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nisch说】直播间的文法习得
今天一大早,我照常打开直播间聆听主播大人的教诲,听着听着,意外发现下方评论区有这样的两句表达:
去年上了不少课,看了书也不少。
早晨早起了一会儿。
我的语感告诉我,这里头总有点莫名古怪的东西,似错非错,似对非对。可是个人的语感究竟不能作为靠谱的铁证,万一那样的表达确实合情合理,归罪在我的无知呢?以下是我结合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CCL)的语料库所作的一些浅陋分析。
先从第一个案例「去年上了不少课,看了书也不少」考察。这句话中明显地可以分离出两组彼此相关的平行结构出来。
第1组:「上了不少课」—「看了不少书」。这组在句法结构上很明确是述宾关系,也可分别视作「上课」和「看书」的词组扩展式。表达平面上,前一分句「去年上了不少课」以「去年」这一时间名词为话题,「上了不少课」为述题,也合乎情理。
第2组:「上了课也不少」—「看了书也不少」。这一组结构却该如何处置呢?如果将不参与层次分析的虚词成分「了」和「也」从中剔除,简缩为「上课不少」和「看书不少」,那么就是一组主谓结构了。现代汉语中,词组(结构)过渡到句子是一种实现的关系,上下两级语法单位具有同构一致性,因此只需在「看了书也不少」基础上添加停顿或终止语气即可成句。
这么一来,原句实际上是:「去年」(话题)+「上了不少课」(述题1)+「看了书也不少」(述题2)。如果用符号表达式书写,则是:S = T+「C1+C2」。表达平面上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过我的问题还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句法层面,「看书不少」固然在语料中都有例可援,可是我找不到一例是「看了书也不少」的,更多的句法则是以「VP+的+NP」这种偏正结构起头的,写作「看的书也不少」。要是狭隘地从规范语法的角度加以批判,那么显然第2组平行结构是不合规矩的、行不通的;不过,我们也要像五四时代的胡适先生那样,立足于当代,考虑到一个时代须有一个时代的语言,一个时代须有一个时代的文法,从来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用来照本宣科。既然不合传统文法,那么是否合乎人情事理,是否可理解呢?
不妨假想一下那位伙伴在键盘上敲出这句话时经历了怎样的认知、心理层面的挣扎:
版本①:去年这一年啊,我上了不少课,书嘛,也看了不少。
版本②:去年这一年啊,我啊,上了不少课,看书(看得)也不少了。
版本③:去年,我上了不少课,也看了不少书。(如果我是他的版本,对照组)
这番对比之下,有没有感觉③的C1和C2看起来相当顺眼,这就是平行结构的魅力所在,中国语文从古到今,有一条骈文线索,也有一条散文线索,在该骈俪的时候自然骈俪,该有不平的地方巧为丘壑,这才能写出一流的中文。至于①和②,是够挣扎的了,换了我,恐怕是在酒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吧,所以我起初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看了书也不少」这句话是如何从那台人脑中输出的,只能按照乔姆斯基的思路尽可能构拟一些「前语言」材料,好一点点弄清楚「人是怎么把话说得那么别扭的」。
版本①中,C2中的「书」作为C1中的「课」的平行单位被重新分析出来,成为受事主语,如此的作用是将修饰语「不少」置末,凸显「看书」这一中心概念,当然,这个时候是「书看」,作为结构是异常松散的,这也是主谓关系的一个缺陷。版本②中再将「看」前提,为了紧密「看书」这一述宾关系也可以对「看」作必要的复现,此时距离版本③已经十分遥远了,距离那个有些别扭的版本「看了书也不少」只剩下一个「了」字的移位问题。
按理说,「看书也不少了」如此的说法本没有问题,为何还要画蛇添足呢?我大胆猜测是前后文的类推作用在作祟。类推作用本来是语言发展的一大法宝,比如在印欧语的一些词汇系统中,磨平了许多不规则变化,将相近相同的规则一以贯之。这里怎么作祟了呢?因为C1讲的是「上了不少课」,而不是「上不少课了」,需要注意,这两种说法不同于C2中「看了书也不少」还是「看书也不少了」,同样是「了」的移位,将导致C1发生两种合乎情理而又合乎文法的语法意义的微妙变化,而C2中前一种说法本身就是不合文法的,没有比附的价值,又在传递者认知中与后一种同理的。结果,又想花样翻新,又想有所趋同,就像是前脚后脚反复踩踏的梯云纵,只落得人前尴尬,永远也登不上天。话说回来,还有一种可能的假想:那位伙伴只是把「的」字错打成了「了」字,这无可厚非。
但我细细再看那句未经美化过的原文,其实是这副德行的:
去年上了不少课:看了书也不少
中顿用的竟然是冒号,确认再三,没有错。句末不添加句号就姑且原谅了。我们如果有志于观察一个人如何,观察一个公共平台如何,观察一个时期人的素质,也许可以从一个标点、一句话的使用状况起步。
再讲讲第二个案例「早晨早起了一会儿」(原文同样没有句号)。这句话一开始令我好奇的地方有三处:「早晨」和「早起」并用,会不会太显累赘?「早起了一会儿」的层次切分和语义指向问题;「早起」、「早早地起」、「起早」、「起得早」等一系列平行结构关系问题。
先看第二个问题。先笼统地从意念上理解,「早起了一会儿」里的「早起」显然并不相当于「早早地起」的简缩,也不能说「早早地起了一会儿」,本身也不能在保证意义一致性的前提下插入其他成分,似乎这么一来「早起」是个偏正式复合词。再看看它的一些平行结构,比如「多吃了一点儿」、「少睡了一会儿」,这里的「多吃」、「少睡」显然是偏正词组。再看看平行结构的变换,比如「一点儿也没多吃」、「一会儿也没少睡」、「一会儿也没早起」*,显然例式并不适应于它平行结构的变换规则。再如「多给他吃」、「少给他睡」、「早给我起」*,这里更明显,「早起」不同于「多吃」和「少睡」,只合不离。综上,我还是倾向于将「早起」看作一个意义比较凝固的偏正式复合词。那么,「早起了一会儿」就可以视为「述语+准宾语」的结构关系,和「早起了一个小时」、「迟到了一个小时」语法意义一致。意念上,所谓「迟到早退」,就有按照一定基准加以「比较」的意思。如果某人今天说自己「早晨早起了一会儿」,那么大概就在心理和昨天的同一时段较量。
第一个问题属于我的个人谬见了,平时在一些需要修饰语辞的场合过分规避雷同,所以未免有些以辞害意了。其实「早晨」还是需要和「早起」并用的,前者对于后者有着单向的映射关系,毕竟「早起」未必发生在「早晨」,只是认知范畴中容易在略去「早晨」不谈的时候那么理解,如果脱离具体语境只说「早起了一会儿」,只能凸显「比较」的意思,而用来比较的基准倒缺失了。越是暧昧的语言,越是需要成套语辞的共现、映射,这在中文、日文等近义表达丰富、形态标记又不足或单调的语言中尤其常见。
最后是第三个问题,先罗列一些平行结构。
第1组:①早起了一会。②起早了一会*。
第2组:③早起了。④早早地起了。
第3组:⑤起早了。⑥起得早了。
先看第1组。借由上文已知①中「早起」是一个偏正复合词,那么「起早」呢?它倒可以扩展为⑥中的「起得早」,也有「起一天早」的说法。另外「起早了一会」正和「起得早了一会」同形同性,所以「起早」实际上是一个述补结构,②是述补结构+准宾语,句法上和①的情况很不一样。句法上的差异往往在意念上有所反映。「起早」相对于「早起」,强调的不是「比较」而是「动作本身」的状态,这点和⑥一致。这么一来,就无须和什么基准比较「起早」了多会儿了。在语料库中,我也没有发现「起早」后接表示时量准宾语的事实。因此,第1组的平行关系并不成立,其中的②实际上相当于⑥的功能。
第2组的③不似②和⑥同构而与①相提并论了,而是带着歧义:第一种固然是内心在和以往的经验做「比较」,但在日常语境中似乎不似为了比较而比较,而是宣泄某种情绪。比如我经常起得比我设定的闹铃还早,心下只好怅恨一声:哎呀,怎么又早起了。比起①或者其他有所基准的句式更体现主观意志。第二种情况也是宣泄某种情绪,区别是情绪的内容,比如某男从远方连线某女问她是否已经起床,女的用娇嗔或者敷衍的口气回答:早起了。两种情况乍看难以区分,实际上关注重音位置就好:前者落在第一个音节头,后者落在第二个音节头。实际上,后者存在一个变换前的基式「早就起了」,当「就」在快速的语流中弱读,会很明显感受到「早起了」的第一、二音节之间有一个短暂的休止符,喉部一紧,像是发生了促音变。
至于「早早地起」是状态形容词修饰动作的偏正短语,相对于③比较客观地呈现一种动作的事实;观察③和④的「了」字也能发现,同样是助词状态,有「了1」(动态助词)和「了2」(语气助词)之分,③中与其说表示动作的休止不如说表示语气的延宕,说合流也勉强行得通。④中则比较倾向于解释为这一次动作的休止,「早早地」提示其状态保持延续。
第3组的⑤,语料库中结构相似的用法只见到「明天还得起早哩」,「哩」是来自方言中的助词,其语法功能相当于「呢」,所以这解释不通「起早了」一式存在的合法性。不过上文②中已论过「起早」,乃是「起得早」的简缩,如此可在语法功能上将⑤和⑥等同起来,而实际生活中使用⑥的情况更多,大概是因为凑足四音节比较和谐吧。再将「起(得)早(了)」按照二分法分为「起(得)」+「早(了)」,在意念上,早晚程度而非动作本身是更值得关注的部分,与④相区别。比如在对话中,甲问乙:你多早起的?乙回答说:那起得早了balabala,这是⑥。在一段用第三人称视角撰写的叙述文中比较容易出现「今天,他早早地起了」,日常很少说「今天,我早早地起了」,超龄还卖萌的感觉。这是④。
综上,实际存在的句子有:
a、早起(了)一会。
b、早起了。
c、早早地起了。
d、起(得)早了。
胡诌了这许多,本想一言以蔽之:从前有些人,轻薄为文,口不择言,不肯在语言文字上多花亿点斟酌的功夫;后来无数人,面对的是一片七宝楼台碎片都不见的资讯的废墟。诚然,这对于这个除夕之夜来说多少是有些悲观的咏叹了。应当抱着乐观的态度,期待明日世界的样子,凡是经过我们之手足耳目的,都是好的。这两个非典型个例,让我看见了表象的不足,也发明了内在的丰富,尝到了他人的浊酒,也浇到了自己的块垒,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