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三羡三 第五十九章 云梦姐弟

第五十九章 云梦姐弟
姑苏蓝氏,云深听学的五日夜猎实践,众世家弟子被安排到的目标和地点都不尽相同,蓝老先生针对众人的修为高低和个人情况做了相对应的调整,因材施为。而修为较不济的个别门生,蓝氏暗中也派遣了本家年长一些的可靠子弟跟随,最大程度上保障了门生们基本的安全。
但便也因此,诸学子归来的时间都略有不同,有的早有的晚。只不过,夜猎后的第六日一早,依矩要清点弟子的完成情况,因此大多数人不论再怎么耽误,也都会在第六日前赶回云深。
所以,江澄才愁得不行。
夜猎实践第五日,都是用过晚饭后入夜许久的时辰了。
江澄和江厌离守在江氏所属的精舍院子里,却还久等不见唐三和魏无羡回来。
江厌离娥眉紧蹙,向来温婉的女子免不得忧心不已,江澄也心疼体弱的姐姐,不愿她在外头这么坐着着了凉,便安抚了阿姐回房等候。但转头他自己倒也歇不住,起了身就往云深不知处的入口走去。
虽说在江澄看来,光是魏无羡自己一身的金丹期修为,剑术精湛,还身负些咒符之类奇奇怪怪、让人颇为头疼的招数,不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应是都能应付得来的;更遑论,魏婴的身边还跟着个实力探不清底细的唐三。
但说归说,人还没回来,江澄思索着初见唐三时收到的、那封父亲的书信,心中不免起了波澜,心里愈发地踏实不下来。
正思绪飘飞着,站在云深门口踱步的江少主耳尖微动,察觉山门外石道好似行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他偏头,正巧一角白衣溢出了石道拐角的巨松翠石,山道上青砖黯淡,石灯笼灯影幽微,映下些细碎的烛光,弦月之色下,身姿颀长英挺的男人微躬着身,背上负着玄衣红发带的少年郎,信步款款地迎面走来。
江澄下意识惊喜,迎上去唤人:“三哥,你们总算回来了!”
待看清给唐三背在肩上、打着小呼噜的魏无羡,他不禁微怔,应时压低声音,“魏无羡这是......”
唐三勾唇淡淡笑开,侧眸瞥了眼垫在自己肩上睡得正香的少年,瑞凤眼柔光潋潋。
“没什么,云深不能御剑,走山路累了而已,让他好好睡吧!”
江少主哽了哽喉咙,觉得嗓子眼里给人强塞进了什么东西,他有点撑得慌,但终于也是放下心来。
两人相携着放缓脚步往云梦的精舍走,一路之上,大抵是唐三的气息始终缭绕在身边,魏婴砸吧着嘴任由人背着,睡得香甜,一点都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直到将魏婴轻手轻脚地放回两人合住的房舍榻上,唐三掖着被子低眉亲了亲爱人的额角,转身走出了房门。
屋外,江澄并没有离开,反倒是留在了院落里,坐在二层之下的石凳上,手里端着一杯茶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唐三站在二楼的横廊朝下看,狭长精致的凤眸眯了眯,波澜不惊的俊容上多出一抹笑意来。
一袭暗纹精白长袍的男人,在如水月色下愈发显得丰神如玉,他不紧不慢走下台阶,绕到石桌的另一边坐下。
唐三知道,江澄有话要对他说。而正当好,他也预料到,是时候该和人谈谈了。
“晚吟。”
清越好听的嗓音入耳,正出神的江澄抬眸,对上桌对面浅笑的俊美男人。
眼前人,与他相识并不算久,确切数来也就是云深听学的这几月;
但不知是这人身上的气质使然,还是魏无羡待他亲密的态度感染了自己,唐三此人,在他和阿姐江厌离的心目中,却确实烙下了深刻又与众不同的印象。
从不相识时,在父亲江枫眠和母亲虞紫鸢口中得知的,少年英才、修为高深的唐三公子,到相携长大的义兄弟魏无羡口中,无所不能、可靠成熟的三哥......
或许就是耳濡目染,江澄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人一直抱持着一份好奇心,他相信江厌离也难免一样。
这份好奇心,直至在云深不知处门外初遇这个人,收下了那封署名父亲的书信后,开始变得有些复杂。
书信确是他的父亲,云梦江氏家主江枫眠亲笔写下的,署名是给他和阿姐两人的。
书信的内容很长,是向来少言的父亲难得语重心长的字字句句。
江澄虽早有自知,他的天赋比不上魏无羡,虽然加倍努力,但在修为上却仍是总落后于魏无羡几线;他不是未曾心生艳羡和妒意,但同时他也看得清,魏无羡这些年来驻守夷陵,日夜不辍修炼、出外夜猎的辛劳付出。
那些浅淡的情绪,每每在对上魏婴执着的眼神时,都会被某种震撼摄住。江澄自那时候便多少知道,与魏婴相比,他所谓的努力还远远不够;而魏婴所求的,或许从来都不是修为要领先于他,或者眼前的那点优越于人的虚荣。
修仙之人大多早熟,很早开始,江澄也曾深思过,魏婴如此天赋、如此刻苦,甚至苛刻地要求自己,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呢?
甚至他也有所觉,自己的父母这些年来,与魏婴所在的隐世关联颇深。江澄曾偶然听见一次父亲与那隐世蓝银长老的交谈,知道云梦边境夷陵乱葬岗这些年来久违的安定,也是多亏了魏婴隐世的帮助。
某些说不上来的预感,让江澄总觉隐约不安,但年少总是无忧,这样的情绪并不深,只浅淡飘过心头,很快也就给忽略了。
然而,切实的不安很快就降临了——随着这封书信里父亲的字句,还有唐三此人的到来。
江澄虽说是云梦江氏的少主,但毕竟也才十五之龄,接触到的更多还是江家世家事务的浅层;江枫眠正值壮年,或许也是出于对儿女的爱重,他也还未将世家深层暗涌的幕后之事给江晚吟过多接触,因此一些隐于表面平静之下的东西,江澄自是了解的不多。
只不过,随着蓝氏听学将开,唐三苏醒后与蓝银皇长老造访云梦,江枫眠深觉时机渐成熟,有些东西恐怕不能再耽误,也该让自己的儿子知道些事情,该让他认识到隐处的异动。
于是,江枫眠写下这封书信。
信中,详细提及了当初,他与虞紫鸢在乱葬岗外为唐三所救的细节,不仅有那些江澄和江厌离已经了解的东西,还补充了袭杀他们的黑衣人身份的诡秘、目的的不明等可疑之处;之后,也谈起了当初搜寻魏婴,偶然与隐世结缘,又因救命之恩而意外与蓝银皇长老定下约定,得以稳固住乱葬岗危险的煞气;
最后,江枫眠也没有隐瞒太多,甚至还写明了近些年自己与虞紫鸢,结合了江氏和虞氏两家之力,对黑衣人、乃至乱葬岗煞气外泄的原因,进行调查的一些细节,提及了近些年江氏偏远旁系修士失踪、被温氏逐步吞噬的一些辖地的情况。
所谓的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背地里的暗潮汹涌其实从未曾停止过——
也是接了书信的那一晚,江澄和江厌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认知的浅薄,还有前路的莫测。
信的末尾,向来与儿子女儿相处寡言的江枫眠,凭借着书信这样的渠道,写下了一个父亲深重的担忧和挂念。
“阿澄,阿离,若是可以,为父自是希望你二人能平安顺遂地长大,无忧无虑。然世家暗涌,温氏凭借仙督之名一家势大,张牙舞爪、跋扈嚣张之态已是愈发不加掩饰,我云梦为仙门世家首列的五大家之一,可谓首当其冲。”
“当年遇袭,不明势力对乱葬岗的探究、还有对方不顾我等世家身份而痛下杀手的行径,已是令我与你娘深觉不安;加之夷陵乱葬岗那等阴煞之地近年无故怨气外泄,一直是我的心腹大患,暗中多方了解,蛛丝马迹直指温氏;而这些年来各世家似都有修士无踪、辖地被吞没的情况频繁出现......”
“——我云梦江氏不可不早做打算啊!”
大抵是唐三和蓝银皇长老的造访带来了什么,又或者,是众世家这些年来早已受够了岐山温氏的压迫和跋扈,在知道温氏暗地里早已将魔爪伸到了各家地盘上后,多年来种种不安和揣测终归是心腹之患,事已至此等地步,江枫眠和虞紫鸢深觉不能坐以待毙,终是有了决定。
单凭云梦江氏与眉山虞氏,是无法与岐山温氏相抗的,江枫眠深知这一点,就连高傲如虞紫鸢,也不得不承认此乃不可争的现实;但这不等同于在知晓温氏狼子野心的情况下,仍坐以待毙、无动于衷。
以卵击石当然不可取,但必须先做打算,防范于未然——这是江氏夫妇的共识。
虽说这是江枫眠与虞紫鸢多方思量之后,结合云梦与眉山两家之现状而做出的决定,但此等大事事关存亡,又或多或少与魏婴、唐三所在的隐世相所牵扯,毕竟魏无羡与江澄、江厌离二人情谊深厚,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便不能只当江澄和江厌离还年少,对他们隐而不言并非明智之举,时局之紧迫也容不得这些孩子们天真安宁许久了。
但或许,江枫眠仍是带上了私心的。
自多年前初遇唐三、为他所救之后,他与虞紫鸢暗中也曾探听过男人的来历,但终是一无所获,只那人一手惊艳绝伦的修为,还有深不可测的底细,给两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后,机缘巧合搜寻旧友之子,竟恰好也是与唐三有着密切的关联,江枫眠比之夫人虞紫鸢,更觉惊喜。
经七载下来,虽说恰逢唐三受伤、闭关无法得见,但魏婴留在了云梦学习,那孩子时常返回隐世,往往总带回来些新奇的暗器和草药,而与这天赋卓绝的孩子相处、竞争下,江澄与江厌离也是愈发刻苦了起来。
更遑论,魏婴成就金丹后,为寻求夜猎实战之便协助江氏驻守夷陵驻查驿多年,而自己与那隐世蓝银长老的一场公平交易和约定,更交换来了乱葬岗边境经年的平静和安宁。
桩桩件件,江枫眠虽实力比不上温氏温若寒之强横,但身为一大世家家主,该有的长远眼界还是有的。
若这玄正之界,温氏的爪牙早已伸向各世家,为求自保,实力差距之下便要懂得把握住强有力的援助。
江枫眠与虞紫鸢关于这一点的认知——在唐三与蓝银皇长老造访云梦后,达到了顶端。
岐山温氏最大的依仗,便是其家主,仙督温若寒。
虽说此人极少在世家中露面,但其实力之强大却早已在天下人心目中根深蒂固。这些年来,江枫眠也只在极少的几次温氏的清谈会上,短暂见过此人露面。同为世家家主多年,江枫眠眼界不低,实力也是不算弱,但温若寒身上似有若无给人的压迫感,他仍是心有余悸。
但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天的云梦,他与妻子,在唐三的身上,感受到了几乎同等的威赫。
甚至,更加莫测。
大抵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也。
江枫眠看得清,如唐三这等实力的人,年纪如此之轻,来历又岂会是简单隐世之人?
即便此人一直探究不得,但如此之人,能为之交好,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与之为敌的!不论未来唐三所在隐世是否能相助江氏,他作为一个父亲,起码期翼着,这样的强者能够看在魏婴的面子上,多多照拂几分江澄和江厌离。
江枫眠与虞紫鸢曾为唐三所救,这些年也与魏婴、蓝银皇长老相处颇多,还是能够看出唐门中人的秉性之纯良的。因此,这封如此重要的书信,他也未防备什么,直接交给了唐三,由唐三来交给自己的一双儿女。
江氏夫妇的用心为何,唐三从答应为江枫眠送信开始,便已有所悟;
他可是史兰客七怪的大脑和灵魂,何其敏锐聪慧,江枫眠这点心思又怎么瞒得过他呢?
又或者说白一点,某种程度上,江枫眠会这么考量,也未尝没有一点唐三和蓝银皇背后的推波助澜在里边。
江枫眠和虞紫鸢以为,唐三、魏婴与其背后的隐世,可交好成为未来协助江氏的助力;
却不祥知,唐三和魏婴为推波冥王试炼,消阴铁之患,也是有意借助世家之力的。
即便是魏婴,对江氏心存感念,但他也并不是毫不经事的小孩子了,对于个中人情冷暖也是看得清的。
——你来我往,各有所求,各为其道,为心中牵挂罢了。
唐三绕到江澄的桌对面坐下,淡笑着看满脸纠结的少年,顺手也给自己斟了杯茶。
男人心里明镜一般透彻,早就看得清楚——自夜猎前众人放天灯祈愿之时,江澄为他和魏婴支开了聂小公子,他便料想到,江澄或许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思量了。
“晚吟。”唐三瑞凤眸深邃如海,也没打算拐弯抹角,“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江澄抬眸,锐利的五官上露出几分怔然,“三哥....”
轻抿了一口茶水,月色下笑靥温和的男人挑了挑眉,声音里甚至带了几分笑意:“不用拘谨,有什么想说尽管直言就好。”
江澄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不知为何竟有了几分面对着师长的紧张感,他抿抿唇,再开口的声音低哑了些:“三哥,你和魏无羡.....这次夜猎顺利吗?”
唐三凤眸微弯,“自是顺利,还有了些意外的收获。”
“什....”江澄嘴快了几分,吐了字却又觉得好像不妥,生生哽住了字句。
却不想,唐三却好似早就看穿了他的想法,低笑着一点都没放在心上的意思,径自接上江澄的话头:“晚吟是想问,是什么意外的收获是吗?”
江澄嘴巴张了张,有点被人说中的尴尬,抬眸对上桌对边浅笑俊逸的男人,总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好像很傻。
也不知为何,江晚吟那张向来毒舌的嘴,今晚却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
唐三凝神看着对面紧拧着眉的少年人,一瞬间竟也有些恍惚。
他仍记得,当年在史兰客学院,与七怪的其他伙伴们,也有过如此青涩的曾经;甚至,江澄如今的模样还真的有几分神似当年别别扭扭的戴大哥了。
唐三自觉,自己现在也算是个历过杀戮、淌过诡谋的心狠之人了。
至少,他自觉自己再也回不去曾经圣魂村和史兰客时候的天真和单纯了。
只不过,人都是有软肋的,而唐三的软肋,从来都如此明显。
思及心尖上的少年,男人棱角分明的俊脸线条软化,忽地想起了自己一直忘记的一件事——
“晚吟,有句话,其实我这几月来一直想对你和厌离说。”
江澄不解,应声望来。
唐三瑞凤眸里的神光胜却任何诗词歌赋里的月色,他在笑,却也如此郑重其事,一点都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七年来,多谢你们,陪伴在阿婴身边。”
眉眼锐利的少年闻言瞠大了眼,他万万没有想到,会从唐三口中听见这样的话,心口忽地涌起了什么难言的复杂情绪。
唐三的这一声谢无疑发自真心,他缺席了魏婴成长路上那么重要的七个年岁,这是他无比遗憾又扼腕的一件事情,是眼前的这个少年,他与他的阿姐、他的家人或多或少弥补了这份遗憾,虽说这也是蓝银皇长老等价交换来的结果,但江氏好歹有信守约定,算得上对魏婴倾囊相授,唐三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更向来恩怨分明,该铭感于心的他自是会记在心里。
如此想着,也因着这分感念,男人瑞凤眼尾流出了沉静的柔光,他放下手上的茶水,嗓音低沉下来:“我知道,你是看了你父亲的信,大概是有话想与我谈谈,是吗?”
江澄正被唐三突然真诚道谢的一番话弄得心绪涨涨的,有些高兴却又满脑子的乱麻。
今夜总被唐三说中心事,或许也是知道自己如何都瞒不过眼前的这人,江少主有些泄气,最后还是乖乖点头,“嗯……”
“你能理解,你父母亲的顾虑吗?”
唐三凤眸微凛了凛,直直看进江澄的眼睛里。
江澄面露怔然,反应过来后手上攥着杯盏的骨节泛了白,眼睛闪了闪,垂眸不太敢直视男人的视线。
他抿着嘴心绪纷繁,心里头乱糟糟的,不知道是不解还是困窘,亦或者,还带着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安。
唐三见他这样,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他看得清,面前的少年虽与他的阿婴一般大,但经事却远不如魏婴多,也远不及魏婴心智之坚韧;思想和气魄都还不够成熟,江澄不缺年少轻狂的骄傲,却终归天真青涩,偶遇如此大事,肩上骤来的压力难免让人不安慌乱,这不难理解。
细细打量了两眼低头的少年,唐三眼底眸色深邃晦暗,他总归是惦念着,这是这些年陪着魏婴一起长大的孩子,也只是年方十五的年纪,大抵是爱屋及乌的一瞬心软,俊美的男人心头若有所动,他抬手杵在石桌上侧脸托着腮,决定还是帮上一把,给人点上一点。
“晚吟。”
江澄应声看过去。
唐三实在是长得一张过分赏心悦目的脸,周身气度温雅,似海般包容又温柔的男人,只勾着唇淡笑开一些,便足够让人心情舒展。
他眯了眯狭长的眼,清越好听的声线在暗夜里传开:“你可知道,在来云深之前,我一直在疗伤?”
江澄没想到唐三的话题会突然跳到这里去,不禁愣了一瞬,但听人这么问了,也顺势老实点头回答:“知道。父亲和母亲曾问起起来好几次三哥你的情况,魏无羡解释说你是受了伤,这么多年都在闭关修养。”
男人微卷的发在晚风中拂动翩飞,托着腮的人说话嗓音淡淡,听不清什么情绪。
他只挑了挑眉,又接着问了句:“那你可知,我是受了什么伤,需要疗养这么长的时间?”
江澄这下哽住了喉咙,这一点,他倒确实不知。
毕竟这七年里,魏无羡对他家这位三哥受伤闭关之事,总表现得颇有些讳莫如深的意思,江澄不是没好奇过,但看着魏婴偶尔露出的神伤模样,便也打消了什么探究的念头,所以说起来这个,他还真是不清楚。
如今听见当事人的唐三自己问起来这事儿,他当然也只能如实摇了摇头。
却不想下一秒,对面的男人就语出惊人:“我是在一次与温若寒的战斗中,受伤的。”
江澄惊得从石凳上猛地站起,手上喝空的茶杯都倾倒在了桌台上!
“温....温若寒?!”
唐三见他这么大反应,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薄唇边溢出几分无奈的笑。
“倒也不用这么惊奇,确实是温若寒没错。”
“可.....可是...?”
“晚吟是想问,我为何会与这仙督对上?”
眉眼锐利的少年瞠大了眼,一副惊吓又不敢置信的表情,他被唐三拉着又坐回去凳子上,听唐三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忙不迭地频频点头。
唐三垂眸,嗓音压低了几分,磁性喑哑的声线里噙满了不知名的情绪:“当年我出外试炼修习,与你的父亲母亲便是因此偶然相遇、相识于夷陵,那年以后,偶尔我也会再去乱葬岗锤炼自己。”
“七年前,我与魏婴一同在乱葬岗外遭遇了温若寒及其下属的温氏之人,在那场战斗中与温若寒两败俱伤。”
江澄微张了嘴,面上的震惊之色一直未消:“三哥你七年前便......那时你不是才.....?!”
细思之下,少年愈发地不敢置信,心下悚然。
人都是有好奇和慕强之心的,即便是江澄也不例外。
温若寒可谓仙门百家中所有人之于强大的公认标准,能与之一战本就是实力的某种说明了;
更遑论,唐三说的是七年以前,两人还是“两败俱伤”!
江澄又隐约忆起了初见唐三时——在云深的山门外,俊朗无双的男人翩翩的白衣,明明笑容温暖如沐春风,却给了他犹甚于江枫眠的沉韵威赫,深邃浑厚,让他不自觉端正了面色,不敢怠慢。
现在想来,这大概就是某种天性的第一感觉。
只不过,唐三与江澄说起此事,却并不是为了令人对他心生叹服的,而是别有深意的。
蹙起了剑眉的男人侧颜锋锐起来,沉凝的嗓音和正色的眼神都让江澄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伤愈之后,在来云深与阿婴还有你们相见之前,我曾去拜访江宗主和虞夫人。他二人之顾虑,是从云梦江氏这一大世家的未来来打算的。”
“我曾与江宗主、虞夫人深谈,他们之意我自是了解;”
“但想来你本聪慧,也该明白——我与阿婴不属世家,本可自在随性,隐入唐门,不涉此等纷争之事的。”
江澄听到这里禁不住张了张嘴,脸上多了些欲言又止的纠结。
却不想,唐三勾唇笑笑,接着开口的话却反倒令江澄愣住,“只不过——”
江澄赶忙抬眼 【...只不过?】
“....这些日子,阿婴与我说了许多,包括你的事、厌离的事,还有他在江家习剑受益颇多之事,皆令我感念良多。阿婴与我,虽不涉世家,却对你江氏家训深以为意。”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确是孤勇又桀骜的训诫,近乎英雄一般一往无前的勇气。”
唐三俊美的面容上笑意感慨,隐隐还噙满了无奈,然江澄却分明看出了这人眼角眉间的纵容,“阿婴很是喜欢你江氏的这句家训。晚吟你与阿婴一同修习过来的这些年,对他的秉性也该了解。他秉性纯良,自小便立志锄奸扶弱,得遇温氏那般做派自是不愿袖手旁观的!”
“而我自是永远支持他的决定,永远站在他身边的。”
说到这里,像是应时又忆起了什么,唐三眉眼里多了几分寒气,凤眸的深处结了一层不可见的薄冰,“再来,当年我与温若寒之战,令我不得已闭关多年,可谓重伤。温氏之患不仅危害到了世家们,对我与魏婴也有危险,我们同样不会坐以待毙!”
“虽说我已然痊愈,但温若寒那时更曾对我家年幼的阿婴出手,莫说他致令我重伤便不可不报此仇了,单凭他想伤害魏婴,我便不会轻饶他!”
云深不知处入夜的林风沁凉清悠,江晚吟却觉心头震动,他下垂大手指捏起了一副的侧摆,无意识地攥紧。
风姿无双的青年人此时看过来,深深回望进江澄的眼睛里,视线交接,目光里幽深如渊海的情绪看不见底:“用你江氏之家训来说,这便是——”
“我与魏婴认为的‘有所必为’之事,明知不可为也定要为之的事。”
语调平稳,却分明掷地有声。
江澄眼瞳紧缩了缩,心头随着唐三的话音愈发悸动起来,某种油然而生的震撼和隐隐触动,说不清道不明。
他蓦然发觉,之于这句云梦家训,他好似真的从未有过如此深刻的体会,甚至......
【....甚至,比之魏无羡和三哥怕是都不如.....】
同时,直到此时江澄也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平日所见到的唐三,总是温柔体贴、成熟可靠的模样,是如沐春风的,仿佛无所不能的,但那是这个人在魏无羡面前时候的姿态;
实际上,面前的男人出身隐世,年纪轻轻却实力莫测,连他爹那样的世家宗主都拿不准底细,又哪里可能是个会任人拿捏、毫无脾气之人呢?
隐隐动了暗怒的男人气息在刚才起了一瞬的变化,凌冽的杀意虽只是转瞬即逝,却依然让隐有所觉的江澄立时背脊发寒。
真正的唐三会是个什么姿态,适才这一瞬的感知,便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却也不知为何,恰是因如此,江澄心上的不安却也被神奇地化解开了一些。
或许是唐三的实力令江澄对父母亲的决定有了更深的底气;又或许是,中间魏无羡的存在让江澄多少也对他心中无所不能的三哥,抱怀着一份莫名的自信吧?
但他也发自内心生了欣喜——魏婴是他一同长大的兄弟,自小两人彼此斗嘴、竞争着共同成长过来,这份心意是不作伪的。他自是希望那人心系之人能强大可靠、坚韧不屈的,诚如唐三这般模样。
这般想着,江晚吟一晚上绷紧的面容不由得松懈稍许,他咬了咬牙,直视上那双深邃的瑞凤眸。
唐三打眼看他,没漏掉面前少年情绪软化的小心思,他咧嘴淡淡笑笑,心中自有定量。
月色下低眉浅笑的男人侧颜依旧温雅俊美,刚才一息间露出的凛冽似乎只是某种恍惚的错觉,他眯眯眼,饮尽手中的茶水,最后勾唇朝江澄问了一句,颇有些意味深长。
“那么,晚吟你现在是觉得....可为,还是不可为呢?”
江澄心中若有所动,他蓦地站起身,神色不再恍惚,俊脸肃然郑重起来:“我明白了!”
他朝眼前俊美的男人抬手躬身,深深施了一礼,沉声道谢:“多谢三哥!”
唐三见江澄如此,知道这人总算是没浪费自己的一番提醒,薄唇弧度扬得更高,也起了身伸手过去拍了拍江澄的肩膀,不再多言。
唐三知道,江澄不是个傻子,若是不与他家阿婴那般的天赋异禀对比,也是难得的少年俊杰,因此,有些话点到即止即可。
他毕竟还不算是与江澄多么亲近之人,虽说因为他家阿婴的关系爱屋及乌,但说得多了难免惹人烦了;而且,自经历了杀戮之都后,他的性子也内敛谨慎得多,对除却魏婴之外的人,总也保持着起码的距离和戒心。
偶尔,唐三也难免感怀,自己是否不该因杀戮之都的扭曲,自此就对人性如此不自信,总陷在那些丑恶卑劣的印象里;师长的谆谆教诲、姑姑在月轩的耐心开导,还有来到玄正后得遇魏婴的幸运,才令他不至于完全深信人性本恶,逐渐又恢复成现在这般不再躲避人群的模样;
但他又非常理智地清醒着,唐三看得分明,世上之人本就不可避免的自私,谨慎周全总是没错的。
“噼——啪——!”地一声轻响,打破了现场的沉寂。
唐三和江澄应声看去,是精舍一层左偏房,江厌离的房间里传出的声音。
江澄腾地一下站起身,朝那头奔去:“阿姐!”
唐三蹙起了眉,也紧步跟上去。
江澄使劲敲了敲房门却没得到回应,以他对江厌离的在意,当下手上便收不住劲,一个猛推便冲进了屋内。
屋里,江厌离合衣倒在床榻边缘的地上不省人事,手旁还打翻了一个茶盏,茶水溢得四处都是!
“阿姐!!”江澄僵住了一瞬,绷紧的表情一下子就慌了神,一个箭步冲上去扶起了地上的女子。
他摇了摇怀里江厌离的肩膀,嘴里连声的“阿姐!”呼唤着,却始终不见有所回应。
少年将江厌离横抱到床上安放好,急得隐隐红了眼,正慌乱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住了江澄微颤的肩,唐三自身后跨前一步来,来到了女子的榻边,“晚吟,别急!”
江澄猛地抬首,眼里印入唐三沉静好看的脸,不由得唤他,语调急切:“三哥!”
唐三点头,拍了拍江澄的肩膀示意人让开身,挨着床沿坐下。
“让我来看看。”
男人擒住昏迷女子纤细的手腕,运着一丝玄天内力流入了江厌离的经脉中,闭眼暗自感受了起来。江澄在一旁踱了两步,与唐三的谈话本就弄得他心神剧震了,当下最在意的阿姐无故昏迷,江少主当下心里真是一团乱麻。
没想到,不到片刻,阖眸的唐三便睁了眼,站起身来。
“三哥?!我阿姐怎么样?”
唐三揉了揉手腕,朝人淡笑了笑,俊脸上的肃然消退下去一些,“不必担心。”
“厌离体内有些滞涩,需要疏导一番,她一贯体弱,加之夜猎这几日灵力损耗累着了,没好好歇息,可能也还挂心着我与阿婴晚归,这才脱力昏倒的。”
江澄闻言深深出了口气,他脚下踉跄两步,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有点腿软。
唐三眯了眯眼,凤眸眼底掠过若有所思的精芒,忽地似有所觉,男人侧过视线去看向了大开的房门,唇角的弧度里多了柔情似水的笑意。
“晚吟,我来为厌离疏导一下,不一会儿便能醒来。”
“好!有劳三哥!那我......”
“有我在,这里无需担心。”
“至于你啊......”唐三扬唇轻笑,“有人门外等你呢!”
江澄微怔,偏首看向房门外。
被大力使劲撞开的门扉之外,月色清皎。
丰神俊朗的少年郎玄袍墨发,低垂的长睫投下晦暗的阴影,看不清神色,只他脑后一段翩翩的红发带,在云深的竹香晚风中若隐若现,灼人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