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勇」石戒指
——可怜熬过渺渺数年冬,才发现离别只是序章。
——地狱上方虽冷,却也有人点灯。
1.
“孩子,你为什么还停留在这里?”
十一月的夜晚是冷的,月亮薄得像湖面上漂着的碎冰,风从门缝里钻出来,穿透过前面站立着的身影。
这个身影晃了晃,好像也发觉自己感知不到风的流动了,开口时语气里带着空空的茫然,“我……不该待在这里吗?”
那老人笑了,毫不见外地在他面前的地上盘腿坐下来,“不该。孩子,你睁开眼睛时理应走上奈何桥,在桥尾喝下孟婆汤,然后这辈子的那些曲曲折折都与你无关啦,你会了无牵挂地进入下一生。”
“离不开的鬼魂啊,都是被捆住了的。”
一阵风起,身影看了眼无名指上磨得光滑的指环,似乎不堪一击般变得更单薄了。他抿了抿唇也坐了下来,“那老人家您呢?您被什么捆住了?”
“我啊……”老人叹了口气,目光好像越过了那身影望向很远的地方,“我婆娘在这里当医生,我就跟来守着太平间咯。嘿,你瞧这好不好笑,以前我可烦她管我了,天天不许我抽烟不许我喝酒的,我巴不得她加班让我自个儿玩一会,现在我死了,反而是我舍不得离开她了。”
“您在这待很久了吗?”
“我算算啊……今年应该是第七年了。我见过好多像你这样被捆住的小年轻,见得送得多了,自然什么都懂了。”老人又笑了,这时语气里带着餍足,“多好啊,她又平平安安过了七年。”
好像被感染了,那身影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开口时尾音飘得像地面上卷过的风,“我可能和您一样,有个放不下的人,我和他做了十年的恋人。”
“我们说好……下个月就结婚。”
太平间的门被推开了,没有温度的白色灯光落在地砖上。看管人员领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分明站得很直很稳,却好似是被脆弱的玻璃撑起来的,下一秒就要崩塌。
但他始终没有,依然稳稳地跟着看管人员走到那一面银白色柜子前,垂下的眼睫将眼中的情绪割裂得分崩离析。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我来接你了。”
身影摇摇晃晃地扑了过去,带着一片赴火的决绝只握了个空,他跌在地上,又不愿相信般歪起身伸手去抓——
柜门被人员打开,那人的呼吸顿住了,脸上表情空白了片刻恢复成近乎死寂的平静,只是他的手指在颤抖,指间薄薄的纸不堪重负地飘落在地上:
死亡登记表
姓名:张勇
……
死亡疾病名称:车祸导致的脏器破损大出血
……
他逃避般移开目光俯下身去捡,与那身影伸来的手重叠瞬间交错而过。
风又吹起来了,仿佛在掩盖谁注定得不到回应的低语。耳旁轻飘飘的发丝落在脸上,冰凉的触感像有泪滑过。
“二十八岁生日快乐,张勇。”
2.
医院里的老人说,离不开的鬼魂是被捆住了的。
张勇当时以为捆住他的是自己对陆时放不下的感情,现在发觉也许他们之间本就绑着一根线。
不然为什么从见到陆时的那刻起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跟着对方,想在对方眼前晃荡,哪怕那目光片刻都不能再落到他身上呢?
这世界上兴许没几个人能亲眼目睹自己的葬礼。当张勇看着棺材里的自己时他这样想到,于是他笑了出来,不过那笑声只持续了一两秒就消了下去。
“你可真是个坏人。”他面无表情地对自己下了评判。
然后这坏人的尸体就被推进了焚化炉,变成一个小盒子又递到了张勇母亲的手里。平时有些强势的女人好像承不住盒子的重量般哆嗦着弯下了腰,随即被一旁张勇的父亲扶住了,那张常年带着笑意的脸上满是疲惫。
“阿姨,我来拿吧。”陆时接过女人手中的盒子,他依旧站得那么稳,却恍惚有种支离的破碎感。
女人已然红肿的眼里又蓄起了泪,叹息般说道,“小陆啊……你是个好孩子。以后,就把他忘了吧,你还这么年轻,可不能让他拖垮你咯……”
陆时没吭声,只捧着盒子继续向前走。女人看着那背影摇了摇头,也不再说话了,她仅存的力气连支持她站直都不能,夫妻二人搀扶着前行。
张勇跟在最后面。
这几天他尝试了很多次,那时他的父母刚从飞机上下来,紧赶慢赶地奔到医院软倒在他尸体前时他扶了个空;他的母亲坐在他棺材前不愿合眼边哭边说想要多陪陪他时,他无法替她擦去眼泪;他的父亲宝贝了几十年的头发一夜间白了时,他不能够再给这老人一个拥抱。
还有……陆时。
这人处理肇事的司机,领回他的尸体,置办丧葬用品,安顿他舟车劳顿的父母,照顾两位老人的情绪。不知疲惫无需休息,活生生用所有事情把自己撑成了连轴转的机器,不分昼夜地在四处奔波,好像只要足够忙碌就没有时间感伤。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在他闭上眼睛永远不会再痛的时候,只是因为他余下的漫长数十年有人替他痛了。
而他空有个离不开的念想,浑浑噩噩地以一个错误的身份留在阴阳的夹缝里,妄图续上半道落空的人生,却只能旁观着,连最基本的痛的权力都被剥夺。
周围还有好几个麻木等待着的人,有一些人身边有和他一样半透明的身影,但更多数人没有。那些身影在各自重视的人周围徘徊,脸上是如初一撇的茫然与哀伤。
“妈,你别哭了,我在呢……”一个学生模样的身影扯出个笑,想去抱面前形容枯槁的妇女,“我考上的大学本来就是外省的,你总抱怨我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回来,那就当是我翅膀硬了飞走了,爱在外面玩不顾家,而不是我不在了行吗?”
“忘了我,好不好……”
原来这就是死亡。
3.
天空中飘着落不下的云。
深秋枯枝上的残叶被风吹落,停留在来人的肩头。张勇下意识伸手想替他摘去,顿了顿却又将手收回了身侧,像台早已卡了壳但仍挣扎着不断转动的老旧八音盒。
最后是刘嘉凯将陆时肩上的落叶拿了下来。
张勇的本家亲戚远在外省,除了格外亲近的父母,旁人都不太方便赶来。张勇工作的公司那边熟识的同事送来慰问,帮忙处理一些忙不开的事务后也回去了。到最后留下来参加葬礼的除了那些关系亲密的,便只剩下高中他们玩得最好的那三人。
这些年刘嘉凯追着陈陈到了南方的城市,宋思清留在他们读高中时的地区。相隔甚远,五人约好每年找个时间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其余的便是通过那个微信群联系。
可惜今年相聚的日子还没到来,却是以这样的方式提前会面了。
张勇深吸了口气,看向前方的陵园。石阶上散落着一些碎花与没烧干净的纸币,墓碑层层叠叠地向内蔓延,在尽头种着几排柏树。这无数人道路的终点宽宏且静谧。
托形形色色恐怖片的福,他本以为会在这里看见众多游荡着没有离去的身影,但没想到这么空,这么静,就像这里仅仅只是个安息之所一样。
陆时在人员的指导下将捧着的盒子放进墓中,见到这一幕,张勇母亲眼里的泪又滑了下来,被同样憔悴的丈夫提前扶回了车里。
陈陈将一个小纸包放在盒子的旁边,开口时眼尾也红了,“张勇,这是我们每一年聚会的合照,不过今年你缺席了,那就现在补给你吧。你在那边忘了我们没关系……但一定要找到比我们更好的朋友,不然我就生气了。”
她的话语到了最后几乎哽咽得听不清,起身时站不稳似的蒙头跌进刘嘉凯怀里,肩膀微微颤抖。
风渐渐大起来了,天色被云层吞没。宋思清将花束整理好后瞥了眼陆时,后者一言不发,只低头看着无名指上灰黑色的指环。
“要把戒指一起放进去吗?”毕竟下个月的婚礼办不成了,这些纪念物留着也只是负担。后面的话宋思清没说。
陆时的眼神恍了恍。
那时大学毕业后陆时继续读研,而张勇进了家普通公司。这人有时候执着得可爱,不声不响地攒了好几个月工资去定制了两枚戒指,在七夕那天清晨偷偷将其套在还未睡醒的陆时无名指上。
陆时醒来发现后将张勇圈在带扶手的椅子里深深亲吻,眼眸微眯,里面泛着细碎的光。
最后他把这人揉进怀里,开口时神色异常认真,“等我读完硕士买了房我们就结婚,这算是订婚戒指,以后我……”
“不对!”张勇从他怀里挣出来,抬起手让他看自己无名指上同样的指环,“这个必须是结婚戒指,以后要买的话才是订婚的。”
“为什么?”
“不告诉你。”张勇露出个狡黠的笑,连带着眼尾都轻轻翘起,像个小钩子,“这是勇哥的秘密。”
然后又被人捧起脸亲了一下。
就像张勇守着所谓的“秘密”,陆时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当天就戴着这枚戒指去了学校。几个不甘心的学妹凑上来问,他便淡淡开口,“结婚了,妻子温柔贤良。”
早在六年前许下结婚承诺时,他对未来的一切期盼就都装进了这戒指里。那是他幼年时单调世界里的幻想,少年时映入彩色窗玻璃的渴望,成年后无数次紧紧握住的手。他不想再松开了,哪怕线的另一端飘在天上,已然空空如也。
这可是他仅有的,承载着对某个人思念的纪念品了。
“不了。”陆时很轻地闭了眼,细密的眼睫微颤。再睁开眼时他叫来工作人员,在对方的协助下封好了墓,面色苍白得像是将自己的半段生命一同埋葬掉了。
然后他让陈陈他们先回车里,自己靠着墓碑摆弄纸钱,目光放得很远。张勇在陆时旁边坐下,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远处的屋舍房前有一个小花园,长得茂盛的树下拴着个秋千,两小孩在那轮流着荡。
“你一定很喜欢吧。”陆时的声音染了点飘忽的笑意 ,“长不大的小屁孩。”
张勇瞳孔骤缩,猛地转过头去看陆时,却发现这人的目光散了些,仍然落在远处。于是他自嘲般扯了扯嘴角,在能把人穿透的寒风里将回答寄予他听不见的爱人,“是啊,我很喜欢。”
——“本来你也可以拥有一个的,它已经在我预约的家具清单里了。”
——“哈?我们的小出租屋没地方放那玩意吧?”
——“一直都没告诉你,其实我从我们刚在一起那会就开始存钱了,几天前刚刚存够全款。”
陆时话语里的那点笑意散了,眼中盛着一湖荡不出波澜的死水,“如果……那天你回来了的话,可以看见我压在花下的房产证。”
“那是我给你的二十八岁生日礼物。”
张勇一怔,说不出话来了。鬼魂分明是不会痛的,他却感觉心脏那块地方被捏得死紧,好像整个魂魄都要碎掉了。
“我很想恨那个司机,”陆时的目光动了一下,落在愈发阴沉的天空上。风卷起散落在他周围的纸钱,飘向远得看不见尽头的地方,“可他告诉我,他的妻子在车上突然昏倒,他是为了早些带她去医院才超速行驶的。那天傍晚进抢救室的有两个人,不过……你们都没能平安出来。”
深秋的雨落下来了,大颗大颗的雨滴打湿了新坟。陆时好似毫无知觉地坐在那,眨眼间眼角滑落一滴泪,融在密密的雨帘里。
他藏了数日的痛苦克制而压抑,唯有借着这点掩饰才初见端倪,可他好像从里到外都被刨空了,连泪都只有那一滴。
“我时不时就会想,如果那天我提前买好了蛋糕是不是就不会……拿到房产证时我相信你会很开心,我明明知道你爱吃甜的,我知道的,可我怎么就……忘了呢?”
陆时到了最后几乎是语无伦次的,他像是一个快要窒息的溺水者,毫无章法地把贴身藏了一辈子的珍宝往外掏,却仍沉在水里无法上浮——就如此刻他无法起身离开这个墓碑一样。
“陆时你个疯子!这么大的雨就别淋了行吗!”
张勇边骂着边挡在他前面,想替这人遮住点风或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东西穿透过他不尴不尬的身影塑起的保护,仍然落在那个人身上。
鬼魂感知不到外界的事物,不会痛,也没有眼泪……吗?那为什么他觉得落下的雨是密密麻麻的钢针,所历经处灵魂的每一块都碎开,捅得他几近不欲生也不欲死呢?
分明比车辆碾过他躯体的疼痛更甚。
有人撑着伞从不远处跑来。或许是这雨太大了,张勇什么也听不清。他像旁观一场黑白默剧般看着刘嘉凯对陆时吼着什么,两个人开始拉扯,最后刘嘉凯挥出的拳头堪堪停在陆时脸旁,只一把将这人拽了起来。
他看见陆时全身都湿透了,半长的发丝贴在脸上,无比狼狈。这人好像被抽去骨头般站不直也站不稳了,却仍沉默着,转身脱下外套轻轻披在墓碑上——
他知道为什么陵园那么安静了,因为在那里歇身的只是肉体,徘徊不去的鬼魂将永不安息。
4.
爱情,事业,家庭。与沉重的责任捆绑在一起却仍有无数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为什么总有人遭受家暴而不离婚,为什么他们被上司pua却不辞职,怎么宁肯忍气吞声也要维护住这一缕错误的关联。
“也许是因为羁绊对人来说太重要了吧。”陆时记得自己当初是这样回答的。
“那他们可以丢掉原来的,去建立一段新的、正确的羁绊啊。”那个正义感总是很强的小孩反驳道,“垃圾不扔难不成留着过年啊。”
陆时被那人气鼓鼓的表情逗笑了,“但人是很容易屈服于习惯的动物,当一段关系维持的时长以年为单位时,一部分人就很难有勇气去放弃它了,他们更害怕未知与不稳定;而有的人则是在其中生出了一种依恋感,不愿意放弃。”
“依恋?对这么痛苦的关系?”那人的眉头皱起,“不可能吧?”
“有可能的。当你足够痛苦又无法脱离的时候,你的大脑为了防止你彻底崩溃,会采取各种各样的调整,这仅仅是其中一种。”
然后这段对话像海面上掀起的浪一般翻了过去。
陆时在浮沉里看见自己被刘嘉凯他们硬扯回出租屋后草草冲了个澡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感觉冻得慌,身上却很热,脑袋与关节泛着闷沉的痛……似乎是发烧了?可还没等他分辨清楚,风又带起更多夹杂着斑斓的浪花。
那是他的十六岁。
这年岁是道分水岭,往前乏善可陈得如同一本刚看了开头就能预见到结局的小说,而往后的记忆被镀上层金边,陡然鲜活了起来。
张勇是“破圈”的人。陆时在高一刚入学时撞见这束暖阳,后来身边就多了个总爱同桌长同桌短囔囔的小尾巴。
兴许人们往往都向往有生命力的东西,越规矩的人越甚。或是一盆盈盈而立的绿植,或是一只扇动翅膀的飞鸟,工作闲暇之余目光总忍不住投向它——
他也没能免俗。
高中三年是被阳光下婆娑的树影填满的。学校的高墙左侧有些掉漆,他曾在这将某个偷摸出去买东西的少年接了满怀。右方老旧的观景步道野草丛生,他曾无数次在那捡到过某个赌气的少年。他们爱踩着亭前的小道绕去食堂买一点儿零嘴,也逃课过到学校的后山石上留下些年少轻狂。
张勇刻“要和陆时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他刻“将来在顶峰相见”。
两人指着对方刻下的文字笑作一团,嬉闹间张勇滚到他怀里,被轻轻揉了脑袋。
也许记忆最深的还是高三毕业聚会后头顶星空打着旋的夜晚,他将张勇摁在树干上交换了个带着酒气的吻。周围是蝉鸣蛙声,耳边是心跳如鼓,这般嘈杂的寂静中他听见张勇含糊不清地问他,“陆时,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他的呼吸乱了,刚张开口想要回答,浪花却一朵朵猛地撞在礁石上,粉碎成灰暗的水滴,落入海里看不见了。
而他恍惚着甚至还没能触碰到一点灰烬,就被卷入下一场海浪中。
“陆时,你说为什么有人会因为失恋而自杀啊?”
这人又在看微博上的新闻了,他总会为社会上一些难以根除的丑闻以及惨淡逝去的生命而深感无力,于是类似的对话经常发生。
“用情太深。”陆时捏了捏对方的脸。
这人拉下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他的指节,“可我不理解……抛下另一方走的人在离开的那一刻就不值得了吧?”
“那要看各人解读了,兴许有的人就是好到让别人念念不忘呢?”
这人的动作陡然停了下来,“如果有一天你丢下……”他的话堪堪卡在了这里,随即像是不太开心般皱了皱眉,再开口时话语转了个方向,表情更认真了,“如果有一天我丢下你自己跑了,你就不许再记得我了。”
“噗。”陆时被他这难得的严肃逗笑,“要是我偏要记呢?”
“不许记!”这人有些急了,“那时候的我就是坏人了,对一个坏人念念不忘干嘛?我最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了,每一次看见那些人渣没有得到他们应受的惩罚时我都非常,非常生气。社会我改变不了,但至少在我的世界里——”
他看向陆时,眼里似乎有水光闪过,“我不接受你这样好的人没有好结局,陆时。”
陆时记得当时自己愣了很久,好半晌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般回答,“好坏这种东西很难定义,张勇,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我相信一定是有原因的。而且……”
而且什么呢?听不清了,下葬时那场昏暗的大雨落到了海面上,狂风卷起巨浪又重重锤下,将梦境里的色彩砸得四分五裂。
他好像在这片破碎的颜色中看到了出租屋里靠着沙发的张勇,只是那一闪而过的场景消散得很快,好似阵抓不住的风。
然后记忆中单薄的两个小人连同未尽之语一并远去,只剩下茫茫的一片黑。
5.
人都是社会这张大网上趴着的蜘蛛。
亲人爱人是向里捆绑的蛛丝,而朋友则是向外一圈圈蔓延的,越外层的丝线越长,越容易被风吹断。
张勇曾无数次庆幸过自己在高中交到了这辈子玩得最好的那些朋友。他们一起开黑,分享喜欢的食物,互相出谋划策,连捣乱开玩笑都打配合。
十八岁那年他和陆时在一起时其余人虽惊讶但仍送上了祝福,二十二岁那年宋思清成功进入心仪公司时他们彻夜狂欢,二十五岁那年刘嘉凯终于追到了陈陈时,他和陆时当天就坐上高铁赶去他们的城市请了顿饭。
祝天天开心,祝万事顺遂,祝百年好合。
“就算祝福只是企盼,我也想祝你们的企盼都成真。”张勇在给他们的毕业贺卡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幼年的张勇骑在父亲的肩上,看周围三两成群的小孩子们打打闹闹,“爸爸,朋友是什么意思呀?”
“‘朋’是双月并肩走。‘友’是互相依靠互相庇护。”父亲笑着将肩上的小孩抱了下来,指了指几个在捉迷藏的孩童,“乖,去玩吧。小勇也要学着交朋友哦,朋友是很重要的存在。”
——朋友是很重要的存在。
——就好比黑夜里前行的灯,哪怕终点消失了,有他们在,你也永远不会偏航。
当陆时发烧向沙发倒去时张勇伸出去的双臂又一次接空,他不再尝试动弹了,只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发呆。
将陆时送回家的三人感觉到了异动,宋思清率先跨步上前探了探陆时的额头,“发烧了。你们谁知道他家体温计和感冒药在哪?”
“在卧室左边床头柜的抽屉里。”张勇几乎是没有思考地开口,然后才回过神似的慢慢抬头看向一脸茫然的陈陈和刘嘉凯。
啊,没有人听得见。他总是忘。
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在客厅翻找一通无果后刘嘉凯掏出手机打开地图,“我下去找药店买。”
陈陈点点头去了厨房开始熬粥,宋思清就扯了条毛巾进卫生间用凉水打湿后敷在陆时额头上,又弄来床被子替他盖好。
张勇靠在沙发旁边,偏头看向躺着的陆时。这人已经好几天没有休息了,眼底下都泛着青色,可哪怕此刻被发烧强制睡眠,他的表情依旧是皱着的,好像做了什么让他难受的梦。
“你梦到我了吗?”张勇轻轻开口。
陆时闭着的眼皮抖了一下,呼吸快了点。
“对不起啊,我到现在还这么阴魂不散。”他说着,想到那天晚上老人说起爱人时餍足的语气,嘴角勾起个苦涩的弧度,“可我也确实……舍不得你。”
“你没骗我,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好到让别人念念不忘。”
门铃被摁响了,陈陈开门后刘嘉凯边轻声抱怨天气边拎着一个小袋子走进来,把它放到桌子上,塑料与木板接触发出窸窣细响。
陆时的眼睫颤了颤,慢慢睁开眼睛。他睡着时表情分明不开心,此刻眼中情绪却浓厚得好似难得的美梦被人打搅了,神色恹恹的。
这人唇瓣微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张勇确信陆时在叫他的名字——因为以往每一回这人生病都是这样的,迷迷糊糊醒来后目光就四处搜寻他的身影,不肯吃药喝水,非要先把人抱进怀里才安心。
而这回陆时的目光透过他落在了墙面上,他看着那眼里的情绪渐渐消退了,变得空乏平淡,如同错落的雨。
心脏处又猛地揪了起来。
所幸宋思清注意到了陆时的醒来,他拨弄开塑料袋子从里面拿出根体温计塞到陆时手里,“你发烧了,先量个体温。”
陆时眯眼了片刻,视线终于聚焦,他顺从地坐起将体温计夹入腋下,宋思清替他掖了掖被角,又把滑落的被子扯到陆时肩上。
“宋思清,你居然还有这么老妈子的一面!”刘嘉凯端着放温的水走出厨房时恰好看见这一幕,惊得脚步都停了,“敢情你冷嘲热讽的技能点都用在我身上了是吧?”
“嗯哼。”宋思清一抬眼皮,“别傻站着,水杯拿过来。”
刘嘉凯一脸愤愤不平地走上前将水杯递给陆时,而后被盛完粥走出厨房的陈陈安抚般拍了拍肩膀,“餐桌上有装给你的粥,奔波一天了,去喝点吧。阿清你也是。”
待陆时喝完水后她递上端来的粥,“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然后吃个药闷头睡一觉,醒来估计烧就退了。”
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询问陆时感觉如何,也没有刻意去迁就安慰,只是努力而笨拙地营造出一种温馨舒适的,家的感觉。
张勇旁观着这份热闹,他成为孤魂野鬼在亲人朋友身边飘荡了这么多天,第一次彻彻底底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但多好啊。”他垂下目光,露出个很薄很薄却真心实意的笑,“你不会偏航了,陆时。”
6.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当家里的人不在时,家就变成了屋子。
张勇父母在这人生地不熟,留下几句叮嘱便回了乡。而陈陈他们有各自的工作,也只在这座小城待了两天就回去了。闲暇时间陆时会接到他们打来的电话,内容无非是问问他的日程安排再分享些有趣或气愤的事。
他知道他们不放心他,所以他会跟着一起笑笑,也会替对方出些主意。但当手机里只剩下挂断后的忙音时,他又好像是只短暂混入世界的怪物,掉出去就被关进寂静的牢笼里。
张勇留下的痕迹太多了。当他进门时能看见被那人甩得东一只西一只的拖鞋,当他洗漱时能看见牙杯里紧挨着摆放的两把牙刷,当他走进厨房时能看见四处贴着的便条。还有张勇某一年送给他的剃须刀,张勇挑选的书,张勇买来的装饰品……
他的周围被这个名字填满,逃不出忘不掉,闭上眼十数年的相伴历历在目。以及他心甘情愿套在无名指上的那把枷锁,几乎时时刻刻提醒他这里曾有过那么一个人存在。
入眠变得很难。
他试过把自己喝到醉倒,第二天却头晕呕吐昏昏沉沉一整天,于是他不再碰酒了,独自迎接一个又一个睁着眼的黑夜。他开始频繁地加班,待在出租屋里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主动接了公司出差的任务,在外跑项目一跑就是一个星期。
后来的某一天,他把屋里有关张勇的一切都收拾起来锁进了他们的卧室里,将那间房子变成个大型的纪念品,自己拿好被子枕头在几乎被清空一半的客厅里躺着沙发睡了,天花板上的大灯一直开着,直到窗子里透进晨曦。
那间被封锁的卧室门他一次都没有打开过,仿佛妄图同时封锁去一段记忆。
再后来……他把刚买的套房卖了。
张勇坐在这人旁边,暗暗记下房产证上的地址,他想在这个本来写着他们名字的套房彻底变成别人的所有物之前,去那边看看。
这座城市的十二月很冷,寒风可以越过厚厚的外衣渗入骨缝里。张勇一贯是怕冷的,到了这个季节手脚凉得惊心,天天靠着热水袋续命。但此时他走在街上,看周围的行人拢紧外套步履匆匆地前行,竟恍然生出种进入上世纪的不真实感。
这世上一切有形之物尚且感知得到温度变迁,而他不知冷暖,已然是夹缝中错误生长的一道影子。
鬼魂是没有实体的,于是他毫无障碍地穿过小区的大门向里走,却在步向房产证上标明的那栋楼时瞥到个同样半透明的身影。
——那个他在火葬场见过的学生。
这身影脸上神色仍然是那样破碎的哀伤,可又添了几分绝望的死寂,摇摇晃晃地跟在一个妇女身后,走进楼里看不见了。
张勇垂在身侧的手蜷起,被他刻意忽略的无力感不断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又一次侵袭了他。
这一个月他都和那个身影一样片刻不离地跟着陆时,看这人酗酒呕吐,看他睁眼到黎明,看他在出租屋里待着好像快要窒息,唯有坐在办公室的靠背椅上,或者躲到千里之外没有一丝故人气息的酒店里才能勉强睡着。
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一厢情愿留在这已经不属于他的世界里只是个再可悲不过的笑话。死了就是死了,再多再深的前缘也在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被斩断,活人尚且可以狗尾续貂,但对于已经不存在的人来说,就只能干看着貂衰败腐烂掉了。
那留存于此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为了让人意识到所谓感情的卑微之处吗?舍不得又如何,不得安息又如何,偏偏要留有一隅之地以希望冠名,又让误入的迷途者看得说不得碰不得,傻傻赴江中逐月?
——离不开的鬼魂是被捆住了的。
——也许他们之间本就绑着一根线。
总有人说线牵今生看来世,却分明尴尬得连让阴阳两人会面都不能。
最不屑一顾是相思。
张勇突然感觉很想吐,他跌在路边干呕了许久,才想起鬼魂是吐不出东西的。因为他的内里早已空空如也。
7.
在张勇离开医院之前,老人曾叹息着说过,“有空回来陪我聊聊天吧,我孤孤单单一个老头子,有时候也是会寂寞的啊。”
那时候张勇不明白为什么这人说自己孤单,在看了眼一旁签证明的陆时后他歉然地答道,“我尽力……但可能不太会有时间。”
他想待在陆时身边。
而此刻他觉得浑身都是冷的,好像这十二月的风终于渗进了他的躯体一样。他忽然对看套房失去了兴趣,被卖掉的房子就像死去的人,无论去墓碑看上多少眼,也回不来了。
他猛地感到一阵恐惧,不想回那个东西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出租屋,也不想看见他喊出去的每一句阻止都落空,继续兀自颓然着的陆时……也许不能算颓然,那人在处理工作上依然游刃有余,只是经常沉闷着,敷衍笑笑时连嘴角都不曾拉起。
于是他毫无目的地在外面闲逛,看阳光越过他映不出一点影子,于是他走进阴影里,偶尔见到个跟在谁身后的半透明身影时就默默移开眼。
这哪是给予给重情之人的机会啊,分明是诅咒,是对执意飘荡在阳间的亡灵收取的代价,咒他们忍受亘古的孤独,不得始终。
张勇在街上七绕八拐了半天,最终还是停在了医院的大门前。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各异的神色,以及间或几个角落里停滞着的身影,抿了抿唇,向太平间走去。
老人还待在那里,看见他进来也并不意外,反而笑着冲他招招手,“孩子,来啦。”
“嗯。”他闷闷应着,在老人对面坐下,语气晦暗不明,“您早知道会这样了是吗?”
“我在这待了七年嘛,见过太多像这样的鬼魂了。他们最初都为自己的存在而喜悦,后来发现原来干看着重视的人痛苦比闭上眼睛从此什么都看不见要绝望多了。”
张勇垂下的眼睫毛颤了颤,将手上的戒指握得更紧了。
“活人孤独时可以找朋友,找亲人,被漏掉的鬼魂就不一样了,他们空空荡荡的,周围只有捆着自己的线。”老人语调缓慢,有一股沧桑感,他又叹息了,“可苦了,但我能给人选择的路,却没有替别人做选择的权力。”
“其实我刚死那会也是一样的,过了两个月就遭不住啦,刚好碰上鬼节干脆跟着大部队往地府走,想着一了百了。可等到排队跨上奈何桥,你猜怎么着,我越往前走啊越想起以前的事情,结果才走到一半,我又偷溜走了。”
张勇笑了,只是那笑假得像画在脸上的,“您心态真好。”
“这样吗?”老人也笑,没承认也没反驳,只是兀自将话题转了个方向,“孩子,是不是感觉这段时间见着的鬼魂心肠都不坏?”
的确,无论是火葬场、医院还是行道,那里游荡的身影或茫然或悲哀,却都安安分分的,几乎让张勇觉得恐怖片都是无稽之谈了。
“只要再往下跌一层就能看见恶鬼了。”老人指了指地板,仿佛想起什么不好的画面般嫌恶地皱眉,“地府大门那人鬼界连一块儿,我过去时只看了一眼,哎呀,简直是人间地狱!”
“再好的鬼魂孤独久了也容易发疯。爱往下变成恨,恨往上变成爱,其实就差一步啊。”
张勇看着老人,好像意识到了点东西。比如为什么他能在这停留七年,比如为什么他守着太平间,比如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时他说“见过送过很多小年轻”——
“恨是石头,鬼魂拖着沉重的身子是跑不远的,只能变成地缚灵。而爱是线。”老人颤颤巍巍地起身,抱住了张勇,“孩子啊,我也不敢一直待在我婆娘身边,没谁受得了日复一日的无能为力呀,我只敢每天过去瞅她几眼,知道她平安无事就好了。但看她救人,我就试着救鬼咯。”
“从我逃出地府门时捆在我身上的线源头就变了,人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活下去,鬼也是。孩子,地狱里是很可怕的,不要变成那样,你可以永远相信爱。”
“线捆着一个人——”
“线也可以把你牵向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8.
哪怕过去支离破碎,但现实仍在向前。
张勇最终留在了医院里,他发现原来选择留守的还有另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子。一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都有可能出现意外,重危病的患者也不在少数,太平间每天都有尸体被领走,然后又有新的被推进来。
但老人说单所医院里执念深到化鬼的人并不多,有时候一星期就有两个,有时候一两个月都不会出现一个,不过七年林林总总加下来,倒也出了百十来个。
老人家腿脚不便,除了去看看自己的爱人,基本上只待在太平间。张勇却闲不住,从学校到职场他似乎一直都在扮演“粘合剂”的角色,他像颗恒星,身边总是聚着很多人,学校里说句晚上开黑一呼百应,公司里问声吃饭也能带动一批同事。
他拉上女子先试着和医院里零星几个鬼魂搭讪,后来到了行道上陪失魂落魄的身影聊天,最后大家熟识些起来,谁受不了孤寂时便会约出来转转。
老人说,再好的鬼魂孤独久了也容易发疯。的确,鬼和人一样是个瓶子,封上盖就无法呼吸了,但只要撬出一条小小的缝,他们又能奇迹般喘过气来。
所谓人间地狱是什么样的?张勇不知道,但他知道无所依附的无力感能把鬼魂压垮。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们做人时没有那么好的命,怎么能让他们变成鬼了还被恨侵蚀向下掉进地狱呢?
他近乎榨压自己地忙碌着,好像突然明白了陆时用工作填满漫长时间的感受,背着十字架的人们唯有不断快步行走才不至于被脚下蔓延的沼泽吞没。
所幸他的茫茫黑夜也有了灯,那位老人,医院里结识那名女子,以及很多很多飘荡着的鬼魂。至少他不会偏航了。
清闲的日子里他会去陆时办公的地方看看这个人,人不在他就看看这人桌面上的陈设,他们一样不敢回到那个空落落的家。张勇曾在夜晚跟着陆时朝出租屋的方向走,跟着他上楼梯,听他的脚步声越来越慢,再随着“咔嚓”的一声上了锁,世界重归寂静。
有时候张勇会觉得出租屋是陆时的盖子,走进去后就盖上了,而光亮兴许是那盖子的最后一道缝。
所以那人在里面睡觉时从不关灯。
9.
凡人疾苦,从来都是千姿百态的。
张勇坐在老人旁边,百般聊赖地听女子第无数次讲起她的故事。
这位热络而风风火火的女子跟着他在外面帮助其他鬼魂时爱听对方的故事,也总爱给对方分享自己的故事,并不断建议张勇也讲讲,她美其名曰:“只有当你向对方打开心扉时,对方才会向你打开心扉。”
张勇不大想讲。于是他只能听着女子对不同的鬼魂讲了一遍又一遍,总是千篇一律的开头,“哎,我跟你说说,我有一个丈夫,他在地震里救过我的命……”
最后再附赠个同样的结尾,“我很爱他。”
可这天她讲完自己的故事后却不再用那个结尾了,而是看着地面上的灰说了句,“我很舍不得他。”
那声音比四月天上飘荡的云还要轻。
张勇刚好打了个哈欠就没能听清,他追问道,“姐,你刚刚说了什么,终于不是你那用了八百遍的标准结尾了?”
然后他的脑门被人弹了一下,“臭小子,就欠揍。”
“我都二十八快二十九了!”他捂着头反驳。
“我还三十八快三十九了呢!”女子又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径直转向了老人,“我一直想问但没问啊,您在这待了七年,送走的鬼魂是都回地府了吗?”
张勇知道她的未尽之意是什么:为什么那些执念颇深的鬼魂会心甘情愿地离开。这也是他一直想问但没问的。
“一直想问但没问,不过今天问了……”老人长叹一口气,好像洞穿了一切那般开口,“他们中有的是身上捆着的线断了,没了将鬼魂绑在阳间的东西,自然只能回地府去了。”
“有的……鬼节那天地府门开,游荡在阳间的鬼魂都能获得一点显形的能力,只是那点能力啊,什么都干不了,顶多维持个三秒。而动用了能力的鬼魂就会被地府发现,派阴差一路押送你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再盯着你入轮回,从此就没有以这个身份重返人间的可能咯。”
张勇和那名女子都沉默下来。
当一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时它只是个偶尔浮上心头的疑惑,而当明白一切后,人就被答案困住了。
原来线真的可以连通阴阳,把迷途的亡灵送往渴求之人身边。
那是他期盼了多久的东西啊,每一回伸出时握空的手,低下头拥抱亲吻时靠想象触碰到的虚无,雪夜里交汇却不再能传递的温度,曾经唾手可得现在却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避才能压抑住那汹涌绝望的人。
好坏难以定义,爱恨没有分界。可恨是石头,太重了,他不想被拘于一方无法动弹只能靠机缘远远瞥那人一眼,所以他拖着溺水的身子扯住老人抛下的蛛丝拼命向上爬,堪堪够到爱的边缘。
“我好冷啊,陆时。”他看着沙发上那人紧闭却颤抖的眉眼,伸出去的手也跟着抖了起来,“我明明就在你身边啊,我一直一直跟着你,求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哪怕就一次……”
可那一次后就是永远都不能相见了。
10.
总有人做灯,总有人点灯求光明。
那个学生被张勇开导过几次后也坐在了太平间里,女人照例把她那张勇几乎可以背出来的故事又讲了一遍后,他们终于得以听到些别的声音。
“那我也说说我的事情吧。”开口的是学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从小就想当一名警察,高考分数够了就报了所外省比较好的警校,因为这个……我妈和我吵了一个暑假,她不想我离她那么远。”
“但我还是去了,我知道她虽然舍不得但会替我自豪的。”学生的声音低了下去,“结果……十一放假回来时碰到了当街抢劫,那时候赶着上去阻止没留神被他同伙捅了两刀,在医院里救了几天没救回来。”
“我感觉特别对不起我妈,但好在,现在我也能救鬼,她知道的话会很开心吧。”
“肯定会的。”张勇拍拍学生的肩。
其实他很羡慕这个学生,因为对方有足够坚定的信仰,能够改变身上捆着的线,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留存下来。而他和女人这种半路子被人硬拉起的就不一样了,他们救别人只是为了救自己,为了在绝望中找到点解脱。
就像他明白女人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故事是为了宣泄情绪,所以他从来没有打断过对方。就像女人明白他安静时总爱抚摸戒指,所以她从来不在那时候开口。
张勇仍然会找时间去见陆时,他看着陆时似乎一天天变好。渐渐地,这人会赴陈陈他们的聚会了,也重新开始和同事们讲话,只是当余光意外瞥到无名指上拴着的指环时这人会陡然沉默下来。
此时张勇才意识到,原来能彻底封闭瓶子的并不是瓶盖,而是瓶盖下安着的保护环。
它永久而执拗地锁于瓶身上,就像是紧紧勒在人的脖子上,让人窒息得发声不能。
不仅是对陆时,对他也一样。
11.
女子说,她要走了。
彼时太平间难得有个新来的鬼魂,听完她的故事后还没来得及发表看法就被这句话砸了一下,“走?走去哪?”
“去地府啊,你们逃出来的地方。”女子笑着回答。
张勇好像早料到这件事了一样,只是平静地反问了句,“中元节快到了,不等到那时候再走吗?”
“不啦,都等了四年了,为了那个多等几天也没意义,难不成还给他添堵吗?”女子躺在了地上,目光好像透过天花板看向很远的地方,“他找到一个人陪着他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从四月多你问问题那天开始的吗?”
“嗯哼,有一点端倪,现在他们确定关系了。”
那个初生的鬼魂很不解,“你不会不开心吗?等了那么久的人。”
“不啊,我很开心。”女子勾唇,抬起手去遮天花板上映下来的灯光,“对一个已经故去的人抱有感情太痛了,四年已经足够了,现在我更希望他能忘了我。”
她总说她的丈夫在地震里救了她,却没说她在那场地震里替丈夫挡下了块掉落的板砖,自此脑子里有了血栓,并在某一天发作时要了她的命。
有的东西从来不需要说出口。于是最后她也只是笑着给他们一人一个拥抱,然后这慢慢变淡的身影走出了门,再也没回来。
张勇的母亲说,把他忘了吧。
学生说,忘了我,好不好。
陈陈说,忘了我们没关系。
女子说,我更希望他能忘了我。
老人说,多好啊,她又平平安安过了七年。
张勇把无名指上的戒指摘下来放到了掌心,握得死紧。
12.
在陆时难得睡着的时间里他会做梦,梦里的张勇或是坐在床沿,或是躺在他身边,或是靠在沙发旁,看他时神情却是如初一撇的哀伤。
梦里的他动不了,也说不了话,就像只能在那个位置睡着一样。他和张勇就这样默默对望了一整夜,醒来时却哪哪都是空的。
这使他畏惧做梦,又渴望做梦,记忆里挥之不去的身影唯有在梦里出现时才是真实的,可他害怕每每睁开眼时的又一次失去。
他一度以为那是他的大脑为了防止他彻底崩溃给他安排的剧情,直到某一天夜里这人又入了他的梦,带着那哀伤又决绝的表情向他伸出了手。
然后他真的感觉到手指被碰了一下,慌忙睁开眼睛时和张勇的视线对上了,他看见那人的表情顿住后开始破碎,眼里含着的水光和那人说“我不接受你这样好的人没有好结局”时那么像。
原来羁绊和企盼真的成真过一次。
伸出的手握了个空,那人在说,“再见。”
13.
张勇在二十二岁那年计划着用第一份工资送给陆时一个礼物。他想了很久很久,想起高中时那块他们刻过字的石头。
他给班主任打电话说了自己的请求,然后毫不意外地被骂了一顿,但他知道班主任的性子,最后他还是如愿拿到了那块石头。
他找了专业的设计师,将石头上刻着“一辈子”、“将来”的地方小心割下来,做成了两枚石戒指,在七夕的清晨将其中一枚偷偷套在陆时的无名指上。
后来啊,他偷走了属于陆时的那枚指环,连带着自己那枚一同揣进怀里,跟着阴差走了。
在他走上奈何桥时他想起很多很多他们之间的事情,心脏的位置难受得他好像要落泪,但鬼魂明明是不会痛,也没有眼泪的啊。
孟婆汤是苦而涩的。喝下去时他回忆起那天摔烂在地的蛋糕,厚厚的奶油层上他用果酱歪歪扭扭地写着“陆时 张勇 永远”,还画了个大大的爱心,又傻又土,但那味道想必很甜吧。
在记忆被过了一遍开始变得模糊时,他想啊,陆时,我不要将来了,更不要一辈子了。
那我要什么好呢?
我要你平安喜乐,我要你长命百岁,我要你……忘了我。
14.
十二年后。
陆时在一个假期里抱着束花去了陵园,碰见几个来下葬的人,他们路过他身边时他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了“合葬”“寿终正寝”这样的字眼。
寿终正寝啊……
他将花束摆在面前的墓上,又脱下外套轻轻披在墓碑上,随动作可以看到他右手的无名指上环着一圈白印。他说,“十一月到了,这样应该不会那么冷。”
然后他靠着墓碑坐下了,就像很多年前一样,目光放得很远很远。那里的房子还在,但是花园里的秋千已经拆了,只留下棵孤零零的树站在那里。
每当风吹过或是雨落下时他总能想起张勇,然后心脏处会泛起细细密密的疼,就好像那人破碎掉的一部分扎到他身上了似的。
戒指被拿走了,但常年佩戴戒指留下的印记经久不消,如同有的人离开了,但曾带来的记忆从未褪色一样。
傻子,谁的感情是只依托着纪念品而生的?
他的记忆飘到了过去,恍惚想起某场梦里没说完的话。
而且……而且什么呢?
而且感情这种东西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啊,人们是情感的享有者和受害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