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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浩劫|朱卫民中心向】“Turn to things you wish to forget”

2023-04-30 20:21 作者:机长phantom不推杆  | 我要投稿

*读前须知*

1.本文旨在呼吁读者敬畏生命、珍惜友情、学会倾听理解他人。笔者自觉遵守法律法规,尊重公序良俗。

2.本文为基于现实背景的虚构创作,人名皆为全虚构人名。

3.本文主角朱卫民(Tsu Way Ming)于1979年12月19日与同僚从克拉克空军基地进行例行升空训练,起飞后不久,朱卫民的飞机遭到鸟击,被迫返航。其余四人因低能见度,撞毁在马尼拉山的山坡上,当场毙命,其中两人是朱卫民的密友。据相关报道分析,朱卫民因此受到严重打击,可能出现了幸存者内疚的症状。

BGM:LiL BO WEEP、killedmyself - i wrote this song 4 u.

“Turn to things you wish to forget”

——My Stress

回想起在登加的头四年,当我还是一个飞行学员的时候,我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去合班教室上课。没有固定座次,只要去得够早,好位置全都热情地迎接我。每次的讲师也不一样,对我而言,全都是新鲜面孔。我习惯抢占最前排靠边的位置,桌上立着自制的名牌,写上“林宥安”三个大字。不爱讲华语的老师也只需略略调整他们的视线,不至于大发雷霆命我迁往后排——“挫挫我的锐气”。我不坐后排,因为我喜欢观察。我在法律上确实已经成年了,但我还是得反复观摩,藉此习得成人的言语与动作。

那是1989年的12月,我大三,正享受着每周一节的合堂课。有一次正好撞上活动时间,我早早赶往合班教室,坐在我习惯的座位上,开始整理气象学笔记。这节课的教员姓朱,是华人,我很安全!我对他早有耳闻,大事不犯小事不断,还有点什么特殊天赋。官运亨通啊,在所有方面都是第一,包括头发的长度。我常常怀疑他是不是额头或后脑有疤痕,才用那么浓密的头发遮住;而别的男士都是寸头。不过考虑到他正在被内定为特技飞行队成员——这消息传得聋子也听腻了——他大概只是想用发型彰显一下地位吧。

一来二去,笔记也写不下去了,想见见这个人。于是我努力听内间的交谈。

“给你排课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多事,Tsu。”

“啊呀,这不是说,昨晚才开始腰疼。”

“又是这一出?”

我暗笑,那个和他说话的人是Chan Vok Kang上尉,能和他这样毫不顾忌地说笑,反而是显得他落落大方。

“你也不是不知道,三年前……”

“得得得,你三年前弹射了一次,现在还没缓过点来,并且挑选随机时间旧伤复发。快进去吧,朱少校,刚才我听到门响了,估计已经有学生来了。”

我赶紧低下头重新开始写笔记。

“林宥安。”

“下午好,长官。”我立刻站起来,大概是我的名牌发挥作用了。

“别这么紧张。自由活动时间还来这么早,不容易——写啥呢?”

“上一节的笔记,长官。”我拿起来给他看,注意到我的名牌倒扣在桌面上。很显然他是看不到我的名字的。我心脏一震,冲口问道:

“——您认识我?”

“认个七七八八。”他嘴角向上勾了一下,接过我的笔记翻了一遍,又拿了我笔盒里的一支铅笔画了几个圈,大概是在指错。我们都站着。他保持着那个近似微笑的表情。他的眉毛很粗,眼睛又有些肿,嘴唇很厚但没什么血色。他绝对不适合任何表达友好的表情,但他就那么笑着,让我情不自禁深呼吸了几次。

“写得不错,不用紧张。”他放下笔记本和铅笔,眼睛不知看着天花板的哪里,尝试用体贴下属的口气问我,“你怎么不找别人玩?”

“不想。”我很干脆地答,试图抓住这个时间让他帮忙改改笔记。

“不想,那挺好的——从未开始就不会结束,不是吗?”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心里暗自祈祷他不是那种爱抛出古怪问题让年轻人回答,三秒内答不出来就会罚那个可怜人蹲起的长官。

“是我说多了,是我。”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帮我打杯水,林宥安。如你所见,活动时间要结束了,课程要开始。”

我于是端着他的杯子走到教室后面打水。那个搪瓷杯子有些年头了,隐约印着A-4中队的标志。灯光很暗,我俯下身仔细辨别着上面的马克笔字:Lum Chow……Chua……

他不会偷别人杯子用吧。

我有点怕这样的人,因为我在潜意识中毫无道理地认为,人一旦是过了三十岁,就不该产生任何没有明确利益指向的感情,这样才能保证他自己和社会的正常运作。我深知这个想法的荒谬,但我找不出立论或驳论的任何根据,只好将杯子送还到讲台上,并且注意到有别的学员也来了。他们和他打招呼,他只是机械地点着头,一声一声的应着,右手拢着那只杯子,时不时小幅度摸几下、碰几下,似乎它下一秒就会飞走或者分崩离析。

铃响过后他便开始讲课。他拿了一个粉笔头,在黑板上很用力地写下:

航空气象学:云和气溶胶

很标准的行楷,我发现我情不自禁地模仿他的字体。他不是那种照本宣科的教员,他讲话很铿锵,手势很有力。但他看起来就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从不停顿,从不与学生有眼神交流,我右边的人举了好几次手,因为一直被忽视而愈加唯唯诺诺,最后只得把手放下,一脸颓然。

他是看不起我们吗?还是真的腰痛,想回去休息?这部分课程我预习过一遍,没什么难点,所以索性盯着他看。我说不请我当时是恐惧或者愤怒。他看起来像是紧皱着眉头,但又分明没有,让我怀疑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被什么心结越缠越紧,同时他在拙劣地掩盖着这个事实……显然他过分地健康,他是好机师、好教员。他是值得尊敬的人。我背脊发凉,肌肉不自主的紧张。他很孤僻。他很友善。我不了解他。他认识我。

“我想,作为伟大的新加坡空军的一员,你们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这个惨剧——”他忽然高声说,到最后几个音节声音甚至有些走调,“我要和你们强调飞行安全。趴着睡觉的,程津中尉,请你站到教室后面去。”

我不认识那个人,估计也没几个人认识,在清晰可闻的书页与折叠桌声中,程中尉想必是走到教室后面了。

“十年前——也就是1979年,那时候我在克拉克。就是菲律宾,我在那里训练,还有Lum Chow Ning和Chua——”他猛地顿住了,摁住讲桌角将近五秒钟,“我最好的朋友。那天我们例行升空训练,我作为队长,那天,不止那天,能见度非常差,就像我们刚才讲的,有层积云。还有,我想,平流雾。我看过气象报文,去问长官。长官说,可以飞,正好让你们练习一下,谨慎一点。结果我一起飞就撞了鸟。”

有人笑出声,我紧张地盯着他。

“我让他们继续飞,自己一个人返航。我当时怕得要命,在频率里告诉他们,然后每个人都笑话我。我说,你们一群没良心的花岗岩脑袋。”

他自己笑了一下,微微仰起头:

“你们猜怎么着?那就是我对我最好的朋友说的最后一句话。”

教室中传来低低的笑声,我如芒刺在背,看着他一直仰着头,不眨眼睛,喉结大幅度升降。

“他们因为天气恶劣、视线模糊,全都撞毁在山坡上……第二年春天才有人发现他们的一部分。在土中,在海水里,和钢铁融在了一起。可我呢?十年,我一个人,还在那间宿舍,就那么住着。我们说好要一起成为Top Gun的。那是我的错,我是中队长,我应该是最先死的那个。他们在担心我所以漏了神,而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换气越来越急促,然后骤然停住了。沉寂,整整十秒钟的沉寂,我不认为周遭还有他物,我只是目睹着他的面色变得惨白,手指开始发抖。气流的微小扰动使几绺发丝胡乱扫过他脸颊,他手中的那只杯子边缘上落上少许光辉,荡着,荡着。那掉了色而有划痕的马克笔字迹也随其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圈大一圈小,晃着,晃着。

然后他猛地抽了一下鼻子,故作从容地将语调拉回正常:

“都是因为天气。所以认真阅读气象报文是重要的。你们在飞行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

手表整点报时的嘀嘀两声从教室的几个不同位置次第响起,还有十分钟就下课了。

“气溶胶这部分很简单,你们自己看看书就好了。”他颓然地胡乱翻了几下教材,“还有十分钟下课,我知道。我总不能给你们开了早退的先河——这样吧,你们自由提问。”

我略微低下头,向侧向后飞快地瞥了一圈,没有人举手。

“都没有问题吗?我讲的并不好——我压根没有备课。”

依然没有人举手。我有些局促,我想看他的反应,但如果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抬着头并且与他对视,他势必会点我起来,至少是给我一个回应。我害怕。

我不知道他在刻意隐瞒什么。一定是出于某种目的,他一再地掩藏与克制,但太过浓烈的喷薄的情感,分明在叩击着他的内心。

我只好偷偷地抬着眼,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笔不停地上下晃动。

“真的没有问题吗?”他惨笑着,“任何方面的,都可以。”

我重新执好笔,觉得有必要将余下的一点时间上成自习,却迟迟不知道写些什么。他讲了什么,我全然不知,也不重要了。书上的配图、文字和记号显得过于苍白,究竟是哪个词句一笔带过了谁的,怎样的一段人生?

然后我听到铃声。他随便摆了摆手,好像在驱赶我们所有人,自顾自地收拾好教材,拿起水杯,推开门走进内间去了。我也整理好所有东西随着人流走出教室,走了一分半钟,忽然不记得我是否将铅笔带上了。我在身上找了一圈,未果,只能是落在桌上——或被他拿走了。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旁边的消防箱上,独自折返回去。

远远地就听到谈话声。我放轻脚步,顺着墙慢慢移到门口,等一个敲门的时机。

“真是为难你了。其实我顶了这节课也行。”Chan Vok Kang说,“要么回宿舍躺会,Tsu。”

“不是这回事。你认为三年前的一次弹射真的会让我——你若这么认为也好,这样最好。”他的声音很低、很闷,“我也想让所有人这么认为,让他们觉得我多说的那些胡话只是表明我的身体状况很糟糕。你知道,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谈起这个事,因为我知道我总得找个人聊聊。”

“无论你想聊什么,我想,在登加找个人总不太难。”

我不确定Chan是否理解了他的意思。我几乎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不能说。我怕被停飞。现在只剩我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我们当初的梦想。不能有任何人知道这一点,否则我们的梦想就全完了。”

“那……好吧,Tsu,我承认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信这种听起来像德育课本的话是从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人口中说出来的。他不至于幼稚到信这一套,也绝未老到有权利这么讲。

“不知道,不知道。好,你去吧,我在这待一会。”

我开始祈祷Chan从内间走。万幸,它奏了效。我向门口移了移,看到他打开讲台正上方的灯,四块黑板一同被照亮。他在那站了一会,额头抵住摁住墙的左手,右手垂下去,渐渐攥成拳头。他就这么定了一会,然后,一拳挥向墙壁。

巨大的冲力使本就不坚固的黑板哗啦作响。他缓缓蹲下身子,头发遮住了他的表情,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笃信他绝不是在咬牙切齿地忍受剧痛。

我略略移开视线,逼迫自己将全副思考转移到丢失的铅笔上,若说一定要感受什么的话,只能是耳部血管中血液流动的沙沙声。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抬头看的时候,他已经站起身来,手里执一根粉笔,飞快地在黑板上写:

I wrote this song for you

I gave you all I knew how to

I kept you in my mind and

I just need you to listen

I miss you every day

Nothing is ever the same

Without you I am not me

My soul is empty I feel

So f**king empty

So f**king tired

I just need you by my side

So f**king empty

So f**king tired

I just need you all the time

Everyone is growing

Everyone is coping

I don't know how to feel

I don't know how to handle this

Why do I feel so alone

Why do I feel like I'm always on my own

他似乎并不舍得停笔,手悬停在最后一个句点处许久。终于,他将粉笔放回讲桌上,捶了捶想必是酸痛的腰,向后退了几步,端详着满黑板的字……直到他右脸颊上有个光点忽地一闪,我才意识到他在默不作声地流泪。可那模样简直像个微笑。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看到了已逝之人的面孔。借助这简陋而奇特的通灵仪式,魂灵到底有没有在步步走来?萦绕在他身旁的恐怕不是什么快乐的场面,毕竟世上根本没有鬼神。既然如此,他们给他留下的,也许只有一遍遍在麻木中痛苦。

我努力在脑中描绘出几个人物形象,他们应该举止像“最好的朋友”。但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建立过亲密联系。我忽然懂了他在课前对我说的那句怪话,感到自己是幸运的,并且衷心希望他能及早将教室恢复原状。

——我很确定这样一个人没有任何拿走我的铅笔的动机,并且我宁愿将其送给他。以随便什么东西之名吧,别让我明天一早听到任何“黑骑士预备成员精神失常”之类的劲爆消息。

于是我去拿了我的书本物品,回宿舍去了。

 

从那以后我没和他碰过几次面,每一次都是在路上。前两次,他都是独自一人,有人与他打招呼,他只是轻轻一应,沉着脸像在想自己的事情。再后来和他同行的就是有名有姓的领导们了,他完全换了一副面孔,笑得很灿烂很得体,不知在眉飞色舞地夸耀着什么。

他果然被选进黑骑士了,出任飞行总指挥官,率领天鹰机队完成了两场盛大表演,一次比一次惊世骇俗。在鲜花簇拥下,他微笑着穿过人群,一路给他们分发着亲笔签名的照片,一直走到总理面前。

——然后他立刻就退役了,为数不多知道此事的人都讶异于他的决绝。

那堂合班课的整整八年后,他在异国驾机自/sha的消息传来。

当时我正忙着搬去新办公室。听过这个消息,我关上收音机,将学生时代的笔记本扔进垃圾桶。书脊与桶底相撞发出咚的一声,整个本子展开到中间靠后的一页。

我情不自禁去看,钢笔墨迹已经褪色,只剩下几个铅笔画的圆圈。

他圈了“马尼拉”三个字。

【完】

笔者的话:

这篇小说是3月14号开始动笔的,现在已经说不清灵感来源是什么。也许是因为在期初考试飞升300名的喜悦冷却下来后,我回归到原本的思维状态,重新开始回忆、拼凑和整合。也许仅仅是因为语文课上学了第一人称视角的作用。(笑)这一篇中的“我”并不是笔者本人,“林宥安”的人物形象仅仅是不动声色的旁观者,由于内心的敏感细腻,她能察觉到朱卫民内心可能存在的挣扎,但是她在极端的冷静下选择了忽视和逃避,甚至表现出怜悯和鄙夷。通篇下来,“林宥安”一直传达的信息是,面前的这位教员是非正常、非理性的,我无法从他身上得到任何关于人生的启迪。同时,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塑造女性形象。

最后朱卫民在黑板上写歌词的事情却是真真切切出自我本人的真实经历。刚才打了五百字,想了想还是删掉了,我的这点事单独讲出来也显得荒诞幼稚,更无法与生命的逝去相提并论……

知我者,谓我心忧。

瞬间一桌人,远隔万水千山。人未走,茶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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