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触犯》——第三章
镐京，华夏历史上流传了千年的煌煌古城。
二十二世纪元年，由科研团队“溯游”开发出的第五代AI【编钟】，正式部署在镐京曲江，由世贸集团在二十一世纪初便开始修建，历经近百年风沙喧嚣，仍巍然不动的七百零一米超高层建筑中。
二十年后的某日，那个天空突然变得灰红的凌晨，污浊之雨降下。
毫无预兆的，阿芬德病毒爆发。
早起晨练的、摆开早点铺子吆喝着的、揉着睡眼还匆忙赶路的人们无一例外，一点一点地蜷起身子，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难以抑制的呕吐声此起彼伏。
雨水倾泻而下，看着灰红的斑点一点一点蔓延到全身，平日里友好和善的一台台公共医疗服务机器人，却一个个失了智一般。储存的洁白绷带一段段喷吐在泥泞的地面上，转眼间就被污染；机械臂如痉挛般抖动，在锋利的手术刀与医疗锯间不住地来回切换。蓝色电子眼变得猩红，它们摇摇摆摆地走向全身湿透、步履艰难的人们，金属步足断续地踏击地面，高高扬起的刃口，折射出一缕缕冰冷衰败的光泽……
它们，成为了病毒爆发后的第一批感染体。
在尖叫与哭泣响彻全城时，“溯游”团队便以惊人的果断与超高的执行力，在华夏政府瘫痪一团时，强行启动还处于半开发状态的第三代光学护罩“穹顶”，并让【编钟】骇入镐京所有未遭感染的电子设备中。
毫无准备地汇入大量数据，使【编钟】中枢处理系统瞬间过热。尽管这看似鲁莽的行为缩减了【编钟】的使用寿命，却成功抵御了阿芬德病毒与感染体如浪潮般汹涌的第一轮攻势。这座千年古都，成为了在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浪潮中，人类文明仅存的小小灯塔。
此时此刻，那座经过重重改造、俨然已经成为一座的钢铁堡垒的“终端”对面，一座同样直插云天，显得黝黑雄伟的“黑塔”内，一台电梯正不疾不徐地上升。
沐归上身趴在金属护栏之上，不甚光滑的银白护栏将他那张富婆快乐脸映得有些变形。面朝着厚厚钢的防弹玻璃窗，沐归抬起手臂，轻轻理了理稍稍遮住眼帘的、有些湿漉漉的金色刘海，远眺。
这座以“观星台”为中心，呈轮辐状散射的城池秩序仍然井井有条，灯火阑珊。
四通八达的道路上虽然难见车辆的踪迹，却仍能见到行人匆匆忙忙的身影。道路两旁，一座座墙皮剥落，外表略显破旧而内在完好的高楼林立。数座庞大黝黑的“过滤塔”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城池之中，使得纷乱繁复的色彩如一条条奔涌在崇山峻岭间的溪流般，不断变换、流淌。
沐归曾不止一次地听其他驻守在城内的重构者谈论过，每到华夏节日夜晚，最繁华的商业街中，交织错落的灯光，有时甚至能够映照在头顶那将整座城池牢牢包裹的 “穹顶”表面，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中缓缓流转。斑斓的色彩亦真亦幻，仿佛荡漾了流年。
“旧人间”——这浓浓脂粉味扑面而来的名字，让人不禁联想起两百年前那军阀混战的民国时代，仍在烟雨迷蒙中古朴幽静的江南小镇。
现如今，这废墟之城的确配得上这个称呼——尽管寅虎曾经在私下里表示过，他有一次跟其他几位高层向上面汇报时提了一嘴，说这名字让他不由自主联想到民国时代某个富有意味的窑子，然后就被一旁的朱雀暴揍了一通……
沐归晃了晃脑袋，将思绪从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上挪开，目光从窗外收回。
“卡莉娅，这次在哪里报告？”沐归看似随意地开口。
“哎？”沐归身旁，同样趴在金属护栏上，有些神游的白发少女愣了愣神，一脸迷惑地望向沐归。因为刚刚从“清洁舱”里出来，纤维长发上同样挂着晶莹的水珠。秀气的眉头轻轻蹙起，纵然有些不解，仍然一本正经地回答：
“第一百五十七层，A-3会议室。等一下开门左转。队长，你怎么……”
尽管三人闲暇时都互相直呼其名，而在出任务，或是这种场合，称呼还是正式点好。
“嗯，知道了。”沐归应了一声，抬了抬手，卡莉娅的疑问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沐归转过身来，背靠护栏，一双钴蓝色的眼眸似笑非笑地盯着倚靠在电梯厢角落里，神色不自然的刑天。
似乎是察觉到了沐归不怀好意的眼神，刑天似觉非觉地抬起头。目光刚刚触及沐归身侧的玻璃窗，就如触了电一般调转。
“蓝毛，这里风景多好。不来看看？”
“才……才不要。”刑天把脸深深埋起，嘟囔一句。
“哦？那真是可惜了。”沐归轻轻一笑，收起调侃的语气，英俊的脸庞逐渐严肃，“刑天，你也该考虑考虑克服这个问题了。想一想，如果哪天我们在高层建筑执行任务，如果承重梁被击断，或者是敌人太密集，你……会死的，知道吗？”
一时间，电梯中的气氛陷入压抑。除了电梯上升时发出的“嗡嗡”声、卡莉娅有些不稳的呼吸声，泛着冷光的金属厢内，安静得可怕。
“嗯……嗯？要，要你管啊！”凶巴巴的嗓音带着一丝颤抖，像只病恹恹的小老虎，还在逞强地张牙舞爪， “虽然也在理就是了……”刑天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细不可闻。
刑天恐高，这是不争的事实。与站在高处向下看，所带来的那种头重脚轻、不能自拔的眩晕感无关，只要知道自己身处高处，刑天便会表现得紧张不安，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才能恢复正常。而在这期间，刑天的作战能力至少下降三成。每次例行会议都要乘坐半观光式电梯，到“黑塔”至少四百米以上的高度，也真是苦了他了。
沐归低着头，试图将他那经历了不知多少枪林弹雨的风衣上的褶皱抚平。
“如果你们死了，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沐归望向窗外，卡莉娅抿紧嘴唇，刑天将脑袋埋进臂弯。
三人一言不发。
“嗡——”
一阵短暂的失重后，厚重的合金厢门平缓打开。
“走了，各位。”沐归终究屈服于风衣上那些顽强的褶皱，率先迈开大步。坚固的合金靴底踏在同样被改造过的、表面有些坑坑洼洼的金属地板，发出清脆的嗡鸣。
左转，嘈杂声涌入脑海。原本敞亮的楼道四壁，因为被层叠的钢板包裹得密不透风，显得有些狭小。天花板上，整整齐齐地镶嵌着一排节能灯——沐归看到有一盏节能灯的灯框脱落了一半，电线从灯框与顶板的间隙中裸露出来。
一眼望去，楼道间尽是一队队步履匆匆的重构者。穿戴着制式统一、或多或少有些破损的纤维护具，列队整齐地从三人身旁小跑而过，惨白冰冷的灯光倾泻在一张张或焦急或麻木的面庞。庞大杂乱而并不紊乱的脚步声，在狭长的金属回廊中重重叠叠地回荡，震得沐归脑瓜子嗡嗡作响。
在诸多重构者列兵纷纷投来的注目礼下，沐归揉了揉后脑，也不顾金发会不会变得乱糟糟。找到A-3会议室，沐归象征性地叩了叩半开的合金大门，便领着二人径直走向会议桌。偌大的会议室中，已经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小队落座。
与几位小队长互相点头致意，沐归无意间与某位眼蹦星光的面生少女四目相对。那名重构者冲他展露灿烂的笑颜，毫不在意身后卡莉娅投来的有些不善的目光。沐归微微一愣，礼貌地报以微笑，随即微微皱眉，转头望向少女身旁，某位英姿飒爽、穿着一袭红袍的女性重构者。
“鑫，这位是？”
“伊芙，新人。”鑫头也不抬，仍然擦拭着手中那把锃亮的，隐隐折射出一抹红芒的武士刀。
沐归一愣，迅速扫视一圈，却没发现一位在训练兵时期的熟悉身影。会议室的气氛顿时一滞，附近正在小声交流的几位重构者也闭了嘴。只有茫然的伊芙，有些惶恐地左顾右盼。除了她，这里的每一个人，无不数次在感染体肆虐的断壁残垣中杀进杀出。经历过硝烟与战火的洗礼，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新人”意味着什么，身处侦查部的他们最清楚不过。
“抱歉。”沐归右手攥成空拳，举到额前。掌心对着面门，四指指节叩击额头，两下。
“笃，笃”
刑天与卡莉娅紧随其后，以标准的军礼表达对于逝者的敬畏与追悼。随后，纷纷扬扬的叩击声从会议室的四面八方响起，一脸迷茫的伊芙也有样学样。
叩击声如塞外漫天的风沙，呼啸而过后，便沉寂在茫茫沙海之中，留不下一点痕迹。
“啊，卡尔塔是一名优秀的士兵，他尽到了自己的责任。”鑫仍旧低垂着头，面无表情地擦拭着那把纤尘不染的武士刀。一束如瀑布般秀丽的黑发微微颤动，反映了她那并不平静的内心，“他不想变成那个样子，让我帮他。我答应了。“
鑫咬了咬下唇，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片刻后就放松下来：”就用这把‘唐红’，在他还能说话的时候。”
“铮”
武士刀划破空气，收入刀鞘，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悲鸣。
鑫抬起头来，任凭几缕纤维发丝垂落额前。不得不说，鑫的脸庞很精致，又透出一抹英气。
“卡尔塔是一名优秀的士兵。”鑫重复了一遍。声音很平静，宛如断壁残垣。
桌下，沐归的双拳紧紧攥起。
这便是代价，保存人类文明这最后火苗的代价。
卡尔塔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为此献身的重构者。说来可笑，这名平时不苟言笑、认真负责，为延续人类文明献出生命的重构者，除了在他战友的心中，留不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就仿佛从未降临到这个世界。
像卡尔塔一样，被这个世界遗忘的重构者有多少，沐归不愿去想。谁知道，刑天，亦或是卡莉娅，会不会在明天就被感染体贯穿主脑，倒在自己面前？然后如一阵轻烟一般，被自己所遗忘，飘散在漫漫长河中，留不下一朵浪花？
沐归视线垂下，但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卡尔塔，这位同期的战友死了，自己又能干什么呢？能他妈的干点什么？！
阿芬德病毒，不该死吗，不该死吗？不该死吗！
“砰！”
沐归一惊，会议室的大门被巨力踹开。众人瞬间坐直身体，只有伊芙的反应慢了一拍。如此野蛮粗暴的“出场方式”，也只有兵部的总负责人，他们上级的上级，寅虎了。
一道魁梧的身影大摇大摆地走进会议室。来人上身只穿一件略显破旧的褪色军用背心，裸露在外的人造皮肤轮廓，如刀削一般健硕分明。银灰色的短发如刚刚割过的麦茬般冲天而起，刚毅的军人面庞写满了“生人勿近，我不好惹”，双眼中闪动着锐利的光。
来人缓步走到会议桌前端，双臂撑在桌上。富有压迫力的上身微微前倾，先是以冷冽的目光将众人扫视一圈，如刀锋一般的眼神刺得一些重构者不敢直视。随后松开手臂，一言不发地拉开一张椅子，重重坐下。
“砰！”
“我去！”
随着一声巨响，寅虎身下那把可怜的椅子轰然解体，他本人也略显滑稽地摔倒在地上，嘴里大骂一声。侦查队的众人纷纷移开目光，极有默契地盯着天花板，一副想笑有不敢笑的样子。
寅虎一个纵跃，骂骂咧咧地从地上跳起，之前铁血兵王的威严形象荡然无存。
“呿，真是的，垃圾东西……靠！”寅虎又爆了句粗口。
“咳，那什么，你们先汇报，我听着呢！”寅虎摆了摆手，抢过某位可怜重构者身下的椅子，很没形象地瘫坐在那里，众人不禁嘴角一抽。
嗯，这就是五将之一的寅虎，看似威严冷峻、稳如泰山，实则大大咧咧，内心奔放洒脱的兵部总负责人。
……
“也就是说，E-6、D-7、C-12这条路径上，出现了大量从别市迁移过来的感染体？”此刻，寅虎那副懒散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让人心悸的凝重。众人目光聚集在会议桌中央的全息地图，打量着一条鲜红的感染体汇聚路线——很明显，这条路径的终点，就是部署着【编钟】的“终端”。
“这……怎么可能……”傻白甜伊芙低呼出声。她搞不明白，印象一直中毫无智商可言、一切行动全靠本能的感染体，怎么会突然有了集体意识，还懂得“直捣黄龙”了？
“没什么不可能的。”鑫冷冷地说了一句。她的小队就是负责D-7至D-12区域的侦查。直到现在，她仍然清晰地记得，在那个昏暗的下午，劳累了一天的几人正坐在废墟上闲聊时，一群埋伏在暗处的感染体一拥而上。冰冷的节肢贯穿了同伴的胸膛，温热的重构者循环液，混合着残肢碎屑溅到她面庞上的感觉……
“按照数据看，感染体的领头羊即将经过C-2、B-4区域。”寅虎顿了顿，“这条路径给我的感觉有些奇怪。感染体并不是汇聚成一团，而是呈线状分布，这明显不适于进攻。这更像是……更像是……”
“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而来，对吧长官？”刑天接过话茬。
寅虎点了点头，没注意一旁沾沾自喜的刑天，“现在，假定有一个单位能够大量吸引感染体的单位向我方移动。此单位的目的暂时不得而知，可能是求援，可能是侵略，甚至可能只是某个不明势力被感染体追杀……但不论哪一点，都无法改变这个单位已经进入了我们的探索区域，并且能对于感染体一定程度的强化，甚至让感染体的逻辑中枢进化到能制定战术的程度。”
寅虎向鑫投去询问的目光，后者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那么，对于它接触与拦截是必要的。七队，九队队长！”
“到！”
“到！”
沐归与鑫不假思索地站起，挺起胸膛，目光炯炯。
“七队驻守C-2区，九队驻守B-4区，给我好好守住，弄清那玩意的真面目！如果对于我方有敌意，砍了！”大手在脖子处一划而过，对于这种可能会动荡“旧人间”的东西，寅虎几乎从不心慈手软，“如果双方实力悬殊，那就不要恋战，迅速撤离，同时联络其他小队，进行封锁！”
“是！”
“明白！”
“一队，你们侦查E-1至E-6区，不必与新出现的感染体有太多接触，观察它们的行为特征；二队、三队，你们分别前往D-5、D-9区，沿感染体运动路径纵向巡逻，发现新种立即斩杀，把新种活动范围控制在D-6至D-8区；四队，你们按照原先轮班顺序，侦查B-6至B-12区……”
不得不说，寅虎虽然浪时如脱缰的草泥马，处理工作时还是很可靠的。毕竟，五将的名称，可不是随便能拿到的……
夜晚，“旧人间”仍旧流光溢彩。
此刻，寅虎趴在黑塔内，那间位于二百一十层的训练场窗边。脖颈处围着一块白毛巾，抹了抹脸，人造汗液从高空洒落，落在不知哪个倒霉重构者的头上。
“嗯？下雨了？”
“嗨，你是不是傻，‘穹顶’开着，怎么可能有雨水？”
“哦，好像也是……”
寅虎凝视着茫茫黑夜，不知过了多久，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唉，那个小子……还是挺喜欢的。啧，真是……可惜。”
寅虎揉着太阳穴，刚毅的脸庞闪过一丝落寞。
“真的……非做不可吗？”寅虎喃喃道。
“非做不可。”
一道冷冽的女音突兀地在空空荡荡的训练场中响起。寅虎虎躯一震，连忙单膝下跪，面朝角落处某个漆黑冰冷的摄像头，朝着那名并不在此地的“王”行臣礼。
仿佛冻结了空气的寂静，寅虎的汗水不断冒出，一滴滴溅落，浸湿了塑胶地面。
“为了人类文明的保存与延续，你要明白，这都是值得的。”女声稍稍柔和了一些。
“是，属下……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