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恶不赦(四)

摩天大楼逼仄下小小的车站,两排并列的铁轨安静地躺在城中村边缘。
王宝煲要求的,她不想要做飞机和高铁。喵柠废了好大力气买到绿皮火车的票,两人开始了只用一个包就够的简短旅行。车厢吱呀晃悠着摇过落了鸟屎的轨道,落叶铺成的土黄色枯黄色的道路向前延伸,孤独的列车载着孤独的旅客前往城市边缘。
出发前喵柠给希月萌奈打了个电话,那边接起来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时隔两年多没见,电话刚按出去的那一刻喵柠心里还有些忐忑,她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卡米现在还好吗?你还好吗?
电话那边希月萌奈的声音明快而清亮,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的愉悦。
“你现在要来,这两天吗?嗯,我们现在在疗养院。啊,对,也不用收拾什么,卡米前几天清醒的时候还说着你呢,她肯定很高兴你来。”
“过几天?好,随时都可以。”
坐上火车前王宝煲休眠了一段时间,据她说是paradise远程召回升级,问具体内容王宝煲只是摇摇头,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常规例行检查罢了。此刻喵柠把双腿蜷缩在火车座椅中,空荡荡的车厢只有她们两个人。喵柠把蓝色的终端放在双腿间,王宝煲隔着屏幕飞速浏览着什么,喵柠的头斜靠在座椅靠背上,侧着脸,用一只眼睛盯着车窗外的阳光。
“最新的排行榜。入梦剧情受欢迎程度的。”
见到喵柠好奇地盯着屏幕看,王宝煲也索性放开了主动解释到。小小的排行榜随着手指一路向上飞去,最顶端的是王宝煲的名字。
“《舞姬与银白月色骑士》?”喵柠的指甲轻轻抠着终端背面,王宝煲好像被挠痒痒一样表情有些不自然。“喜欢这种冒险类剧情的人还是很多嘛。”
“喜欢看夜空的孩子还是很多的。”王宝煲纠正到,随后她也关闭了页面,安静地躺在屏幕角落合上了眼,画面里王宝煲抱着电饭煲形状的抱枕侧头坐躺在地上,脸上带着安详满足将要入睡的神色,她看上去很享受绿皮火车的旅行。
喵柠也闭上了眼,熟练地掏出蓝牙耳机连接上了终端。这种安详无人的环境总会给人带来朦朦胧胧的困意,她也是时候休息一会了。
火车吱呀吱呀的声音好像摇篮曲,窗外有风吹到面颊上让人心里痒痒的。
“喵柠?”
......
“干嘛?”
“帮我调一点微风出来,对,点击那个模拟程序。我抱着抱枕挪不开手嘛。对,那种让人能睡着的风速,午后公园长椅上,那种感觉。”
“啊不要向右,我的刘海向右吹不好看。”
......
那不是王宝煲,那是个AI。
宝煲...宝没有这么活泼?...也不对,宝煲没有这么聪明没这么多话?
王宝煲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也不对。她敏锐而机灵,冷静的同时只对专门的东西热烈。有时候喜欢直抒胸臆有时候话里藏话。
【哪里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同样的形象,同样的敏锐聪明,同样的爱好,同样在内心深处跃动着的透明灵魂。
AI王宝煲不应该背负过去的记忆,她是纯粹的,她是干净的,她不是王宝煲。
把时间割断在两年前的雨夜,王宝煲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一切。
这是肯定的,这是必要的。
【但是区别在哪里?区别在哪里?】
我快要分不清她们两个了。我不该带她来见希月萌奈和卡米。
列车一摇一晃中喵柠渐渐沉入梦乡,眼角还带着怎么也擦不掉的疲态和皱纹。食指上有一小点咖啡渍,喵柠没有注意到。
她顾不过来,现在要去梦里寻找答案。
【王宝煲没有这么简单直白,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宝煲不会满眼都是喵柠。喵柠不是宝煲的唯一。】
【这是...这也是我的宝物..这是我的AI王宝煲。】
火车行驶了一天一夜开到南方,喵柠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包里装了四罐牛奶,每次饿的时候喵柠就拿出吸管安静的喝牛奶看向窗外。AI王宝煲倒也没劝她很多,这么久过去了她也知道喵柠有些顽固的性子。列车乘务员推着小车路过的时候王宝煲悄悄扫了一眼,货架上都落了灰尘,摆在最前面的盐渍花生都已经过期。
按照希月萌奈给的地址喵柠随便找了家招待所住下,把毯子规规矩矩的铺好,掐边掐出没有一丝褶皱。希月萌奈找到她们比喵柠去找疗养院还要快,仿佛掐准了时间一样,站在旅店门口迎接喵柠。一路上想象中热泪盈眶的相拥、哭诉、互相安慰疗伤都没有发生,喵柠和希月萌奈阔别已久后只是安静的聊着天,很快速地锁上了门,希月萌奈要带她们往疗养院去。两年前的那天之后,卡米长期住在这里。
并没有不热情。并不是没有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喵柠由衷地看见希月萌奈的第一眼,看见对面清亮的眼眸里那种做不得假的欣喜,慰藉,好像是饱受折磨的苦行者一路踉跄前行终于看见道标的那种明亮感。希月萌奈伸手摸喵柠干枯、剪短了的金发,眼里都是心疼。喵柠感受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摸着自己的头,希月萌奈瘦的比她还要厉害,穿着秋天的卫衣也几乎能从两侧观察到一条条肋骨了。鲸宝的脸色有些发黄,喵柠看她突出的颧骨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酸,生活究竟让她背负了些什么?鲸宝是她们的前辈,是姐姐,名义上的老板但实际干最多的活。鲸宝没有比她们大多少呀,事实上是同年龄的。
希月萌奈仔仔细细的捧起喵柠的脸,问她最近怎么气色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云云。喵柠摇摇头,按住了自己的耳机。口袋里终端蓝色的灯一闪一闪,AI王宝煲好像要说些什么,被喵柠轻声嘘了回去。
“我们说好了,我带你看看她俩,你不要出现,就看着就好了。”
“卡米很脆弱的,我怕她俩经受不住有你存在的事实。”
耳机里传来滴滴两声。希月萌奈在前面走着,走路,带她去疗养院,步行就能过去。喵柠磕了一下运动鞋上沾着的灰,小跑了几步,终究还是没和鲸宝并排而走,在落后一两米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跟着。
织成天空的是枫叶和梧桐叶,沙沙的落叶铺满厚厚一层。爬山虎蜿蜒在疗养院的外墙上,白墙,刷的有点黄黄的房顶,过去仿佛是托儿所一样的设施。喵柠离近了看,窗户还是木质结构刷蓝漆的老式,单层玻璃在凹槽中卡的不是很紧,风一吹过哗啦啦的作响。她走上台阶,这里也有消毒水的味道。
希月萌奈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熟练地把包夹在腋下,走在前面掏出钥匙开门,头也不回的说:
“paradise的设施,也不太需要维护,日常有我看着就够用了,就没找太好的地方——嗯,暂时没请其他护工。疗养院有些工作人员,我打工的时候,每周两三天,请他们过来看着仪器。医生定期来检查,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有维生舱在,其实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刷牙,擦脸,擦身体,有时候把卡米扶起来坐着看看阳光。嗯,她清醒的时候不多,但是有意识的时候还是很愿意说话的。她想看看你,她说她前两天梦见光了,卡米说,她梦见黄色蓝色的光在数字海里一沉一浮,她说那是宝煲,宝煲和喵柠。”
“她——她沉在神经网络里太久了,有时候不太分得清梦和现实。”
希月萌奈叹了口气,木门上黄土做的圆形把手吱呀一声扭开,一股更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阳光晒过木头的气息,晒到木头最里面腐朽发甜的气息都散发出来。喵柠看清了这间小屋的全貌,硕大的维生舱背后插满了管子接在电源上,后面明显是临时改的线路。刷黄漆的墙有些斑驳掉皮,维生舱,一条板凳,一个三层老式木质床头柜,柜子上放了一盘咖喱——家常做的那种,量很少,但可以看出没人动过,浓郁的汤汁已经干成覆盖在米饭上的一层皮了。
房间里消毒水和腐朽的气息展开拉锯战,但是午后阳光斜着照进来并看不见灰尘。
“进来吧。”
希月萌奈说。
鞋子踩在木地板上有点吱嘎的声音,喵柠特意把脚步放的很轻,王宝煲在口袋里安静地躺着,已经好久没有说话了。她跟在希月萌奈后面,带上了门。看着希月萌奈熟练地走过去将小板凳拉过来,坐在维生舱边上。喵柠没地方坐,她看着鲸宝温柔的撩起刘海,脸颊贴在维生舱的玻璃上。卡米这个时候并没有清醒,喵柠注意到卡米是用一种侧躺的方式卧在半透明的绿色维生液中,纤细的脖颈压着那道可怖的刀疤,好像故意不想让喵柠她们看见。卡米闭着眼,瘦弱白皙的手放在唇前,看上去就和睡着了一样。一道电线连接着她后脑勺处的接口,舱室上面的液晶屏实时显示着这可怜生命的讯息。
希月萌奈把嘴唇贴近舱门的玻璃,口中轻轻呼出白气,压在玻璃上。
“卡米,喵柠回来了哦,她来看你了。”
喵柠不确定这般气若游丝的呼唤卡米能不能听见,她沉默着,看着鲸宝一遍一遍温柔的,唇贴近玻璃的说。电子屏上交错相织的线突然跳动了一下,随即一连串的波动信号传出来。
“看。卡米知道你来了。这是她很高兴的意思,卡米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希月萌奈兴奋地说。然后干枯的嘴唇贴着玻璃更近,手指轻轻抚摸玻璃上面,好像要触摸卡米的脸,一遍一遍呼唤。
卡米卡米卡米。卡米卡米卡米。
电子屏上的波动时隐时现,卡米在沉睡时竭尽全力地回应希月萌奈。这让鲸宝更开心了,希月萌奈像是考试考了高分的孩子,一脸兴奋地转头看向喵柠,有些神经质地笑。那眼神里充满了期待被肯定的渴望,好像喵柠是某位从外面来检查成果的老师,参加阅兵的将军。
喵柠强忍着泪向她点了点头,希月萌奈笑的更神经质了,她继续侧过头把瘦削的脸贴近冰冷的玻璃舱,一遍一遍的呼唤卡米。线条的波动逐渐减弱,梦境世界的卡米似乎有些疲倦了,但希月萌奈不急不慌,依旧低声的,轻柔的呼唤她。
“卡米卡米卡米。”
喵柠安静地哭着,希月萌奈瘦弱的身影被照在阳光下,她整个身子堆在小板凳上。金色的阳光映着希月萌奈的身影像是画中的形象,那硕大的维生舱是她呵护住的,庇护着婴儿的摇篮。她像一个母亲般一遍一遍呼唤,手指纤细有力,苍白而温柔的抚摸着玻璃。这房间里没有睡觉的地方。希月萌奈怎么休息的?这两年间?疲劳时窝在墙角,还是坐着板凳趴在落了一半灰的床头柜?
喵柠顺着阳光使劲睁大眼睛,好像要让阳光蒸发掉她脸颊上的泪,好像眼睛被刺痛灼伤后心就不会那么疼痛。她忽然意识到没有办法走出那个雨夜的不只是她,所有人都被困在那场无法逃离的雨中了。卡米是第一个沦陷的,希月萌奈是第二个,她才是第三个。身为前辈没能照顾好她们几个的负罪感已经化成魔咒了,希月萌奈分不清自己要做什么,好像只有一路扛着罪行,一路扛着和这维生舱一样难以承受的重量前行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一些。希月萌奈甚至分不清卡米的角色,她不知道这是她最好的朋友,最珍视的伴侣,需要照顾的小妹妹?还是该抱在怀中恋爱的婴孩?友情?爱情?母爱?期盼和救赎?希月萌奈已经把所有感情都寄托在照顾卡米这件事情上了。卡米是她背上陷进皮肉和骨头长在一起的十字架。
鲸宝在两年前还是个和她们差不多大的孩子啊。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喵柠一直站在窗边,希月萌奈的嗓子低声呢喃着有些发哑,维生舱上的液晶屏已经不再给出任何回应了。希月萌奈垂着脑袋沉默了一会,脖颈上骨节突出。随后她又抬头,向喵柠歉意地笑笑:
“对不起啊喵柠。卡米今天有一点点累,她没能清醒过来。”
喵柠背对着她面向窗外,努力不暴露脸上的泪痕。
“我们出去说吧,别打扰卡米休息。”
两人这回并肩走到门外,上漆下砖的墙,一长串走廊。走廊两侧还有用蜡笔粉笔随便涂抹的画,喵柠一开始没猜错,这间名义上的疗养院之前应该真的是托儿所或者福利院一样的用途。在郊区,能找到这样的地方也不太容易。
“这里...”喵柠斟酌着开口。
“这里还挺便宜的,不用担心。”希月萌奈歉意地笑笑:“paradise——也有好的东西,对吧?至少买了疗养舱后其他物质条件就可以省一省了,对卡米来说都差不多?嗯?”
希月萌奈用手腕处的骨节揩了揩眼睛:“别担心,我们钱够的,咖啡馆剩下的钱还有结余——我每周打工两天,三天。三天足够了,这里其他护工也都是好人,有时候让他们帮忙照看一下也不会拒绝。”
钱还够吗?钱还够的话为什么要去打工?要离开你背负的十字架?希月萌奈,你有多久没睡上一觉了?
看着希月萌奈枯黄瘦削的脸,喵柠张了张嘴,一股力量迫使她开口,说些胡言乱语出来:
“这里——这里,我带你们走吧。带着卡米,和我离开,我和你一起。”
“我和你一起照顾卡米。”
如两年前那般,希月萌奈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是我的责任,你去过自己的生活,喵柠。”
【这是我的罪。】
“你在说什么胡话。”喵柠有些急了,说话的语调不由得变高:“去我那里——去我那里!那边医疗条件更好,气候也更好。我们多让卡米见见太阳,我租一个大点的房子,我们一起——我付的起钱,我现在薪水很高了,我——”
【卡米是我的朋友。】
喵柠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又张口说到:
“卡米是我的朋友,不该一直——一直你照顾着她,你看我,卡米不喜欢paradise的产品,她也不想这样一直泡在舱室里,我们——我们换个地方,万一卡米能站起来了呢?清醒的时候变多了呢?我——”
喵柠越说越急,头低下去,看路边的石子,刚才有一颗石子被她一脚踢开了。喵柠低着头急切的整理语言,试图说服希月萌奈,可她迎头撞上的却是希月萌奈冰冷的眼神和语气。
“然后呢?”
那声音冷的像月光,和那晚夜里拍在脸上的雨点一样冷。卡米疯狂的冲出咖啡馆的门,喵柠和希月萌奈拽她回来的那晚,冰冷的雨曾把她们三个都浇了个透心凉。喵柠不可置信地抬头,希月萌奈冷冷的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呢?”
“卡米不喜欢paradise——原来你知道啊。我以为你忘了呢。”
希月萌奈嘲讽地笑笑,喵柠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重锤狠狠地打了一下。
“你有钱,可以养活自己——养活卡米,要养活我?买更大的房子,背上房贷,节奏我们两个就像接走累赘——你的钱从哪来,从paradise那里挣来吗?”
希月萌奈语速逐渐变快,瘦削的脸上涌现出泪花。
“你把我们当累赘了——觉得卡米过的不好,这两年你在做什么?胡思乱想的猜猜猜,你为什么不早点来看一眼卡米过的好不好呢?嗯?你挣了钱,钱从哪来,往哪花去?”
希月萌奈吼起来了,她开始声嘶力竭,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刚刚洋溢着圣母一样幸福的脸上突然不满阴云和神经质的抽搐,她此刻像极了成绩没有被肯定的小孩子,带着满腔怒火和单纯的愤怨,尽数向喵柠倾泻出去。
“卡米不是累赘!”
“你把我们当成累赘——你知道卡米不喜欢paradise——她在这里面躺了两年!躺在这一泡绿色的破水里,一周一换,躺了两年!吃喝拉撒都在里面,里面听不见外面看不见外面,清醒的时候打开舱门能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屈指可数,这是什么!Paradise的产品!”
希月萌奈嘴唇颤抖着,喵柠脸色煞白。
“她不喜欢这玩意,不喜欢paradise,你以为是谁害的!”
【是我害的。】
喵柠觉得呼吸困难,她的眼底逐渐泛起黑色,希月萌奈的脸色从发黄转到潮红了,她胸腔像破旧的风箱鼓动,肋骨缝隙中传出呼噜噜的声音。希月萌奈一边不要钱的哭,一边咳嗽,咳嗽到句子不成句子。
“你看你挣到的钱——来可怜我们,你看你穿的是什么!你穿的是什么衣服!你怎么敢来见卡米的,你怎么敢!”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在喵柠耳边炸响,炸的她脚步踉跄了一下。喵柠转过苍白的脸,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喵柠觉得头脑发昏,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又抬头看了看玻璃窗中自己的身影。
玻璃窗倒映着的喵柠,身穿一身白色的制服。直领子,犀角扣子,中长款的大衣和内搭。纯白的面料用纯白的线缝合在一起,利落有型,面料挺刮不沾污渍,胸前还别着No.1921的工牌,她忘摘掉了。
和那天雨夜里冲进咖啡馆,砸断王宝煲四肢将她拖走的白衣人一样。一模一样。
Paradise。破碎了她们温馨美满生活的雨。
她是paradise的白衣人。
喵柠是paradise的白衣人。
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头晕目眩感觉传来,喵柠眼前逐渐全部被黑色占据。她感觉自己的心脏挨了一重拳,胃部和肠子挨了更重的一拳,打的她翻江倒海。强烈的眩晕感呕吐感占据了她全部的意识,喵柠踉踉跄跄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撑地,紧接着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她什么都没吃,吐的是在火车上刚喝下去的牛奶。金发如稻草的小姑娘不停地干呕,牛奶吐干净了就吐胃液,胃液没了就吐黄的绿的胆汁。喵柠一下又一下的呕吐,五脏六腑都空空如也后也止不住,眼前是一片朦胧的黑色,她跪坐在地上不住地干呕,几乎失去了意识,身子一晃,差点倒在走廊里。蓝色的光急促闪烁,喵柠的耳机里传来紧急的警报声,王宝煲拼了命的呼唤她的名字,但喵柠没有听见。
“喵柠,柠——你别,醒醒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
希月萌奈原本因激动涨红的脸一瞬间褪去血色,她在话刚出口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无情地伤害了她仅存的朋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希月萌奈慌慌张张跪倒在喵柠身边,也不顾裤子沾上呕吐物什么的,她一把扶起喵柠摇摇欲坠的身躯,拼命摇晃着她。喵柠没有反应,希月萌奈慌慌张张把喵柠扶到墙边安顿好,瘦弱的身躯风一吹就倒,似乎根本承受不起喵柠的重量——即使喵柠已经很轻了。鲸宝在确定喵柠靠墙不会倒下后慌忙起身,跌跌撞撞跑到楼下去请其他护工帮忙,叫救护车。王宝煲也在她耳边拼命地呼喊着。
喵柠听不见,她的意识被拉回了那个雨夜,那个喷满了血液的厨房,在楼梯上磕碰的蓝色脑袋,后脑勺醒目的黑色空洞,刺耳嘈杂的电子音。她跪坐在厨房里看自己沾满了血的手,看自己握着沾了指纹的刀,看着倒在自己怀里,呼吸一点一点消失的粉色女孩。
【不是你杀了她。】一个声音说。
【是我杀了她。】
【不是你害了王宝煲。】
【是我害了王宝煲,那个看见文件的下午,我可以阻止她的。】喵柠喃喃自语。
【不是你害了希月萌奈。这是她的罪。】
【是我害了前辈。我是逃跑者。我是第一个逃离过去的人。】
喵柠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看着躺在地上的刀,看着自己身上突然出现的白色制服,一副白色口罩突然从她口袋里飞出来,胡乱地贴在她的脸上。布条肆意生长,将喵柠的五官包裹成木乃伊。
【这是我的罪。】
木乃伊对自己说,随后意识沉没进海里。
卡米静静的躺在维生舱中,躺在绿色的海里。两行清泪从她脸颊上滑落。
卡米没告诉过希月萌奈,她其实听得见,一直都听得见。只是有些累,她不能时时刻刻回应希月萌奈。她听得见希月萌奈整日整夜呼唤着她,她也想站起来,拼了命的向希月萌奈招手,但是她做不到。希月萌奈这两年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不吃不喝不睡,基本上要变成了机器人。其他护工都很诧异希月萌奈是怎么活下去的,几乎看不见她吃饭、睡眠、歇息。
要照顾好卡米。要照顾好卡米。
喵柠。王宝煲。卡米。卡米。喵柠。
这是我身为前辈亏欠她们的。
卡米隔着玻璃看见希月萌奈飞速的瘦削下去,看见她坐在小板凳上,趁着月光一遍一遍温柔地呼唤她,脸贴着玻璃流泪,泪水一滴一滴洒在玻璃舱门上。有时候希月萌奈实在坚持不住,坐在小板凳上趴在玻璃舱上睡着了,卡米的意识沉在神经网络里,身体跟着希月萌奈一起随月光流泪。
神经网络底层是一幕沉默的木偶戏,粉色金色蓝色四个不同的身影四肢被丝线绑缚住上下翻飞起舞。雷雨交加的秋夜里一个蓝色的长着角角的木偶突然哗啦一下倒下去了,随后四肢被线扯住一路被拖着走,拖到无人见过的黑暗中。剩下三个身影也相继倒下了,哗啦啦雨下的更大,一盆水从幕布上倒下来,在小小的舞台上冲刷出洪流和漩涡。那三个人偶就随着命运的洪流沉没,脖子被扭断四肢被扯下来,丝线崩飞关节错位,直到雨过天晴后扫出一地垃圾,那是她们的残骸。
她们仓皇逃出了monacafe,但是没有人逃得过这场雨。
卡米能听得见温柔的呼唤,自然也听得见朋友们剧烈到破碎的争吵。
卡米沉睡的时候其实也没闲着,她疯狂的打游戏。paradise内部的神经网络自有一套名为入梦点数的交易系统,可以在梦的世界里交换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
卡米在梦境世界里疯狂寻找着蓝色的身影。她打开一个又一个游戏排行榜,王宝煲水蓝色的名字一般都名列前茅。这孩子打游戏也很厉害的,跟着她很快就能突飞猛进。
王宝煲很厉害的,跟着她一定没错。
卡米最喜欢王宝煲了。
卡米先是不知道磨了多久,慢慢积攒出一份初始的入梦点数。她先是兑换了王宝煲的游戏记录和经验指南,就像回到了最初,有王宝煲手把手教她打电动。很快在这份指南的帮助下卡米的游戏水平像是坐了火箭,很快地在很多榜单上获得名次,拿到了更多点数,很多很多的点数。
王宝煲是不会错的。只要跟着她就好了。
【只要跟着宝煲就好了。】
【只要有王宝煲在就好了。】
【只要有王宝煲在,那么一切都解决了。】
【如果王宝煲在的话一定会变好吧,她那么聪明,经常出谋划策。monacafe跟着她的主意从来都没错过,营业额一路上涨,】
......
【要是宝煲还在就好了。她不像我,她不是累赘。】
【王宝煲一定能救大家的。喵柠,前辈。王宝煲一定可以拯救大家的。】
【只要有宝煲在。只要宝煲在,只要她能回来。】
【我不重要。】
【卡米最喜欢王宝煲了。】
卡米清醒的躺在玻璃舱中,她流着泪,泪水很快融进维生液体里被消散掉。呼吸机掩盖着可怜女孩的口鼻。鲸宝咳嗽着,喵柠的摔倒,鲸宝慌张崩溃的大哭,跌跌撞撞下楼求人的求救声都传进卡米的耳朵。卡米沉默而平静的躺在维生舱里哭,她想伸伸手碰一下玻璃舱门,整个身体却像是被水泥浇筑了一样,意识传不到躯干中。
她是累赘,她什么都做不到。
卡米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干,好像要将整个肺挤空那样的郑重呼吸。脑机接口后面的指示灯亮了起来,液晶屏上的线条波动。卡米在神经网络里呼唤。
“梦兰。”
“我在,主人。”
长翅膀的蓝色小精灵从意识海中出现,瑰丽美艳,娇俏可爱。人工智能结晶‘梦兰’在虚拟世界里上下翻飞,她是paradise的管家,链接着每一位用户的梦境。
“帮我购买套餐吧,点数应该是足够的。”
“您真的要如此吗?主人?梦兰需要向您确认,您真的需要这份套餐,渴望永恒的沉静与安眠吗?”
卡米紧紧闭上眼,在绿色的液体里漂浮。原本每个晚上她都很害怕,她努力的刷点数打游戏就是为了这个。她看着漆黑的梦和漆黑的玻璃。现在似乎没那么怕了。
一把伞出现在卡米身边,卡米抬起头,身处在monacafe前的街道上,漆黑的大雨倾盆,街道上霓虹的招牌被砸的明灭不定。小小的雨伞坚不可摧,护住卡米脆弱的躯干。
卡米伸出左手来,在梦里她能肆意支配自己的身体,不再被囚禁在植物人的身躯中悲鸣。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白皙细嫩的皮肤逛街如初,一点也没有刀疤留下的痕迹。随后卡米伸出了手,将手探向雨伞外面。这场落在monacafe外的雨是那么黑,吞噬了所有的光的,如同母亲子宫内一样安然温暖的黑色。一滴雨水打在卡米掌心,烧融,腐蚀,将卡米白皙的小手侵蚀掉一块。卡米低头看了看,一点也不疼。
这是很快的事情。
“是的。梦兰。我渴望永恒的沉静与安眠。帮我买吧。”
“好的主人。”
秒表滴答滴答响起,绿色的液体突然冒出几个泡泡。红色的指示灯霎时间大亮,警报声响彻疗养院的二楼。希月萌奈没有听见。
一杆注射剂伸出,将针头扎进卡米的身体里。针管中的液体缓缓推进,机械的手不容置疑。
卡米又试了试右手,又几滴黑色的雨水将她的右手吞噬殆尽。但是一点也不疼,就好像只是被涂上黑色的墨水,在与漆黑的夜融为一体。
于是失去双手的卡米扔掉了伞,她昂头挺胸,骄傲地走进那个雨夜。黑色大雨倾盆将她整个身形吞没,咖啡馆的霓虹灯急切的闪烁着搜寻,街上再也没有那个小小的粉色身影。
【我不会是累赘。】
【卡米最喜欢王宝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