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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从不安的睡眠中醒来，发现自己再也听不到神的声音了。

我感到非常恐慌，因为没有了神，我只能听见人的声音。

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床是用木头而不是手脚做的。神曾经对我说，我只有在亡灵之上才能安眠，因为我的每一个梦境就是一个逝者的人生。

但是昨晚我并没有做梦。我睡在被砍伐的森林碎片之上，而树木在它活着的时候只会呼吸与生长，而不会把这个世界扭曲成自己的模样。

我的身上裹着一层无法理喻的布料，人造的枷锁。我赶紧把它撕掉，跑出这个房间。

门外，一个男人瞪着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神就和我的眼神一样，塞满了震惊与惶恐。他叫出几个字来——我之后才知道，这是我的名字——随后愤怒地质问我在发什么神经。

我从来没有和神以外的任何东西说过话。我试图逃走，他却一把抓住了我。刺痛感随即传来，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痛感，大声尖叫起来。我是被捕食者，我马上就要被吃了。

男人将我拉回了房间，叫我“把衣服穿上”。这是命令吗？神从来没有对我提出过命令。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完全不知所措。我以为神会突然出现，告诉我应该做什么，但是我没有听到神的声音，只听到人的声音。

从门外又有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的眼神同样惊恐万分。她和男人说了几句话。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听出我好像是他们的“女儿”。我仿佛他们的拥有物，他们的道具。我感到非常非常害怕。

女人从一旁的柜子中取出几块布料来套在了我的身上。我没有反抗，因为我不敢反抗，神也没有叫我反抗。实际上，神什么也没说。

我坐在床上，女人盯着我，询问发生了什么。我看着她，发现她似乎在等我回答。我不明白，因为我只和神说话，从来没有人愿意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从来没有人在乎我在想什么。

我没有回应她，她就在我身边坐着一直问。男人几次愤怒地想要打我，都被她挡了回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人站起来，和男人一起走出门开始商量。其间我静静地坐在床上，等着神来告诉我接下来该做什么。但是神没有来。

而后，他们回到房间，把我拉了起来，拉到了门外。我并没有挣扎，只是看着我被他们拉到门外的车上。

这个铁做成的东西真的是车吗？我曾看见的车就是被人骑着的人，一个用欺凌和尊卑组成的载具，人可以借助这个东西抵达任何不应该达到的高度。

门外的世界完全是陌生的。房屋不再用骨骼搭建，街道不再用凝固的血液砌成，连天上也没有用来填充的肉瘤。这个世界不再是用人做成的了。

当我看见那颗死去的影之眼时，我忍不住颤抖起来。那颗眼睛仍在燃烧，但它已经没有了瞳孔，只剩下死气沉沉的火焰。

神死了吗？神死了吗？神死了吗？

神没有回答我。

2

他们把我送到了另一件房子里。那是一间暗紫色的房间。

我看见了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他脸上的微笑有着和火焰一样的炽热，就跟神一样。但是他不是神。

他叫我躺在一张放平的椅子上。那张椅子是用牛皮做的。

他叫我闭上双眼，想象自己穿过一片森林。他的语气和神如出一辙。但是他不是神。

我看见了森林。高大的，用人的躯干建造的森林。这是我一直以来看见的熟悉景象。我忽然觉得安心下来。

我缓慢地在森林当中穿行，空气中血的味道逐渐浓郁，仿佛前方不远处正举办着一场盛宴。我欣喜地加快脚步，然后奔跑起来。

我的双足踩在人之上，我的喘息被人填满，人不断地从我的身体当中冒出。

我好饿！我想要吃人！

但是，当我跑到森林的尽头时，我停住了脚步。面前的景象极其惊悚，让我尖叫起来。

那是一群啃食着牛的人。他们在啃食异类！他们居然将幼牛的每一个部位肢解，将每一块肉切割成碎末，互相交换着啃食。数以亿计的人，啃食着数以亿计的牛！残忍，恐怖，极其血腥！

更为恐怖的是，就在人群的背后，一个巨大的笼子里密密麻麻地塞满了牛——那真的是牛吗，那些鲜血淋漓的四肢，被狭窄的空间歪曲得不成形体，就像一座巨大的办公楼。

我的尖叫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转头看向了我。我转身奔跑，但是他们开着车追上了我。他们用层层布料将我包裹起来，只露出头来呼吸、四肢来行走。但是我的言语、我的想法，我的灵魂被他们囚禁起来，动弹不得。

我撕不破这些纤维。这个造物为了人而被创造，为了人而被毁灭，它降临在这世界上没有一刻是为了自己而存在。这是人的造物，不是神的造物。

它曾经是。但是它被画满了人。人将一切事物都变成了人。

我挣扎着哀嚎起来。我想要从这个装满了人的牢笼当中挣脱，回到属于我的那个国度当中去。

我渴望着神来指引我，我渴望神能告诉我哪里能够逃离。

但是我看见，神也穿上了人的皮囊，被封装在人的造物当中。神被人化了。

那个人化的神，那个伪神对我说：“我数到3，你就会醒来。”

“1。”

“2。”

3

我睁开眼的时候，城市被我的目光唤醒。一切开始运作起来，像人一样轰鸣。

他们穿上了衣服，坐上了汽车，前往办公楼，如朝圣一般。指针旋转着，事物变成了符号，灯火比我的眼睛更加明亮。

我的内脏搅动起来，抽搐收缩变形。我痛苦地嘶鸣，我的手足却被钉在水泥地上，高高耸立。

我好饿。我好饿。我已经太久没有吃过神了。我瘫痪着，胃液从眼球中流出。

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人。我看见数以亿计的人。

他们在做什么？他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了一起，向同一个方向跪拜。

那个方向里只有一个东西，那就是我。我是这个世界的一切。

他们在崇拜我。我就是人。他们在崇拜人。

我忽然感到万分的欣喜。因为只有人会渴望崇拜。

我一口将自己吞下，将肉瘤嚼碎，我的口中散发出人的恶臭。

人源源不断地从我的腹中出生，他们随即被我的手足抓住，套上编号，塞入蓝色的球状笼中。

在笼子当中，他们互相啃食着，然后迅速膨胀，将整个笼子撑满。但是人不会收敛，他们继续膨胀，继续膨胀，口中发出响亮的笑声。

然后，我接着将他们吞下。他们的笑声在我口中弥漫。

我一遍遍地生产又吞食，不知过了几千年。而后我感觉到万分困倦。我的下颚放慢了咀嚼的速度，我的血液被热量凝固，我的皮肤被瘴气污染。

终于，我停下了动作。最后一个我从血泊中爬出。

我看向那个高大而又丑陋的怪物。我看着它迅速膨胀，膨胀得比我还要巨大，然后朝我张开了嘴。

我对它说：“请吞下我吧，我的神。”

我将自己的最后一个细胞消化完，便闭上了眼睛。

我睡得非常非常安详。因为我躺在无数具我的尸体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人仍在蚕食着人，永不停歇。

文 微言蚁

写于2021.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