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触犯》——第二章
黑暗像深不见底的湖泊，自己就是那筋疲力尽的落水者。被粘稠如沥青的夜层层包裹，撕不掉，扯不掉，只能任由窒息感、乏力感一点点涌上心头，把自己完全吞噬。
意识变得朦胧，身体被谁拉扯着，不受控制地向前奔跑。只有当远处山丘上冒出爆炸所产生的火光时，才能在一瞬间看清崎岖不平的路面，以及身后那一大群密密麻麻、穷追不舍的钢铁怪物所投射的，愈发接近的阴影。
“沐归……”
“噔噔噔噔”
夜是寂静的，除了身前那人粗重凌乱的呼吸与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只有远处中隐约回荡着的爆炸声，以及身后那些怪物的金属步足一次次敲击在地面上，发出的细碎又密集的撞击声。近了，更近了。
“沐归……”
什么都看不见，隐伏着的怪物仿佛已经到了耳后，正扬起尖锐的喙，准备把我的脖颈像刺穿科尔森的小腹一样开个大洞，让鲜血像喷泉一样汩汩涌出，洒落在这不知名的夜里，洒落在这不知名的巷子中，干涸、凝固，最终被掩埋在倒塌的断壁残垣下，留不下一点痕迹。
“沐归，”
漆黑，把我心中潜滋暗长的恐惧无限放大。如沼泽一般，只要陷入一点点，就会被万劫不复的深渊吞噬掉每一寸血肉。
身前那人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我们一先一后跌倒在粗粝的路面上。那些怪物真的很近，几乎在我们倒下的瞬间，就一拥而上。
“噗哧，噗哧”
手肘擦破了皮，遍布路面的沙砾与碎石沾染了伤口。几副尖锐的喙轻而易举地划开我的皮肤，深深扎进我的身体。冰冷的机械扯断了我的小腿，碾碎了我的肋骨，贯穿了我的小腹。血液果然喷涌而出，麻木只是一瞬间，剧烈的疼痛从创口迅速扩散到身体的每一处。不止那些怪物的粗暴动作，我能感到有什么东西侵蚀着我的血肉，如虎入羊群一般肆意瓦解着我的身体。我张大了嘴，想要求救，却只发出“哈，哈”的，意义不明的呻吟。
“沐归？”
意识越发模糊。恍惚间，有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抓住了我的手腕。勉勉强强转过头去，眼睛被突然出现的、炫目的蓝光刺得眯起。朦朦胧胧，我勉强看清是一个女人。她的下半身不知所踪，半截白森森的脊椎骨裸露在外。滚烫的血液涌出身体，在地上汇聚成一条条小溪。在蓝光的照耀下，血液呈现出梦幻一般的瑰丽紫色，在地面缓缓流淌，美得是那样惊心动魄，无与伦比。
女人不顾趴在她背上那只正猛啄她小臂的的狰狞怪物，挣扎地爬行到我面前。碎肉与脏器从腹中滚出，混合着杂乱的碎石、土块与肮脏的金属铁锈，拖拽了一地。
我凝视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嘴唇翕动，但喉咙如生了锈一般，感受着咸腥的血液与柔软嫩滑的脏器碎片，我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女人轻轻挽了挽散乱的头发，沾满血污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像是用尽全力一般，女人疲惫的脸庞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活下去。”
耳边萦绕的轻柔的话语，我不禁一怔。
紧接着，女人努力撑开粘连在一起的、散发着焦糊味的右手，用仅剩不多的力气，将什么东西连皮带肉、牢牢按在我那血肉模糊的胸腔上。刹那间，刺目的蓝光彻底吞噬了我的视线……
“沐归——！！”
少年骤然从混沌的梦中清醒。眼前是惨淡的白光，双手条件反射般探向后腰，原本应该插着“暗菱”的枪套中却空空荡荡。
“吧嗒”一声，两条只有强化皮肤和一小条金属肌肉与身体连接着的手臂，因为用力过猛被甩飞。在空中划出两道不甚优美的半圆后，一前一后落到合金地板上。暗红色的血珠被甩出，“啪嗒”一声摔落在地，溅起点点血花。
“——唔！”
一声低沉的闷哼不由自主地挤出，感受着盆骨处那被人为开出的空落落的大洞，以及袖管中喷涌而出的滚烫血液，剧痛席卷着沐归每一根神经。虽然抑制剂的效果还没完全过去，沐归仍然忍不住狠狠拧紧眉头，牙关紧咬。瞬间浸透紧身衣的汗水混杂着血水，散发出咸腥的气息，洒落在手术台上。
“卡莉娅……”沐归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对，对不起！手臂刚检查完，我忘了焊回去！”手术台前的娇小身影乱了手脚，“我，我不是故意的……”
少女的声音带着哭腔，沐归却没空管这些。
“抑，抑制剂……”沐归快疼得昏厥过去。
“噢，对，抑制剂！”少女背过身去，小跑到医药柜前，匆匆忙忙地翻找着。人影再次靠近，少女手中已多出了一管针剂。感受着清凉的液体缓缓淌入脑后，沐归闭上了双眼，在心中惆怅地叹息了一声：
“为什么总是发生这种事啊……”
清晨，阳光初现。一缕金黄穿透厚重的云层、有点磨损的防弹玻璃窗，轻轻照耀在沐归那高挺的鼻梁上。眼皮轻轻颤动，沐归睁开有些朦胧的睡眼。
“呼”地一下，像是想到什么，沐归掀开可有可无的薄被，上半身直直地从钛合金床上坐起。低头扫视，双腿和手臂完好如初，牢牢地连接在躯干上。试着握了握床铺的护栏，看着手中那一截金属管迅速扭曲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沐归很满意金属指骨中所蕴含着的澎湃力量。
从半开的玻璃窗外涌入阵阵轻柔的风，抚摸过坐起的沐归此时赤裸着、肌肉轮廓分明的上半身。他那掺杂了大量金属，微微泛白的麦色皮肤，被薄纱似的阳光轻轻覆盖，似有似无的纹路浅浅流转，微凉。
微风在这窄小的车厢中流连。有些陈旧的工作台前，一排码好的金色子弹轻轻滚动，互相碰撞，发出细不可闻的，“叮叮”的声响；缺了一角的写字台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摞作战资料被漫不经心地掀开两三张；床头柜上，一个被干涸的血液浸透、样式老旧的青蛙布偶被摆放得端端正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着干燥的绒毛。
一切保持着原样，沐归嘴角浮起一抹笑容。刚要翻身下床，一张摆在青蛙布偶旁边，小小的、粉红色的纸条引起了他的注意。
“沐归，昨天晚上的事真的很抱歉，对不起。我上次勘测有找到一包没有过期的巧克力，放在床头柜里了，请务必收下！ ——卡莉娅”
沐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容。放下纸条，他望向窗外，脑海中浮现出某位身形娇小的少女纤纤玉指交叠，放在胸前。先是紧张兮兮地向他不住躬身道歉，再用温柔又不容置疑的语气把一袋巧克力强行塞在他怀里。最后少女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一脸愉悦地转过身去，毫不知情地把一束齐腰的洁白秀发抽在他脸上，刑天在一边偷笑的场面……
这当然是发生过许多次的景象。不知为什么，卡莉娅对“要认真道歉”异常执着。
穿戴整齐，沐归顺手将摆在工作台上、被谁擦拭一新，折射出缕缕暗芒的“暗菱”插入枪套。左手揉着仿佛隐隐作痛的后脑，沐归打开厢门，纵身跃下，黑色皮靴踏在干裂的土壤上，扬起一阵灰尘。
沐归迈开大步，径直经过相邻的那节车厢时，身体微微一顿，转身带着怒意摸出一枚子弹。右手食指一屈，从窗外精准地弹到还赖在自己那节车厢，趴在写字桌前聚精会神打着游戏的刑天的脑门，发出“嘣”的一声脆响。
“喂，别玩啦，蓝毛！”
“我去！……哎呀，队长！你这样很吓人的！”
刑天手一抖，游戏手柄“啪”地摔落在地，某个可怜的管道工再一次被乌龟弹飞。刑天抬起头，不满地瞪着窗外。
“上午要去见白虎。当然，如果你继续玩下去，见到朱雀也不是不可能。”撂下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沐归看也不看旁边探出的一颗脑袋，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金发，抬腿便走。皮靴轻捷地踏在风化的土壤上，声音发闷。
刑天嘴角一抽，脑袋迅速缩回。手忙脚乱地将游戏机严严实实地塞到柜子里，刑天从床上抓起皱巴巴的皮衣，三步并作两步冲出车厢，朝着那步伐匆匆的背影大喊一句：
“喂……！你等等我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紧接着，一只大手重重地落在沐归左肩，隐隐有金属嗡鸣传出。沐归无奈地皱了皱眉，把手掌拨到一边。
“轻点，御型的力道不小。”
“你刚才又用子弹弹我！再说了，你这变态的身体，一般的御型都比不上，给我拍一下怎么了啦！”
刑天抱怨几句，不着痕迹地收回右手，偷偷背到身后。
两人一言不发，沿着早已废弃的铁轨，并肩走过一节节像易拉罐一样，曾被一股巨力挤压得扭曲、变形，又被风沙磨平了棱角的废弃车厢。
“那什么，卡莉娅说，你昨天晚上接受全面检查的时候，又……”刑天试着打破沉默，率先开了口。
沐归停住了脚步。
风衣下摆不再飘扬，空气仿佛凝固在当场。两人的脚步声逸散在空旷中，刑天暗道不妙。
“嗯。 ”
“那个女人……你记起她的相貌了吗？”明知结果已经注定，刑天还是忍不住出声询问。
“没有。我可以肯定我看清了她的脸，但每次醒来，就是想不起来。”仍然是大同小异的答复，刑天不禁有些失落，叹了口气。稍稍犹豫，刑天再一次抬起右手，轻轻搭上沐归那微微发热的金属脊背。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的时间还多得是。不管是记忆还是什么东西，总有一天能够找回来。所以，笑一个吧？”
刑天一个箭步迈到沐归身前，转过身去按住沐归的肩膀。晨光洒落在刑天扎起的一束利落的蓝发上，跃动着轻盈的光泽。刑天一咧嘴，冲他露出一个如阳光般灿烂的笑颜。
望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英俊中微微透着一抹稚嫩的脸庞，沐归不禁莞尔一笑。扯了扯刑天富有弹性的人造脸皮，有些扭捏地低声说了一句：
“谢了……刑天。”
这名字实在太二，天知道是谁想出来的。
沐归绕过刑天，迈开大步。灰蓝交织的风衣微微晃荡。晨风中，他的身形显得有些瘦削。
“嗯。诶，诶？你不叫我蓝毛了？”
刑天在原地愣了一秒，又小跑几步紧紧跟上沐归的步伐。他所没有看到的是，沐归被额头上方垂落的金发所遮挡的眼帘中，滑过一丝落寞。
沐归知道，自己与其他重构者不同。
其他的重构者，无论是御型、武型还是辅型，虽然的的确确都保有接受改造前身为人类的意识，并且身体中仿生组织占了大部分、机体强度比钢铁差了一截，体重也接近于血肉之躯，但本质更贴近机械体。
能量补给通过蓄能，各种感官中枢可以关闭。身体部件能任意拆卸，机体破损时修复非常方便……尽管有些不妥，在沐归认知中，人类意识被塞入人造身躯，这就是重构者。
自己却恰恰相反。身体构造与人类一般无二，只是全身骨骼、神经、脏器、肌肉等的组成不再仅仅是细胞，而是掺杂了大量金属，血液也呈现出特殊的暗红色。这些金属器官仍然发挥着原有的功能，无论强度还是功率，都大大提升。
简单来说，自己就是身体中混合了大量金属，并且在体内以某种有些荒谬却真实存在的共生关系，与原有生物组织保持着微妙平衡的人类。
说来奇怪，自己金属身躯的修复能力异常强大，到了有些不讲道理的地步。就算手脚被斩断，只要将断肢按在创口处，就算隔了一层焊锡，或者是创口处血肉模糊，不出五分钟也能初步愈合。当然，五分钟只能松松垮垮地把断肢接上，稍一用力又会断开。昨天晚上自己的金属手臂被自己甩飞，鲜血四溅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在战斗中嵌入身体的弹片之类，如果不及时取出，久而久之就会与肌肉组织“长”在一起，影响平时的活动。所以，每周一次的例行检修，也是必不可少的。在检修前，沐归必须要向静脉里怼进一管抑制剂，否则之后把关节熔断、四肢截下再进行补强的剧痛，简直是生不如死啊……
不仅如此，沐归想不明白的是，金属身躯每天剧烈运动，所消耗的能量极大。但自己却只需要一日三餐进食成人份额的正常食物，就能满足一天的消耗，比方说……现在。
旷野，在某节还算完好的废弃车厢中，沐归大口嚼着花生味的军用口粮。抿了口水，沐归有些不自然地咽下一口，尽量不看面前正连着蓄电池充电、两脸羡慕地望着自己的卡莉娅和刑天。对于他们来说，进食人类食物，好像是遥远的回忆了。
不，那或许……根本不是回忆。
沐归这样想着，一边以左手食指轻轻掸去嘴角的饼干碎屑，一边用右手抽出一把“暗菱”，握住漆黑的枪管，用枪托在双眼紧盯摆放在桌上的压缩饼干、一脸跃跃欲试的刑天脑门上狠狠来了一下，发出“锵”的一声脆响。一边的卡莉娅不禁身体一缩，本就不大的机体显得更加娇小了点。
“喂，队长，你……又打我！”刑天气鼓鼓地捂着额头，一脸委屈。
“别打它的主意，你消化不了的，没那个功能。怎么，你想让这些东西堵死你的发声装置？还有，你是御型，别装出那副可怜样，卡莉娅都看不下去了。”沐归将枪收回，一脸冷淡地说道。刑天委屈巴巴的表情一变，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沐归嘴角一抽。
“我们也有味觉，也有食道的，哪里会堵死啦！而且……就给我尝尝嘛，连一次……都不行吗？”
沐归一愣，目光越过折叠桌，与刑天的融汇。
“真是……拿你们没办法。”沐归无奈地笑笑，仿佛在驱赶什么似的甩了甩头。沐归站起身来，手指轻点，打开一个靠着墙壁的密码柜，转身向二人抛去两块自己钟爱的、平时舍不得吃的威化饼干。
“哇，谢谢队长！”
“你们继续，我先出去等。记得动作快点。”收回“暗菱”，随手将包装纸揉成一团。扔进五米开外的垃圾桶中。忽视了两人咔吱咔吱的欢快咀嚼声，沐归纵身一跃，跳下车厢，“砰”地一声带上厢门。
背靠着坑坑洼洼的金属车皮，一阵冰凉从背部蔓延，蔓延到沐归的心脏。晨风不再温柔，愈发狂野，裹挟着沙粒，划过沐归裸露在外的强化皮肤。狠狠攥紧双拳，金发随风飘扬，模糊了沐归的视线。
浮现出刚刚刑天的面庞，那双眼眸杂糅着期待，憧憬，紧张，以及一丝平和的悲伤。
沐归眼角轻轻眯起，心中默念：
“遗忘，可能还不是最糟糕的啊。如果事情真是我想的这样，我一定会帮你们……”
低声絮叨几句，沐归甩了甩头，神色再次回归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