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王克《天人五衰》(九)| 长篇科幻连载

2020-05-31 00:03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晚上好!

今天更新王克的长篇,《天人五衰》9话。

【前情提要】

李威廉和沈思弗因为记忆编辑和移植而相知相爱。第二次复制培育的张枫悦性情过于温和平庸,项目进入瓶颈。李威廉决定把亡妻的记忆移植给张枫悦。

| 王克 | 剪辑师,喜欢躲在静谧的暗夜,透过时间线冒充笨拙的上帝。 

天人五衰

九 双生花(三) 

全文约2900字,预计阅读时间6分钟。


墓园。

松柏屹然矗立的墓园。凄风冷雨中,沈思弗的棺木被置于传送带上,缓缓潜行。

我孤零零地站在队列的最前方,不用回头、也不敢回头,已然感觉到无声、却沉重到足以将我压倒的怨恨——来自沈思弗的父母。若非我这个不称职的丈夫,他们的完美女儿不会早逝。

即便,在法理上,我不对她的死亡负半点责任。但任何一种情感,都需要宣泄的出口,不是吗?

我来不及责怪谁。

装载着沈思弗的方块逐渐消失在树影下、泛着奶黄色光晕的门廊里,片刻之后,全息光影变幻,门廊和松柏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有冰冷的铁墙。


送行的人群散了开来,除了一位曾与我在同一时间追求沈思弗的男子,走过来给我结实的拥抱和藉慰,其他人皆丢下鄙夷的目光,匆匆离去。

随你们咋想!你们怪我,我怪谁去?

政恺尚在家中等我。虽然有熟悉的保姆照料着,我依然难以放心。生活总会在最不经意的时间和地点,给你沉重的一击。

这点,在一个月前,我领教了。


走出墓园,虽一心想着回家,双腿却不听使唤,悄悄将我送进深巷,直至尽头的小馆门前停下。

饭堂里泛着黄芪枸杞炖牛肉的香气。

我颓然落座,松开领带结,嚷嚷着要了份蛋炒饭,一碗炖牛肉,一壶温酒。

大半壶酒下肚,我的眼神飘飘然地涣向屋外。我抬起右掌,轻轻向上一甩,嵌入式手机里躺着沈思弗的最后一条微讯——“这是我想看很久的剧,以前错过一回,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好好看完,老公千万别迟到噢!”

那是政恺出生以后,我们两口子的第一次外出约会。

怀孕以前的沈思弗是个很爱玩的文艺青年,写过剧本,拍过电影,音乐节、舞台剧更是样样不落。为这天的约定,她等了好久。傍晚,收到微讯时,我还在工作室埋头整理数据。与其说醉心工作,不如说,我宁可在工作室多待一会儿,掐着点儿赶到剧场,也不愿面对她约来一同观剧的朋友。

那群人的聒噪,实在叫我难受。

当初,对我俩的结合,他们无不高呼意外。有时候,我也陷入思忖,她这样一个荆棘鸟般充满魅力的人,若非政恺的出现,又怎会安于为我停留?

越想,越乱。

唯有在实诚的数据间,我方得安宁。

怯弱的迟到,终叫我后悔不迭。


在开场前的几分钟,我在西区剧场正门下了车,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打着沈思弗的手机,却迟迟无人接听。那时候,剧场侧翼的道边围了一堆人,救护车的闪灯晃个不停。我隐约听见持续的手机铃声从人堆里传来。

恐怖的压抑感觉升腾起来,我赶紧跑向骚动的人堆。

马路旁躺着两个被毯子覆盖的女子。其中一张毯子底下传来绝望的铃声。街灯下,矢车菊蓝的高跟鞋很是扎眼……

那是沈思弗的高跟鞋。

我的心怦然爆裂。我疯了似地推开救护人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揭开毛毯,双目最后一次记录下那张残破却依然独特迷人的脸后,昏死过去。


午夜,我在医院醒来,病房明亮温暖,我感觉置身冰窖。我颤栗着哀求医生许久,他才将事故经过徐徐告知。

整个过程简单得令人哭笑不得:沈思弗在侧翼广场等我,在友人去买咖啡的片刻,她蹓跶到马路旁的吸烟点;就在她刚点上烟,一个从天而降的女人不偏不倚地砸在她头上——监控显示,那个女人带着当晚演出的面具,径直走到侧翼楼顶,纵身跃下。


出院后,我四处打听跳楼女人的身份。纵然明知事实无可挽回,但莫名的愧疚和愤懑,像带刺的鞭子似地抽打着我,唯有疯子般的救赎,或许能让我好过一些。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那起离奇事故,竟然在所有媒体界面上消失,别说那个女人的身份信息,连只言片语的报道也被抹得干干净净。

最后,在沈思弗的葬礼前夜,在一个充斥着精液气味和虚拟裸女的脏网吧包间,我用两瓶威士忌和十个肉筋十个肉串儿,搞定了干黑客的师弟。在他的帮助下,我闯入城里的深层信息网络。关于事故的文字信息也被删得干净,仅留下两位死者的照片。

师弟挠着肉乎乎的腋窝,打了个猥琐的嗝,“她看着很面熟啊,好像在哪儿见过——真漂亮呵,就这么死了,可惜,真可惜。”

居然能将深层网络里的事故记录清空,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怎么也没想到,时隔不到十二小时,我又见到这张“可惜”的脸蛋儿。

巷子里的牛肉小馆,来了第二位客人,在我的对面落座。

卢耀辉,我的同学,也是这些年,从母校毕业混得最好的学生。

“老李,好久不见。”他说。

我点点头,喝了口温酒。

“沈思弗的事儿,我也很难过。”

显然,他是从墓园一路跟到了这儿。

我夹起一片牛肉,却迟迟没有入口。

“我有个事儿,想找你合作,技术上我相信你不会有任何问题——”

“什么事儿?”我眯着眼看他。

“这几年你不是一直在做记忆编辑么?我的老板啊,就想找你编辑一个人的记忆。”

“有医生的处方证明么?没有接不了。”

“哎呀——先别这样嘛,”他堆砌起例行的笑脸,“这个人的身份有点儿特别,不便公开——”

“没有医生的证明,私自编辑记忆是违法的,这点你别说你不懂!”我不再看他,只顾埋头吃肉。

“我都懂,但是你听我说完,这个事儿得干上几年,外人我真不信任,而且酬金方面——足够你和孩子往后生活无忧的。”

我的手悬在半空,刚夹起的牛肉片儿冒着热气,渐渐熄微。他将平板仪推到我面前,点开一张肖像照,“要编辑的,就是她的记忆。”

我看了眼,脑袋猛然嗡鸣,不禁暴怒地将筷子摔到地上。卢耀辉也着实被吓一跳。

“她还没死么?”我恨恨地问。

“你们认识?”

“不算认识!你就告诉我,她人还在?”

卢耀辉咬着下唇,摇摇头,缓缓说道:“人不在了,前阵子跳楼自杀了,但她很重要,老板要她‘活过来’,所以——克隆体正在培育,一年后会是九岁的模样——”

“那你又知不知道,她的跳楼还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卢耀辉点点头道:“我略有所闻。”

我低下头,强忍泪水,只得不住地揉搓结婚戒指。

终于,他幡然大悟。

“莫非,被她间接杀死的是——沈思弗?”

我拿起早已彻底凉掉的酒壶,一饮而尽,起身就要离去。卢耀辉拉住了我。

“老李,你再想想,虽然是本体害了沈思弗,但那不是她的本意,而且你现在更应该为将来考虑,不是吗?”

我重新坐下,脸色变得无比阴郁。卢耀辉略显发怵,但还是调出合同,置于我面前。

我又喝下半壶温酒,才将最后一页看完。在按下指模前,我忽然说:“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要在秋天开始工作。”

“为什么?”

“梅雨季节只适合喝酒睡觉,不适合工作。”

卢耀辉哑然失笑,也给自己斟了杯酒,与我轻轻相碰。


打翻的酒杯,让李威廉蓦然回到现实,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寂静的漩涡中心。厅里的七个人都盯着他,眼里写满迷思,唯独与他一起来的短发女子挂着轻佻的笑意。

“李威廉,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过你有个儿子?”她的嗓音很沉,听上去有些嘶哑。

桑桑猫的身子微微一颤,不由地看向短发女子。

“他现在在哪儿呢?”短发女子问道。

那时的小男孩,没有任何关于母亲的记忆。但是,母亲却以另一种方式迁入他的时间线。在他察觉双生花的真相以前,某个时刻,他的惊鸿一瞥,将徇烂而短暂的画卷,永远定格心中,无法编辑,不得删除。任凭年月流转,他始终被困在那一刻,每每提及,心中满是纠结,彷徨。

李威廉轻轻欠身,“他不是故事的重点,不值一提。让我把故事说完吧。”


距离合同上的死线日期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但我已经可以确认,眼前的张枫悦是个失败的复制品。继承自本体的躁郁症,显然无法从她的意识里彻底剔除。即便通过催眠式的记忆引导,让她的意识停留在给家里照看水族店时期,避开躁郁症的潜在雷区——那样只会得到一只温婉木讷的漂亮娃娃。

没有人喜欢那样的张枫悦。

除非,让她变得不那么像张枫悦。


我选中了沈思弗在婚前,写剧本、拍电影的记忆进行改编。重新翻阅沈思弗的高光时刻,我更觉自己的渺小可笑。若没有遇见我,或与我擦出爱情,她的人生或许仍在继续,而且更加精彩。

但很快,理智便告诉我,这样的推测毫无意义。从她细碎的内心独白中,我拼凑起一些内容:世人看来,她是外向、热情、无所不敢为的女孩,出身富足,思行坚定,却有着潜藏至深的怯弱,她恐惧爱情和庸俗,更害怕被人看穿;我和她就像站在莫比乌斯环两面的两点,在交汇的一刻,即使中间有世俗的阻隔,她也能因为我的存在,而得到释然。

在那段日子里,我泡在工作室的时间大为增加,也就允许政恺在放学后带着张枫悦外出。有那么几天,我发现水族箱里多了些不曾购入的珊瑚,蓝、紫、绿三色交错辉映,相当动人。我问政恺珊瑚的来源,他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那是张枫悦和她在家附近的野湖里捞的。不待我责怪危险的行为,他就反问我,张枫悦为何会知道那些事儿,我犹豫片刻,还是没敢道明一切,只是平静地告诫他们不要再靠近野湖。

其实我没有生气。政恺马上就九岁了,是时候学着照顾自己。张枫悦虽然还是少女模样,但心智上早已是成熟女子的状态。更何况,如今她逐渐拥有了政恺母亲的记忆,由她的照料政恺,我愈感放心。

毕竟,除了为她改编记忆,我还得与卢耀辉周旋。临近死线,他一再要求前来查看,我只得编造各种理由拒绝。那样做,不只是为了掩盖我篡改项目计划的事实。只要结果能被接受,我相信深谙世道的卢耀辉甚至会为我保守秘密。

我有个更危险的想法。

我想把她留在身边。

一旦这么做,后果不言自明。但随着时间推移,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逐渐远离张枫悦,靠近沈思弗。职业的理性直觉告诉我,这都是记忆编辑和移植的结果,然而,在内心深处,原始的感性思维持续呢喃私语——

“别让她走。”


若没有撞见那一幕,也许我真的会铤而走险,带着他们逃离远方。

那天刚进入盛夏。我已经不记得因何故提早回家。刚放下背包,从二楼传来哗啦啦的声响。我循声走到水族箱前,就再也无法移步。

那是我永远都忘不了的画面——张枫悦穿着白色泳衣,漂在水底,用刷子仔细地刷净每一株珊瑚,尔后,她探出头深吸口气,又回到水中,用刷头挑逗斑斓的小鱼;鱼儿倒也不惧,时而绕着她畅游,时而轻触肌肤;她发现我的存在,笑着,在水中旋转,仿佛她就是为那一片湛蓝的自由而生的。

她终于浮出水面,这时我才发现在水族箱另一侧的政恺。他呆立在厅堂暗角,眼神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那是他不应有的眼神。


深夜时分,我唤醒政恺,告诉他,张枫悦很快就要离开我们。政恺一下子急得哭了,抓着我的胳膊直问缘由。我执拗不下,只得将张枫悦的来历一一细说。果不其然,政恺并不能理解“记忆编辑”的意义,而我也能感觉得到他对张枫悦的萌动情感。

可是,从某种角度而言,张枫悦有着他母亲的灵魂。

难以言表的怪异感觉迅速在我和政恺之间凝成隔阂。在往后的好些天里,他与我甚少交流。张枫悦也察觉到变化。她私下曾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也只能编个理由搪塞过去。


最后的意外,在我与卢耀辉约定送走张枫悦的前一天,悄然降临。

事发的经过,极其简单。

彼时,张枫悦在屋外与政恺享受着午后阳光,我在第三层楼默默地打包物品。忽然间,一股奇怪的气味从楼下飘来。我快步冲下去,很快就发现怪味的源头——水族箱。水面咕哝哝地冒着热气,珊瑚闪耀着强烈光彩,狰狞地绽放着——再往后,我惊觉脸皮生疼,喘不上气,瞬间昏死过去。


再睁眼时,我浑身发麻,头痛欲裂。政恺蜷缩在沙发上,身旁的白衣女子在给他检查眼睑。屋里全是穿制服的陌生人。一名年轻的警员走过来告诉我,因为水族箱被注入滚烫的水,导致珊瑚释放出化作气体的海葵毒素,将我和政恺放倒;庆幸的是,当时水族箱里只有一株致命珊瑚。

“一株?不对啊,水族箱里原本有好些珊瑚的——”我猛然清醒过来。警员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意味深长,“没错,我们在你的浴缸里发现了其余的珊瑚,可见将它们转移的人只想让你昏倒,否则,所有珊瑚一起释放的毒气,别说你和孩子,这屋子里的人都难逃一死。”

孩子?那张枫悦去哪儿了?涌到嘴边的话,被我生生打住。我环顾四周,不见她的踪影。我谨慎地回答了几个问题,警员见挖不出什么,拍拍我的肩膀,起身离去。顺着他的身影,我发现政恺早已伫立窗边,凝望着远方。那是通往山下的公路。夕阳映照下,政恺眼噙泪水,神情分外忧伤,肃穆。


李威廉深呼一口气,换了一杯酒。

“故事就这样,完了?”宽彧不怀好意地盯着他。“我很好奇,你负责照料的货——那个女人,就这么不见了,卢耀辉的老板也没找你麻烦?”

厅里的其他人没有说话,沉默间,宽彧被选作代表,去挖掘李威廉故事里的蛛丝马迹。

李威廉笑着轻轻摇头。年轻男人出于嫉妒的挑衅,他早有准备。从带着短发女子进门,到在海娜身边落座,耳语,如此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两个充满魅力的女人中间,别说宽彧,想必齐立,甚至强哥,都会因此对他产生敌意。

至于桑桑猫,虽然他一直不露声色地与她保持距离,但少女的敏感情愫,他了然于心。想必此时,桑桑猫也有问题压在心头,无以言表。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一种原始又可爱的动物。

李威廉在处理这些事上颇为老道。这不是天赋,而是成长经历造就的能力。他总能利用别人的情绪弱点,无需借助技术手段,就能将对方的记忆玩弄于鼓掌之间。硝烟过后,他毫发无损,甚至收获光彩。

李威廉轻触海娜的手,“该你讲故事了。”

众人的目光转移到海娜身上。虽沉寂多时,但与生俱来的气质,依然让她在不经意间散落魅力。她拨开额前的卷发,“不演戏后,我看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医生,他也给我做了记忆编辑的治疗。在那之后,每当遇到似曾相识的人,场景,我更加困惑——那到底是记忆编辑的副作用,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

海娜点了根薄荷烟,“直到我走进那座剧场。”


(未完待续)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异界》截图


王克《天人五衰》(九)| 长篇科幻连载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