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14)
赤地之春(十四)

杨九郎也没想过自己不过“偶感风寒”,竟弄得跟后院娇滴滴的小姐一般卧床不起!他没有完全失去知觉,只是脑袋恍惚,耳鸣甚重,有些分辨不清他人之语。他想睁开眼告诉他们他没事,只需喝些热汤裹个被子发身汗便过去了,但眼皮像是千钧重,饶是他拼尽全身力气都未抻开分毫——好吧,这回许确实得喝些汤药了!
浑浑噩噩睡去,迷迷瞪瞪醒来,这样来回数遍,杨九郎觉得仿佛过了几日之久,实际却只过了几个时辰,他依旧撑不开他那两片薄薄的眼皮!
一只微凉的手覆上额头,软软糯糯,仿佛雪覆草芽,月照镜湖,满身的燥热为之一震,扑簌簌如露水风过,落地无痕。
“九郎,喝药了……”耳边清音丰磁润泽,低哑质玉,听在耳中十分熟悉,却一时之间由于脑中还是混沌一片并未能确切想起这是谁。但一丝清冷淡雅夹着药香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他被人轻轻扶起,落入一个温润的怀抱,然后唇边触上一点坚硬,一股微烫的苦味漫延——他知道这是那人说的药,只是他的唇干裂了许久,像是粘上了一般一时之间竟掰也掰不开,苦味顺着他的嘴角流过下颚,氲湿他的胸膛。
“该死的……”那人像是咬牙低咒了一句,杨九郎听着恍惚,心中却明白那人是为了喂不进药而发脾气。他知道这场合他不该觉得好笑,但单看那人颤颤巍巍将碗端至他唇边时不尴不尬的角度、生疏不堪的动作,笑意就不自觉的从心底冒出——真是可爱!不知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杨九郎竟有些期待——他的眼皮实在撑不开,只觉得那人停了一会儿,不知道在干什么——他很是好奇!
“唔……”一双温软覆住杨九郎的唇,随即一阵清苦汹涌而来,杨九郎惊得身躯一震,一时间竟忘了吞咽,清苦夺路奔袭,冲上鼻腔,他虽睁不开眼却也本能地呛咳出来,一阵天翻地覆。
“九郎……九郎!没事吧,九郎?”那人声线焦急,语调微颤,一把搂过他轻轻拍着他的背:“乖,听话,好好喝药……不苦……”
这特么……谁不想好好喝药,是你没好好喂药好吧!
杨九郎有些无语,模模糊糊地想:还不如我自己一口闷!只是他动了动自己的手,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像是被下了软筋散一般!
没等他想完,那双温软的唇又覆上来,这回许是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清苦的药液缓慢了许多,一点一点渡过来,杨九郎也有了准备,下意识地一口一口往下咽——唔,这不是重点——杨九郎混沌的脑袋似乎有些清醒起来——他、他、他、他……用了“嘴”喂!
想清楚关窍,杨九郎一下子又惊翻了自己的身子,一口气岔,苦药呛得四番乱窜,又惊天动地地咳起来,牵动头皮,一阵疼痛。
“杨九郎!”声音陡然清冽肃穆起来,仿佛带着点郁气,又夹着些嗔意,缓了缓,又似无奈地宠溺:“乖……喝完这点药有糖渍的梅子,保证甜得粘牙……”
谁特么要吃糖梅子!
只是没等杨九郎吐槽完,软唇怼上,苦药入侵,杨九郎使出吃奶的劲儿迸开双眼——一对鸦翅般的长睫入眼——这还能是谁!除了淏王这一双惑人心神的浓密长睫还能属于谁!
“王爷……唔……”杨九郎被迫着急促吞咽下源源而来的药,无力的双手颤抖着抵在淏王当胸——这场面……让人不得不遐想……
苦味渐尽,(反正,淏王不要脸①)染画儿似的氲出点点粉色,温度似乎又烫了一层!
“杨九郎,你醒了……”黢黑的星眸直勾勾怼上杨九郎刚刚迸开的双眼,眼波横流,星光潋滟,衬得深幽的瞳色愈发深黑,水色暗涌。
他低头与杨九郎额间相抵,嘴角漾出一点轻松的笑意:“倒是比之刚刚稍褪去了些!”然后像是安抚性的用拇指在杨九郎面颊轻轻剐蹭,“你真是吓死我了……”
“……”杨九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一切,也不是他所希望的!
突然,张云雷像是想起了什么,湿泠泠的凤眸一弯,起身长袍翻转,广袖飘飘,然后不知在远处的黄花梨圆木桌上拿了什么,过来的时候背着手藏在身后:“刚刚答应你的事还没兑现……”
说着,不等杨九郎任何反应,背在身后的手捏着一个雪白的小球儿放入他自己浅红细润的薄唇,带着点戏谑的笑意蓦然欺身,(淏王用嘴喂梅子之不要脸②)散着令人生津的酸甜。
杨九郎脑中“轰”的一声,像是弦崩断,像是墙倒塌,他目眦欲裂,手抖得跟筛糠似的,却聚不起一点力气推开眼前淏王并不强悍的身板,更为令他觳觫的是,他居然因为这样一个带着甜腻梅子的吻腿脚发软,发热,因着原本就颇高的体温烧得脑袋一片白浊,毫无清明。
颤抖的手堪堪抵着张云雷的胸膛,但不知是手烫还是张云雷的胸膛烫,仿佛隔着衣衫这翻滚的热浪就要把他浸没、熔化,令他弥足深陷,无处可逃。
“甜吗……”张云雷贴着杨九郎的耳垂,湿热的气息喷灼在他的脖颈,带着微微的惑人的喘息,嗓音低哑。
杨九郎闭眸吸气,狠狠滚了滚自己颤动的喉结,他想启动一团浆糊的脑子,但好生艰难,平静了许久才堪堪憋出一句:“王爷……王爷还是离属下远些……怕过了病气……”
“哼……”张云雷闷声轻哼,似是狎昵又或是恶意他含住了杨九郎的耳垂,滚烫湿热的唇或挟或裹,似逗似弄,惹得杨九郎瞬间浑身一僵,一股骇人的酥麻从尾椎骨潾潾爬上背心,又锲而不舍的窜入头皮,化作动情的水色从杨九郎不可置信的眼眸中氤氲而出……
杨九郎快要疯了!
他二十多年的跌宕生涯里从未经历过这般心煎情涩、进退维谷的无措,从未体验过这般荒诞不经、无法自拔的沉沦,他觉得自己内心一直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坚守的某处壁垒开始出现裂缝,而淏王每一次的靠近都像是蓄势汹涌的波涛精准凶狠地撞(这真的不是特殊部位的挤压,只是心灵的……啊!)击这岌岌可危的地方——终有一天……
热浪一阵凶似一阵地推上来,杨九郎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僵直着身子,玉色的五指紧紧抓着描金绣银的锦被,喉头深滚,原本清明的眸子里满是雾气,堆叠着目力渐失。但许就是因为无法视物,其它感官比之平时更为清晰、灵敏,过电的酥麻逝去,腹间的燥热又升腾起来,若不是这厚厚的锦被,他几乎就要现出“原形”。
脖颈后微糙的腺体也似乎出现了一点异样,像是被打开了盖子一般丝丝凉意入侵,一股若有似无的药香润物无声般悄悄溢泄出来。杨九郎脸色一白,心知不好,顿时搏命般地挣扎起来:“王……王爷……不可以!不可以!”
猝不及防之下,张云雷被杨九郎陡然的挣扎吓了一跳,但随即而来的药味让他神色一凝:没想到……
有那么一瞬间他内心涌起的是狂喜,一种终于要把期盼许久的东西拿到手的狂喜。他甚至伸出了手,摸上杨九郎汗涔涔的面颊,想要释放出自己的味道与这药香纠缠、引领,甚至……强占!
但……“这几日,您可别闹他!”
刘正春的警告突然在他脑中拉响警报,他沉沉吐出口浊气,收起一时间放纵开的心绪,眉目温柔地又当起他的谦谦君子:“你病了,我也不闹你,但是……你可记着我的好!”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欠揍话语,前半句体谅,不,体谅也算不上,“应该的”而已,后半句却是无耻的赖皮——淏王,可要点脸不!
杨九郎对淏王的没羞没臊表示无语,但更令他惴惴不安的却是那一刻自己味道的溢泄——他是怎么了?若是淏王没有及时收手,他是不是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味道?他……他竟然因为淏王……乾元都没有用味道压制,他竟就轰然溃败,自我放弃!
“杨九郎……”张云雷骨节分明、养尊处优的手摊在杨九郎面前,凤眸带笑,眉梢映雪。
杨九郎有些愕然,没有弄清楚他的意思。
张云雷眼角灿然,舔了舔自己微红还未退却的唇:“梅子……核,难道你一块儿咽下去了?”
杨九郎突然感觉到自己嘴里,臼齿一侧还有一个硌得慌的硬物,忙侧过身将硬物梅子核吐在张云雷手上。只是吐出去的那一瞬间,杨九郎内心狠狠一烫,抬眼望向笑得烟花璀璨的张云雷,动了动唇,却终究没说出任何一个字。
“怎么,感动么?”张云雷将梅子核丢进桌边空置的碟子中,擦了擦手,目色晦黯深幽地看着杨九郎:“我说过了,我待你是真心的……我虽不能苟同你那些正义凛然,但我并不代表不欣赏,甚至……或许就因为我身处阴司之地,才对你一向秉持的正大光明怀有向往,不忍毁灭——我们道不同,却不一定不能走在一起!”
他再次坐到床边,伸手抚了抚杨九郎额间因汗水打湿的碎发,轻轻道:“我从未做过这般伺候人的事,也从未产生过想要这般伺候人的想法——连对着我父皇都不曾,而你,是第一个……杨九郎,你是第一个!”
“……”杨九郎只是咬着唇不说话,但他清楚的明白内心的那一处裂缝龟裂得更大了些,他不敢出声,仿佛一点点轻微的震动都能让龟裂的壁垒轰然坍塌,满目疮痍。
“我知道我不该把你拖进这个吃人的地方,但……”墨染的眉间映出一点云山雾罩的迷茫,羽睫低垂,遮去大半玲珑剔透的凤目——但,我孤身一人太久,实在想找个人陪……
张云雷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伸手给杨九郎拉好刚刚扯乱的锦被:“我昨夜遇袭,心境不是太好……”
杨九郎目光微微一凛,紧张地在张云雷身上逡巡了一番,却立刻自嘲:若是他受伤,淏王府怎么还会是这般平静模样,自己真是多虑了。
“杨九郎,我是真的……”
“殿下,我只能答应您——若我在京城一日,便做淏王府侍卫一日,直到……”杨九郎暗暗下了个决心,咬着唇:“直到京城无我容身之处。”
轻眉微撇,凌凌的凤眸闪过一丝浓紫,却似乎又一点一点被纯澈的阳光照透,露出清风拂面的笑意:“杨九郎,我可记着了!今日一诺,君心皎皎,来日必践!”
杨九郎微微愣怔间盯上张云雷的双眸,一时间感觉那浓重的幽紫像是漩涡般能将人深深吸进去,无法自拔。深幽之后荧荧星光,明亮而冷冽,像是刚被擦拭过的宝石,流散着水光潋滟的溢彩。
他不过是做了一个寻常的承诺,但看着那人的神采,他不禁有些……怯怯——是不是……是不是下了什么重诺,或是……入了坑?
他不得不多想,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却对着他露出那么温柔的眉目——他都说了,这是个吃人的地方!吃人的地方,就该有吃人的规则,他进来了,要不被人吃得连渣都不剩,要不……他吃人!
杨九郎蓦地合上眼,心中不自觉生出一点酸楚——却不知道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