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王策七十八 ——平凡之人
就在赵策与人生死相搏时,千里之外的黄赢朝廷也突然收到了一个坏消息。他们一直担心钟离无疾(子健)率领的天道教叛军果然准备跨过长江,目前正在长江南岸集结,估计不久就会跨江侵入他们与田氏父子所掌控的地区。此时他们东南方向的兵力只有一个扩编的武车营。黄赢朝廷非常重视这支部队,甚至超过了防御整个北方的戟将营。这支部队的身后,除了岑中守军便没有任何军队。岑中一旦失守,钟离无疾便可以畅通无阻地通行于任何地区,甚至是一路直奔黄赢,将这里的朝廷推翻。
和戟将营一样,闻人恭(文念)将守卫淮南的任务交给武车营将领王惇(元权)。这位从本营成长起来的将领在综合考虑了敌我势力,交通,外交关系后,决定率军离开岑中前往白蒲,准备趁钟离无疾尚未完全渡江军阵不稳时发动突袭。
坐守黄赢的闻人恭已经将指挥权全权交给王惇(元权)。他们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所有人都害怕听到任何前线战报。对他们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等到秋季来临,他们觉得黄权的大军就会向赵策的顾问们计算的那样粮尽退兵。所有的危机将会化解。
然而,前方还是传来战报。闻人恭从未见过典军将军张桓脚步如此匆匆地走到他身边。他下意识地觉得钟严(伯土)将军战败了。
“大人!偏将军王惇(元权)在前线被击败,一败涂地!几乎全部战车被烧毁,兵力损失千余人。”
虽然比他预想的好一些,但这也给了闻人恭沉重一击,这支精锐部队失败得如此之快,让他们措手不及。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制定对应预案。
他让张桓当众宣布了这个消息。文武官员听到之后一片哗然,随之而来的便是恐慌。
“大人,我们必须立即迁都。”“贼兵全力北侵后方必定空虚,可以调横海将军(糜羿字恭安)南下袭略江南。不出三个月,贼军必定不堪虚耗而败走。”“但是现在是东南季风啊。横海将军还来得及行到江南吗?”“我们还是赶快发布动员令,号召岑中以北的民众北迁吧。这样还能保存一部分实力。”“王惇指挥不力应该按军法处置。”“对呀,应该让岑中太守延操(玄扬)代替他。”“黄赢门户洞开,我们都应为此负责,但司徒大人应该负主要责任。”
闻人恭的大脑在飞速但混乱的运转。当他听到尚书许平(伯节)这样的指责后瞬间觉得自己掉进深渊,他极力挣扎,仰望四周,没人能够提供帮助,他感到更加无助。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就是一直反对他的谒者仆射华瑢(文颖)内心正在狂喜。闻人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绝望的是,他找不到解决办法。
“司空大人当然应当承担起责任。但现在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没有了司空大人谁来主持朝政应敌?”面对指责,尚书董琬(文渊)的话突然将闻人恭从即将淹没他的深渊中使劲拉了他一把。大臣们不敢抬头,他们首先害怕的是闻人恭身后的赵策。其次,危机情况下,谁也不想承担这样的风险,“当务之急是应该制定对策。”
此时的闻人恭心理只想着母亲的教诲:人很少会被困难击败。他们之所以被打败是因为他们不愿动脑思考解决办法,或者没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去行动起来。
他受到了启发,虽然他自己找不到整个解决办法,但他还有一群聪明且勤快的同僚们,虽然他们现在正和自己一样,被失望、惊慌和恐惧所包围。但这个时候他应该勇于面对,并带领大家一起面对。
“所以谁有应对之策?等渡过这场危机之后(闻人)恭甘愿承担一切责任。”闻人恭向大家询问。群臣听到这样失望的回应后更加笼罩在一片惊恐与焦虑之中。
沉寂中,有人勇敢地回应:“大人,下官觉得周将军迁都的提议十分有必要,但局势还没有到那种无法挽回的地步。”大家顺着声音望去,说话的人正是尚书许平(伯节)的弟弟司徒长史许赞(正绩),“武车营仍有两千兵力,去掉专职将士仍有千余人可以作战。这些战力以岑中大本营为中心仍然可以威胁贼军粮草路线。我方还有中尉将军(周喜)可以在郯地阻击敌人。如果战局不利我们再迁都也不迟。”
此时张桓提醒闻人恭还有这样一支战力和人物;“偏将军张俨(觉然)已经在河北招募了五千士兵希望朝廷能够派人接领这支部队。之前您曾想让裨将军蹇鸾(玄羽)掌管,但他称病拒绝接受任命。眼下可以调用这支部队驻守京畿。”
“这样,在下便可率领本部南下据守险要御敌于外,甚至与岑中军两面夹击。”周喜阐述了他的想法。事实上他本部的兵力也只有四千余人。
然而,这些方案都不能让闻人恭满意。他觉得能击败武车营的钟离无疾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最好还是不要冒风险和这样的人交锋。他的心中对钟离无疾一直有一个判定,随着战事的紧急,这种想法越发突显出来。
于是他当众宣布:“诸卿。我认为贼军不会北上。我看过岑中的作战报告:一刻钟时间,我方消耗尽三万支箭杀敌四千,我方伤亡六十余人。任何指挥官都会忌惮岑中守军的战力。忌惮北上时粮道遭到袭击。所以我认为他将向西进攻田氏父子。”
人群再次哗然。有人担忧:“但是,我军大败,陈殇有可能向贼人倒戈呀?”
“不错!确实可以向钟离无疾倒戈。但是除了成为附庸慢慢被消耗殆尽外我实在看不出陈殇可以获得其他好处。而据我所知,田氏父子绝不是甘愿被人消耗、黯然弭失之人。我相信鸿胪丞(华钧字正德)将会在外交层面帮我们解决这件事。”
“司空大人!看在你我同处一朝的立场上我提醒您,您这是在赌博!” 谒者仆射华瑢(文颖)心态失衡变得有些焦急。
“如果我们足够强就不需要赌博!”闻人恭几乎是怀着恨意,因为从小到大自己便一直处于他口中必须赌博的环境中,“我要告诉你的是,经过思考的赌博就是决策!”
“大人!……”
“您尽管反对我。我负责,全部由我负责!”闻人恭注视着众人,“全部由我一个人负责!”
众人当中无人反驳。准确地说,他们不敢对时局以及闻人恭的依据妄加判断,还有一部分人则是在耐心等待这位司徒在赌博失策之后身败名裂。
于是,张俨将军招募的五千士兵调至黄赢由周喜接管。但没有任何救援计划。华钧在诸位大臣的注目之下接受了黄钺[1]。
会议结束后向索(敬询)和许赞(正绩)表达了他对临州的担忧:“我家长兄(许赞的二哥是刚刚提议追究闻人恭的许平,大哥是在临州十分有影响力的名士许魴。)最近为临州上下所承受的压力感到担忧。下官认为我们采取一个柔和、灵活、可以过度的模式。不一定非要强硬执行岑中和璞州那样的模式。”
闻人恭觉得有道理就问向索(敬询),后者也十分赞同。闻人恭当即表示支持:“好的,你们去问问谒者仆射(华瑢)大人,如果他表示欢迎,那么这件是就交给你们。”他们两人的提议出奇顺利地被司徒闻人恭所接受。
在此之后,这位年轻的司徒叫住了鸿胪丞华钧(正德)。他向华钧表达了自己的心情:“文念不敢直面前辈,但处于对大人安危的担忧文念还是要告诉大人。先前岑中的作战报告中记载我方在损失轻微的情况下杀伤钟离无疾四千余人。贼将很可能抱有仇恨。文念深恐贼将向大人寻仇……”
华钧听后向闻人恭深深作揖:“我本是皂衣[2],是主公发现了我。让我成为庭臣。大丈夫食朝廷俸禄当效犬马。生死之志,酢国足矣。”
华钧回去后身边的侍从提醒他:“大人您可以考虑代表朝廷与钟离无疾结盟啊?那样田氏父子将四面环敌。到时我们便可以趁他们与贼军交战之际夺取西璞州。退一步也能和贼军瓜分西璞州和陈殇。”
华钧早前也曾设想过这个方案,如果采用这种成本高昂的外交手段真的换来了西璞州和田氏父子破灭,以眼下的战局和朝廷所掌握的兵力,谁也不好说未来将会怎样。所以他只是简短地告诉两位侍从:“我老啦,成了保守派啦。”华钧叹息道,“这次南下将是九死一生。你们二人不必与我赴死。我是个耿直的普通人,只不过用我的耿直和信义抓住了一次机会。北方的秦名嬢,南方的闻人穗两个年轻人都是才华横溢的新星,不久之后她们的成就都将超越我。我已经向她们推荐你们二人。请继续发挥你们的才智,你们会有更广阔的前途。”
侍从不约而同地拒绝了这个提议;“我们和大人拥有同样的志向。大人要抛弃我们独享忠义吗?难道我们的信义低贱不配大人吗?”
华钧没有回答,但脸上已经潸然泪下……
华钧立即给陈殇田授(拒纬)写了封信,告诉了他前线的战况。介绍了朝廷现在已经没有可调用的部队。重点是,华钧用很大的篇幅告诉田授朝廷目前打算通过外交途径与钟离无疾和谈。
田授(拒纬)在收到信之后觉得惊天霹雳。盟友大败,转而与对手和谈。老练的政治家一眼就看出来黄赢朝廷准备抛弃盟友独自与敌人谈和。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自己也与钟离无疾谈和结盟,同时修好与西方天道教的关系,争取三方结盟。但是这个难度太大,所以他放弃了这个计划,转而派出使者与钟离无疾谈判。另一方面写信给在西南战场激战的钟严(伯土)将军,请求其归还陈殇早前支援前线作战的一千骑兵。
钟将军此时确实有多余兵力。但鉴于目前的形势,他也不确定是否应该归还这支部队。是闻人穗力排众议才使得钟严将这支部队放回。
此时,华钧已经到达钟离无疾的营地。不出他所料,敌营之中到处都散发着对他的敌意。万幸的是,叛军士兵一上来并没有抢夺黄钺将他们关押起来(那样的话,他们基本上夜幕降临前就会被斩首),而是直接带他们去见自己的首领。
在那里,钟离无疾设宴款待了这位朝廷使者(实际上这其实是一场庆功宴)。钟离无疾并不关心华钧的来意,他毫不掩饰地在华钧面前表露出对击败岑中部队的开心。同时也好奇地问一些朝廷的礼节和赵策身边重臣的一些经历。但是他手下的将领们以及参谋同僚们的言语则十分具有攻击性和侮辱性。
华钧没有回应,但作为代表朝廷的他,不能忍受哪怕一丁点对朝廷和自己的欺辱。于是便怒而奋起当场掀翻了食案,一下来到钟离无疾的禁前抓起了他的衣领。两旁的文武官员刚要起身便被毕钧的两位侍从拦住(其中一位拿着黄钺)。剩下的呆坐于原地,完全没想到黄赢朝廷的使者生性如此暴躁,会突然做出这种事。
“我毕钧代表的是朝廷,岂能忍受叛军羞辱。你击败了我们的军队。但你记住,如果你惹怒了我们,我们就与你拼命!你们主力都在江北,江南沿海空虚。我们的海军只要南下劫掠几次你们的实力就会迅速亏空。到时谁都可以消灭了你们!”
毕钧说话的神态就像是想拽着钟离无疾往熊熊烈炎里跳。钟离无疾此时倒是觉得毕钧的做法有些莫名其妙,身为一位使者,华钧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反应过度。但他仍别有深意地告诉毕钧:“请你放开手。我怎么会为难一个寒门出身的人啊。”
这句话几乎让出生至今四十年兢兢业业平淡无奇的毕钧动容。他后悔之前身上没带把匕首,但此时却也缓缓地、恭敬地放开了这位敌军头目。
这次出使的结果,毕钧与钟离无疾达成了一个停战两个月的协议。实际上是承认了天道叛军对于除岑中之外地区的控制权。朝廷以赎回阵亡将士遗体的名义向天道叛军支付赔款。岑中军民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无不懊丧,捶胸顿足,他们虽心有不甘,愤恨的拳头无处发泄。但却也悲伤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在送走华钧之后钟离无疾也与田授初步进行了磋商。但是钟离无疾亲自前往前线侦察时,发现田云(子常)没有停战协议休整,而是在加固防御。(这是田云违背他父亲意愿私自决定,因为他认为正是钟离无疾破坏了他于公主接触的机会)。于是钟离无疾立即率军发动袭击,田云被击败,后退七十里。等他收拢败军准备再次与钟离无疾决战时,钟离无疾却将这场战斗中被俘的士兵送回给田云。然而当大家看见这些归来的士兵时,全军上下无不惊恐,因为这些士兵都被挖去了双眼。
更可怕的是,钟离无疾的大军随即赶到。陈殇军士气崩溃,田云亲眼看着他的军队被一锤击破,争相逃命。全军几乎是被敌人追杀。陈殇的部队随即溃败百里。田云收拢的残兵退守巢湖西南的山区中。
经过一系列的作战,双方战线在巢湖一带陷入僵持。钟离无疾七战不败,攻略长江以北二十七城。从此“江东走蛟[3]”的名号响彻江淮地区。
田云以及陈殇陷入绝境。特别是田云的士兵每次看见钟离无疾的那些个子不高、也不是很强壮但却勇猛无畏且灵活狡诈的丹阳兵时,已经不敢走出营垒,甚至连说话都刻意降低声调。这种情况直到归来的一千骑兵及时出现帮他们取得胜利时才发生转变。
[1] 黄钺,在古代代表天子的权威,朝廷任命的外交官、或是军官用以调兵遣将通常授以黄钺和兵符。特别是在汉末,这种礼器对加大权力体现得更加明显。
[2] 皂衣,指古代底层小吏,古时称黑为皂色,他们穿黑色的官服,所以称为皂衣。小吏和“白衣”的平民一样都是普通人。没有任何政治、经济特权和资本。
[3] 关于古代传说中的蛟,有人认为是龙的前身,有人认为是一神兽蛇,但他们共同的特点是高大、不会飞,游走于江河湖地之中,笔者认为原型是古代大河中栖息的巨形大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