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朋克】齿轮上的未来

“不用让我坐车,小伙子,我自己能过去。”
当保时捷911银灰色的车身进入维克多.维克托的视线时,他被雨水沾湿的镜片里倒映出了一副数十年前的车祸画面,彼时亦下着雨,从记忆深处蜿蜒流来的血让他感到一阵恶寒。
“可是,德里克先生特意派我来接您.....”
“他会理解我的。你先走吧。”
“是。”
他目送着车辆像一颗银色子弹般飞过雨幕,消失在漫漫长夜。走到墙边,“哗啦”一声揭开一块雨布,一辆老旧自行车正静静倚在排污管上。他抚摸着粗糙的螺纹握把,踢开马脚,再踩两下踏板,吱悠悠转动的声音仿佛铁锈在呼吸。
红褐色的陈旧飞过时光,发酵已久的润滑油味被雨珠消散在街道上,水洼如块块彩虹色的水晶,蜃气迷幻。他踩动踏板悠悠向前,无人驾驶车从身旁飞驰而过时溅起霓虹的浪,雨披帽檐上挂上一串琉璃水帘时,他莫名感觉自己像个船长,在惊涛骇浪中行驶于华丽的船队,只不过他的船略有破旧罢了。
当敲开那扇餐厅包厢的门时,沙发里,一身栗红色西装的男人正倒着酒,新酿的杰克丹尼,酒水澄澈,光晕醉人,散出与低劣麦酒全然不同的甘醇味道——尽管维克多以为那甜腥与辛辣才是夜之城的本味。
“你好啊,德里克,西装不错。”
“哈,公司送的便宜货。坐吧,老维。”
酒杯相碰,发出金币碰撞般悦耳的脆响。他们各饮一满杯,眼角的皱纹都在美妙的酒意中舒展开来。
“你还是骑着你那自行车来的?”
“老古董,再用几年就该退休了。你还配着司机?”
被叫做德里克的男人摆了摆手,方脸上平和地一笑:
“保镖兼职而已。老实讲,他开得车还不如AI操纵的拖拉机稳当。”
“不来我这装个驾驶芯片吗?八折哦~”
彼此都笑起来,笑得畅快。维克托拿过酒瓶,斟满一杯滑给老友:
“在军用科技里干得怎么样?我听说你们一年才几小时休假。”
“那是给底层的公司狗的,我可不一样。”
他耸耸肩,摇晃着酒杯,没有注意到维克托眼底的复杂:
“我这个研发部长当得清闲,每天使唤使唤下边的人,开点杂七杂八的会,搜罗点上司干坏事的证据,没几个小时就下班了,钱倒是哗哗来。你呢,老维?”
“义体医生嘛,还能怎么样?做做手术,看看拳击,一天也就过去了。”
“挺好,挺好。至少你还在骑自行车不是吗?”
“哈,你不是也在坐你的豪车吗?保时捷911?”
这次,笑却透出无奈的意味来。德里克按下桌上的按钮,他身边的墙壁淡去,变得透明。他们转过头,夜之城的雨夜,昏沉如海底,钢筋水泥的丛林像沉睡的巨兽,铁黑色的兽脊一直延伸到荒原尽头。
包厢里,忽然只剩下雨声敲打障壁的闷响。良久,维克托开口问道:
“德里克,我们出生的时候,夜之城是这样的吗?”
“我哪知道呢?我只记得父亲和我说,我们出生的那晚,这荒漠里下了一场大雪。”

夜之城的人们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见过那样的雪了,或许从1994年理查德.奈特创立城市起,冬天与大雪就从未造访过这座终年火热的逐梦之城。神棍们从古籍中拾起在从前被认为是疯言疯语的教义,说那是希望之雪,是灾难后的赐福,而时任市长对这种措辞嗤之以鼻,一句话就遏住了人们对着大雪跪拜的潮流:
“狗屎!那他妈的就是强尼.银手的核弹留下来的核尘埃!”
那场“大雪”下了整整七天七夜,维克多.维克托和查尔.德里克也就是在这场雪中诞生的。他们是那间临时医院的头两个婴儿,幸运而无情地抢占了唯二的抗辐射恒温箱。当他们枕着数百个畸形儿的尸骨安然入眠时,不会发现在病房外架起的两管机炮和数百块被击碎的尝试争抢恒温箱的父母们——那是创伤小组为保卫客户安全而采取的必要措施。
毫无疑问,在断壁残垣中,一张白金会员卡就是最有力的保命符。维克多与查尔的父亲早在他们出生前就给全家订好了会员卡,但遗憾的是,两位在荒坂塔供职的家主还没有享受到这一服务就被核弹炸上了天,血肉蒸发成两笔退款直达妻子的账户。
爆炸发生的七分钟后,从另一座城市空运来的吊机将半座塌陷的医院建筑吊起,其下,钻头铲车全功率发动,轰隆隆地挖出了所有白金会员——然后松开吊臂,把没买保险的家伙全部砸了个粉碎,毕竟他们的命可能还没燃料值钱。
不过,还是要感谢那些草营人命的狗东西,在他们滞留在临时医院的两个月里,大量防辐射装置被安装在了市中心,无意中保护了所有居民。这些“守护天使”的所作所为在日后将被视为夜之城复苏的起点,但对当时的普通人来说,日子并没有因此好过到哪里去。
赛博朋克模糊了人们的道德底线,而公司们的远离与政府的遗弃则让夜之城彻底堕入混沌:前来分发食物的工作人员被枪杀在大道上,而抢来食物的帮派份子又会在街头巷尾被另一拨人袭击,就这样循环往复,面包和水在枪声、爆炸声与惨叫声中拾级而上,直到登上千金难求的神坛;
对利益的渴求亦挣脱了法律的红线无限膨胀,它压弯了清道夫们的背脊,让他们不惜到废墟中和兀鹫争抢富人们尚可使用的义体;为了躲避随时可能到来的谋杀,活人们甚至不惜忍痛挖掉义眼,拆掉义手——就连维克多的母亲也这样做过——尖细的惨叫串联起了每一片被枪声撕碎的现实。
在那种境况下,民众唯一的希冀只有他们的政府和他们为之服务一生的公司,所以,当一架标有康陶公司标识的运输机从地平线上飞来时,几乎所有人都从帐篷里跑了出来,就似初生的雏鸟渴求食物般,黄沙弥漫的大地上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公司来救我们了!”
“它是来送吃的吗?!”
“快!快!快到前面去,不要被别人抢了!”
当三岁的维克多和查尔挤到人群的最前边时,他不得不抱住母亲的大腿才不至于被螺旋桨的风吹倒。那风是那样强烈,呼呼地,好像无边无尽的海潮要将人群吞没,而人群纷纷抬起头,睁大眼睛,用嘴巴使劲呼吸的动作更是让小维克多确信,一片无形的汪泽已然淹没了这片土地,四溢横流的清水叫人幸福得喘不过气来。
他注视着那大鸟盘旋了数秒后,一颗“巨蛋”咣当坠地。烟沙散去,露出一个通体红色的大柱子,有他两个人那么高,上面还带了一块黑板。他还来不及仔细观察,蜂拥而上的人群就挡住了视线。也就在这宏大而疯狂的脚步声中,他听到有人高喊:
“他妈的,这就是个彩票机!”
生机破碎了,但又诞生了新的生机。六声枪响震退了绝望的人潮,险些被撕碎的彩票机旁不知何时站了六名持枪的男人,粗犷,健壮,皱巴巴的蓝工装连接着破旧的上衣,牛仔帽上贴着小星条旗。
惊惧的窃语中,其中一个男人上前一步,高喊道:
“请都来试一试这东西吧!让那些公司知道我们身上还有点钱可以赚!”
没有人回应,上千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饥瘦的人们站姿各异,像是一根根扭曲的铁丝。
有一个声音叫道:
“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钱了!公司抛弃了我们那么久,凭什么给它们钱?”
“对啊!那颗核弹可就是他妈的公司扔过来的!”
“我们连吃饭都吃不上,彩票?谁有这运气?谁有这闲钱?”
尖锐的声浪聚成利刃捅过来,而男人不慌不忙,站到彩票机上再鸣响一枪,硝烟将他的面容衬出一股帝王般的威严:
“可是,没有公司的力量我们能干什么?凭我们可怜的补给?亦或是帮派频繁的内斗?醒醒吧!过去的三年里,钱在这里连坨狗屎都买不到!但,现在我们却能买到我们的未来!”
他挥舞的双臂停下,转而从工装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朝人们用力摇了摇,然后,毅然决然地塞进了机器里面。
三秒后,他扯出彩票,再一次挥舞,手臂像摇摆的风筝线,亦如这座城市渺茫的未来:
“买彩票吧!朋友们!这是我们唯一自救的机会了!”
这天后,那站在彩票机旁的六个人成立了六街帮。最初,他们的职责只是从清道夫的手中保护居民,并挨家挨户地让人们去买彩票。到维克多家时,他的母亲正在厨房里煮着压缩饼干。她穿着用传单和报纸糊成的围裙,笑容满面地答应下买彩票的请求,等到维克多兴冲冲地向她要钱时,她却一把把他提到炉灶上,干枯的手指指向一锅淡黄色的稀糊:
“维克多,你想吃饭吗?”
他点头。
“那你去买一张彩票,一天不吃饭,可以吗?”
他想了想,用力摇了摇头。
母亲将他放下,拿出小刀往午餐肉罐头里挖了一圈。在那吱呀呀的摩擦声里,一层油沫覆上刀尖,被放进锅里搅着,她单薄如枯柳的独臂侧影与锅中咕嘟咕嘟飘出的肉味被紧紧压缩在一起,硬得像铁,涩得像泥,成了维克多难以消化的儿时记忆:
“什么时候这罐头里能挖出肉来,什么时候我们就去买彩票。”
而住在隔壁的查尔家,他们连罐头都没有,查尔的祖父却依然在每天下午四点披上卡其色的旧夹克,拄着橡木拐杖颤悠悠地下三层楼梯,捻着几张纸币走到广场买两张彩票——一张的头等奖是两千万现金,而另一张的头等奖是两辆自行车——他会和查尔在彩票机边的长椅上坐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他会用废报纸卷四根烟,三根卖给六街帮的守卫,一支自己嘶嘶抽起来,直到夕阳与烟头一同被铁锈味的夜风熄灭,他就把小查尔抱在膝上,用拐杖指着一座座垮塌的建筑,电流在义眼里闪出火光:
“查尔,你记住,不出十年,高楼大厦会重新屹立在这废墟上。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拥有其中的一座,然后把扔核弹的那个家伙吊死在大门口。”
旁边的守卫笑道:
“别傻了,老头子,楼要建也是公司的,你孙子最好也就是个职员,哪来买楼的钱?”
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胡须气得一抖一抖:
“他一出生就熬过了核爆,难道这份好运还不够他赚钱吗?”
“运气总有一天会用完的的啦。你看我,我以前给公司打仗的时候,随手一枪把军用科技的指挥官给爆头了,现在还不是啥也没有?”
老人看着一脸无奈笑容的守卫,别过头去,“哼”了一声:
“我相信未来,我也相信我孙子。”
“可惜未来不是你相信的未来。”
这样的争论在每个傍晚发生着,唯独一天例外。那时,德里克五岁,雪花般的彩票终于引来了公司们的眷顾——事实上他们只是初步达成了对夜之城地块的分割协议,就急不可耐地投入了开发——而在那无数场肮脏的会谈里,已有数万居民的性命被唾沫淹没,在不为人知的地下长出青苔。
那个黄昏,运输机遮天蔽日而来,螺旋桨割破了寂静,一起下来的还有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公司士兵。
守在广场上的六街帮成员顷刻间全部缴械投降。彩票机边的祖父吐了个烟圈,摸了摸他的头:
“日子要好起来了。”
六个小时内,任何被公司视为可能妨碍地块建设的不稳定因素被全数清扫。凌晨四点,第一批运输车队开入夜之城,同时,许久未露面的市长通过临时广播站向居民宣布:各大公司的施工队开始招人,包一日三餐和住宿,并给予一定现金补贴;政府也会发放餐食,大家再也不用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粗厚的喉咙里挤上了极合时宜的哭腔,干热的空气好像都被这声音染湿了。人们听着他讲述自己是如何争取公司支持,又是如何躲过一场场政治暗杀,有人在领餐食的队伍里看到六街帮的首领,于是高声问他:
“你信广播里那狗东西说的吗?”
他愣了一下,摆摆手,笑起来:
“我从来听不懂狗叫,我只听得懂哗啦哗啦的数钱声。”
但无可否认,这数钱声正是推动夜之城重建的脉搏。绿草,树木与水泥疯狂生长的同时,维克多惊异地发现空空的罐头里居然也长出了肉来。鲜艳的,饱满的,摸上去像缎子般滑腻。他挖了一口放进嘴里,没尝出味道就已滑下喉咙。吞咽的一刹那,他只觉得身体里就像打进了一个铁楔子,沉重又无比的充实。
他还想再挖一口,沾满肉末的手指却停滞了。他看着那肉色的凹陷,忽然手脚一阵发冷,惊慌地抬起头问母亲:
“以后我们还能吃到这样的罐头吗?”
母亲却只是擦了擦沾满烟尘的脸,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现金,塞到他的手里:“去买彩票玩吧。”
那一天他前所未有地奢侈了一回:在彩票站花了二十块买了四张刮刮乐。他仰望着奖项,却听到了一声老人的惊叫:
“我中奖了!我中奖了!”
刚建成的彩票站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幸运儿。橡木拐杖激动地摔在地上,一条由喜悦凭空捏造出的义体支撑着他跑出门,跑到广场上一把抱住听着歌的查尔,干裂的嘴唇用力地亲吻他稚嫩的脸颊:
“我的小孙子啊!你生得真是时候啊!!”
祖父是在上个星期买下那一张自行车彩票的。那时他突发奇想,拿查尔的生日选了号。此时他确信这孩子生来就是带着好运的,至于自己已经在这彩票上花了多少钱,他才不在乎。
而查尔的母亲也同样不在乎,她看见的只有那两辆崭新的自行车。那天,彩票站的工作人员送来车时,笑盈盈地说道:
“女士,您父亲的运气很好。在重建中的夜之城,自行车可是很受欢迎的产品。”
他并没有说谎,当两位母亲分别推着自行车送孩子出门时,刚刚铺好的柏油马路上已满是骑手。彼时的无人驾驶技术还未完全民用化,而机动车店亦未落成,于是人们就想到了自行车这一靠人力驱动的古老载具。短短几个月里,夜之城居然成为了多处资金困难的自行车厂的救星,就连帮派都在那个时期用自行车的配色分别敌我:漩涡帮是橘红,六街帮是蓝白红三色条纹,而清道夫则是一片惨绿……这配色一直沿用到帮派后期的旗帜上,并间接带动了当地喷漆厂的发展。
这段时间,被称为“自行车时代”,而公司到来前的时段,则被历史学者们命名为“彩票时代”:喻示着一无所有中渺茫的希望。
维克托从第一次踩动踏板到熟练上路仅用了不到七天,于是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查尔的小教练。查尔对练习自行车毫无兴趣,他总是趁着维克托不注意躲到路边的某个雕像或是草丛边,读他最喜欢的科幻书籍或是听强尼.银手的摇滚。那躁动不安的音符是他的经书,音浪将叛逆、迷茫的未来吹开了一角,而从那时起,他就被一个幻想所紧紧俘获了:他要掌控未来,主宰命运,像顽石般屹立在公司或任何尝试扭曲自己的力量的面前——
不过,以他当时的小身板,甚至连维克多都打不过。同样的年岁,他却比他高一个头,把他从草丛里揪出来就像揪一只小虫般容易。他们数次扭打在一起,最后却总是查尔被揍到服输,抖着满身的绿草乖乖去练自行车。
他不愿把打架的事情告诉祖父,因为他怕这丢人的屡败屡战的经历成为老人酒桌上的谈资。也就在这一次次不为人知的扭打和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训练中,两人的友情长出了成熟而坚硬的外壳。
他们一起上学,一起玩闹,维克多曾为查尔打翻过数个校园恶霸,查尔也总是给维克多寒酸的伙食添上一两个小菜。一个星珠错落的夜,查尔提出骑自行车出城兜风,维克多就和他一直骑到一处土坡上,脱下汗蹭蹭的上衣,光着膀子啜饮起酸涩的廉价饮料。
喝着喝着,查尔拿胳膊肘戳了下他:“为什么你一直逼着我练车啊?”
“大家都在骑啊,而且,是你妈让我教你的。”
“我妈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你学会了不好吗?学不会,今天你都吹不到这里的风了。”
维克多仰头,荒原的天空高远而明澈,夜风干冷,与下城区里被铁锈与酸液浸染的灼热空气全然不同。
查尔别过头去,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以为,我们能骑多久自行车?”
“至少现在我们需要它。”
“你就不想想未来吗?未来可是无人车的世界!我在电视里见过德拉曼的试验车,方向盘会自己转!酷毙了不是吗?”
他的声音忽然高起来,抓起一把草,手舞足蹈地说道,
“不到三年,我敢保证,不到三年自行车就会消失在夜之城!人不会一辈子都需要自行车,你不觉得两条腿荡在空中很蠢吗?想想未来吧!”
他身后,星光正铺成一道谁也走不上的路。维克多的黑眸里似乎闪过了悸动的光泽,但又如铁般沉寂了。他扔掉饮料瓶,垂下头去看着足尖的小草,又沉闷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至少现在我们需要它。”
那年,他十二岁,他也十二岁。激素食物的催化下,少年的个性初见端倪,多年后,当他们在那个雨夜对饮时会回忆起这段儿时岁月,查尔除了感叹就再也没有话可说,而维克多像少年时喝饮料般喝了口酒,笑道:
“至少我们还没老到忘了那些事情,不是吗?”

CEO即将到达夜之城进行考察,这将决定这个超级跨国军火企业是否会在这里建立分公司,是“主宰夜之城命运的大事件”,在当时,政客们就是这么称呼它的了。
人们以为,一个大人物的到来并不会对自己下城区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至少维克多嚼着廉价饼干攻读医学课程时是这么想的。一年前,他凭着一篇“利用机械肺吸收尼古丁”的论文收到了创伤小组的青睐,他们为他提供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而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自己最感兴趣的医学专业,并以数次大考全科第一的成绩把他的教授惊掉了下巴,
“我的上帝啊,他真的没用学习芯片或者精神助剂吗?”
他把这种惊叹视作认可,并继续浸泡在图书馆里,忘记了与自己已有一个月没见的母亲,亦没有注意窗外一座新大厦飞一般地长高。市建设局早在报刊中宣称,那将是夜之城自核爆以来建成的最高楼,全北美最大最豪华的酒店,专为各公司首脑和各国巨富们而造。
对于这史无前例的奇观工程,查尔曾多次寄信给市长:“市长先生,请问建酒店的钱从哪来?能不能拿这些钱修修下水道?我们的屎都要喷出马桶了!”理所当然,从没有得到过回复。
“他妈的,在屎喷到那狗东西脸上前,他是死也不会搭理我们的。”
他写的民意邮件被退还时,曾这样骂骂咧咧地对着维克多说过。而维克多耸耸肩,“那你怎么不去把他的头按进马桶里?”
他的后槽牙发出了响亮的摩擦声:“迟早的事。”
仅仅四年,他就已在各种论坛上成为了叱诧风云的版主。借着恢复期的各类社会事件,他抨击公司的剥削,指责政府在社会保障方面的不作为,以蚍蜉撼大树的勇气敲打着键盘,却从不自杀式地直接攻击这些巨兽们的网络,而是蛰伏起来,像一个老猎人般谨慎地等待着“时机”——这是他独有的叛逆,只针对这个病态的社会。
他最活跃的地方是军备讨论板块。在一次与他人的争论中,他发出了一张自己手绘的低空无人飞行器设计图和一堆学术论文——为了论证无人飞行器的优越性。仅仅两分钟后,军用科技的人力资源部就给他打来了电话:因为他的设计和研发部刚刚提交的方案如出一辙。
确定了他并不是荒坂的商业间谍后,电话那头的人感叹了一声,说,
“参加我们的助学项目吧,我会很高兴在十年后的总部看到你这样的年轻人的。前提是我还能保住这口饭碗。”
他几番犹豫,最终还是在祖父的劝说下妥协了。收到入学通知的那天,祖父高兴地搂着他喝了好几杯酒,
“我的好孙子啊!我就说你有干大事的运气!我跟你讲,你以后就拼命读,读到那什么军用科技里边,弄座大楼来!”
而他啜饮着麦酒,陌生的辛辣让眉头皱起来,目光里说不出的阴郁:
“能不能不靠公司,就能创造出我想要的未来……”
“别想啦!公司就是未来!未来就是公司!喝,好孙子!”
这是美妙的一夜,查尔在爷爷的狂笑声中瞥见了星空,是那么的浩大,那么的美丽,他想伸手去抓,却见星空模糊起来,最后化为黑茫茫的一片,遮住了他的眼眸,带着他进入梦乡。
“它怎么能造得那么快?以前从来没有哪座大楼在一夜之间能建好九层.....”
刚醒来的查尔,托着沉重的脑袋招待了惊讶的维克托,他打开一盒水果罐头,嗤之以鼻地说道
“切,给工人加点可怜的薪水,就可以让他们多付出几倍于此的劳动,玩了几十年的老把戏了。你妈不是也在施工队里吗?她最近应该都没有来给你送零食什么的吧”
维克多忽然沉默了。他打开手机上的银行账户,母亲最近打来的钱比以往多了一些。
“查尔,他们如果让工人加班的话,加多少个小时?”
“这要看进度要求了。如果是像这大楼一样的紧急工程.....八个小时?十个小时?怎么问这个......”
他转过头来,维克多手机屏幕上打给母亲的电话显示无人接听,此时,校礼堂的时针刚刚转过零点。没有钟声,清幽的黑暗里,传来一声长叹:
“我们得找个时间去看看你妈。”
但两天后,维克托的母亲就先找到了他们。她穿上了一身新衣服,化了妆,面容从未有过的白净,安详——这是维克多最后见到蓝裹尸布里她的模样。身着黑衣的律师在耳边宣读着工伤死亡的条款,像一只阴森的乌鸦衔来厄运的黑百合。
“如果因过劳死而耽误原定工程进度,死者家属应代为赔偿公司损失。根据市建设局紧急工程项目管理条例,你应当为你母亲的死赔偿两千四百美元,其中包括死者生前的餐食费,通讯费,住宿费.....”
“等等!”身旁的查尔上前一把揪住他,“你们不是包食宿的吗?”
“放开我!”他用力推开他,正了正衣领:“听好了小穷鬼,市建设局提供的宿舍里只有木板床,他妈非得要床被子,那就得收钱;而餐食,她自己不够吃,当然要另买了。每一条款项都是合理合法的,要么你们去找市法务部说去!”
“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怎么办?”
“建设局规定了,家属如果没有能力偿还,就到工地上填补死者的空缺作为补偿。明天,你,维克多.维克托,到工地办公室去报道,我们已经和你的学校说好了,一直干到你还完债为止!”
律师将一沓条文塞到维克多怀里,回身走出停尸间,门外传来响亮的乌鸦啼叫,
“签完字给我!你没得选!”
生活的激流撞上死亡的礁石,由此分开了一条完全不同的水道。他一开始只是木木地站着,忽然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在母亲的遗体面前呕吐出来,污物在洁净的地板上四溢横流,腥臭的热气里泪水也被带下来,直到查尔拍打着他的背脊,替他打扫好了地板,为他的母亲盖上了头布,然后,与他一同瘫坐在了停尸床边。
“你要签字吗?”
“否则呢?去市建设局门口举着牌子静坐直到饿死?”
他擦着被弄脏的衣服,语气平静,只是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般暗哑。
“那可是一天加十个小时的班!他们已经把你亲妈累死了,难道你也想被他们累死吗?”
维克多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再哭出来。
“迟早会这样。”
他就这样踏足工地,深入夜之城的心脏。第一天的晚饭是压缩饼干和午餐肉,肉是合成的,黯淡的红色,勺子一挖就如豆腐般碎开来。他坐在盖着碎砖的绿布上,挖起一勺勺肉,忙不迭地放到嘴里,口水和饼干渣咽下肚里,像吞进一颗颗螺丝。
不知何时,罐头空了,勺子和罐底磨出了尖锐的哨声。他想起母亲数年前挖罐头时的声音,忍住忽然涌上来的泪,舔掉勺尖最后一丝油星,在电棍的胁迫下晃悠悠地站起。工人们走向大楼的黝黑背影似一条条蠕动的枯萎的根须,又如一根根病变的血管。
他在工地上待久了,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铁做的:钢管,扳手,吊臂,铲与锤,连人也都是铁做的。他们一天劳动十八个小时,中间只有三次十分钟的休息,而他们居然能借着这十分钟站着睡着。他屡次萌生出一种想法:抓个工人来解剖了,看看他们到底与自己——正常人——有何不同。有一次他和工友们开玩笑时把这想法说了出来,引得一阵粗犷的大笑。
一个吸着烟的中年男人笑着回答他,“小伙子,为了活下去,人可以无所不能。在战前,我给荒坂打工,妈的,那群高管为了升职能亲手枪毙自己的儿子,我觉得你更应该把他们剖开来看看。我敢保证你会失望地发现,他们和我们都是肉做的。”
后来的一次事故证明了他的话。他一只手被卷入了机器中,等拔出来时已成了一团血糊。工友们想给他叫救护车,可他却忍着剧痛拼命地摇头,就在一地血污中,维克多提着工地的医疗箱钻出束手无策的人群,为他的创口消毒止血。
当义体医生给他安上一条二手义手时,他苍白的脸颊扭过来看向维克托:
“你学过医?”
“嗯。”
肢体再接的疼痛让他的面庞扭曲了,但仅仅过了两秒,劳工的坚毅就让他重新说了下去:
“我知道一个地方需要医生。你不是缺钱吗?今晚上我带你去那里挣钱去。”
“可是我签了条约....”
“你在那地方赚的钱,分出一点零头来都能堵住工头的嘴了。”
那晚,他拉着满身疲惫的维克多出了工地,走过重建期冷清的街道,穿过迷宫般的深巷,敲开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欢迎来到夜之城恶魔拳击俱乐部,小伙子。”
他感觉一只手推了自己一下,然后,一脚踏入了震颤地面的串串鼓点与疯狂的呐喊里。
“揍他!揍他!往头上揍!”
“妈的,还手啊!老子在你身上押了一个月的工资!”
几块铁皮围成的擂台里,碎牙与血在沙土上乱滚。维克多看着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壮汉,一股无以言明的怒火忽然窜上心头。他想加入其中,想嘶吼着出拳,想用最原始的暴力击碎积压许久的苦痛:挑灯夜读的饥饿,长夜难寐的折磨,磨破手掌的疼痛,汗滴进眼眶的咸涩,还有在无休止的乌鸦啼叫声中面对母亲尸体的伤悲.....
而当这些火热的思绪遇上一杯冰啤酒,就“兹拉”一声蒸腾出了咸涩的水雾,视线随之陷入幸福而苦涩的模糊。
“哦,小伙子,怎么哭了?”
俱乐部的主人和善地一笑,为他又倒上了一杯:
“被工地吓怕了?想找个轻松的活干?”
他喝干净酒,点了点头。
“好啊,我们正好需要一个医生。到医疗室去吧,那里有个断了腿的在等你呢。”
于是维克多再一次穿过躁动的人群,台上,拳手正对着倒地的敌人一脚又一脚猛踢着,每一声呻吟都会激起台下的一次欢呼。整座场馆像一座硕大而逼仄的机械,以惨叫声为燃料,轰轰烈烈地产出无限的多巴胺。那一刻,维克多想打擂台的冲动被另一个想法覆盖了:如果把这些人对释放欲望的渴求变成长矛刺向公司和政府,那么工人怎么可能一天加十个小时的班?可是,他们现在却看着与自己同样可悲的人们在泥尘中扭打,为他们的流血拍手叫好?.....
这想法很快就被裁判的一声哨子打断了。他知道等会又会有新的伤员,于是强行说服自己刚才的思考不过是酒精作祟,快步走进了医疗室。
两个星期后,拳击俱乐部因全区断电临时关闭一次。维克多并不想去什么娱乐场所,就到便利店里提了几瓶啤酒去找查尔。
敲开门时,正有一枚硬币“叮当”落地。查尔靠坐在书桌边看向来人,一脸的惊讶,身体不自觉地向后缩了
“维克多?你怎么来了?”
他将硬币藏进手心,上前接过他递来的啤酒,“次”一声开了起来,
“这个点,你不应该还在干活吗?”
“我早就不在工地干了。”他口气里侥幸又无奈,“有人介绍我去地下拳击场当黑医生。这工作,一会儿有帮派给我塞钱让我杀伤患,一会儿又有警察来找我开处方药,还有拳手找我要兴奋剂的,老天,日子热闹得不行。”
查尔觉得自己应该笑两声,可是除了喝酒外,却什么也做不出来。
“你呢?刚刚我看你在玩硬币?”
“没有,只是.....”
他有些窘迫地一笑,将硬币放到桌上,那上面分明已沾了晶亮的汗液,
“只是想让它帮我做点选择。”
“一个听强尼.银手摇滚的人会让硬币给自己做选择?”
维克多感到不可思议,啜了口冰啤酒,目光透过泡沫与他对视,
“这可不像查尔.德里克。出什么事了?”
短暂的沉默,啤酒泡被吹破了。
“我怕了。”
“怕什么?怕死?”
他凝重的神色证实了这个玩笑。秋风从半开的窗灌进来,半张脸被月光照得苍白。
“别开玩笑了,又没人要害你。”
干涩的笑声没有得到回应,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起来。
“你认真的?”
他用硬币叩击着桌面,声音沉闷得像听诊器里传来的心跳:
“你知道,维克多,我一直在网络论坛上说那些,很激昂人心的话对吧?”
“但见过你妈在裹尸布里的样子后,我....我怕了,很丢脸吧?”
维克多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双眉微微皱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了被公司剥削至死的人:为了生机,为了家庭,为了你,维克多,心甘情愿地死掉,比被宰的羔羊更沉默,连尸体都被送进法律的榨油机里,轧出两千四百美元.....这他妈简直就是世界上最精巧的谋杀,一想到这种事情在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个角落发生.....我都不知道怎么描述我的怒火。”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目光一直注视着硬币黄铜色的反光。
“那怎么又怕了?”
“因为如果那些公司能用这么完善的流程宰杀平民,那么当我或者是其他人站出来时,也一定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感谢你母亲,我第一次在现实里见识到了他们可怕的力量,见识到了我的无知与渺小,也明白过来,再热血的反抗口号在这神力面前也不过是一句句幽灵的低语.....”
“但你却从小时候就想那么干,不是吗?你想炸碎那些伟大却腐朽的存在,像我们出生时的那颗核弹一样。”
“一点不错,维克多。”他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神像一片蒸干的大海,“可是那颗核弹真正炸碎了什么?是,它炸碎了一座大楼,但也只是一座大楼罢了。”
“维克多,公司最大的力量不是钱,也不是军队,而是他们构建起的价值观和秩序。这两个东西,一个可以抹杀人的个性,一个可以吞没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现在我们有统治者,也有反抗者,以前难道就没有吗?当然有,但那些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而人们渴求生存与快乐的本能却永世长存。赛博精神引导着体制外的人们,体制内的人们也被那价值观牵扯着一骑绝尘,一同奔向虚无而原始的彼方。超高科技社会反倒让我们退化成只为本能行动却不知思考与反抗的动物——而最终的得利者....”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只有赛博精神和资本主义它本身。”
维克多静静听他说完,看着他的眼神愈发复杂。昨天似乎还在高呼口号的热血青年已在一夜间变得怯懦,让他觉得前所未有过的悲伤、陌生。
他把喝空的啤酒瓶扔进垃圾桶,说,
“我们去骑自行车吧。”
查尔没有拒绝这个突兀的要求,他也心知自己的心情实在是太糟糕了。于是他们骑出城,又在一处荒丘停住,夜风干冷,远处的流浪者营地燃着星星点点的篝火,他们的歌声洪亮豪放,震人心魄。
维克多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了那么多,还没告诉我你在选什么。”
“很简单,人头的一面,我就去读书上大学,数字的一面,我就在夜之城弄家军火零售店,安安生生过日子。”
“为什么不直接读大学?”
“读完了,出来也是进企业一天加班八个钟头,有什么意思?”
“你祖父的意思呢?他一直想让你赚大钱来着。”
“他一开始发火了,说我这是浪费才能,但后来也不坚持了,说什么只要人在,什么都好。”
他苦笑一声,把硬币塞到维克多手心里,“要不你帮我选?”
“我没资格决定别人的命运。”
“切,在病床上你可是伤患的上帝,和那些CEO没啥两样。”
“那不一样,大不一样……”
他咬住唇角,眼中的光芒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他高高将硬币抛起,下一秒,却将它踩到脚底。
“把我的脚挪开,去看看你的答案。”
查尔怔怔地看着老友,他看到维克托瘦弱的身体轻微地发抖,他是在害怕吗?可他刚才的话语是那样的陌生,哭腔中带有的迷一样的决绝压着他不敢出气。即来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想起身询问维克托的意图,突然脸上就传来炽热的痛感。
风声,耳鸣。他倒在沙土地上,捂着脸颊,双唇嗫嚅着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难道你连看看答案的勇气都没有了?”
“难道你除了敲敲键盘,喊喊口号外,什么都做不了了?“
积压许久的悲愤扭曲了他的面容。他摊开手,那双被磨得满是血痂的手上,螺纹钢筋的烙痕清晰可见:
“看看吧!看看你所害怕的东西对你最好的朋友做了些什么?”
"他的母亲仅仅是为了供他上大学就被活活累死!他本属于柳叶刀与钢笔的手被迫握起钢筋和砖石,他本该踏进医学院大门的双脚受困于血污与断肢,他的未来已经被锁死在这座梦之城了,而你觉得,这些都他妈是为什么?!”
他向前一步,泪水随之滴在查尔的脸颊上,比那刺痛更加灼人,
“他想了好久,好久,最后他发现,他的所有悲剧只是因为他生了下来,生在这座该死的城市里——于是他想改变,可在那污臭的诊所里他能干什么?他在割开病患的喉咙时祈祷着不要被寻仇,他在签下非法药单时祈祷着不要被药监局找上门,他在用兴奋剂维持精力时祈祷着注入他血液的不要是假货,是的,他他妈只能祈祷,祈祷啊!在这个连神都没有的世界上!”
他空挥着的双手忽然停住,半张着嘴看着查尔。
“现在,他最好的朋友和他说,他怕了,怕公司,怕死。这话本来听上去是那么正常,可想想他的从前吧!他那么激昂,热血,意气风发,就在这片荒丘上,他曾对他描绘没有自行车的未来,描绘穷人也能坐无人车的世界,但现在......”
他看向查尔,悲凉的荒野在他的眼眸中无限延伸向远方。
”他坐在沙土上,和他的非法医生朋友一起,脸上还留着一个耳光。他好像都忘了被打要还手了。”
他登上自行车,将硬币丢还给他:
“想想未来吧,查尔,你不该和我堕入同样的命运。”
这是维克多在他们迄今为止十七年的友谊中与他当面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此后,一个接一个的病患让他再没有时间去找查尔,再次收到有关他的消息,已是在三年后的一个黄昏。
彼时维克多已租下了一间小诊所做起了义体医生。诊所就坐落在查尔家楼下,所以当他在新闻头条中看到他的照片时,立刻奔上了楼,
“德里克先生!你孙子上头条了!”
他用力敲门,很快便有一阵急促的拐杖敲打声传了过来。老人接过手机,兴奋的晕眩让步履蹒跚的他此刻却如漂浮在地板上一样。维克多忙把他扶到沙发上,放大了新闻图片,一老一少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看:
照片中的查尔站在一只燃烧着废报纸的铁桶后,火光映照下,数百个和他一样的雪人列在道边,像一棵棵笔挺的白杨树。老人支开老花镜,把眼睛贴近了屏幕,边看着孙子边兴奋地说:
“维克托,你帮忙念念,那新闻标题是什么?”
“‘反抗运动风起云涌,德克萨斯邦宣布恢复供暖。’”
“德克萨斯,德克萨斯.....那是他上大学的地方啊!诶哟,刚上大学就能上头条,我就说他有干大事的运气!”
老人一拍大腿,兴冲冲地从冰箱里拿了几瓶酒出来倒上,
“来,维克托,喝两杯!”
他推开酒杯,转而迅速搜索起有关德克萨斯学生运动的所有报道。三分钟后,他大概理出了这事件的前因后果:一场由气候变化引起的超级寒流袭击了德克萨斯全境,温度一度达到了零下二十度以下。史无前例的超低温本应让政府启动供暖设施,但暖气管道却被公司死死拿捏住,人们只能通过交付超高电费来勉强维持室温。
到了寒潮中期,供暖公司高层认为,应该借此机会消灭部分底层人口。于是他们与其他公司达成协议,强制各类连锁商铺将流浪汉拒之门外,并动用部队抢占了煤炉厂房和仓库,就这样短短七天内冻死了近四千人,尸体在车轮下发出脆响。
等到废报纸卖到一百块一张的时候,大学校园中的学生们开始了反抗:网络监察被病毒瘫痪了整整一天,在这一天里,供暖公司的股票跳水,高层的所有个人信息被公开贴在各大雇佣兵论坛上,仅仅四小时后,就有一位董事在酒吧里被暖气管砸碎了脑袋,而有关他的犯罪信息则被直接送至法院,其中包括了贪污,谋杀及逃税数千万美元等数项指控。供暖公司抓内鬼都来不及,税务局就突击总部查账了。
第二天,帮派、民兵与不知从何而来的炮艇攻陷了煤厂。而那张照片,就是最后供暖公司代表驱车前往广场谈判时,街两边的景象。
看完这一切,维克托蜷缩在黄昏的阴影中,忽然手机响了。
“我看到你们干的事了,很不错。”
“那不过是个开始。”
查尔听上去很沉静,好像那雪中的列阵只不过是一场行为艺术。
“哈,我等着看你们的好戏。”
他吸了口烟,说道,
“你们点燃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把公司的脸面烧了个一干二净。接下来它们会报复你们,准备好了吗?”
“单凭我们是不行的,或许你可以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
“夜之城有个军用科技的厂子,你认识里面的人吗?”
“认识,想让我寄点装备给你?”
“嗯。地址是我们大学旁边的猎犬酒吧。”
说完,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了。维克多想和他唠些家常,可是又怕那陌生而遥远的声音给他一个冷淡的回应,彻底把那个热血青年的影像从记忆里抹去。
而电话那头同样传来了呼气声。他猜查尔也想说什么,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良久,他问,
“挂了?”
“嗯。”
放下电话的一刹那,夜之城干热的晚风吹熄了烟头。他忽然感到一丝寒冷。他的旧电话号不久就打不通了,一直到他把第一批义体寄送到短信中的地址后,他才再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
“维克多,你的义体我们收到了。”
彼时已离那场大胜利三月有余。初夏的夜之城正准备恢复以往的狂欢节传统,维克多走在庆典的彩灯下,边吃着鸡肉串边听他讲话:
“这些义体正好够装备几名新成员了。合作愉快。”
“你怎么说话像个生意人?”
“啊?或许是和帮派们谈判多了吧,抱歉。”
维克多好像听到了橡皮筋绷紧的细小声音,可紧接着他就确定那是从自己心里钻上的,
“一切都还好吗?”
“很顺利。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发起第二次行动了。”
“对谁?”
“荒坂。它的新贸易协定引起了很多公司和工人的不满,我想我们可以和荒坂赖宣一起干一票大的。”
但下一次通电话,来电显示是亚特兰大地区的。维克多边检查着新一批的义体,边拿起了电话,
“夜之城小唐人街的维克多,您是?”
“我。”
他的声音沙哑且疲惫,维克多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查尔?为什么你这地区是....亚特兰大?”
“啊,因为我参加了个游学活动,正好避避风头。”
“避风头?”
“组织里有两个傻子,喝醉了走漏了风声....操,明明就两个发传单的废物......”
最后那个词刺耳得让维克多皱起了眉:
“开除他们了吗?”
“口头批评了一顿。我怕他们哪天被人绑走了,就一起报了游学项目。”
“这.....”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顿了一会儿才问道,
“亚特兰大玩得开心吗?”
“玩没怎么玩,但开心的事的确是有的。”
他似乎一下子打起了精神,“这里也有志同道合的学生。我们的组织在壮大,我们现在有前进的动力,很快会有足够的武力,到最后一定也会有发声的权力。”
“别扩张得这么快,人多了肯定会有叛徒......”
“这不用你管。”
声音骤然冷下去,好像一把柳叶刀抵住了维克多的喉咙,让他说不出的难受。
“查尔....”
“嗯?”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第一次觉得和他对话是那么令人紧张:
“你好像变了。”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最后,维克多在幽蓝色的灯光下听到他淡淡地说:
“是你告诉我,被打了应该还手。”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忙音。他怔怔地看着黑下去的屏幕,苦笑一声,低下头去检查脚边箱中的义体:手,眼,感知强化器,痛觉编辑器,爆炸模块......全都是从查尔说的供货商那里拿的,军用科技的尖货。
城市的外围,他凝视着运货车从这最黑暗处出发,沿着公路驶向星珠寥寥的远方。他忽然萌生出一种罪恶的想法:让一伙流浪者劫下这货车,让这义体永远也达不到查尔那边去,让他能不起波澜地失败,让他回来,安安生生地.....
簌簌秋风吹过来,他一个哆嗦,猛烈地摇了摇头。想什么呢维克多,分明是你一耳光把他扇到这条道上的,况且,这也是他想走的路不是吗?
他再次说服自己,平静地回归原本的生活。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他提着药箱回诊所的路上看到了查尔的祖父:他蜷缩在中心广场的长椅上,怀中紧紧抱着拐杖,卡其色夹克在淡漠的夕阳照耀下像无边无际的荒原,吞没了他的一切生命力。
“德里克先生,您怎么在这?”
“啊,维克托啊,来,陪我这个老头子坐坐。”
他在他身旁坐下,这才发现老人的指间正揉捏着一张彩票。
“查尔小时候,我抱着他来这广场玩,这里以前有个彩票机,你还记得吗?”
“记得。”
“他那时还没那个彩票机高,呐,就这么高,就这么.....诶哟!”
老人伸出手臂来比划,怀里的拐杖却咣当坠地。像摔了孩子般,他的神色顿时一变,忙把这陪伴他半生的橡木拐杖拾起来,重又搂进怀,老脸转过来对维克多笑了一下,又是尴尬又是痛苦的笑。
“当时我和他说,那些废墟不出十年就会被高楼大厦取代的,现在高楼大厦来了,他人呢?”
“他....年轻人总有自己的事业嘛。”
“事业,能把自己推上绞刑架的事业?公司才是他的未来,他为什么要和自己的未来作对呢?我搞不清楚了,是我太老了吗?”
他似乎想从维克多这得到答案,浑浊的老眼看着他,可最后还是失落地把头转了回去,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彩票,
“现在我每天活着的意义只有这张小纸片了。十几年前有人和我说,运气都是会用完的,等我中彩票那天,或许我就该被一块狗屎绊死了吧......”
那沙哑的苦笑中维克多忽然感受到一种巨大的震撼。那么厚重的,古旧的,坚强的生命,现在却被自己最爱的孙子一丝丝地剥开,剥得只剩了一层薄薄的纸片.....他已经搞不清楚这是这个世界的错还是查尔的错了,连吐出的话语都如纸般无力,
“德里克先生,你会长寿的。”
“或许吧,可是如果身边连一个朋友一个爱的人都没有,长寿也不过是上帝降下的惩罚罢了。相比之下,死亡反而是一场节日,至少葬礼上大家都会来,不是吗?”
他没有等维克多回答,以一声长叹结束了这对话,然后拄着拐杖,空荡的黄昏里,有节奏的敲打声和哀叹无边际地扩散:
“上帝在惩罚我啊,为了我的好孙子......”
老人就这样哀叹着,熬枯了秋叶又熬来了一场冬雨。那是初冬的第一场雨,老人在湿润的黎明惊醒,披上夹克,下了三层楼梯,敲开了维克多诊所的门。当时维克多正打着电话,他要了瓶酒,就倚在雨棚下咕噜咕噜喝起来。他习惯了用一瓶酒吊过一整个上午。扔掉空酒瓶后,他撑着一把黑伞,像一只湿透的老鸦般摇摇晃晃地走在路边,去做他已经重复了整整二十年的事:买一张彩票。醉意中他忘了今天是开票日,随便选了个号码后,平静地坐在窗边听雨,直到嘈杂的电视机中传出他的名字:
梅森.德里克,21号,两千万美金。
他感叹着又是哪个幸运儿中了大奖,把老花镜搁在窗台上,想闭目养养神,忽然又在那绵长的雨声中想起了什么。梅森,梅森.....这是他的名字,又好像不是,因为他这辈子唯一记得的姓德里克的人应该叫查尔。
他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欢呼就已在彩票站中爆发!认识他的工作人员将他搀扶起来,握着他的手在领奖协议上签字,再把他展览在聚光灯下,咔嚓咔嚓的快门声中他意识到自己应该笑,于是他笑了,银行的销售向他递来存款协议,承诺他只要存五年就可以拿到一套房;保险公司的鹰犬向他递来广告单,邀请这位七十八岁的老人成为他们的年度客户.....无数西装革履的年轻皮囊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们的面容短暂却永恒地交织在一起,拼凑出查尔的模样。
“查尔,我的好孙子,爷爷中奖了,中了大奖,我把钱都给你,你去当大人物了!去买大楼了!.....”
他喃喃着,两只手拼命地向前探着,摸索着,像是要抓住什么般。喜悦与大限将至的恐慌都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淹没了,他不知不觉走进雨里,温热与冰凉的液体在脸颊上滚落,在那模糊的、虚幻的世界里,他看到小查尔在中心广场上蹦着,跳着,他甚至能感受到他轻盈的重量落下时,他的一整个世界为之颤抖了起来。
“好孙子!好孙子!过来!过来!”
那震颤越来越剧烈,雨点似乎成了数千万个鼓槌击打着大地。他蹒跚着,张开双臂去抱他的孙子,而那可爱的小生命亦嬉笑着向他而来。在他们相碰的那一刻,一道白光吞没了他,他听到刹车声,惊叫,还有一个模糊的年轻的声音:
“德里克先生!听得清我说话嘛!”
“……”
雨还下着,它带走了一个幸运儿,一位千万富翁,一个名叫梅森.德里克的老人。现在,维克多.维克托面对那辆保时捷911时,依然会想起梅森.德里克临死时的场景:大雨里他浑身湿透,断成两截的拐杖被紧紧抱在怀中,眼中透出的无限的希望看得人胆寒。他冲上前去为他急救时,听到他喃喃地说:
“查尔,你回来了.....”
然后含着笑,彻底停止了呼吸。
撞上他的是一辆荒坂的运输车。他们说它失控了,又说它的驾驶员醉驾了,可是只有维克多知道,这是一场谋杀。在那个下雨的清晨,他接到查尔的电话,他喘着粗气,声音虚弱,背景中有枪声和惨叫:
“维克多,我们的黑客把我们抖出去了,他妈的,他为我们干事只是为了给网络监察的简历里添上实践操作的这一栏,他妈的......”
“你现在在哪?”
“你知道了也没用。我问你,我爷爷现在在哪?”
“他刚刚来过我这,应该没事。”
“你得把他藏起来!保护好!荒坂会来找他的!”
背景中的枪声越来越大,查尔几乎是在吼叫。电话就此挂断,维克多带上枪冲出门时,却被几个动物帮的人阻拦住。他们不由分说地将他挤进屋,把受伤的同伴放到手术台上让他治疗。而等到他做完手术跑到广场上找他时,就看见了满地的血,和那辆停靠一边的荒坂运输车。
他们行动得太快了,快到他根本无法阻止这位无辜老人的惨死。三天后当他见到蓝色裹尸布中的他时,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切淹没了整个停尸房。在那场绵绵小雨里,他骑着自行车跟随运尸车前往火葬场,看着无数灵魂被滚滚浓烟冲散,无主的骨灰顺管道排入大海,他问自己,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因为他们生在了这个世界上。那你又能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苟延残喘,仅此而已。
两天后,他又接到了查尔的电话,
“喂,维克托。”
“喂,查尔。”
那淡漠的声音里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他听到他说,
“我们还有一批义体在那工厂里,你把它寄到我给你的地址去。”
“不,我不寄了。“
“为什么?”
那声音里冒出了不可忤逆的威严。维克多咬了下嘴唇,凝望着街灯下琥珀色的雨,说,
“你们反抗的是荒坂,是吗?”
“一直都是。”
“可你们一直在用军用科技的武器,是吗?”
“一直都是。”
他的波澜不惊叫他震惊,但又好像可以预见。他闭上双眼,声音极尽悲凉:
“查尔,你爷爷死了,被荒坂的车撞死的。”
“哦?”
“他临死前说,‘查尔,你回来了’。他以前还和你说,人在,什么都好.....”
微微的惊讶。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死寂,然后传出了一声:
“哦。”
他再也忍不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
“查尔,你们他妈的到底在反抗什么?”
没有回答,电话就此挂断。此后的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听到有关他的消息。他的组织,他的革命,他的理想,似乎都在那场雨中流进了城市错综复杂的下水道里,像雨中的泪水,那样炽热,那样渺小,那样无可挽回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年后,维克多给一个有钱人看完病回诊所,在幽蓝色的灯光下重又看到了他的老朋友。他披着一件卡其色夹克,胸口军用科技的员工牌闪着诡异的光。
两人对视一会儿,维克多艰难地笑了一下:
“我以为你们能东山再起。”
“既然大势已去,不如算算门户私计。”
查尔也笑了,那笑容和他祖父一般沧桑:“至少我们都还活着不是吗?”
“可是有人死了,死得毫无意义。”
“不。他们用死提醒我,应该屈服于这个时代,应该活在当下,而我最终听从了这些死人,这就是他们死的意义。”
他指了指胸前的员工牌,眉目低垂:
“两千万,换来一个光明的前途不是?”
“……”
“喂,维克托,我这些年,到底再干什么?”
维克多一脚踢在墙边的自行车上,苦笑道:
“让自行车消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