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昭

【陆】
炎热的夏日像蝉翼上闪过的露珠一般转瞬即逝,转眼寒蛩唱起,一片虫鸣声里,穿着短衣的行人怕是要禁不住打个寒战了。
关昭从宅子里慢慢踱出来。他的屋子门前有一片空地,上面栽种了一些从长城远道而来的粉红色的瓣鳞花,半开的花瓣在风中已经摇摇欲坠,在清晨的雾色中,却也沾了几滴饱满的露珠,如同茂盛之时一样的美丽,在初秋的寂寥中显出几分凄美。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关昭望了望他心爱的花儿们,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救不了不耐寒的花朵,只能吟诵两句诗聊表心意。“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十年了啊,想起来好像才过了不久呢。”
“腾腾腾——”一阵急促而欢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主人,主人——”是自己的小书童跑了过来。小孩子看起来十三四岁,梳着双抓髻,蹦蹦跳跳的,头上还别了一朵小小的瓣鳞花,更显得活泼可爱。
关昭点点头:“有什么事吗?”
小书童一脸神秘的样子,看了看四周,附在他耳边:“我打听到......”
关昭的脸色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但很快恢复了正常的样子,随即问道:“真的?”
“绝对是真的。我在那些从府里出来的贵客口中听到的哦。”孩子眨了眨大眼睛,“不过主人你留意这些做什么?”
“哈哈哈,”关昭笑了笑,用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我在京城也是初来乍到,想结识一下那位大人,这样以后的路也好走一些。知道了吗?这几天辛苦你了。”
“没事没事,”小孩子挺了挺胸脯,颇有几分骄傲的神气:“我应该做的!”说完蹦蹦跳跳地跑进屋去。
关昭出神地凝望着瓣鳞花,好像在静静地思索着什么事情。初显萧索的花丛中,又一片花瓣在风中飘落,就像......
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他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什么都没说,一任耳边寒风吹彻。
入夜的长安,华灯初举。国师公馆内外一片灯火通明。
明世隐饶有兴味地看着不请自来的治安官:“不知狄大人深夜前来,有何见教?”
“阁下言重了,”狄仁杰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气势坐在八仙桌旁,“见教谈不上,本官只是想与阁下切磋棋艺而已。”
“哦?”明世隐微微眯起眼睛,心想你不知道棋艺第一的天才少年弈星是我徒弟?但仍然礼貌地笑了笑:“好,在下奉陪。”
转眼间棋盘棋子已经备好,两人分坐在八仙桌两侧,狄仁杰执黑先行,明世隐执白后行。一开始黑棋气势如虹,屡屡攻城略地,但明世隐不慌不忙,一来一往之间已经渐渐将局势扳回。
“狄大人,”明世隐嘴角挂着不怎么明显的微笑,“您刚刚占尽优势,可是呢,您要明白的是,不是所有事情都一定在您的掌控之中。”
狄仁杰眉头紧锁地盯着明世隐下的一步棋:“你这一步棋很有迷惑性啊。”
“过奖,棋局之上无手段。一切能赢的方式就是好招数。”
“你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呵,”明世隐轻笑一声,“不知狄大人所言是何意思?”
“没什么。”狄仁杰随手抛出一步棋。
啪——明世隐下一步棋直接封住了狄仁杰的退路:“狄大人未免太草率了。像您这样一意孤行,很可能会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牡丹方士赤红色的眸子紧盯着治安官,他把“一意孤行”四个字咬得很重。
狄仁杰笑笑,抬手落子,“现在如何?”
“什么?!”明世隐倒吸了一口凉气。对方竟然准确无误地找出了自己的微小失误。
“当你试图掩饰破绽的时候,也许正是破绽暴露出来的时候。”狄仁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盯着牡丹方士的眼睛,目光如炬。
“大人明鉴。不过很多时候,”明世隐凑近狄仁杰耳旁,仿佛只说给他一人听见,“你未必了解我......”
“哈哈哈哈——”狄仁杰大笑起身,同样附在牡丹方士耳边:“你知道的,如果本官想了解什么事情,只是时间问题。”
“罢了——”狄仁杰挥了挥手,“今日已经叨扰多时了,来人,备车回府。”
“风雨欲来么”车马喧嚣着离去,明世隐望着远去的车马喃喃。
【柒】
元芳一直相信自己是个很幸运的人。
比如,长安城接受魔种后裔的存在,他因此有了栖身之地;再比如,偶然间撞到狄大人和女帝共同对付上古魔导——那个烦人的老头——又因此得了一份密探的工作,成了狄大人的小跟班,虽然有时候挺累的,但是维护正义可是他从小就有的英雄梦啊;再再比如,狄大人对自己不错,让自己能像现在这样,在夜里舒服地呆在温暖的屋子里吃着零食,而不必像很多魔种伙伴那样在街上流离失所。尽管有时候他仍然不得不——
“李大人,是时候巡夜了。”卫兵上前抱了抱拳,无情地打断了元芳的美好回忆。
“哎哎哎......”元芳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看了看早就高高挂起的月亮,“都说了嘛,叫我元芳就好......走吧走吧......哎呀我的妈呀这是什么东西?!”
元芳被震惊了。
只见从高墙之外麻利地翻进一个人来,这人全身裹在黑色的夜行服之下,看不清容貌,刚一翻进来就摔倒在地,好像受了伤,无力动弹。
“噗——”元芳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帅不过三秒,难不成是个慌不择路的贼?”
想到这,他几步走到那人面前:“喂,你是什么人,这里可是狄仁杰狄大人的府邸,你要是个贼的话,可就算是找对地方喽......喂喂喂别装死啊,说话......”
地上那人一动不动。
“李大人......呃...元芳大人,”侍卫在元芳满眼杀气的注视之下忙改了称呼,“我看可能有诈,还是我去看一下,再报告狄大人吧。”
“也好也好,你小心点,这家伙我感觉不太正常。”
侍卫走到那人近前,慢慢弯下腰,将他翻过来,只见那人好像已经昏迷了过去,他浑身的衣服已经被血渗透,就连刚刚的草地上也沾满了血迹,在月光之下,染得鲜红一片。
“嘶——”侍卫吓得一个趔趄:“这也太惨了...还是先看看这人是谁......”说着伸手来拉那人的面罩。
“别——别碰我!”那人醒了过来,好像用尽浑身的力气喊出一句话来。虽然那音量在旁人听起来根本不叫“喊”。
侍卫瞬间警觉,迅速抽出佩剑:“你老实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这里可是狄大人的府邸!”
“你闪开。”元芳一把将那侍卫推开:“一个贼人而已,还受了那么重的伤,至于这么如临大敌嘛,我来看看。”
“......”那人没说话,良久,才再次睁开眼睛:“元芳?”
“哎?!”元芳一愣,“你认识我?”说着迅速将那人扶起来,摘下他的面罩,只见面罩之下是一张秀美的面容,只是流了不少血,以至于面无血色,苍白地可怕。
这人是......
“关昭......关学士?!”元芳大吃一惊。
这时只听府外脚步声响起,喊杀阵阵,甲胄兵器摩擦碰撞铿锵有声,一排排火把将天地照如白昼。
“追兵——”元芳的小脑瓜瞬间运转起来。
“你去报告狄大人,”元芳挥了挥手,指着那几个侍卫,“你们两个,跟我把这人抬到府里,不要出声,外面当作无事。快去!”
狄仁杰接到报告的时候正眉头紧锁地读着什么案卷,他一向不喜欢有人打扰自己的办案流程——个人美学。
元芳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整个事情描述了一遍。
“哦?”狄仁杰手扶着额头思索了一下,“罢了,你先把关学士安放在内室,外面的事情本官来处理。”
“砰砰砰——”叩门声响起。
侍卫开了门,只见一名将军在门口站立,这人一身戎装,只是没带头盔,面容英俊坚毅,金色长发散披在肩上,更显得潇洒不羁、英气逼人,有一种淡淡的高傲,不怒自威。在他身后有几十名卫兵整齐待命,好不威风。
“狄大人,我奉命缉拿凶犯,手下人说,凶犯的痕迹在此消失,请问大人可有见过凶犯行踪?”
狄仁杰不动声色:“不曾见过。”
那将军一怔:“在下也是例行公事,敢问狄大人可否让我进府搜查一番。如无异常,在下再给大人赔礼。否则在下也不好交代。”
“呵,”狄仁杰冷笑一声:“将军是在怀疑我,长安城的治安官,私藏凶犯喽?”
将军抱了抱拳:“不敢。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请大人明鉴。”
“明鉴?”狄仁杰又是一声冷笑,“好,那本官问你。第一,这凶犯所犯何罪?”
“他今夜闯入国师明世隐大人的府邸,欲行不轨,没想到被我等发现,追了出来。”
“可曾杀害无辜之人?”
“这......不曾。”
“既然不曾犯下杀戮之罪,就不能称为‘凶犯’,你可明白?”
那将军一愣:“狄大人,现在可不是咬文嚼字的时候。”
狄仁杰耸了耸肩,“好,那本官再问你,你们何时发现这‘凶犯’潜入明大人的府邸?”
“戌时整。随后我等便追出门来。”
“你说奉命行事,奉谁的命?”
“自然是皇帝陛下下令追凶。”
“放肆!”狄仁杰横眉立目,一声断喝,“本官面前还敢说谎?陛下夜里从不出宫,一向在宫内休息。明大人的府邸距离宫殿数里之遥,即便立即报告,一来一回加上请旨也要半个时辰。你说戌时发现歹人,到现在不过两刻功夫,尔等哪来的时间请示皇上?!区区一介武夫,也敢在本官面前搬弄是非,是明世隐给你的胆量不成?!”
“......”那将军闭口无言,半晌,欠身施礼:“是在下不该有所隐瞒。其实是明大人命在下追凶。”
“很好,”狄仁杰恢复了微笑的神情,甚至笑得让人惊悚,“你刚刚用了一个‘命’字,说明你是听命于明世隐,而没有皇帝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闯朝廷命官的府邸,你已经违背圣意了。况且——”治安官顿了顿,“京城之事,自有京官治理,好像还轮不到你来插手,你该不会以为本官久居长安所以就不认识你吧,李信殿下?”
那将军咬了咬牙,神色复杂地站在府门口,良久,朝身后挥了挥手:“不在这里,我们走!”
说罢回身施了一礼:“得罪了,还望狄大人不要见怪。”
“无妨,不过殿下倒是要时刻记得,自己该做什么,别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才是。”狄仁杰伸个懒腰,结束了一场简简单单的推理分析,转身回府去了。
李信,废太子之子。当年废太子谋反,一家被削为庶人,李信作为亲属,本应流放,但当时还是个少年的他离奇失踪,后来有传言说他加入了一个什么组织,密谋重返长安。官军曾多次暗访,想要找出这个神秘组织,不过都以失败告终。这个组织行踪神秘,不留痕迹。听说头领还擅长占卜,因此往往能得知官军动向。
擅长占卜么......有趣。
本应流放的谋反太子之后李信回归长安,还带着听命于自己的武装,而他,听命于明世隐,国师,擅长占卜的神秘组织头领,故意曲解的卦辞......呵,该来的总会来的,或许真相就在此处。
狄仁杰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元芳,关学士怎么样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