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夜谭随录（九）

27，倩霞

　　汀镇右营游击李锦对我说过这样一个故事：耿精忠在福建被封为靖南王，骄奢淫佚，无所不为。把总吕正阳的外祖父林联芳参戎有个族弟林青，二十岁，担任耿精忠府的护卫，独受眷爱，耿精忠对待他无异于自己的子侄。所以能出入耿氏的府邸不受禁止，即使耿精忠的爱妃宠妾他都可以见。全府称呼他小林。

　　恰逢七夕，耿精忠与诸妃夜宴，见林青守卫在一旁，便戏问道：“你娶妻了吗？”回答说：“还没有。”耿精忠笑着说：“我贵为藩王，天天与诸姬享尽床笫之乐。看牛郎织女一年才见一次面，很替他们忧伤。现在你年纪正轻，正该及时行乐。时行乐，却孤独似鳏鱼，如何忍耐？我侍女如云，容许你自己挑选一人，作为佳偶。”林青脆拜说：“承蒙恩命，只要得倩霞为妻，平生心愿就满足了。”耿精忠笑着看了看众姬妾说：“谁说小蛮子挑选女人不聪明？倩霞在年幼时，就在沈阳跟随我，学作宫内妆饰，到现在又十年，年纪十九岁了。我不是不想收纳她，只是因为我儿子要娶她。现我儿子死了，其余诸子年纪太小，我又快老了，又不能老夫娶少妻，犯‘枯杨生稊’的错误。如果把倩霞嫁给这小子，可说是很般配的一对儿。但这也太容易了！我想出一个办法，明天当命他窥窗自选，看他福份如何了。”于是尽欢而散。

　　次日，耿精忠命令用红锦作为步幛，长数丈，围住大厅。每隔一尺余，剪出一个碗大的洞口，共挑出美女三十人，各自朝洞外伸出一只手，但全身都隐藏在步幛内。叫宦官带林青进宫，嘱咐道：“这三十人中有倩霞在内，你自己辨别。一旦选定，就把名字写在她掌上。我亲自检验。”林青受命后，在步幛前走来走去审视，但众美人的手都纤细洁白如玉，实在难以辨别。正打不定主意时，忽然想起倩霞左手无名指有二寸许的长指甲，何不以此为根据？于是又回看到第十六只手掌，果然符合以前见过的样子。赶紧取笔写名字，并回报耿精忠。耿一查验，果然是倩霞，不禁惊讶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叫倩霞伸出手，反复观看，见到指甲，于是大笑道：“漏洞原来在这了!你且退下，明天另有好办法，一定要做到完善没有弊端才行。”林青闷闷不乐地出了王府。

　　林青回到住所，向观音大士祈祷。当夜，梦见一个侍女，拿着一片白绢送给林青，上面有花纹构成“川”字形。林青拜受之后就醒来，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披衣坐起等待天亮。早晨起来才盥洗，就有人来传令招林青。林青急忙穿衣戴帽，赶到王府。耿精忠已坐书斋中，指示道：“步幛又摆好了，你可以再去撞天婚。”一宦官带他进入屋内，见锦帐仍按老样子布置，只是每一洞口伸出一只白脚。林青惊怕要躲避，宦官拉住他说：“王爷因为手上有弊，所以这次出示脚了。仍是五指一掌，只是没了二寸指甲，你还是细心辨认吧。”林青无法子，于是按次序察看，只见脚胫美妙、趾头玉润者，许许多多。最后看见一只脚，洁白细腻，与其他脚不同，而且隐约有“川”字花纹在脚底，与梦中在白绢上看到的很相像，于是恍然大悟，就写上姓名。回报耿精忠检验，就是倩霞，耿精忠于是大声惊叹：“真是天缘！”就把倩霞嫁给了林青，还赐一千两银子作嫁妆。

　　林青得到了倩震，出乎意料。深深感谢耿精忠的恩德，要想办法厚报，常在表情言谈之问表现出来。倩霞私下里却劝说他：“王爷对夫君有恩是不错，但王爷做事像这样的情况很多，，不能说是以国士对待夫君。而夫君自成年担任卫士，一年间升至护卫，自然要把王爷当作可依靠的冰山。但王爷凶虐已极，定有大祸临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如离开此地另找出路，这是保全己身远离祸害的办法。”林青说：“官职在身，离开到哪儿去呢？”倩霞说：“夫君主意还没定。若主意果然定了，不要担心没有寄身处。我有姨母在京都，为什么不去投靠她呢？”林青也知道耿精忠要叛乱，只是没办法远离，听到倩霞的话，很是高兴。二人急忙打点细软，买了两匹骏马，一起乘夜向北逃去，依托在姨母家。落户北京宛平县，出资贩卖茶叶，成为富室。

　　倩霞本是开远人。耿精忠任总兵时．曾率兵经过辽宁宁远县，路上见到倩霞在田头放猪，一老妇人坐在门口缉苧麻。倩当时才九岁，即使蓬头粗服，不抹脂粉，却眉目如画。耿精忠问老妇人女孩是她什么人，说是孙女。耿精忠拿出十两银子，要买下她。老妇不肯。耿精忠大怒，把倩霞硬抢了回去。等到倩霞长大，高矮合适，胖瘦正好，玉肌花貌，艳丽无比。耿精忠几次要纳她为妾，但袁姬不许，所以拖到十九岁，又忽然归属于林青。倩在耿府十年，府中事无论大小，都能述说。她的姨妈及众女眷，天天在绣窗茶榻间听她追述，扩大见闻。这里略记几则，可比作史载的善淫的“媚猪”【南汉君主刘鋹召了个波斯女人，封其为媚猪，还喜欢招来年轻男人和她**，自己在一旁看】、“金凤”【指闽国君主王延钧的王后陈金凤，王延钧和她xx的时候，喜欢叫宫女果着在一旁观看；王延钧得病后，陈金凤就和王延钧的男宠归守明私通】一类，堪称叛逆藩王耿精忠的秽史。

　　倩霞说承精忠宠爱的女人很多，自妻子以下，美貌的姬妾有二十多人。只有袁姬年青妖冶，在诸妾中最为得宠，但淫妒成性，耿精忠对她既爱又怕。袁姬极力打扮勾引男人。福建夏天很热，袁姬晚浴后，穿着薄如蝉翼的衣服。耿精忠的小儿子，是另外小老婆所生，十分轻薄，常见袁姬这样的装束，终于私通。每次合好都不避婢女，丑声外传，不知道的只有耿精忠与其妻子罢了。藩王府中有个叫卢大眼的，耿直能干，耿精忠倚靠他为左右手。一天卢大眼陪着耿精忠聊天，正好小儿子在眼前走过，衣服华美奇特，腰间各种佩饰很多。耿精忠看了，高兴地对卢大眼说：“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啊！假使在河阳做官，将成为万花主人。这里风俗不好，要防备他外出，不得接近娈童。”卢大眼说：“公子佩玉蕊，王爷却没注意到别的问题。”耿精忠问：“什么意思？”卢大眼回答说：“当年臣于野外打猎，鞲鹰嗾犬【鞲鹰指养的猎鹰，嗾犬指指使猎犬去追猎物】，狡兔也不放过，但一箭以外之地，有糜鹿却不顾。难道是臣见其小而不见其大吗？这是因为精神有注意到的也有注意不到的。王爷着见公子的服饰却不叹其妖冶，这就像臣子只见兔子而不见糜鹿一样，失掉的东西木是太多吗？帽子是用来增添头部的风采的；衣服，是用来美化人的身体的。所以戴豸帽来避邪气，戴蝉帽来洁操守；穿豹衣表示向往威猛，穿貂裘昭示有美德。坚持理想就佩环，修养德性就佩琨；玦用来决疑，觽用来解纷。所以见一个人佩物就能知道他的志向。今公子穿的衣服炫耀怪异，这叫不正，修饰外表容貌，这叫祸端。臣子担心*乱行为的败露在萧墙之内，不在寝门之外。”耿精忠听了大怒，找个茬子把卢大眼打死了。

　　藩王府有不少梨园子弟，都是当时拔尖儿的人物，有一个贴旦叫珍儿，尤其姣媚，耿精忠的小儿与他搞断袖之恋，一旦耿精忠入朝，就夜里出去睡在他家。袁姬查知此事。非常气愤地说：“轻薄子，敢这样胡来？”赶紧率侍女十余人，灯炬相联，悄悄出了藩王府后门，以乘其不备。公子见了大惊，肘部抵在地上爬行迎接，叩头以求免罪。珍儿也跪在地上发抖，不敢抬头看袁姬。袁姬喝令珍儿抬起头，用灯光一照，见他长得俊美。就赶紧安慰他说：“你不要怕，我不是吃人的。”竟带他一起回府，留下来私好。当夜袁姬就虚脱而死。死后，府中就有鬼怪作祟。常常现形，俨然像一只白猴。耿精忠听后，哭泣着说：“我早就知她是巴山老猿所变。”就以珍儿去殉她，鬼怪才绝了迹。

　　另外，耿精忠每当暴怒时，常常剥人皮，每年十几次。侍女玉笙不小心打碎酒器玉斝，耿精忠发怒，命令剥下她的皮。才绑住，人已惊倒死去。抬出去准备埋在郊外，玉笙半路复苏。抬尸的人把她收为义女隐藏下来，后来嫁给了秀才李某。李某后来中了进士，授官山东某县县令·玉笙现在已封为孺人了。

　　还有一事，耿精忠的儿子王子喜欢夜游。当时有位刘参将新任职城守营，立法严肃，擂鼓击柝，终宵戒严。正好夜巡时，王子微服去与相好幽会，被刘参将捉住。问他干什么夜里出来，命他报姓名。王子没交待实情，刘参将大怒，就在街头剥掉王子衣服抽打二十下，血肉狼藉，卧床一个多月才痊愈。这事一般人不知道，只有侍婢知道得最详细。

　　耿精忠平时喜欢吃鸡屁股，不吃几百个不满足。袁姬最軎欢吃榛栗和熊背的白脂，耿精忠千方百计给她搞来。厨子如果烧得不好，常常被处死。侍女灵芝忽然遭了狐祟，喜欢勾引男人。耿精忠发怒，马上挑选藩王府青年二十人，命他们轮流她，众青年都做了一遍，但灵芝仍不疲惫。耿精忠笑道：“丘壑可满，此女不能满足。”就放了她。

　　倩霞又自称在王府时，只有耿妻钟爱她，以致一起睡觉。耿妻好佛，很少与耿精忠见面，所以自己能始终保住贞洁。不然，也难免与服役的诸婢女同遭污辱了。只是在众目之前，光脚让人挑选，始终觉得抱愧一生。女伴听了，便相互传说开去。耿精忠死后，林青带着倩霞仍回到福清，子孙昌盛，到现在仍都守富不衰。

　　兰岩说：“从热闹场中抽身远避，士君子也觉得困难。倩霞仅仅一个婢女，见逆藩凶暴，遂知祸患不远，劝林退避，目光见识何其精深，行动如何坚决！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巾帼，胜过大丈夫！”

28，落漈

　　海水到彭湖湾，水势渐低，靠近球岛处，称为“落際”，意思是海水落入海底深陷处不再回流。海船航行到彭湖湾以下，若遇到飓风，漂流进海底深陷处，能回来的也就是百分之一。因为海水之中，又有急流以海水当作崖岸。这真是奇了。

　　我在浙江宁波鄞江时，听说福建人过台湾的船飘入落際，其快如飞，眨眼之间已不知行了几千里。船中数十人，都认为决不会活了，只是互相看着惊慌失措，任船漂泊颠沛。过了很长时间，忽听到一声震响，大家都摔倒在船板上，船停下不动。大家不知什么原因，慢慢出舱去看，才知靠近一处荒岛。船被海中急流所推，直上沙岸，所以搁浅不动了。大家互相传告，欢呼雀跃，共同庆幸。岸上砂石都是纯金，怪鸟很多，形态不一，见了人也不惊飞。众人肚子饿了就捕食怪鸟，像吃鹅肉一样，味道待别美。到了夜里围着船都是鬼，啾啾地叫个不停，天亮了才消失，天黑了又是老样子。

　　住了半年，船员渐渐与鬼熟悉了，还可对话。鬼于是说：“这里离中国有几千里。我们以前陷人落漈，尸体漂流到这儿，离家遥远，连通梦都无路。但长时间栖息在这里，十分了解海洋潮汐的规律。大概每三十年，落漈平满一次·现今算来，一两个月后就该平满了。你们赶快修补船只，还可以期望活着回去。”众人非常感谢这番指教。有人问：“我们吃的像鹅一样的鸟，是什么鸟啊？鬼回答说：“这不是鸟，也是鬼，在这时间长了，精气消磨掉，所以变成现在这种样子。”众人都为它们叹息不已【你们居然不为自己吃了鬼感到惊讶吗】，于是各自起斧子，连夜修补破船。船刚修好，落漈果然已经平满，与海水没有分离。众人欢声雷动，推船下水，升帆准备出发。群鬼聚集在一块儿哭送他们，又争相拿岸上的金沙相赠，并叮咛道：“回去后不要忘了我们！希望转告老乡，好好作场佛事，为我们超度。”众人争着答应。扬帆破浪，船行了一日一夜，到达福建金门。众人怀念鬼的情意，可怜它们的堕落，就一起出资作水陆道场，访问他们的家里，救济安抚其家人。又分掉所剩的金子，每人拥有上万产，都成为富商。

29，伊五

　　兵丁伊五，身材小且面目丑陋，穷得无法生活。一天独自出城，想在树林里吊死，被一位老人看见。老人问有什么苦恼而这样轻生，伊五把实情告诉了他。老人讥笑道：“葛藤还能庇护其根，何况人呢？我看你神气充足，城府不深，是学道的材料。我有一册书传授给你，你能好好习读精通它，足够你一生吃穿。”说罢，从袖中取出，都是符箓，抄写也很潦草。伊五打开一看，就还给老人说：“这书好像石田【多石而不可耕之地】一样不能耕种，没什么用。”老人问：“为什么？”伊五答道：“我租房子住，低矮又靠近街市，此符即使灵验，有什么办法练习它呢？”老人说：“这确实应该想到，只要你能跟着我，就没什么可忧虑的。”伊五说：“我是求死之人，还有什么事不能做？”于是伊五跟着老人沿着一条小路，曲折左行，前面有一潭死水，芦苇翠绿一片，广袤数里。芦苇深处见有一所矮屋，虽然是草房，却很宽敞整洁。于是居宿其中，随老人学习。一日两餐，必饱食酒肉。七天后道术学成，老人与矮屋都不见了。伊五明白这次是遇到了异人，高兴地回了家。

　　平日的一些酒肉朋友，奇怪他日子过得不错，都想吃他一顿。时时对他说些奉承话。伊五慷慨地答应了，于是一起赴富春楼吃饭。伊五和七八个人尽情喝酒吃肉，计算花费八千四百文，众人坐看他怎样付帐。忽然一位黑脸汉子，到席前拱手而立道：“主人知道伊五爷在这儿招待客人，特敬献酒钱，请验收。”说着解下腰上的袋子放在桌上离去，数了一下正好八千四百文。众人大惊，只有伊五一点不奇怪。后来都酒醉饭饱，一起来来到街市上。忽见一个人骑着大白马，急驰而过，伊五放开脚步追上去，拉住马嚼子喝道：“快给我！”那人下马求免罪，形色慌张。伊五愤怒地说：“不给我，我就动武了！”那人没法子，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呈交给伊五，伊五拿过来才放了他。那人闷闷不乐，仍骑马驰去。众人围过来问怎么回事，并索看那东西。伊五拿出来看，只是一个小皮口袋，淡藕色，形状如半胀的猪尿泡，猜不出装的什么。伊五告诉大家说严这就是抽气袋，里面贮存的是小孩魂魄。那个骑马奔驰的人，是过往游神，常常偷取人家小孩的魂魄，如果不遇上我，又要死一个小孩了。我与诸位去救活那个小孩。”众人都不相信，于是一起跟着他去。一会儿进入一条偏僻小巷，朝西有一人家，静悄悄的关着门，里面传出哭声。伊五取出小袋，靠近门缝张开，冒出一缕浓烟，蛇一样游进去，随即听到家里有人说：“孩子醒了！”立刻哭声停止，欢笑声响彻冂外。伊五急忙挥手命众人退回，大家从此对他的法术都很推崇。

　　南城某贵公有个女儿，被邪物附体。听说伊五有神术，就用厚礼把他请来。小姐在屋内，已知伊五到来，表情忧伤，心神不定。伊五进了屋子，小姐屏气躲在屋角，提着熨斗自卫。伊五从头到脚观察她的举动，出屋对贵公说：“小姐的病，是器物成妖作祟。今晚我就替您杀掉它。”贵公很高兴，凡伊五所需要的，都遵命满足。深夜，伊五打开口袋取出一柄小铜剑，刀口锋利，光射如彗星，于是仗剑进屋。贵公率领家人在院外伺候。不久听到屋内传出叱咤扑击的声音，和投掷东西的声音，还有小姐的谩骂声，喧闹杂乱。过了半天才平静下来，只听见小姐叩头发出响声，且在不停哀求，声音悲苦哽咽，说的什么听不清楚。不一会儿听到伊五急忙呼叫点蜡烛，丫环老妈子争相拿着烛火，一涌而人。伊五已把剑收入袋中，小姐趴在床下一动不动。伊五指着地上一样东西给贵公看，说：“这就是作祟的东西，现已被捉住。”贵公一看，原来是一只藤夹脉。于是堆柴焚烧，只见精血流溢，气味如烧肉一样，过了一个时辰才消失。伊五又写了符箓，叫小姐吞服，小姐就痊愈了。贵公非常感激伊五，赠礼极其丰厚。伊五用这笔钱买房子讨老婆，俨然成了一个富翁。

　　兰岩说：“求死幸免，反得异术，伊五实在是有夙缘。不然的话，那位老人游历天地，一遇困穷都为其引导，我担心老人何时才能游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