,照例是赤裸的。脂玉做成的身子,决然难以想象是受过斧凿,定然是用指腹、舌尖,温柔地融化了,摩挲着塑成的。纯白、透亮、温润、洁净,珍而重之地被奉献在白砂的荒漠中,正是被宝爱的贵重的牲祭,将要宰杀了献给漆黑的天幕和惨白的大地,献给这一方死寂的净土呵。
然而有兽群来了,大群的圆滚滚的,白色的长耳的鼠,还没有褪去毛皮,簇拥着,圆睁着赤红的狡黠的眼,嫉妒地攒聚在脚边,暗中磨利了不中用的齿,酝酿着软弱的怨毒。多可怜啊,它们并没有被拣选。温软的小小的身子,只手便可拿捏了,轻易便可消灭了,根本纳不下锐利坚硬的杀意,定然是杀不死自己的。
但是,呵,缠着吧,缠着吧,白色的长耳的鼠们,从大地的最根底里爬出来,纠缠在我的脚边,徒劳地祈求着,奢望将我一同拖进地狱里去吧。决不会驱走你们的,你们腹中可怜的郁愤,以我白玉的身子为酒樽,一点点盈满,将会酿成美艳的罪孽呵。多么凄美的终结,多么不可原谅的自戕。啃食吧,啃食吧,终有一天,我会甘愿把我这身体,白白献出,让你们争抢分食干净的。被宝爱的贵重的牲祭,命中注定会陶醉在己身玲珑的惨剧中呵。
啊啊,这正是,蜜一般的美梦,潜意识的盼望,被扭曲的偿罪。过盛的意识,过多的思考,在缺乏勇气的灵魂里丑恶地发酵,就会化成这般可憎的蜜梦。
铃仙睁开眼睛,彻底地醒来了。猛然涌起的强烈的反胃,让她一阵干呕。抛弃同伴的可耻逃兵,今日仍然还苟活在地底。
头顶,陌生的机械巨城中,传来断续的广播。月兔的耳朵忠实地翻译了电波,铃仙再次听见了那反复响起的声音。
克服“追求幸福”这一痼疾!——电波今日依然如此喑哑而固执地重复着。
只有反省是没用的,后悔的话更是荒谬。犯下罪行,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没有仲裁,罪是不能被清算的。
然而地底并无阎魔,被遗弃的地狱里只有荒芜。即便踏过不可回头的桥梁想求得审判,双耳听见的也不过是司空见惯的苦诉。一死了之是简单的,但可憎的是,自己盼望的就是凄惨的死亡,确乎是在凄惨中榨取出享受。如此简单地遂愿,实在是可耻到连大罪人也难以忍受。
若是昔日的战友月兔,此刻能现身在自己面前,尽情对自己发泄出愤恨,那该有多好。然而亡魂决不可能复活。既是如此,忍耐着悔恨,任由忏悔折磨自己,也是罪有应得的惩罚。
数十年心怀忏悔的生活中,充塞脑中的,始终是纷繁的思考。那样活跃,却从无出路,向来是徒劳地空转。自己是富有才能的,越发依稀的记忆里,还在月面上的时候,这才能曾被两位高贵的大人——绵月依姬和绵月丰姬——肯定过。被数十年的忏悔洗涤之后,这“有才能”的赞许,却越发清晰地向外浮现、凸显。那么,当年的铃仙,定然是自傲于才能,为自己受到拣选而万分欣喜。没错,时至今日,自己甚至依然眷恋着这才能,欢喜于自己擅于感知,擅于思考——哪怕早已明了,正是过盛的感知和思考,铸成了重罪。感知和思考,妨碍服从和勇敢。而月兔的美德,首要的恰恰是服从和勇敢才是。
“你需想明,既然如今这样痛苦,当年你又为何选择逃离月面?对你来说,那是一切的起因。”
铃仙又想起古明地觉来。这位自称是“觉妖怪”的少女,的确具有窥视记忆的本领。但更令铃仙钦佩的,是古明地觉那冷静且冷酷的性格。觉对自己既没有指责,也没有同情;不加以咒诅,亦不施予祝福。觉妖怪是投己所好,刻意选择了自己最易接受的态度?亦或是她天性本就如此冷淡?铃仙无从判断,但这种态度确已帮助古明地觉说服了铃仙,达成了觉所想要的交易。如今,铃仙潜进河童的机械巨城已有数日。时隔多年再次被役使,为了他人的目标而使用自己的力量,这竟多少冲散了长年缠结于心的忧郁。想来,古明地觉是看穿了自己“被需要”的欲望,更清楚唯有行动能替人挤出脑中过多的思虑。
“请回答口令,回答我们的信念。”在巨城的入口,担任卫兵的河童发问。
“克服‘追求幸福’这一痼疾。”铃仙以电波中的信息作答。
河童沉默地点一点头,铃仙将手臂伸出去,让对方用刻刀做了标记。如此,进入“河城”的手续便告结束,铃仙已被认定为是一名“河城”。
这和原定的计划并不相符。古明地觉原本看中的,是铃仙操弄波长、隐藏身形的能力,本想让铃仙做一次长久的潜入,探得她的妹妹——“古明地恋”的位置,再做长久打算。但两人都未料到,第一次潜入时,笼罩全城的电波,瞬间就探得了铃仙的位置。本以为计划就此告终,但蜂拥而来的河童,却只机械地发问。小心试探了一番,才发现对方只以电波和口令分辨身份。稍一拨弄波长,身量高挑的铃仙,竟也被承认为一名河童了。
既已成功伪造身份,误打误撞得以自由进出,这机会当然没有白白放过的道理。铃仙立刻就与古明地觉再次见面,一番交谈下来,两人都确信那“河城”的状况,要远比想象的更为异常。城中的河童,虽还留有肉身,精神上却显然已是行尸走肉的机械。难怪能读心的觉,依然只能读得一片空白,无从探得恋的所在。
两人都明白,现今取得的伪装,未尝不是一种侥幸。能进入城中多久,可以获知多少信息,无疑全是未知。所幸月兔的本领还是胜过地上的妖怪,河童的枪支机械,足以将读心的暴君拒之门外,却还不足以缚住铃仙。最坏的情况下,两人估计,铃仙仍能全身而退。古明地觉并未寄托多么强烈的希望,只求月兔尽力即可,这点无需读心铃仙也能察觉。但既已接下委托,铃仙仍想尽量取得好的结果。
电波依旧在鸣响。除了河童,此间便只有操弄波长的月兔,还能解码其中的信息。铃仙抖动了下耳朵,一边凝神谛听,一边沿着迷宫般的甬道,继续向深处走去。
滴滴滴,滴滴……
工作确实是必要的。新的工作带来新的刺激,让久已麻木的脑和知觉渐渐苏活。那些长梦中被己身沉重地压麻了的躯体,随着活动流入了新鲜的血,发出剧烈的疼痛的信号,以此欢呼复活。
知觉一旦从自我之上移开,得以注视向外界,空转而焦虑的意识顿然得以解放。原本以彻悟封存的结论,随着向外的窥视,竟也渐渐松动起来。铃仙调动起精神,仔细地探知着。一旦有了外在的目的,一直让自己烦厌到夜不能寐的灵敏的知觉,也变得可以忍受,甚至可亲起来。现在正是需要这“知觉”的时候,也唯独这种时候才更加清楚,自己本能里有多么喜爱洞烛幽微。一旦“知”有了目的……那么,“知”,知晓、了解的目的是什么呢?
没来由地,想起了黑谷山女来。抵达地底之后,那第一个向自己伸出手来的,矮小而不起眼的少女。
生物的思考与感情也由波构成,就是因为波长的不同而使不同个体的性格产生了差异。黑谷山女的波长是很短的。越短的波长,越接近疯狂。越长的波长,越接近从容。黑谷山女的波长,虽还未短促到疯狂,却显然远离着从容。从她的波长里译出的,是一日胜过一日,越发高涨的情绪。恐惧、焦躁、自卑……和某种欢喜。而在这一切短促杂乱的波背后,是某种谨小慎微,带着好意的底噪……那就是她本心的样子吗?
正是读了她的心,古明地觉才发现了,有一只月兔下到了地底。既是如此,自己得到这适意的工作,多亏了黑谷山女无心的牵线搭桥。下次见面,该郑重地当面致谢才是。按照古明地觉所说,黑谷山女原本算计着卖掉铃仙。然而,古明地觉同样说过,黑谷山女为了铃仙,曾当面和觉爆发过争吵。读心的觉妖怪,本该是黑谷山女恐惧的对象……敢于和觉争吵,是因为怨恨觉抢走了自己贵重的商品吗?
若是如此,黑谷山女大抵算得上是“见小利而忘命”的愚昧之人了。区区一介月兔,并不值得冒着恐惧去谋求。不过,自己的价值被对方格外地看重,这一点依然让铃仙感到快慰。这其中存有一个矛盾。铃仙曾欣喜于被月之民拣选,而后多年都因这欣喜而耻辱。然而,被黑谷山女珍视,却丝毫没有引起类似的耻辱……为何?是因为潜意识里,仍觉得月之民崇高,而黑谷山女低贱吗?又或者是因为,黑谷山女并没有像月之民那样,把自己当做一件工具来夸赞呢?
无论如何,黑谷山女并没有引起铃仙的不快。她还存有活生生的欲望和血肉,以符合地面的方式,在肉体里蓄积着贪婪和冲动。这正是月之民所说的不洁污秽。而自己正啜饮着她的污秽,隐秘而有所保留地,从这对月之民的小小背叛中获得欢愉。
“你需想明,既然如今这样痛苦,当年你又为何选择逃离月面?”古明地觉的发问,确乎唤起了诸多被避忌的记忆和思考。
滴滴滴,滴滴……
从满是蒸汽的黄铜甬道中转过弯,视野骤然开阔起来。前方是“河城”的心脏地带,无数的河童来来往往,木然而繁忙地重复着无止境的工作,就像工蜂一般。众多轰鸣的机械,组成庞然的兵器,那正是“河城”这巨蜂的“针”,将要带着愤恨的毒,准备着以殉死的壮烈的决心,刺进某处去。
此前的探查中,铃仙都刻意避开了这中央的区域,回避进入大群的河童中间,以防事态突然生变。然而,旁敲侧击的探查已到了极限。要寻得古明地恋的所在,看来是不免要深入核心了。今日临行前,铃仙已向觉作了说明,告知自己可能要在“河城”中停驻数日。
波嘈杂而单调,每一位河童的波长都被调谐为雷同,仅仅机械地执行着电波所发布的命令。然而这种异常,多少暗示着一个希望。当初姐妹俩被追捕时,古明地觉曾读得了河童的计划。如果河童并未改进她们的技术,那这洗脑的雷波,就还需要一名活生生的觉妖怪才可生效。既然“河城”中的河童仍是无意识的工蜂,那古明地恋应还活在城内的某处。
铃仙深吸了一口气,将已知晓的情报,再次于脑海中遍览。
机械巨神“亚历山大”——这是这座巨城原定的名字。这件庞然的武器,在还仅是河童的一个构想时,本是打算用作叛乱的底牌,用于颠覆妖怪之山的秩序。为了这样的目标,怀着叛心的河童,借用了地上军神的名号,祈求这名字带来辉煌的胜利。然而计划未及推行,便因走漏消息胎死腹中。那一派雄心勃勃的河童,就此被囚入地底,再也不见光明。如此惨烈的失败,想必造成了深远的痛楚。被打入地下的河童,谋划着靠绑缚一名觉妖怪,实现彻底的思想钢印,统一全族的精神,大概也源于告密背叛之痛太过钻心剜骨。这段历史,或者说是记忆,连同“亚历山大”之名,一同被编码在“河城”城中的电波里。
然而,现今实际建造出的机械,却唤做“河城”。诚然,建造机械的目的已变。根据古明地觉的描述,在掠走古明地恋时,河童们已不再想依靠机械巨城去赢取战争。胜利的愿望,混杂了被放逐的愤恨,彼时已燃烧成复仇的狂怒。机械的巨城,不再是作为征服者,而是作为复仇者而被建造,其目的是为了钻透妖怪山的地底,以火山的劫火,将敌人和自己一同燃尽。“亚历山大”之名就此废除,确然可以理解。但作为替代的“河城”之名,却也并不匹配那同归于尽的复仇目标。
古明地觉曾简要提过,河川对于河童们而言,有着何等重要的意义。据说,若是舍弃了河流住到山上,便不得再以河童自居,而变为山童。河川,即为故土,即为归处。可地底并无像样的河流,穿行于洞窟的地下河浑浊不堪,甚至带着硫磺炽热的气味,难以想象会让河童满意。更何况,地下的这机械巨神,并未用到多少水力,却靠着金属和火焰运作,根本不是河童的风格。
被放逐的,无可归宿的——这概念的相近,轻微地咬噬着铃仙的心。月兔已走到了大群河童的近旁,但也并无河童做出反应。工作,工作,无需思考,无需感知,只为了未来命定的某个刹那,将自我的一切停滞,为达目标而毫无保留地奉献出自我全部的力量,乃至要“克服‘追求幸福’这一痼疾”!铃仙悚然惊惧了,眼前工蜂一样缄默劳作的河童,恰是数十年间自己力求达到而不及的,月兔道德目标的终极。
然而不对!眼前的河童是如此可悲。周遭的一切都是异常的。是因为洗脑的电波……然而不对!若无一名觉妖怪,洗脑的电波就不能生效。但河童们又确乎是,同仇敌忾,联合在一起执行了对古明地恋的追捕。现今的工蜂们,现今蛰伏的整座“河城”,不可能仅是出于一个狂徒单独的意志。是被放逐于地下的全体河童,共同决定了如今的结果。
久未叩响的一扇门扉,轰然开启。几乎已被铃仙遗忘的,高速思考的体验,带着顿悟般的震撼于刹那间降临。这不可能,如今眼前行尸走肉的工蜂们,不可能是放弃思考麻木服从的结果,而只能是狂热激情的造物。河童们并非为了放弃感情而捕获了古明地恋,恰恰相反,是为了不让感情褪色,在狂热的愿望驱使下,才索求了古明地恋,借助她的力量,让本不可能保持长久的刹那的激情,持续燃烧到愿望实现。这是,为了让彼此联合,为了保持非凡的觉悟。那么,被联合的意志去了何方?那意志不在眼前的工蜂身上,是存在于电波之中吗?自己初次踏入“河城”时,瞬间就被电波所发现了。无处不在的电波,无处不在的群体潜意识“河城”,从一开始就早已注视着自己了!
心念电转之间,冷汗已从后背淌下。月兔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慌乱,仔细回顾起此间全部的所见来。确实,应该假定存在一个“河城”,一个君临于此的共同的意志,这个意志下令,为了完成目标,个体的河童当舍弃单独的意志,成为工蜂完成必要的使命。但这目标真的是复仇吗?铃仙环顾四周,那能钻透山体的武器,显然已无限接近于完成了。然而“河城”蛰伏至今,并未启动其全部的力量……
如果,“河城”和自己相似的话……
“克服‘追求幸福’这一痼疾。”——这句口号,若真如河童所说是一种信念,那它不像是复仇的信念,而更像是悔罪的信念。自己曾咒诅自己的感知和思考,是因为感知和思考迫使自己做了逃兵,是因为自己为了追求幸福,认为不值得为月之民虚无的目标而舍命,而逃离了被赋予的使命,是因为自己深悔于抛弃了月兔的同伴。
那,“河城”的目的是……“河城”蛰伏至今的原因是……
“是因为,尚有未尽之愿。”
电波突然做出了回答。
不知何时,周遭所有的河童,都已停下手中的动作。铃仙回过头去,那里站着一名河童,手持着一枚开启的怀表。
“你好,铃仙,感谢你来到这里。”
青色怀表的盘面上,雕刻着眼睛的图案。
“你是‘河城’吗?”铃仙心有所悟,并未解释“河城”的含义,“你所说的‘未尽之愿’,是指什么?”
“对,我正是‘河城’,也是古明地恋。”河童微微欠身施礼,某种光的波聚集过来,在她身边投射出一个熟悉的形象,那是古明地觉反色了的幻影,“我们无法去往外界,被束缚在电波启动的时刻,一直在等待一个契机。谢谢你来到此地。姐姐长久以来并未放弃寻找我,才促成了这样的奇迹吧。”
现今,鸣响的已不只是电波了,整座机械的巨城,亦如长梦中苏醒。铃仙紧跟着古明地恋的幻影,拾级而上。河童们是为了此刻,才长久在昏冥中准备的。心念及此,铃仙突然想起古明地觉初次见到自己时,那一声长久的叹息。
“你真正的愿望,不过是回到过去那个时刻,回到那不知是否发生过的战争中,和你月兔的同伴一同战死罢了。”
四、
灾来了,灾来了。咱知道,躲不掉的。
咱没能说动觉小姐,咱白白吃了她一顿教训。觉小姐骂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没明着这么说,但咱不是痴的,不是傻的,她那眉梢鼻子歪嘴角,都向外透着阴损的气儿,用不着出声儿就把咱从头到尾数落了一通。觉小姐说,那兔子非但不只是从地上来的,甚至不只是从天上来的。人家是比天还高,从那明澄澄照着人的月亮上面下凡的神仙!咱确实污损了她,咱是大不敬、大不敬!觉小姐的话,大半咱都听不明白。但是她的意思,咱可明白了八成。那兔子啊,是个谪仙。她在广寒的月亮上犯了错,可不像咱一样贪生怕死,不要上仙批下敕令,自个儿就利落地跳下了凡尘,下凡来历劫难、洗罪行的!她是命中注定要渡此劫,咱就是她的劫,咱够脏、够臭,所以那天,那月,冥冥中指定了咱,来当这个劫!咱不是故意的,天神会原谅咱的。咱也知道,咱当了这劫,污损了谪仙兔子,自己也得受着灾……但咱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这么疾。咱还没积够功德,不知这下又要被打落到第几层的地府中煎炸受苦……
但那觉小姐是什么算盘,咱就琢磨不透了。谁都知道,那“河城”就是灾星,是吃人的祸兽,天神都能捉下来吃了的。觉小姐干嘛要把谪仙喂给灾星,咱是始终捉摸不透。是了,既是谪仙,说不定确有大法力。下凡历劫,谪仙也得积功德,要在人间地底斩妖除魔,才好光明正大回那广寒宫去。但咱也还放不下这个心。唉哟,虽然咱恭恭敬敬叫着觉小姐,打心底里改掉了称呼,但那觉小姐毕竟还是悟心鬼,肚子里装着八方四海搜罗来的机关算计,骇人得紧。咱听有文化的妖怪说过书,有个也是谪仙,唤做金蝉子的,下凡修行了十世,也是要立大功德一路西行,这路上可没少了妖魔鬼怪算计着要吞吃他的肉哩!
这几天,咱是举棋不定,左顾右盼,急得像个油锅上的蚂蚱。一边盼着那觉小姐神机妙算,谪仙兔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河童鬼怪伤她不得;一边又怕那悟心鬼心如蛇蝎设下毒计,这番正是下套要赚那谪仙性命,喂饱了那“河城”要闹出翻天覆地的大劫难来。
头几日还算风平浪静,谪仙全身而退,咱高兴啊,咱心里舒坦。这谪仙平安无事,咱也算沾光积德,有福的。唉哟,咱太天真、太得意了,天神呵,分明明是给咱最后机会,试咱有没有慧根,能不能看穿那悟心鬼的把戏!咱蠢,咱是瞎子、聋子,咱眼睁睁地看着那“河城”吞吃了谪仙,平白无故得了大法力,要行那崩山烧杀的大灾了!河童啊,你们毒啊;悟心鬼啊,你心狠啊!咱这条贱命,早晚要折在祸里,死了也就死了。你们这样算计上界谪仙,你们要受十世报应的啊!
咱心里苦,咱看得今日那谪仙进了“河城”肚子没几个时辰,那长年不动弹的“河城”,顿时就抖弄筋骨,弄得天翻地覆起来。光是那手脚上崩落的泥尘,都埋了大半个废铁镇。咱知道,妖怪山是完蛋了,地底这镇也要完蛋了。好吧,好吧!都完蛋吧!咱也落个清净!干脆!干脆!
喝呀,土蜘蛛啊土蜘蛛,你怎就如此地蠢笨?天降的机缘就在嘴边,你怎就如此灰心丧气白白放过了?谪仙是进了那“河城”的肚子,可那谪仙也是有大本事的,说不定正是她在那“河城”里大闹,闹得那铁做的肚肠疼痛难忍,这才大闹起来哩!这震天价的动静,怕是河童们临终的哀鸣!天赐的机缘要你设法助她,你怎就一个人胡乱叹气?咱悟了,咱是豁然大悟,咱顿然明白了要做什么、干什么。地底那谪仙正和河童斗法,地上那大人物,啊,怕是正如那工头说的,“肉食者鄙”!怕是还啥都不知道哩!
咱是空有点土木的本事,但那妖怪山上,该有大人物!该设法叫人来助那谪仙!确实,咱是没什么信心。那妖怪山上的大人物,向来对咱们是不管不顾,横着一条铁石心肠。但咱也是瞎猫想碰死耗子,病急无路乱投医。咱也横下一条心,朝着那桥就冲了过去。咱一条贱命豁出去不要,但那谪仙可不能受大劫难!
然而咱的这一番可贵的勇气,落了空。咱冲到了桥边,无人搭理。咱冲上了大桥,步到半途,霎时起了弥天大雾,白茫茫一片只听得几声冷笑。咱是心惊胆战,咱生怕自己又触了哪条大妖定的禁忌,但想到那谪仙,咱又生出了无限的勇气。咱大声吼叫,咱说,地下那河童造的铁兽,要掀翻了妖怪山哩!
白雾里还是冷笑。白雾里的声音说,那河童翻不了天,也钻不透山。任那河童胡闹,大妖只当笑话观看。
咱怒了,咱又急又怒,咱说,要伤了谪仙毫毛,天也要降灾打在你们身上!
白雾笑声更烈,白雾说,狗屁谪仙,那兔子不过是月亮上一个奴,爷爷打上月亮的时候不知揍了多少。
咱气急攻心,咱说,你们狂吧,妄吧,那河童集众人之力,真真地做到了无欲则刚,要钻破这地底的牢笼手到擒来,到时候你们这些冷眼旁观的天狗大人物,一个个都得被拉下来好看!
白雾更笑,白雾说,狗屁天狗,照样是奴!大妖在此看管,不过是守那约定,要隔绝地上地下,不可来往。大妖一诺千金,大妖定的约就是严刑峻法,比那天条还凛然不可犯。
咱愣了,咱以为最大的妖,就是那天狗,万万没想到竟天外有天,这守桥的妖竟敢唤天狗做奴。咱静下心来,仔细思量。咱是奴,但咱也不是生来就有一副奴才骨头。不知怎地,咱对这守约的守桥大妖怪,平白生了几分敬意。
咱问,若是那约,阻的是地下妖怪不可过桥,那倘若河童真钻破了地,捅开了天,可否送那月兔回那地上?
白雾此次不笑了,白雾答道:允了!好胆量!
当真?
白雾霎时间退了,转眼凝成个实体。咱这才看清,大妖是个生着角、不怒自威的姑娘。大妖说:一诺千金。
五、
无影灯照耀的纯白的房间里,安睡着古明地恋。照例有着无数的机械,无数闪烁的指示灯和摇动的天线,接收着一切,发散出一切。
“河城”端坐在沉睡的古明地恋身边,披着古明地恋的幻影。一切都将告终结,一切都将告新生了。从现在起。
“在把古明地恋绑缚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些机械中,预先设下了一个程序——或者,按妖怪们的说法,一个式神。
“铃仙,你的推测是对的。这里准备的机关,的确是为了那个目的:将一个信念保持到最后,让刹那的激情停驻为永久。为此,需要觉妖怪读心和洗脑的能力。如此一来,就可以将一位河童坚不可摧的信念,烙印在所有河童身上。同时,地下所有的河童的心,都将被读取、融合,变成同一个整体。
“那是很成功的一个程序。对,那的确就是思想钢印。电波一日不停止,这钢印就将继续维持下去,直到‘河城’被建成,完成它被建造的使命为止。从一开始,这就是为了防止后悔,消除疑虑才制造的装置。因而,装置一旦启动,不论是身处其中的觉妖怪古明地恋,还是融为电波的全体河童,都既不可能再将其停止,也不可能将钢印改变了。那是必要的,若没有这装置,‘河城’是绝无可能建成的。
“不过,读取了地下全体河童的心,化身为‘河城’的古明地恋,也就是我的意识,并没有就此消失掉。我大抵已不是当初的恋,也不太可能回归为那个恋,但我依然有一个自由。尽管无法打破钢印,我还可以延迟‘河城’的启动。哪怕我明白,唯有等到‘河城’启动,电波才会停止,古明地恋和所有河童才能得到解脱,重获个体的意识得到自由。
“幸亏有你来了,铃仙。我读到了,你做了一个绝妙的比喻。确实,‘河城’就是蜂。河童们的意识,正是蜂群。‘河城’的目标,正是用尽所有生命,完成那一刺。很快了,待到那一刺击发,你就可以完成姐姐的委托,将这里沉睡的古明地恋,带回到她的身边了。我想,古明地恋是可以生还的。被这电波过度压榨的‘读心’的能力,大概难以复原吧。但,既然集合了全体河童意识和潜意识的‘我’存在过,她或许会得到全新的能力也未可知。”
“等等。”铃仙打断了对方的话,“你说可以生还,但既然‘河城’无法阻止,火山就会将地上地下一同烧尽,又何谈生还?”
“会生还的。”古明地恋回答,“毕竟,现在正在发生的,是久远的过去就被确立的事件。在此述说的是已成定局,已然终结的悲剧,却并不以绝对的死作为落幕。新生将会涌出,并且是,从现在起。”
“那么……你所说的‘未尽之愿’是什么?”
“电波终结之后,此刻正在和你对话的我,也将消散。然而,我希望此刻只有我了解的一切,在这之后也能被记忆。因此我需要你。思想钢印让‘工蜂’们牢牢保卫着这座城,禁止可能毁去城的外来者进入。因而我一直在等待。你能到此,确乎是一个天大的幸运。我本只奢求有人能听我述说,但既然来到这里的,是能用电波和极远处通信的月兔……那么,还请你为我做一次最后的广播,让古明地恋得到的答案,传达到姐姐古明地觉的心中。”
古明地恋从月兔的心中,读到了同意。
“其实,也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唯有痛苦是那样显眼,深刻,仿佛亘古不变,因而也无法忽视。被河童唤做仇,被土蜘蛛叫做灾,因而必须去应对它,郑重地对待它。生命中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它转动。每当有河童想要忘记时,她们便想起血光的劫来。必须得准备着临劫,因为劫降临时,选择和思考毫无意义,唯有长久积累的时间和准备才具备力量。因而一切看来都早已注定,早已决定于久远的过去。为此要摒弃思考,放弃知晓,这昏暗的诱惑,在不同的心灵中各各不同,却彼此相似。并且,在激烈的时候,偶尔会生长为眩目的黑暗的信念。要克服“追求幸福”这一痼疾,因为有血光的仇,因为贪图幸福必受报应,因为舍弃了同胞一个人满不在乎地活着太过自私。
“但是,‘河城’不会引出岩浆烧掉山。因为在电波启动的那个刹那,有一位河童冲来,阻止了原本的首领。在那一片混乱中,被烙下的钢印是,要建成‘河城’,将地底打穿,造出回归地面,回归河流的路来。
“因此,这座城,才叫做‘河城’。河童们最后被确立的愿望是,回到河流中去,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哪怕怀着对古明地恋的忏悔,生出了‘禁止追求幸福’的口令,她们终究希冀着幸福。
“土蜘蛛也追求着幸福,我读到了。尽管认定自己不配,那个少女的心中仍是萌生了爱情。
“而你,哪怕现在满心已是悔恨,但确乎曾为了幸福,选择了逃离。姐姐告知你要反复想明此事,正是为此。
“所以,我希望拜托你,铃仙,请给姐姐传递一个口信。多年以前,我曾经问她,我们觉妖怪是为何诞生到这世界上。我找到答案了。我们,觉妖怪们,不只是来读取愁苦,访问疾苦的。我们来,也是为了庆贺喜悦……为了‘庆贺人们的喜事’。只有这个讯息,无论如何我都想让姐姐知道。”
六、
“河城”爬上了地底的穹顶,张大了口,烧红了牙。咱定着,愣着,也分不出心思再去怨谁、恨谁。那兔子不是谪仙,那悟心鬼兴许也没有算计。咱思量着自己那桥上的胆量——大妖兴许是看重了咱的胆量,才屈尊与我立了个约。咱捋捋自己口不择言的话,咱悟了,咱多少年来,也心心念念盼着河童能钻破了地,替她们、也替咱们出一口恶气。河童那是真真正正有骨气,比咱强得多。但千不该,万不该,河童不该把无关的人卷了去。那兔子是清清白白的,兴许那被劫了去的,觉小姐的妹妹,也该是清清白白的。咱悟了,又迷了,不知该做啥好,只剩了愣生生盯着那“河城”的力气。
说来也怪,那“河城”爬上了顶,就又蛰伏了,不知在等什么。但咱也明白,咱筑楼时也曾修习过风水,知道地脉绝不在那“河城”的方向。咱注意到,那河城里终年不绝的电波,不知啥时候停了。咱猜这事和那兔子有关,咱这么猜也说不出根据,咱就是心里这么觉得。
咱看到了,那觉小姐,此刻也走出来,三只眼都紧盯着“河城”的方向。咱放下了所有的成见,咱觉得,觉小姐兴许也是一个好人。她那三只眼都透出焦急和愁来,她也只是个担心妹妹的姐姐,和咱一样,有着七情六欲……咱也不知道咱这是怎么了,咱只觉得,没了电波之后,咱的身心都受到了净化,兴许也是受了大妖的点化……
突然,那河城的方向,放出一道强烈的红光来。咱又惊又怕,但咱突然看到,那觉小姐三只眼都睁圆了,从中涌出清澈的泪来。咱很受感动,咱心下明了,这定然是那月兔,在那城里做了什么,那光的红,就和那月兔的眼睛一模一样,漂亮得紧,干净得透……那,既是如此,咱霎时间就有了预感。大事要来了,劫已临头,要那河童去应了。
果不其然!“河城”动了!比先前爬行的时候更烈,那烧红的牙里,放出了震天动地的咆哮声。不知积了多少年的硝石火药,垒了多少年的血泪愤恨,在这震天的轰鸣里,似乎都炸响来,发泄出去了!咱被气浪掀了好几个跟头,但咱心里痛快啊!咱太蠢了,咱多少年来,心底里有多盼望这么一场痛快!咱肺被顶住了,喘不上气,更说不出话来,但咱心底里在欢呼。地上的家伙啊,高高在上的天狗啊!你们看到了吗!咱地底下的囚们,砸破天盖出来啦!
咱抬头看去,咱看见天盖上一片烟尘,咱看见烧熔了的地壳,灼灼地描出个浑圆的洞来,咱看见……咱看见了月,满满的月,咱有多少年没看见这样干净的一轮明月了,咱的泪水也很快地涌出来了,比那觉妖怪的泪还多。咱听到,那白雾里的大妖,不知在何处,也高声地赞了一声好。咱抬起欢喜的眼,看着那河童历经劫难才造就的丰碑。咱吃了一大惊,咱看见那铁铸的巨城,自己也吃不住贯穿天盖的那一击,摇摇欲坠,已是支离破碎。虽然隔着老远的距离,咱也一眼看见了那兔子,被那一炮震得脚步不稳,在“河城”的裂口处摇晃。咱知道,她很快就要掉下来了。咱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拿出了土蜘蛛秘传的压箱底功夫。咱还记得,咱能眨眼间结出偌大的网来,咱有这本事。咱心下恍然,劫现下是到了自己头上,该自己去应了。咱极其拼命地洒出了丝,缀出了网,堪堪够着了那月兔正往下落,兜住了,缓下了,挽救她免于了摔落的命运。泪水糊了咱的眼,这泪水今晚自打涌出来就没再停下过。可是咱还没来得及欢喜,那兜住她的丝吃不住劲,齐刷刷断掉了。咱连一声都嚎不出来,只眼睁睁地看着那月兔,落到那漆黑的深渊里不见了。
七、
“你不到地面上去吗?黑谷山女?”
“咱不配。你送那兔子回去就是。咱没能救下她,救下她的是那会神通变成雾的大妖怪。”
……
“喂,觉小姐,当初你和那兔子……和铃仙做了什么交易?”
“我许诺说,要让她能宽恕自己。”
“做得到吗?”
“做得到。虽然很困难,然而解铃还须系铃人。所幸我知道,地面上某处,是有月之民居住在地上的。抹去铃仙痛苦的记忆,然后送她到那些月之民身边,才能彻底地让她宽恕了她自己吧。我读过那月之民的心,那是可以托付的人。”
“这样啊……咱不懂,就这么办吧。”
……
“觉小姐,你妹妹怎么办?”
“交给时间吧。只要生命尚在,总会有转机的。”
“是哦,是哦……”
“希望之面?啊~类似你那面具的东西,我有见过哦~”
“你说什么?”
“有一个纯白的面具,伴随着地裂掉下来了~因为很诡异,所以记得很清楚~”
“什么!那个面具是怎样的表情?”
“纯白的孩子脸。看起来好像是哪里的地藏一样……”
“那个……正是希望之面!现在在哪里?”
“不告诉你。因为已经是我的宝物了。咦?什么都会忘记的我,为什么只有这件事记得呢?”
“咦?你要这个扳手?你要出多少钱?”
……
“河童地底也有,但是更加厉害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