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首三千6(终章)

我下了这次一定要借到兵的决心,赶进位于铁幕装置控制室的远司,不料一进门却看到通讯屏幕里的苏近卫正跟杨时新首长吵得正凶。
“戈列夫那老棺材是算计好的!叶不砸的机动装甲兵力全给他咬死在堂吉诃德隘道动不了窝,他就是张良、韩信再世也挡不住这第三拳!再不把一兵团拉过去救人,他可就连人带兵全给干碎了!”苏近卫像是要从通讯屏幕里钻出来。
而杨时新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不允。敌人对海岸的威胁仍未确认解除,一兵团的沿海防御兵力不能动。”
“鬼!大海上空荡荡的哪儿有敌人的登陆兵力?”苏近卫已经激动到不顾上下级礼节了,“啊!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就是心底里没把叶不砸当自己人!他在科麦罗沃打胜仗出风头,惹急老毛子气全往咱们头上撒,你们是远征军的老人,吃不得这份亏,巴不得看那叶不砸也栽个跟头!”
杨时新也显出动怒的模样来,这可不多见:“苏近卫同志,你现在是代入主观情感在讲话,这是你最大的缺点,我们之间的争论已经无法理性地进行下去了!”
这时老叶接上讯道打断了他们:“苏近卫,别捣乱!远司首长自有考量,你有那淡操心的功夫不如关心关心自己!我被隘道方向的敌人咬住,抽不出手来防范南方的第三次攻势,拉丁联盟肯定也会加强对北线油井的攻势加以策应,整个对陆防区说不定就这一锤子买卖被连锅端掉了!你好好考量下带着北线的同志们往哪儿走,我可没功夫管你啦!”
“老叶!”我呼叫他,“苏近卫带进伤兵营的那批重装部队已经休整好了,我马上派去南线,你且撑着!”
他却断然拒绝:“不许再往这边派一兵一卒!我这边的伤口太大了,根本堵不住,输多少血来都一样要流干,你把兵力省下来派给‘假毛子’指挥!我这就把隘道那边的部队也撤下来,下一步做‘后退决战’……”
老叶那边的通讯在这时候被掐断了,地图上只见他所在的高地兵营正被蜂群一样的苏军部队冲击着。
“妥啦!苦瓜脸,把你休整好的部队派到我这边来。”苏近卫呼叫道,“首长且在大后方理性高卧,我自提兵去把叶不砸揪回来!”
完成了兵力调遣、将新休整的重装部队派给苏近卫之后,我很沉重地向杨时新问道:“首长同志,一兵团在港口大区做的对海防御是否真的有必要?桑坦德真的面临着敌人的登陆威胁吗?他们的登陆兵力从哪个方向来?”
杨时新没有回答,两眼却越过我的肩头望向窗外,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而我听到背后一个声音代为答道:“从毕尔巴鄂来!”
我顺着杨时新的目光,回身看到指挥室窗外刚停下一辆军用卡车,车门上一个醒目的蓝色大徽志,画的是一匹在疾奔中向外侧倾斜着身子的野马,那正是俄罗斯鼎鼎大名的汽车制造商“卡玛兹”公司的商标,苏维埃联盟的各成员国都大量采购了由他们制造的重型军用卡车。通过车身上的伤痕,我认出这就是由那一队“女娲”加农炮护送着、从堂吉诃德隘道西口撤进来的卡玛兹军车,它们经过徐进所部的碉堡时,我曾通过机枪塔上的自动观瞄仪看到过这台车。

“楚首长怎么知道敌人计划从毕尔巴鄂派出登陆部队?”我一时没顾上询问这位远司首长在前期作战过程中一直待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会从桑坦德之外逃回来,而是顺着前一个问题问了下去。
“因为我就是从毕尔巴鄂撤下来的。”楚川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他一进门就坐到了指挥台前,整理自己染着硝烟和血的军装,“毕尔巴鄂方面的行动由远司‘三人团’制定,严格控制知悉人员。杨石头,那边的行动已经结束,你可以把情况介绍给同志们了。”
杨时新显出一副放松了的模样来:“桑坦德的远司一直只有我一个人坐镇,这一点,你在开展战车工厂救援行动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梁老总和楚馆长,则亲自带着一支部队在毕尔巴鄂港开展残兵收容行动。”
“远征军撤离行动是同时在两处港口展开的!?”我愕然。
“其实先前早有暗示。”楚川提醒道,“你不记得叶未零刚刚接手桑坦德对陆防御时,远司给他的简报里怎么说的吗?‘这次行动会在数个港口展开,而你负责的位置在这里:桑坦德’。”
“也就是说,还有别的位置,而另一个位置就是毕尔巴鄂?”我现在才开始渐渐明白过来。
楚川点头道:“你们不在远司亲自指挥整支远征军,就永远无法体会到两个兵团的兵力有多么庞杂,光凭一个小小的桑坦德是根本撤不走这么多人马的。所以梁老总和我决定两线作战,由我们俩带兵抢占毕尔巴鄂,把距离桑坦德太远的撤离部队收容到那里进行登船。”
“怪不得第一艘抵达桑坦德的,会是行程位于舰队中段的‘平阳公主’号。”我回忆着先前的疑惑,“走在最前头的‘丝绸之路’号等船只,是被两位首长调去毕尔巴鄂接人了?”
“不错。毕尔巴鄂那边收容起来的部队已经全部登船前往远海集结区了,我和梁老总指挥部队在外围牵制防御,来不及上船,只好带着身边的部队杀回桑坦德来。而杨石头的一兵团始终防范着的,其实就是驻扎于毕尔巴鄂一带的拉丁联盟军主力。你应该也发现了,拉丁联盟派到桑坦德的,始终都只有一些承担袭扰性质的轻装部队,那是因为阿尔卡扎一开始就计划把他的重装主力集结到毕尔巴鄂登船,跨过比斯开湾从海上登陆桑坦德,策应戈列夫的陆上攻势。”
我不禁回想起了昨晚戈列夫和阿尔卡扎在指挥部里讨论“社会主义劳动竞赛”时的情形,原来当时阿尔卡扎所说的“打算从另一个方向下手”,并不是指从桑坦德北面进行牵制,而是指要从毕尔巴鄂方向策划一次手笔更大的跨海登陆行动。
楚川继续介绍道:“我们奇袭毕尔巴鄂的行动,也是在刺探到阿尔卡扎的登陆作战意图后,兼为打乱他的登陆部队出发阵地而展开的。行动进行得还算顺利,梁老总抢在拉丁联盟主力部队完成集结之前抢占了毕尔巴鄂,并完成了残兵部队的收容和登船,但在行动正式开展前,谁也说不好毕尔巴鄂之战会是什么情况,为了隐藏部队行踪,我们在毕尔巴鄂作战期间始终保持无线电静默,使得杨石头无法得知那边的战况,为了防止作战失利、导致阿尔卡扎如愿开展登陆作战,他必须时刻把一兵团留在港口大区做好坚强的对海防御,一旦一兵团被抽调去支援叶未零、而拉丁联盟趁势登陆,那整个港口将不复为我所有,陆上防御打得再好也是白搭,远征军也就全完了。”
我连忙问道:“那现在毕尔巴鄂作战成功,是否可以解除港口方面的防御,把一兵团调去支援对陆防区了?”
“很遗憾,还不行。”楚川的回答令我失望,“虽然我们成功把聚集到毕尔巴鄂的残兵部队撤到了海面上,但破坏毕尔巴鄂港口设施的行动却未能如期开展,也就是说,阿尔卡扎仍然有可能利用那里的港口派出登陆部队,我们至今仍然处于敌方登陆作战的威胁之下,一兵团不能动。另外,还有一件头痛的事……我跟梁老总走散了。”
我大愕,杨时新难得跟我一样的表情。楚川按着自己的额头:“我们撤到阿斯蒂列罗一带时受到了围攻,部队被打散,只剩下一小队‘女娲’加农炮护送我逃回了桑坦德,梁老总至今下落不明,既然他没有回来,那就说明还陷在桑坦德之外的敌占区。我们得做好一切准备……梁老总要求的‘乙’计划有没有做出来?”
杨时新指了指我,我则给予一个肯定的答复:“只要首长有决心,‘乙’计划现在拉出来就能用。”
“不错,这么说还有五成活路。眼下的关键,就看那对‘东近卫西未零’能否顶得住了。”
“‘西未零’要顶不住啦!”这是老叶恢复通信后的第一句话。从地图上可以看到,他把“火花塞”小队调回去扼守从重加农哨站通向高地兵营的桥梁,又把高地上的其他部队都派去堵住了通向原通讯中心的坡道,加上杨时新定时提供的铁幕防御支援,居然暂时把打成了孤岛的高地兵营给防了下来。
至于“东近卫”,那混蛋已经顶不住了,或者倒不如说他压根没打算顶。那冒牌“苏联人”主动放开了北线防区,加大攻击力度的拉丁联盟军一个惯性撞进了油矿区,然后被那疯子点燃剩下的全部两座油井又烧了个欲生欲死。眼下他退出北线防区,带着手头的重装部队不知往哪个方向迂回去了。
“苦瓜脸,你听着!”老叶在讯道里嘶哑着嘱咐我,“现在我要把伤兵营的防御放开,你麻溜地把还留在医院里的伤兵撤往港口大区!”
“在撤啦在撤啦!”接到他的催促时,我正坐在伤兵营的其中一台维修起重机吊臂上,居高临下指挥野战医院全体撤走。
叶未零从堂吉诃德隘道撤下来的部队没去高地兵营接他,而是全经由伤兵营往港口大区跑,一时堵得伤兵营中心大道上兵满为患,我调了卫队去拦撤兵队列里的运输车来装载伤员:“老叶,我要征用你部队里所有的装甲车运伤员!”
“你想怎样都好,指挥权限下放给你了,我现在没空管这些细枝末节,别动老子的坦克就成!”他那边活脱脱一股破罐子破摔的语气。
我们已经陷入被动,所有行动总是慢了半拍。就在被拦下的“破坏神”运兵车把舱里的步兵们放下来,准备装载伤员的时候,第一台突破防线的“犀牛”坦克撞开伤兵营的围墙闯了进来,将那台“破坏神”拦腰推倒。随后便是苏军重兵集群像野火一样从西侧主路烧进了伤兵营。我待在起重机上头将作战形势看得很清楚,南方有高地兵营死守,北方有苏近卫的重装集群游移,就像两堵大坝挡在苏军的推进方向上,而老叶一把地势平坦的伤兵营防御防开,就如同打开了通向低洼的水闸,苏军集群避重就轻、重点突破,如洪水一般涌进了伤兵营地带。
我没来得及从起重机上爬下去。好几枚“飞毛腿”导弹砸落在附近的空地上,我想我是被震摔下去了。
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我光靠鼻子就嗅出自己被包围在一片钢铁与机油的海洋中央。随后便是一只大手死死扼住我的嘴,我简直被扼出肌肉记忆来了,果然一睁眼就看到阿乔和阿航那两张混不吝的脸。
“嘘!喊不得,咱们待的不是好地方咧。”阿乔捂了我的嘴说,阿航则伸手向周围指点示意。我这才发现自己被他俩拖到了野战医院的废墟里,而残垣断壁之外,苏俄红军的钢铁洪流正没完没了地川流着,后续跟进的“飞毛腿”导弹车猝然得到了这么得天独厚的一片开阔地,正迫不及待地开辟发射场、伸起导弹支架。
我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形势了,阿乔才把手挪开。我当即低声骂道:“你们不跟着徐进上船,在这儿做甚?”
阿乔答道:“徐排他们也没得上船,晾在港口无处去。我跟阿航两个是轻伤员,听得在招人来医院,就寻思到医院吃空饷咧,鬼晓得是被招来运重伤员的,还正好遇上老毛子攻营。”
我扒到断墙上查看形势。伤兵营真的沦陷了,两座维修起重机和两座野战医院俱被炮火夷平,这就意味着桑坦德对陆防区最核心的地带失守,桑坦德防线已经处于实际上的消亡状态了。
通向港口大区的坡道方向一片炮火,苏军重兵集群被堵在坡下暂时停了下来。伤兵营位于一处盆地中,需要上坡抵达战车工厂所在的山丘,尔后才能一马平川地冲向港口大区,而叶未零那支从“堂吉诃德”隘道一路撤下来的部队,在撤出伤兵营后立马就调头堵住了那宛如咽喉的山坡,此地也成了挡在苏军和港口大区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苏军坦克被坡上的守军居高临下压得抬不起头来,营地中央这一大片正在展开发射架的“飞毛腿”导弹车,看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一瓶颈而备下的,他们要使用战术导弹的远火打击来清扫上坡的道路。
动作最快的一辆导弹车已经竖起了发射架,垂直指向天空的导弹像高塔一样矗立于硝烟炮霭之下。就在那枚导弹点火待发时,我听到从空中传来一阵呼啸声,令我想起昨夜在苏-拉联合指挥部楼顶上听到过的那种声音。
我没料到高地兵营竟还握在叶未零手里,从空中垂直降下如同审判锤头的,是从高地上那座导弹井里射出来的巡航导弹。
弹头引爆了“飞毛腿”导弹内部的火箭燃料,那枚“飞毛腿”在刚刚飞离发射架时凌空爆炸,同时引发了附近好几台“飞毛腿”导弹车的殉爆。对于庞大的苏军重兵集群而言,这样的损失简直不值一提,但发生在集群中央的爆炸却打乱了进攻队形,原本试图借着“飞毛腿”导弹掩护冲上坡去的坦克部队前锋,因为后继乏力而又一次从半坡滚落下来,整支集群开始被坡上的守军火力追打着缓慢后退,试图拉开距离后再发动一次新的冲击。
就像一连串太阳风暴呼啸在地表,就像一片魔鬼种植的核子花园瞬间盛开,退往西侧重新集结的苏军重兵集群边缘,突然炸起一连串小型蘑菇云,就像一架硕大无比的机枪扫射在熔化了的大地上、轰激起一大串钢铁的水柱。第一辆“女娲”加农炮从西侧的山丘棱线上冒头时,就像一颗铁铸的星辰从低沉晦暗的天幕中缓缓升起,随后便是苏近卫的整支重装集群镶满了西边的地平线,尚未退到整备位置的苏军重兵集群猝然撞在这堵凭空立起的重金属之墙上,就像浪花扑到礁石上、撞碎成无数尘雾和碎沫。
“电台!”我连忙招呼道,“给我接入指挥讯道。”
好在阿乔把我随身背来指挥伤兵撤退的电台也一块儿带着。我冒着被近在咫尺的敌人侦测到无线电信号的风险,开机接进了战前预设的专用指挥讯道,果然听到叶未零在无线电里兴奋地喊道:“你个‘假毛砸’来得正是时候!我抽不出兵力去堵他们的退路,还以为这次合围要破产!”
苏近卫则得意地回应道:“先前在讯道里一听你提‘后退决战’,我就知道你叶不砸的葫芦里卖了什么药!让他们瞧瞧‘东近卫西未零’的厉害吧!”

一马平川的伤兵营成了后退决战的陷阱,从堂吉诃德隘道和南线压上来的两支苏军重装集群在此合流后,就像两股洪水汇入大海,终于失去了冲锋的势头。叶未零堵在东边阻住前道,苏近卫抄在西边截住退路,敌人的重兵被彻底锁在盆地里了。
戈列夫显然还能通过作战控制连线系统指挥这支落入陷阱的大兵团,光从他们迅捷无比的反应就能看出来。发现自己陷入重围之后,这些训练有素的苏俄红军迅速调整着队列,关键方向上负责协调指挥的调度部队,有节奏地用俄语喊着“вай-Давай!вай!!Давай!!!(来-来吧!来!!来吧!!!)”的口令来指挥那些笨重的装甲队列转移阵地,齐整沉着如同在进行一场毫无危险可言的阅兵。坦克集群在外,“飞毛腿”导弹发射车在内,他们迅速从机动进攻队形调整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罗马大方阵式的坦克防御阵型,成排的主炮就像从方阵后面探出来的长枪一般对准东、西两面来袭的对手。
苏近卫的“女娲”集群一头撞在了这堵斯拉夫坦克大方阵上磕得头破血流,前沿的坦克炮固然没能对“女娲”横队造成太大杀伤,但方阵内部“飞毛腿”导弹发射车的火力支援接踵而至,躲在医院废墟里,我们眼看着阵内的“破坏神”装甲车用车头扫雷铲将先前那些被巡航导弹击毁的“飞毛腿”运载车推开,为其他导弹车清理出一片新的发射场地,一枚枚修长硕大的战术导弹,在闪亮洁白的尾烟裙摆托举之下缓缓升起,成排地刺向苍穹,就好像无数只隐形的大手稳稳握住这些导弹、将他们抽向天空一样,撞在大地上扑击回旋的漏斗状尾焰随着导弹不断升高而渐渐拉长成垂直状,宛如一把把从大地中抽出的长剑。由于双方距离如此之近,那些导弹升到最高点后几乎没有进入滑翔状态,简直像是失去动力了一般原地掉头砸回了大地,落进阵前的“女娲”加农炮集群里便盛开作一大片辉煌灿烂的核子向日葵。
而由叶未零负责的东侧,攻势就显得稳健了许多。朝那个方向望过去,我隔着成排“犀牛”坦克列成的“胸墙”,看到“麒麟”坦克集群正携着推锋必进的兵形之势从坡顶高高冲下,就好像透过坚城上的墙齿看到了兵临城下的陷阵部队。在目力所及之内,我并没有看到炮塔上的“大钢铁”字样,却能强烈地感觉到,林驱那家伙准是待在其中一辆“麒麟”坦克上指挥这次突击,因为原本排成楔形攻势的坦克群突然按单双号向左右两侧分头迂回散开,正好避开了“犀牛”坦克胸墙迎面打去的第一排炮火。这种战术级别的进攻机动不大可能是叶未零有闲心在作战控制连线系统上做出来的精细调度,倒更像是林驱这种前线指挥官个人作战风格的体现,听说在先前的“堂吉诃德”隘道阻击战中,他的车组是少数连扛了两次交替后撤才从隘道里退出来的,那辆标志性的“大钢铁”号,恐怕是终于葬在隘道的钢铁陵墓里了,而林驱能够在那样惨酷的钢铁绞杀战中活下来,并换上新的座车迅速投入下一场战斗,本身已算是一个奇迹了。
也许是被苏近卫昨晚的那一头盔砸开了窍,林驱的坦克在作战中再也不肯踩刹车,似乎打定主意要跑到被敌人的炮火击穿才停下来。由他指挥的坦克纵队迅捷灵转,更像是一队钢铁的骑兵,分为左右两翼的“单双剪”队形分别从苏军坦克大方阵的左右两处棱角上削过去,在即将接敌时突然改往侧向迂回,就像撞到山崖上的江水自然发生回流一般,侧转的炮塔在抵近到最佳射击距离时依次开火,排列得像是一梭战列森然的武装火车轰轰开过,将敌阵角上的兵力轰掉一片。敌军还击的火力虽然密集,但未能对这种稀疏快速、又避开正面的迂回侧击阵势造成毁灭性杀伤,那些“麒麟”坦克完成一轮移动攻击后便调头向着出发阵地撤回,“飞毛腿”导弹和坦克炮弹在他们的队列两侧远远近近地炸响,远看就好像他们从一片巨大无比的火焰丛林底部穿梭而过。两翼坦克分队弃下那些被击毁的友车,在撤到安全地带时完成合流,后方阵地马上有新的坦克冲出来填补到数台战车被击毁后产生的队列空隙中,几乎马不停蹄地就再次恢复成一支完整的“坦克骑兵”队列,重又调头向着敌阵迂回“剪”了过来。
就在“单双剪”战术再一次切到西侧苏军阵线的两翼时,我听到苏近卫在讯道里说:“叶不砸,你那边的攻势打得更漂亮,由你来完成突破吧!随时准备主攻,圆阵摧锋只在眼下!”
桑坦德防御战打到现如今,我方的每一次重大突破似乎都不是通过进攻、反而是从后退中求取的。苏近卫麾下那支找不着进攻门路的重装集群,突然像退潮一样向后方撤去,放开大道、缩入两厢。在西侧与他对峙的苏军部队,实在是训练有素得令人可怕,他们对瞬息万变的战势转折鞍点的捕捉,简直熟练成了一种本能,几乎在“苏集群”刚刚开始退散的时候,就敏锐捕捉到了这个彼消此长、实现突围的大好机会,不失时机轰然追杀上去,从已经无人把守的西侧山口突出盆地。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甚至连苏军自己都来不及反应,当西线苏军小举大克地向盆地外冲出时,东线苏军却完全没料到背后的友部会突破得这么快,根本来不及弃下正面之敌及时跟进,原本严密稳固的坦克大方阵猝然发生脱节,从毫无破绽的正圆形拉长成了东西重兵、中段空虚的哑铃形。
就在敌阵防御转入这种脆弱状态时,叶未零在讯道里下令:“全军突击!”
处于阵前的林驱不可能看到这个敌军变阵的时机,但一接到指战员的命令,他便盲得像头受惊的野猪,猝然止住正要迂回削击敌阵两角的“单双剪”攻势,转而命令两翼部队左右夹击、从溃烂的两处棱角杀进了敌阵重围。脱节后的苏军阵地只剩下原来一半的纵深,且完全失去了两线部队背靠背掩护策应的优势,破开最外围一层坚固的坦克防线后,林驱的两翼突击纵队简直就像用上全部蛮力、却发现自己踹到了一扇纸门上一样,竟一口气从后方那些混乱规避的“飞毛腿”导弹发射阵地之间穿过去,切开了东线苏军阵形、直接捅进了薄弱的敌军东西两侧结合部地带,完成了这次围攻作战中的第一次纵深穿插、分割包围动作。
“案板上切腊肉,抢肥嚼瘦啃骨头!全军突击!”苏近卫配合得分秒不差,故意退到两厢山坡、造成苏军两线脱节的重装集群一接到命令,马上又潮水般地轰涌回去,将正在通过西侧山口的苏军部队拦腰截断,露在盘地外的一小截马上被分割歼灭,留在盆地内的主力则又被堵了回去。苏军的防御阵型已经崩盘,即使有得当迅速的指挥,前线部队也再不可能在如此严重的混乱中遂行指令重新集结了。
“‘东近卫、西未零’凑在一块,够得上跟将军同志、盟军指挥官和那个神秘的‘异教’过过招!”我狂喜地砸着电台。
阿乔附和道:“简直就好像……对了,像既生瑜和何生亮一样!”
阿航摆出一副胸中笔墨高的架势:“既生瑜我是知道的,何生亮又是哪一个?”
阿乔:“你知道个鬼!”
一旦陷入我军的纵深穿插、分割包围,再庞大的重兵集群也大抵是要被一步步肢解掉的。如今伤兵营旧址平原上,只剩下小股互不联系的苏军残兵还在负隅顽抗了,这些训练有素的装甲兵时时能在决死恶战中击毁两倍甚至三倍于己的我军坦克,但终究是要被源源不断的后继部队淹没。
我终于可以从医院废墟里走出来了,在一片欢呼和杀伐交错着的混乱之中,我看到了林驱,他坐在一辆刚刚从战车工厂下线、连编号都还没来得及喷涂的“麒麟”坦克上,正兴奋地和车组成员谈笑着,完全不像是昨晚那个阴沉少语的学生兵。这时他恰巧也看到了我,在一片钢铁交鸣声中我听不到他在喊什么,只见他高高举起一顶缴获来的苏军坦克帽,那顶帽盔的旧主准是个富有个性和艺术才华的人,盔壳一侧绘着沙俄时期著名的“突击大师”苏沃洛夫的头像,使得这顶坦克帽简直就像一件艺术品。
新一轮防空警报从堂吉诃德隘道方向传来时,谁都没有把它放在心上。我们已经一连歼灭了戈列夫的三支重兵集群,即使他撞破南墙还想再组织一次进攻,桑坦德一带苏军剩下的有生兵力也不足以撼动港口大区的防线了。我继续和阿乔、阿航笑谈着,只是不经意地抽出空来往防空警报响起的天空瞥了一眼。
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们要死在桑坦德了!”
那么多、那么密、那么长,浩浩荡荡无穷无尽好像永远都过不完,像一条从天边川流而来的血火大河要把我们淹没,像一群从空中游过的食人巨鱼群涌而上要把我们的骨肉与灵魂噬尽,那是一支望不到尽头的“基洛夫”空艇集群,是一堵覆压百里隔离天日的“基洛夫之墙”正不可阻挡地推进过来!苏俄红军准是把进攻英伦三岛时没用上的飞艇全调过来了!第一艘空艇抵近低空时,简直就像一头巨鲸从聚集在海床的虾蟹头顶压过,无数梭形阴影像黑色羽翼一样从一张张死灰般的面孔上拂过,底舱投掷的重磅炸弹像死亡暴雨一般落下。
“快跑!”叶未零在讯道里语无伦次地大吼道,“快跑!!!坦克车全堵在一块儿跑不动,我们不要了!兵力最重要!人命最重要!”
天倾东北,地陷西南。地毯式轰炸吞没了整个桑坦德对陆防区,爆云在我背后像一座座火的高山一般崛起又垮下,地面如同波浪一样翻滚着。我爬到高坡上的战车工厂一带时,看到草草修复过的“重装挂载”号基地车就停在面前,在橇动大地的轰炸之下也震得像玩具车一样脆弱,叶未零和苏近卫同时从舱门伸出手来把我拽上去。
“重装挂载”号混在溃退的大军中逃向港口大区,我从顶舱探出头来打量着空中那如同复制出来的基洛夫之海。断后的防空火力疯狂炸响在空艇集群之间,就如同打中满天荒云、打在一堆没有实体的幻影上一般看不到任何效果。无穷无尽外形相同的梭影之中,我突然注意到了一个异类,尽管它也把气囊刷上了苏军的红色标识,但我却认出了艇舱侧面那处标志性的破口、以及螺旋桨底座上那厚厚的高空除冰罩,我不会认错的,那是“祁连山”号!
几乎就在同时,我听到老叶在车舱里惊呼:“见了鬼了!我们能能收到其中一艘飞艇发来的指挥通讯信号。”
指挥车里的我们仨,还有留在港口大区的楚川、杨时新两位远司首长,都各自挤在新接通的通讯屏幕前,难以置信地看着从“祁连山”号内舱发来的画面信号,待在船里的人是梁老总。
这位缔造了人民远征军的主帅,身上就像一名最前线的士兵一样沾满了恶战留下的痕迹,此时仍是一副安稳持重的神情,就好像他不是待在无穷无尽的“基洛夫之海”中央,而是待在安全的远司里一样。透过通讯画面,我看到船舱里除了梁定安将军和他身边的警卫部队之外,大部分空间都整齐地排放着一具具遗体,所有烈士俱以军用帆布遮住遗容,但其中有一具身材尤其高大,帆布无法将他完全遮盖,露出了一截船长制服的洁白袖口来——那是已经阵亡的李良郡舰长,船舱里摆着的是他所有牺牲在包围圈内的船员们。看来和楚川失散后,梁老总在身边部队的护卫下闯到“祁连山”号坠毁的山地里去了,他们的部队里准是随行着大批能力精湛的工程师,竟能将那艘毁得不成模样的祁连山号重新修复到可以飞行的状态。
尽管接通了通讯,但梁老总并没有看向我们,而在和另一处通讯屏幕里的人对话。坐在那副屏幕里的赫然是一名穿着盟军制服的女子,她的头发像是太过忙碌而来不及仔细梳理一般,也没有画哪怕最淡的妆容,像是个粗心而不太注重外表的人,身上的盟军军装也光秃秃地没有任何标识,与那些盟军情报员的装扮没什么两样。可我总觉得她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张脸。
我还不知道梁老总会讲英语,流利的异国语言从他那张农民一样坚强质朴的脸上讲出来,给人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就好像在看译制过的电影。
“我知道你们昨晚鼓动西班牙人搞了些小动作。”梁定安用英语说道,“还用巡航导弹分别炸了我和戈列夫的指挥部。”
“将军阁下,那原本是个很完美的设想,可惜我们永远无法用计算来囊括一切现实中的变数。计划执行得很成功,但这种成功反过来只印证了我们的失败,两处指挥部都被炸毁了,可竟没能杀死红色军队中的任何一个大头目,这真是个令人沮丧的打击。”对面的“女情报员”做答时,口气平稳得就像在汇报作战简报一样,“我们盟军的立场您自然是很清楚的,苏维埃联盟起了内讧,我们很高兴;你们在内讧中互相杀死的自己人越多,我们就越高兴,而且很乐意促成这样一种结果。在经验老到的双方将领指挥之下,对垒两军会像善战的拳手一样反复躲闪权衡,努力将伤害降到最低;如果一方指挥有序而另一方失去调度,战事就会变成失去平衡的一边倒,获胜的一方将会迅速巩固对西班牙的军事占领;只有同时消灭掉双方的指挥机构,才能让两支军队陷入最惨重最混乱的相互残杀,失去统一指挥的两支军队会像感受不到大脑所反馈疼痛信号的僵尸一样相互啃咬到把血流干。这就是我们昨夜那场行动的初衷。真是奇怪,既然我们双方对这一点都有共识,您为什么认为可以从我这儿寻求协助呢?”
“因为您跟我一样是聪明人。而我有办法使您相信,放远征军速速回国、退出‘欧洲游戏’,是最有利于您的做法,说不定还能实现您把势力范围从波尔多一带扩张到比利牛斯山以南的愿望。”梁定安讲出这句话时,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是在搜集各国将领情报时见过她那张脸的,她不是什么盟军情报员,而是欧洲联盟南方司令部——亦即俗称的“自由法国”反抗军——的总指挥官亚历桑德拉.蕾特里亚(Alexandra Renteria)!在整个欧洲大陆被红色铁流淹没时,这位籍籍无名的盟军指挥官建立起了“自由法国”反抗军,并吸纳了退入法国境内的盟军残部,在法国南部建立起了自己的堡垒,成为少数没有逃往英伦三岛的盟军指挥官之一。当迁往伦敦的同盟国联合指挥部,听闻有一支欧盟部队仍在大陆上坚守着一片自由世界的孤岛时,如同听到天方夜谭一般,并马上将这支留守欧陆的部队改组为“欧洲联盟南方司令部”,正式任命亚历桑德拉.蕾特里亚为总指挥官。在随后的军事行动中,她从苏军手中夺回了波尔多地区,并借助最新投入前线的“圣骑士”坦克的支持打退了苏军反攻,自此获得了一处能够从英伦三岛获得稳定补给的港口。
“您的话就像在哄孩子一样。”这位坚守在红海洋中的欧盟指挥官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梁老总第一次回过头来看向始终旁观着的我们:“楚馆长,谁做的那个乙计划?”
“那边那个苦瓜脸。”楚川向着我所在的通讯屏幕一努嘴。
“把乙计划发过来,给蕾特里亚指挥官讲解一下。”梁老总命令道。
我敢肯定,看到一个来自中国的苦瓜脸向她讲解那个制定详尽的“乙计划”时,蕾特里亚指挥官的内心绝对不像她脸上所表现得那样平静。乙计划的核心,是在人民远征军主力归国行动面临失败之际,将尽可能多的残部装船、横跨比斯开湾,向东边的波尔多港口发起登陆,一举攻入“欧洲联盟南方司令部”的防区。
“现在我们的确被搞得很被动,但在毕尔巴鄂登船的那些部队还浮在海面上。”在我讲解完了乙计划之后,梁老总适时接过了话头,“如果桑坦德陆上防线崩溃,使我们无法把这里的主力接上船带回祖国,我会向留在海面上、从毕尔巴鄂撤出来的部队下令立即执行乙计划,并让滞留桑坦德的指挥官迅速脱离战场、全力投入到乙计划的调度中去。我看过波尔多战役的简报,知道您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但我们这边也有指挥过海参崴突击支援战和科麦罗沃破袭战的两头‘年轻怪物’在,他们俩如何吞掉了戈列夫的三支重兵集群,您也看在眼里,这俩小子要是到波尔多去作客,想来不会在您面前表现得太丢脸。这样一次自杀式登陆作战固然很难把整个波尔多的盟军防区推下来,但足够破坏掉接受英伦三岛补给的沿海港口、并让您多流些血啦,您可以想想,一旦到了那种境地,长久以来环伺在波尔多周围、时时想着要向您报一箭之仇的苏俄人会有什么动作。”
我总算明白了杨时新在港口对我讲的那句话,“有时一个永远不会付诸实行的计划,可能比正在进行中的作战行动发挥更大的战略作用”。乙计划制定出来并不是为了付诸实现,它最大的价值正在于没有被投入施行的时候,这是一个战略威慑保险机制,梁老总把蕾特里亚绑到了我们的战车上,如果我们走不脱,就去攻击波尔多的欧洲联盟南方司令部,而一旦这种自杀式进攻给波尔多防区造成了可观的损失,驻扎在附近的苏俄红军绝对会像闻到血腥味一样涌上去坐收渔利,那将意味着蕾特里亚在法国南部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彻底破产。
蕾特里亚是个精明的决策者,很能明白这样的道理:该流的血流多少都不怕疼,可不必要的流血,流上一滴都是浪费。在短暂地沉默之后,她默许了这种战略威慑机制,平静地问道:“将军阁下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样的协助?”
“对您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梁老总答道,“我要毕尔巴鄂的实时卫星侦察地图。”
“五分钟。”她干脆地答道,“五分钟后,我的副官会把地图发到您的‘豌豆壳’(人民远征军的缩写P.E.A像英文里的PEA‘豌豆’一词,所以盟军将人民远征军戏称为‘豌豆部队’,将远司称为‘豌豆壳’)里去。您是个狡猾的老家伙,希望咱们今后还是不要再碰面的为好。”
蕾特里亚刚把通讯掐掉,梁老总马上转过脸来:“杨石头,都听到了吧?时刻注意盟军发过来的实时卫星地图,如果毕尔巴鄂方向的拉丁联盟主力仍在准备发动登陆,你就继续做好海岸防御;可一旦确认他们放弃了登陆作战部署,马上把一兵团拉过来支援陆上防御。”
一阵剧烈震动打断了通讯画面,好像祁连山号要整个翻过来一般。我和老叶、苏近卫一齐从指挥车顶舱探出去,看到远空中的“祁连山”号正受到好几艘敌艇围堵,看来刚才密集的无线电通讯把它给暴露了。而在参与堵截的敌艇之中,有一艘比普通飞艇大得多的基洛夫飞艇分外显眼,那是一艘指挥艇,正像巨鱼一般拦腰向“祁连山”号撞过去。
干扰严重的讯道中,不时有梁老总的声音传出来:“李良……这艘船可是翻……连山的!”
在敌艇的围堵之下,“祁连山”号陡然垂直升高了数百米的落差,就好像空中有一根无形的吊线拴着它往高处拉一样。敌艇都被落在了低处,可那艘巨大的“基洛夫”指挥艇却铆足了劲追上去。“祁连山”与指挥艇在高空反复颉颃着,有好几次差点发生碰撞,各自船舱上安装的大口径机关航炮,像是大航海时代的风帆战列舰一般爆发着激烈的侧舷对射。就在指挥艇终于压过了“祁连山”一头,将艇腹那足可掀翻坦克的重磅航炮对准气囊时,我们亲眼看着它那四具升到了高空的螺旋桨先后停转,这艘指挥艇没有安装“祁连山”号上头那种专为翻越祁连山主峰而安装的高空除冰罩,寒冷的高海拔空域使它的主螺旋桨陆续冻结了。由于两侧螺旋桨冻结的时间不一致,那庞然巨物在空中失去了浮力平衡,竟整个扣翻过来,打着旋子向地面坠去。摔回到正常升限范围时,它的螺旋桨开始恢复运作,但刚只转了两圈,就和下方一艘规避不及的友军飞艇拦腰撞上,化作空中一团巨大的火花。
整个战场仿佛突然安静下来,苏军的进攻似乎随着指挥艇的坠毁而陷入混乱,空中的“基洛夫之墙”也陷入了停滞。我突然产生了某种强烈的预感,梁老总准是把指挥艇上的什么大人物给打下来了。
那阵死寂很快过去,继之而来的是一轮我从未想象过的疯狂冲锋。他们全都疯了,没有任何突击顺序、没有任何掩护阵型,他们乱糟糟地挤作一团涌了上来,坦克在冲锋的过程中从开路的步兵身上碾了过去,负责打开进攻通道的飞艇轰炸,却投在了跑得太快的己方前锋头顶上。可他们还是疯了一样不断涌上来,苏军讯道一片混乱,甚至开始毫无规制地用明码互相呼叫,就在这一片疯狂的无线电海洋中,我终于侦听到了那个答案,不断有俄语重复着同一句话,“戈列夫将军死了”。
戈列夫在那艘指挥艇上!蕾特里亚的那段描述反复在我脑海里回荡着,“失去统一指挥的军队会像感受不到大脑所反馈疼痛信号的僵尸一样,疯狂啃咬直到把血流干”。
几乎就在同时,杨时新在讯道里欢呼道:“盟军的地图!毕尔巴鄂的拉丁联盟军撤空了,他们放弃等待登陆时机、补充到陆上进攻集群里来了!”
“祁连山”号从一片混乱的敌艇群中冲出来,开始往港口大区降落,梁老总在讯道中询问:“叶未零同志,远司把对陆防御作战交给你统辖,所以现在也应该征询你的意见。你希望让杨石头指挥一兵团去增援你,还是把一兵团的部队全部划归给你亲自指挥?”
老叶答道:“淮阴侯说,‘多多益善’!”
一兵团终于从时刻萦绕着的反登陆梦魇中解脱出来,按照叶未零的意愿全部划归他麾下指挥,好让他一展那“多多益善”的统兵能力。谁也没想到,他精心策划由一兵团防空火力交替阻滞“基洛夫之墙”,掩护港口登船行动的计划,会被意料之外的变故打乱节奏。
不知哪艘基洛夫飞艇最先打开了广播塔,它身边的友艇随即响应,一大片宏响像野火一样迅速燃遍天空,最后满天的基洛夫飞艇都在用广播塔播放,“草原啊草原!辽阔草原一望无边!”
听说在军事通讯手段尚不完善的上次世界大战期间,苏军在诺门罕一线面对当时还处于军国主义荼毒下的日本进攻时,曾以放飞红色热气球、在前线广播塔里播放《国际歌》作为指挥一线部队同步发动总攻的信号。如今在失去指挥官统一辖制的情况下,混乱的苏俄红军似乎是把这首《草原骑兵歌》当成了鼓动全线进攻的号令。
谁都没料到,那轰响在天空的旋律竟会使双方部队都陷入疯狂。原本按照辖制交替开往前线掩护的一兵团部队,以及正在规避轰炸退往港口的二兵团部队,在收到叶未零那道“前线接敌”命令的同时,便听到整个战场上都回响起“草原啊草原”的广播大合唱,竟像对面的苏军一样把这段旋律当成了总攻信号,失去节制发起了反冲锋。两支红色的军队在一齐合唱过的同首旋律鼓动下,像镜中倒影一般疯狂冲向彼此,“飞毛腿”导弹雨点一样落在人民远征军的密集队列中、将不及规避的士兵炸上高空,“女娲”加农炮的核子太阳在苏俄红军阵线上闪耀着,将一支又一支坦克连熔化作残铁;“犀牛”坦克的炮火将“麒麟”的炮塔轰上高空,“哨兵”防空车的弹链又把基洛夫空艇拽下大地;铺满战场正面的苏军坦克炮塔上座座写着“为少年先锋复仇”,而冲在最前沿的远征军部队臂章上则盛开着染血的马兰花。谁也说不清,这首曾经同时鼓舞着两支军队的军乐,是何时变作激发仇恨的魔咒了。
“各部指战员!把你们的部队拉住!是交替掩护不是全线总攻!不是全线总攻!”叶未零声嘶力竭地在指挥讯道里喝令着,“死在这里没有半点意义,要活!要活下去啊!!同志们,我们回家!!!”
那场登船行动,是我从军以来指挥过的最庞大、最混乱、最艰难的军事行动。各级指战员不知下了多大的力气,才把陷入狂热的前线部队恢复成交替掩护后撤的规整阵型,一支接一支地拉回港口登船。当我和叶未零、苏近卫随着最后一支主力部队,登上最后一艘离港的“大丰收”号运输船时,还不得不留下一队自告奋勇的“野牛”式气垫船接应那些落在后头的残部。
当海岸终于净空时,苏军的基洛夫飞艇群已经兵临桑坦德上空,将这座西班牙的“艺术与文化夏都”淹没在一片火海中。扶着“大丰收”号船尾的栏杆,我们看到了悲惨的一幕,一辆没有喷涂任何编号的麒麟坦克,从燃烧的火海中冲回海滩,然而港口一片空荡,已经没有任何一艘船留下来等他了。我看到林驱从炮塔中探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将先前缴获的那顶苏军坦克帽双手抬过头顶,举起了一次又一次,像是竭力要把桑坦德战役的光荣与悲哀、战绩与死亡永远铭刻在硝烟弥漫的天空之下。随着船队离海岸越来越远,那凝固在坦克上的人影也逐渐模糊,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再见了,西班牙。同志们,我们回家!
船队航行到非洲海岸的某个夜晚,应和着舱外的暴雨声和风涛声,我终于想起了看到林驱举起那顶坦克帽时所模糊联想到、但总是堵在脑子里讲不出来的那个词,“甲首三千”。在光线昏暗的舱室中,我披着毯子爬起来翻找字典,终于找到了关于这个词的释义:
出处:《汉晋春秋》载,“(司马懿)乃使张郃攻无当监何平于南围,自案中道向亮。亮使魏延、高翔、吴班赴拒,大破之,获甲首三千级。”“甲首”者,被甲者之首,斩获敌军甲士头目之谓也。得甲士首级三千,可见杀敌甚众。“甲首三千”,虚指斩获之盛也。
军事界在提起桑坦德战役时,往往习惯以西方文化的语境,称那是一场“猎头者”之间的战争,备言双方交战之惨烈、像是相互渴望着猎取对方头颅作为象征最高荣誉的战利品一般。而我听到“猎头者战争”的说法时,每每想到的却是这个中国文化语境中代表斩获之盛的词语——“甲首三千”。
就在那一夜,舰桥传来消息,跟在舰队尾后的那几艘野牛运输艇遭到拉丁联盟海军伏击,搁浅在了加那利群岛,而徐进等人也在那队运输艇上。那也是人民远征军的漫漫回家路上,洒下的最后一滴血。
人民远征军归国之时,受到了最热烈的欢迎,迎接我们的礼宾部队、港口工人和军属群众把港口最大的一座龙门吊装饰成凯旋门来迎接船队通过,正如欢迎着域外得胜、悬俘献捷的勇士。
然而回国之后,我却整夜整夜地陷入梦魇,梦到西班牙的林地,梦到桑坦德的炮火,梦到大西洋上的暴风雨,梦到那些没能登上回家航船的同志们。涛声是他们的叹息,雨声是他们的怒吼,“我们要回家!我们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