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曼《怪异实在论：洛夫克拉夫特与哲学》：意译的问题

当我们的一个朋友说另一个朋友的坏话时，这种坏话所产生的效果往往是令人感到尴尬和痛苦的。然而，当这两位朋友都是令人钦佩的作家时，情况就不同了：这时，争论往往是迷人的。我最喜欢的文学评论家之一是埃德蒙·威尔逊，但威尔逊对H.P.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的态度与我的钦佩之情不同。他对洛夫克拉夫特的不屑一顾的评价如下：

令我感到遗憾的是，在研究了这些书之后，我没有比以前更有热情。洛夫克拉夫特作品的主要特点是精心编造的神话......[它]假设了一个由离奇的神和怪诞的史前民族组成的种族，他们总是闯入当今的世界，玩弄时间和空间的把戏，并且这通常是发生在马萨诸塞州的某个地方。

就像一个犀利的大学四分卫（美式橄榄球（又称美式足球）和加拿大式足球中的一个战术位置，翻译注）嘲笑他不太受欢迎的堂兄弟的龙与地下城游戏一样，威尔逊继续说道：

[《疯狂山脉》讲述了]半隐形的多肉怪物，它们发出尖锐的啸叫声，用可怕的风吹拂敌人。这种生物放在通俗杂志的封面上相当不错，但它们并不适合成人阅读。而事实是，这些故事是贡献给《怪诞故事》和《神奇故事》等出版物的粗劣文学作品，在我看来，它们应该待在那里。

如果威尔逊今天还活着，他一定会震惊地发现他长期计划的美国图书馆系列被洛夫克拉夫特的共同存在所玷污。然而，威尔逊的方法有一个问题，因为任何一个没有受到质疑的世界文学经典也可以像洛夫克拉夫特一样被简化为字面的荒谬。想想一个严厉的批评家可能会对《白鲸》说些什么：

本书的主人公是一位在两极之间航行的独腿船长，他带着一队多民族的鱼叉手从楠塔基特巡游世界。高潮出现时，一条可怕的、邪恶的白鲸(他们的猎物）在船周围快速游动，以至于每个人都被吸进了漩涡中——除了叙述者之外，每个人都以某种方式活了下来，讲述了这个故事。在反思这种无稽之谈时，我再次感叹麦尔维尔的崇拜者们愚蠢的热情。

甚至但丁也可能以类似的方式被转换为可笑的人：

作品的情节明显出现了裂痕。一位三十五岁的意大利诗人在森林里迷路了。他很伤心，很迷茫，并且被几个饥肠辘辘的的非洲动物所追逐。这时，他碰巧遇到了维吉尔的鬼魂，在他的陪伴下，他进入了一个通往地狱的山洞。在那里，他们遇到了几十个恶魔，并看到撒旦流着口水，正在咀嚼三个历史上的恶棍的头。然后他们从撒旦的身体上下来，爬上了太平洋中的一座巨山，在那里，作为对微小罪过的惩罚，人们被迫不断推动着巨石。然后，维吉尔突然被意大利诗人童年时代死去的心上人取代。意大利人和他已故的缪斯女神（我们没有被告知她是带着棒棒糖还是泰迪熊）神奇地飞过了所有的行星，最后看到了耶稣和上帝。并且，恰如其分地，我想补充的是：因为如果这是诗歌的未来，那么只有这些圣人可以拯救我们。

任何文学作品，即使是最伟大的作品，也能轻易地以这种方法来贬低。一件艺术作品能够以这种方式被字面化，并不能证明其质量有问题。威尔逊在洛夫克拉夫特的案例中得以摆脱（这种批评），只是因为与主流自然主义小说相比，科幻小说和恐怖小说的社会地位仍然很低；相比之下，没有批评家会被允许对梅尔维尔或但丁进行如此粗鲁的处理。但是，只有好与坏的艺术作品之分，并没有好与坏的作品体裁之分。正如克莱门特·格林伯格所说： "人们不能有效地支持或反对任何特定的艺术体裁。人们只能支持好的或优越的艺术，反对坏的或劣质的艺术。我们不是支持中国艺术，或西方艺术，或整体上的表现艺术，而只是支持其中好的东西"。同样的道理，一个人不能支持或反对所有的自然主义小说、科幻小说、恐怖小说、西部片、爱情小说，甚至是漫画书，而是必须学会区分这些流派中的好坏——这并不是说所有流派在历史上的所有时刻都同样充满了宝藏。洛夫克拉夫特、钱德勒和哈梅特都是从纸浆的社会贫民窟中出现的。甚至一旦他们的大都会沦为被葡萄树覆盖的废墟，蝙蝠侠和罗宾也可能在24世纪找到他们的托尔斯泰。威尔逊不能用 "看不见的吹口哨的章鱼"这样的嘲讽短语来反驳洛夫克拉夫特的价值，因为没有任何内在的理由说明这样的生物不能居住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故事中，就像前面提到的关于一个中年意大利人走过地狱并飞去见上帝的诗可能是最伟大的作品一样。

本书将有许多关于威尔逊所尝试的那种文字化的讨论。我们使用 "意译"（paraphrase）作为我们的技术术语，指的是试图给任何宣言、艺术作品或其他东西提供字面义的形式。文学批评家们早就注意到了意译的问题：例如，二十世纪的 "新批评家 "柯林斯·布鲁克斯，我们将在本书的最后考虑他的推理思路。威尔逊所忽略的是，洛夫克拉夫特作为一个作家的主要天赋是他故意和巧妙地阻挠所有试图解读他的企图。没有其他作家能给我们提供如此难以描述的怪物和城市，以至于他只能暗示它们的异常之处。甚至坡也没有给我们提供如此犹豫不决的叙述者，这些叙述者对于他们即将说出口的话语是否能够恰当地地描述他们所面对的不可言说的现实如此摇摆不定。与威尔逊关于 "洛夫克拉夫特不是一个好作家"的直截了当的断言相反，我会称他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洛夫克拉夫特的伟大之处甚至不只涉及文学界，因为它与我们这个时代的几个最关键的哲学主题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