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醒 —— 095 第二十三回-贾政教子

如今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①，命宝钗②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待夏守忠去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别人听了还自犹可，惟宝玉听了这谕，喜的无可不可。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弄那个，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况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③想是娘娘叫你进去住，他吩咐你几句，不过不教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答应了。

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笑。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④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挨进门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⑤宝玉躬身进去。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惟有探春和惜春、贾环站了起来。⑥

①  元春以谕旨的形式让宝玉和诸芳进园，是无人敢违背的。这是对宝玉的溺爱和保护，背后应是贾母的意思。

②  “命宝钗”这样宝钗就理所当然的长住大观园了，这是王夫人授意元春的。

③  书中并没有交代是什么文章，可能是元春省亲时的《大观园记》、《省亲颂》。

④  伏后文金钏与宝玉玩笑。

⑤  侧写一笔赵姨娘妾的地位。

⑥  迎春是姐姐不必站起来，写大家规矩。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宝玉连连的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旁坐下。他姊弟三人依旧坐下。①

王夫人摸挲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宝玉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的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只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晚上想着，打发我吃。”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②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③”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说毕，断喝一声：“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④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去了。

①  宝玉坐，弟弟妹妹才坐。

②  起身答话。

③  内蒙方言用“袭人”形容女孩“好看”。宝玉丫鬟原有袭人、媚人、可人，贾政显然不喜欢这样的名字，袭人姓花尚可用这句诗搪塞过去。媚人这名字比袭人更有些香艳之气，无论如何要改了，故推断茜雪原来的名字就是媚人。据后文交代可人已死了。

④  袭人没有改，媚人应是改了的。因脂评本不是最终稿，存在前后顺序错位的情况，出去的茜雪应是改名前的媚人。

贾政对宝玉的严厉近乎粗暴，除了宝玉厌恶读书和仕途父子三观不合之外，应和贾政往日骄纵贾珠，造成贾珠沉湎酒色夭折有关。故贾政对宝玉格外的严厉。这句骂贾宝玉倒像是贾政后悔没有早骂贾珠的话。

这一节写了大家规矩的细节，写了袭人名字的来历。看宝玉言行举止似乎又像小孩了，可能初稿中此段贾政教子情节靠前，在枫露茶事件之前。后作者决定这一节与元春下谕一事合并，故改放在这里。

刚至穿堂门前，①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一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叫你作什么？”宝玉告诉他：“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去淘气，吩咐吩咐。”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林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他：“你住那一处好？”林黛玉正心里盘算这事，忽见宝玉问他，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②”宝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两人正计较，就有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曰子好，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的。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薛宝钗住了蘅芜苑④，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①  庚辰双行夹批：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

八十回后会有“凤姐扫雪拾玉”一节，这一节应与八十回后宝玉第一次失玉对应。

②  潇湘馆是除大观楼、正殿等省亲专属的带有皇家色彩的建筑外最主要的建筑。潇湘馆应由大观园的主人居住。林黛玉能选此处有贾母的支持，贾母是要向黛玉表明挪用林家财产修建的大观园其主人是林黛玉。黛玉本是被贾家收养的异姓孤女，她挑选大观园住所时却毫不客气和推让，显然是以女主人自居了。

潇湘馆隐喻娥皇女英洒泪，伏黛玉泪尽而逝于此。

林黛玉主动要潇湘馆是为了显示身份，并非贪图潇湘馆建筑本身的舒适。这如同前面“掷宫花”一节，焦点不在宫花本身。

③  怡红喻宝玉爱红（绛），怡红院位置偏东距离寺、庵不远，内部格局设置似用于会客或元妃参拜寺庙后的休憩之所。故精致奢华为宝玉所喜。

④  蘅芜苑即恨无缘。虽然不小但距离怡红院较远。

贾母借元春的谕旨让宝玉和诸姐妹住进大观园，王夫人便夹带私货让薛宝钗也住了进去。然而具体住所分配还是要听贾母的，故先让让林黛玉居主人位以安其心；让宝玉主豪华宽敞的怡红院是疼爱孙子；而贾母让薛宝钗住到了蘅芜苑，这蘅芜苑“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贾政看来“无味的很”院里都是石头和草，为清幽独处之地，并不适合居住。关键是蘅芜苑远离怡红院，几乎是大对角。贾母的意图可以说很明显了，不让商人家的丫头薛宝钗巴结上国舅爷贾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