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灯下黑

 

“我的话……应该不会太舍不得吧”

 

龙猫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口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看不出他的心情到底怎么样：“就，也不是今天才第一天知道你要走的啊。而且，也不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放假的时候，你总会回来的不是吗？你的哥哥也会回来。你在那边，跟着你哥哥，有你哥哥管着你，肯定可以比在这里学的更好吧。而且厦门那里，应该不像我们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县城，可以接触到更多的东西吧。随时可以看海，说不定，还会有外教？不管怎么想，到那里对你都更有好处呀，比起舍不得，如果真的能去，我肯定是更为你高兴的。到了那里，长长见识，也许回来之后，你就可以变得更开放更大方一点了，说不定，也会变得更漂亮一点？”

 

“我是男孩子诶，要什么漂亮”

 

“男孩子怎么就不要漂亮啦？”一直跟在旁边听的李笑阳好像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马上就接过茬道：“傻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知道不？而且我觉得啊，你现在就该抓紧时机，好好打理一下，现在开始注意的话呢，之后想继续保养也容易点，你要是现在——”

 

“那个不是重点啦”

 

我把李笑阳往旁边推了推，然后转头盯着龙猫看了几秒钟，跟着他并排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才想起来刚才我想说啥：“呃……总之我不是想问你那些好不好的问题嘛，只是想问你说，问你说……”

 

“你是想问我我自己是怎么想的？”就和他以前经常做的那样，龙猫又抢先把我想问的说出来了。“不考虑其他那些好或者不好的因素？”

 

“嗯”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那你希望我说什么呢？”龙猫反问我道：“或者说，我如果现在告诉你我舍不得，你就会马上决定不走了，留下来陪我在这里吗？”

 

“怎么可能！”李笑阳追了回来。

 

“那如果我说我舍得，这不就是在伤你的心了吗？”龙猫似乎直接默认把李笑阳替我回答的话给当成了我的话，然后就又接着说下去：“这样好像也不太对吧。还是说，你希望我告诉你，我舍不得，但是我尊重你的想法？你是想要听到我的这句话来问我的吗？”

 

龙猫这一句话把我也问糊涂了。

 

我是为什么会突然想问李笑阳和龙猫这个问题的？

 

连我自己也突然有点搞不明白了。

 

“死胖子，可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那么心机。”李笑阳使劲儿推了龙猫一把：“这傻子不明显刚开窍吗，你这么了解他，你竟然会看不出来？”

 

“我看得出来，不过只是想提醒他，不止是做事，说话也是要负责任的。”

 

龙猫耸了耸肩。“每一句话。”

 

“烦不烦啊……你能不要整天张口闭口都是那些大道理吗？”李笑阳讥讽道：“还每一句话都负责任呢——我说，你这几句话要是把他说自闭了，然后没想清楚就决定不去厦门了，你要不要负责任啊？”

 

“我……”龙猫被李笑阳问得竟然也有点答不上来。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这么说吧，谭越。”过了一会儿，龙猫才突然又下定决心似的停下脚步，然后叫住我，用的还是我的大名：“我也不想和你撒谎，舍不得我肯定是舍不得的。退一步说，其实我刚才说的那些好处，有一些也只是我尽量往好处想的结果。真要说的话，让我担心的事情还是远远多过能让我放心的事情。第一，虽然我很不想提这个事情，可是，谭越，就算这几年你哥哥一直都很努力在照顾你，不过，我是和你一起长大的我最清楚这一点，你哥哥小时候是从来没喜欢过你的。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吧？而且，我也不知道是我过于敏感了还是怎么的，比如前天才问过你的，你们最近真的不是刚发生过什么矛盾吗？”

 

“呃……”

 

我支吾了一下，看了一眼李笑阳，发现李笑阳也在看我。看起来，他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你们都别在那眉目传情来骗我了，我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过于敏感，只是想说的委婉一点，其实我很确定你和你哥哥肯定有过什么矛盾。”

 

注意到了我和李笑阳的表情，龙猫的眉毛接着一竖：“以我对你哥哥的了解，你哥哥从来是能自己去做的事情一定会自己去做掉，更不可能在明明能亲口转达你的时候，还麻烦我再打一个电话自己跟你说。这根本不是他的性格会做出来的事。唯一的解释只可能是，他那个时候不方便这么做。换句话说，他不敢直接跟你说这个事——所以，我还可以这么想：要是这件事是你的错，他根本不可能不敢跟你说。他会不敢跟你说，说明他怕你会生他的气，也就是说，他做了什么错事。基本到这里，我觉得我还是猜对了吧？”

 

“……嗯……差不多。”我没办法只能点头。

 

“行。”龙猫耸了耸肩：“所以我猜对了，你哥哥做了什么很对不起你的事情，甚至到了让他有些话不敢直接和你说的地步。既然这样，再联系最近你去你妈妈那里去住了一段的事情——你哥哥也才刚回来两三天而已，就变成了这样，说实话，也只有这一个比较可能的理由了吧？”

 

最终好像还是瞒不过龙猫。

 

即使什么都没和他说，他其实也早就想明白了吧？

 

“所以就连这个家伙都可以知道，你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龙猫冲着李笑阳指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不过这个等会再说。现在，我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了，你今天突然问我，如果你去了厦门，我会不会很舍不得你，这和你哥哥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不是……这个真的没有。”听到的瞬间，我马上摇起了头。

 

虽然摇着摇着，我又有些犹豫了。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没关系。不过，主要不是因为我和我哥哥闹矛盾的事情，肯定不是因为这个我才想问你这个问题的……”

 

“那你能告诉我你和你哥哥到底闹了什么矛盾吗？”

 

龙猫又叹了口气：“说真的，我很担心一件事，就是你哥哥和你都没想清楚。我总觉得你的哥哥很幼稚——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好笑，我才多大，你哥哥又多大，但是我就是觉得你的哥哥很幼稚。我也很幼稚，是，我承认我直到现在也没办法咽下我对李笑阳这家伙的怨气，不过，我至少现在还清楚这一点——而且在那次你告诉我说，你不想听我的话，你想继续和李笑阳做朋友之后，我也反思过很多次我自己心里窝的那股火。现在我也清楚了，我是把你当作了一个寄托，除了我那个什么人话都听不进去的妈妈、还有我那个总是搞不懂在想什么的老爸之外，唯一一个还算好懂、也好沟通的弟弟。我以为我对你的感情只是单纯的爱和保护欲，但不是，我需要你，不客气地说，你对我来说有必须存在的可以利用的地方——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所以，在我想清楚之前我生气了很久，我无法接受李笑阳把你从我这里抢走。说实话，现在也是如此——我也没办法接受，就凭那种糊里糊涂的态度，你的哥哥就可以轻易地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但不管现在我能否接受，我很肯定一点，你哥哥他，和我在很多地方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他承认他自己曾经是讨厌过你的吗？他知道他现在是因为什么才爱你、才对你好的吗？虽然我没有任何证据，但是，这和你们之间闹的矛盾，是不是存在什么关系呢？”

 

“龙猫……我，感觉有点听不懂你说的话……”

 

我挠了挠头，一下子真的有些无法完全理解龙猫对我说的所有这些事情。

 

他说哥哥很幼稚？……我对龙猫来说有可以利用的地方？他说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又是什么意思呢？还有哥哥是因为什么才爱我……

 

“如果我说有关系呢？”李笑阳突然开口了，似乎很少有地在和龙猫说话的时候，没有带着那种有敌意的表情。

 

“那我会告诉他，我真的舍不得他。如果可以的话，就当是为了我，留下来吧。”

 

龙猫指了指我，对李笑阳很认真地一字一顿道。“算我求他了，不要去厦门。”

 

224.无阳无叶可知秋

 

“傻子，还发什么呆呢？”

 

李笑阳把我送到家楼下的时候，刚好刮了一阵大风，地上的落叶就被风给卷了起来，有一片直接打在了李笑阳的脸上。“哎呀！”

 

楼下的院子里有两颗树，一颗好大的是银杏，另外还有一颗更大的，我也不知道是啥，只知道它一年四季都在落叶子，但是它的叶子却好像怎么也落不完的感觉。小时候玩，有人躺在院子里的地上，我们就用叶子给他身上一层层地叠上去，就像是用叶子做了一条厚厚的被子一样。

 

如果真的把叶子全都收集起来，装进被套里然后缝上——这样子做出一条落叶被的话，不知道盖着睡觉的时候会不会能闻到树叶的清香呢

 

“没啥啊，我就是在想……龙猫刚才说的那些话”

 

我有点心不在焉地抬头盯着那颗更大的树：“他说他在……利用我？”

 

“很正常啊，我早就觉得是这样了”李笑阳用唰唰地在地上摩擦，把树叶扫成一个正方形“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他竟然敢直接说出来，还是当着你的面”

 

“他并不当我是朋友吗？”

 

我低下头看着李笑阳用脚扫地：“可是他刚才又求我为了他留下——”

 

“啊？你在想啥——”

 

李笑阳愣了一下，甩过头盯着我，脸上一开始是挺惊讶的表情，眉头皱了一两秒，然后好像才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哦……你这傻子，怎么理解成那样了，他说的利用的意思，肯定不是我们同学平常说的那种利用的意思啊”

 

“那是什么意思？”

 

“他那是自嘲，懂不。”李笑阳挠了挠头：“其实他不是真的想利用你去搞谁，或者弄什么别的事情，只是想向你承认，他对你好，也有他自己的……怎么说呢，完了，我语文不好， 你让我想想该用什么词”

 

我眨了眨眼睛，盯着李笑阳，安安静静地等他思考词语。

 

“啊啊啊！你别这样一脸期待看着我啊！”结果李笑阳想了一会儿之后就开始和我对视，对视了一两秒他就抓狂了：“这样搞的我更想不出来了”

 

“那我不看”我把脸背过去。

 

“算了算了！我不想词了，我直接给你举个例子吧。”

 

李笑阳一伸手把我的脸又扭回来：“这么说吧，你以前逃学跑去各种反正不是学校的地方，被你哥发现了，回家之后，你是不是会做一些好事，或者在几天之内反正表现得特别特别好，来让他不生你的气？”

 

“会……啊”我点点头

 

“所以你那几天做的事啊，比如主动给你哥哥帮忙，比如对他特别好什么的，其实是有目的的对吧？你有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就是让你哥哥对你的态度变好一点”

 

“嗯”我又点了点头

 

“对了嘛！这个就是谷小双和你说的利用啊！”

 

李笑阳使劲儿一拍巴掌：“他想说的意思就是，他对你好，是希望你也能对他好，永远做他的好朋友，而不是想要利用你去整别的同学或者啥的那种利用啦”

 

“就这样？”我有点不相信

 

“对啊，就这样”李笑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对我拍了拍胸脯“跟我和方垚之类的那种完全不是一回事，你信我”

 

“那他说的如果没有我的话，他找不到自己的价值”

 

我又仔细地想了想：“他这句话说的又是什么意思？这个和我哥哥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啊……”

 

李笑阳应着，突然翻了个白眼：“我如果要给你解释的话，可能就得说你哥哥的坏话，真的没问题吗？”

 

“怎么可能没问题”我瞪了李笑阳一下：“为什么解释这个要说我哥哥的坏话？你是说龙猫说的意思是在讲我哥哥的坏话？”

 

“哎呀，不是，但是呢，也是”

 

李笑阳说的话总觉得越来越语无伦次起来：“如果非要说的好听一点，那我就这么问你吧，你觉得你哥哥那天在你妈妈家对着我们一桌子人发的那顿火，他一点错都没有吗？”

 

“……”

 

“是吧，其实刚才，谷小双既然那么说了，说明他肯定知道你哥哥和你妈妈闹矛盾了呗，而且他也猜出来是因为你的事情。”李笑阳一边说，一边给我掰起手指头：“也就是说，他觉得，你哥哥、你妈妈他们两个人现在闹的矛盾，和我还有他当时闹的矛盾是一回事”

 

“你和他当时闹的矛盾？”

 

我歪了歪脑袋。“你是说——”

 

“你当初说想帮助我，不想听他的话远离我，还是想和我做朋友，他不是和你冷战了好久？”李笑阳对我挑了挑眉毛：“你以为他当时是为什么生你的气啊，然后又是为什么生我的气？”

 

“他觉得你是坏孩子呗”我想也没想就说。

 

“坏孩子？”

 

李笑阳呵呵笑了一声：“你说我坏啊？那你自己呢？你也不照照镜子，就当时你那个样子，你在其他同学的眼里比我坏多了好吧，就算在谷小双的眼里不是这样，可这肯定不是他讨厌我的关键”

 

“你的意思是他吃你的醋？”

 

“对咯，就是吃醋”李笑阳把手往腰上一叉：“他自己知道我比他更好玩更幽默，也发现你在我身边更快乐，如果再这样下去，他怕我把你整个人都给从他身边抢走了，所以他吃醋”

 

“好吧。我知道了。”我挠了挠头，似乎有点明白李笑阳说的意思了“那我之后会给他说一下的，我——”

 

“不，你别去说，你这样子看着就是还不知道。”

 

李笑阳突然就伸手敲了我脑袋一下：“我再给你接着说，来——你之前是不是除了谷小双，一个其他称的上是好朋友的人都没有？对你来说，谷小双是不是唯一一个你可以找他说悄悄话、一起玩、一起聊天的人？换句话说，他是在学校里唯一一个你可以去依靠的人对吧？”

 

“……嗯。”

 

老实说，被李笑阳这么说，虽然知道是事实，我还是有点难受

 

“那不就对喽，在家里，你哥哥对你来说，不也是这样的人吗？”

 

李笑阳继续挑着眉毛，用那种有点欠揍的口气描述道：“好，然后现在呢，突然杀出了我一个李笑阳，不自夸地说，我对你还算不错吧，而且和你也聊得来，重点是，你有些事会不敢和他说，而你却不怕我，就算闹矛盾了，大不了直接和我打一架——哗啦啦，大楼塌了，本来你是只属于他的小狗狗，现在突然有了新的玩伴，有很多你身边发生的事，他突然没办法知道了，你觉得，他会不会很讨厌我？那对你哥哥来说，你觉得你哥哥会不会很讨厌你妈妈？”

 

“可是——”

 

“别可是，所以其实他和我的矛盾，你哥哥和你妈妈的矛盾，其实是一回事啊。”李笑阳竖起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摇晃起来：“你可能觉得谷小双有很多其他的朋友，可是在我看来，他真的愿意来往的其实也只有你——刚才他也说了，他甚至连爸爸妈妈都考虑进去了，也没找到第二个他愿意待在一起的人。所以现在是，他还是只有你，而你却有两个人可以选择。这还是不算上你哥哥的结果——所以啊，他当时才想了各种办法想逼你和我绝交，就是他想自己霸占你，你明白了吗？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说，如果没有你，他找不到自己的价值”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哥哥他对我也是这样吗？”我愣了一下。

 

“在我看来是喽”李笑阳这时似乎也认为我是真的理解了他的意思，于是双手抱在脑袋后面，撇了撇嘴，把眼神给移开了：“所以我才说，要给你解释的话，就没办法不讲你哥哥的坏话”

 

说完他闭上眼，沉默了一两秒才又开口。

 

“说到底，你哥哥天天零碎的时间要去打工，然后还要努力上课争取早点工作，他能和他的同学有多少相处的时间呢？他有时间谈女朋友吗？人家会看得上他这样的条件吗？按我想，你哥哥还这么努力和拼命的理由，也就只有你了。对他来说，你也是唯一，所以，如果你的妈妈突然出现的话，还看起来要给你一个更好的生活，你好像也很喜欢，那他会觉得，他这么多年的努力眼看着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会害怕和生气也是正常的吧？”

 

说到这里，李笑阳睁开一只眼睛，斜眼瞄了我一下。

 

“不过，谷小双刚才能那么光明磊落地把这些想法都直接给你说，我其实有点大跌眼镜诶，虽然我没有眼镜。这样说的话，他之后大概也不会再一直针对我或者啥的了——但是你哥哥呢？说不定现在连谷小双想清楚了的问题，你哥哥都还没想清楚。假如，我是说假如哦——你现在放弃妈妈那边的生活选择回来陪着你哥哥，这件事也许就这么完了，谷小双刚才最后问我，你和你哥哥的矛盾和他说的这些有没有关系，其实就是在问，如果你哥哥之后也总是因为他自己都没想清楚的那种理由，去不许你和这个人交朋友，不许你和那个人玩，想让你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依靠，你要怎么办呢？你总不可能一直都只是说好吧？你哥哥也不能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吧？”

 

说完，李笑阳笑了一声，露出一个很好奇的八卦表情来。

 

“不过哈，说真的，这次我都有点对谷小双刮目相看了。我之前也完全没想过这种这么复杂的东西——刚才虽然也听懂了他的意思，不过，如果他没那么说，我可能再过一学期也不会想这么多。你是真的什么都没告诉他？就只是他打了个电话让你还他课外书，他就从你哥哥几句话猜出来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