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理之下，正义不朽"—— 帕米埃著名台词的考据发散: 从教会法到帕米埃法令
*该考据为手游《重返未来:1999》里角色帕米埃的相关考据
* 本文仅仅从帕米埃的台词"公理之下，正义不朽"出发，不涉及该角色其他相关词源(比如: Dikke的希腊神话溯源，汉谟拉比法典解读，Flamberge的象征意义，等等)
事件起因是在微博超话看到有人提出这句话的出处，所以也一时兴起搜了一下，发现确实是只能搜到某网络小说的原句。本着搜索搜全的原则结合帕米埃文化版面的一些关键词分别用英语，法语，拉丁语都搜了下，虽然还是没搜到原句出处，倒是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文化01[1]里面说了帕米埃任主教的时候特别裁判所(Inquisition，下同)[2]和俗世法庭的关系，这就不得不提到教会法和世俗法的冲突。
教会法(canon law)是由教会权威（教会领导层）为基督教组织或教会及其成员的政府制定的一套法令和法规。 它是管理天主教会（拉丁教会和东方天主教会）、东正教和东方正统教会以及英国圣公会内各个国家教会的内部教会法或运作政策[3]。因为帕米埃的角色描述中说这个神秘学家藏品保存于法兰西王国帕米埃教区[4]，这个教区属于法国南部罗马天主教拉丁教会，所以教会法在这里就暂且确定为天主教会的教会法。
天主教会的教会法是“教会如何组织和管理自己”。它是由天主教会等级当局制定和执行的法律和教会法律原则体系，用于规范其外部组织和政府，并命令和指导天主教徒的活动以实现教会的使命[5]。它是第一个现代西方法律体系，也是西方最古老的持续运作的法律体系[6]。
教会法的权威来自最高立法者——教皇的颁布，教皇在其职权范围内拥有立法、行政和司法的全部权力[7]。 而教会法的法律基础则很大程度上来自教规，教规的实际规定本质上不仅仅是教义或道德，而是包罗万象的人类状况[8]。天主教会的教会法具有成熟法律体系的所有普通要素：法律、法院、律师、法官[9]。 天主教会的教会法具有法律解释原则和强制处罚原则, 但它在大多数世俗司法管辖区缺乏民事约束力[10]。
与教会法相对的，就是世俗法(secular law)。世俗法涵盖世俗机构（例如君主政体、城市或庄园）提出的所有法律[11]。
那么，这两个法律体系跟Inquisition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涉及到了宗教裁判所(Inquisition)和世俗法庭(secular court)。
“Inquisition”一词源自中世纪拉丁语 inquisitio，它描述了基于罗马法的任何法庭程序。 尽管“宗教裁判所”一词通常用于天主教会的教会法庭，但它指的是司法程序，而不是组织[12]。天主教教会法的大部分立法风格改编自查士丁尼的罗马法典（Roman Code of Justinian）。 因此，罗马天主教会法院倾向于遵循欧洲大陆的罗马法风格，但有一些变化，以合议庭法官和调查程序的形式为特色，称为“inquisitorial”，源自拉丁语“inquirere”，即询问。 审判官“……之所以被称为审判官，是因为他们应用了一种称为 inquisitio 的司法技术，可以翻译为“调查”或“审讯”[13]。
宗教裁判所起源于 12 世纪的法兰西王国，作为一个教会法庭，对穆斯林和犹太人本身没有管辖权。 一般来说，宗教裁判所只关注天主教信徒或皈依者的异端行为， 旨在打击宗教异见者（例如叛教或异端）。异端（Latin: haeresis）从一开始就是教会的一个问题, 不同时期的异端都不一样，那么，既然Inquisition是中世纪针对对于异端分子设定的，什么是天主教认为的异端，而谁又是异端分子呢?
根据牛津基督教教会词典的解释，异端是指"对天主教信仰的任何明确教义的正式否认或怀疑"[14]。而中世纪基督教的两大异端，就是卡特里派（Cathars）和韦尔多派（Waldensians）。因为韦尔多在这里不是重点，所以略过，主要聊一聊卡特里派（Cathars）。
卡特里派是11世纪出现在西欧法国南部Languedoc地区的教派，其教徒有时也被称为阿尔比派 (Albigensians)，以卡特里教会运动的发源城市——法国阿尔比 (Albi) 命名。卡特里派最著名和最有争议的信仰之一是二神论或自然神论原则，一善一恶。 天主教会声称这与基督教一神论相对立，一神论的基本原则是只有一位上帝，创造了所有可见和不可见的事物，如尼西亚信经(Nicene Creed)所述。 而卡特里派则认为善神是新约的神，是精神领域的创造者; 而邪神是旧约的神，是物质世界的创造者，许多卡特里派教徒认为他是撒旦。 卡特里派相信人类的灵魂是被困在邪神的物质领域的天使灵魂，注定会转世，直到他们通过安慰(Consolamentum)获得救赎。[15]
卡特里派另一个被天主教诟病的点则是他们的诺斯底主义(Gnosticism)信仰。 诺斯底教徒相信物质世界是被创造的，但他们认为创造者神性是不完美的。 在诺斯底教创世神话的某些版本中，造物主甚至被视为邪恶的[16]。卡特里派相信原罪，并且像诺斯底教徒一样，相信暂时的快乐是有罪的或不明智的。 因此，生活的过程不可避免地会产生“遗憾”，需要Consolamentum这种独特的圣礼才能更接近上帝或接近天堂[17]。 当然也有人质疑卡特里派的诺斯底主义(Gnosticism)特征，因为卡特里派似乎并没有认为知识（gnosis）可以作为有效的救赎力量而赋予以特殊的重要性(但是诺斯底主义倒是跟神秘学关系匪浅)。
镇压异端的努力最初是临时性的，但在中世纪，出现了一个永久性的机构来解决这个问题——就是上面提到的Inquisition[18]。 第一个Inquisition于 1184 年在法国Languedoc临时建立[19]。 从 12 世纪开始，教会理事会要求世俗统治者起诉异端分子。为了遏制卡特里主义的蔓延，对异端分子的起诉变得更加频繁。同时教皇Pope Innocent III还试图通过派遣传教士并说服地方当局对卡特里派采取行动来进行宗教镇压, 然而，这些传教士还遭到了卡特里派的嘲笑和蔑视。 1208年，Pope Innocent III的使节Castelnau在将图卢兹伯爵雷蒙德六世(Count Raymond of Toulouse)逐出教会后返回罗马时被谋杀，因为Castelnau认为Raymond VI对卡特里派过于宽容。 Castelnau的死让教皇对图卢兹伯爵极为愤怒，并认为伯爵是刺杀案的始作俑者。即便Raymond VI坚称自己无罪，并向教皇屈服，却依然没有得到教皇的原谅和信任。随后，Pope Innocent III放弃派遣传教士，宣布Castelnau为烈士，呼吁法国国王Philip II 组建一支军队镇压卡特里派[20]。于是 1209 年, Simon de Montfort发起东征。就此，一场臭名昭著的东征拉开了帷幕——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阿尔比十字军东征(Albigensian Crusade)[21]。在Simon de Montfort的领导下，这场战役很快就变成了一场征服战争[22]。尽管教皇曾对这种野蛮行为提出抗议，但还是没能阻止战争的残酷化演变[23]。
一个很著名的事件可以表现出这场战役的血腥: 在贝济耶(Béziers)围城期间，十字军领导人在被问及如何在被围困的城镇居民里区分卡特里派和天主教徒时发表了著名的声明“Caedite eos.Novit enim Dominus qui sunt eius”，翻译为：“ 把他们全部杀掉，上帝就会认出他自己的人的。” 这句话经常被引用为“把他们全部杀掉，让上帝来解决他们” [24]。
这场东征持续了近二十年，随后于 1229 年永久建立的中世纪宗教裁判所也最终在 1350 年消灭了卡特里派。以至于甚至到今天，卡特里派的相关资料都少得可怜，以致于有人称这场运动为一场"中世纪的幻觉"。
Simon de Montfort 当然是一个足够残暴的人，他洗劫并烧毁了村庄和城镇，烧死了不悔改的异端分子和（至少在一个案例中）悔改的异教徒，并屠杀了被俘的驻军。 也许他最臭名昭著的行为是在Bram陷落时精心策划的残酷行为，致盲和肢解了一百名士兵[25]。
但是除了他本人的一些性格特征，另外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他本人对后来立法以及法律改革的贡献——这里指的就是Simon de Montfort于1212年12月1日发布的《帕米埃法令(Statuts de Pamiers)》。
这里插一下，《帕米埃法令》这个名字不是官方记载，是我自己编的，不确定法学或者历史界对它的一个确定表述。实际上在我的搜索能力范围内，《帕米埃法令》的英文词条也不多，有记载的是维基百科的法语页，但是相关链接已经失效了。我现在能找到的可考的文献记载只有法国国家图书馆的电子版文档《Études historiques et documents inédits sur l'Albigeois, le Castrais et l'ancien diocèse de Lavaur》par Clément Compayré[26]，主要记载的是阿尔比地区的历史文献。但是这个文档里也没有《帕米埃法令》这一说法，我能找到的就是一份名为《Coutumes Établies Par Simon de Montfort》。这份文档的最后一句是"Fait à Pamiers, en notre palais, l'année de l'Incarnation mil deux cent-douze et le 1°r jour du mois de décembre"，这份文档的签署时间跟一些后世对《帕米埃法令》的记载是对得上的，所以我个人推测，Britisch Library里面的《帕米埃法令》藏版[27]大概就是这份文档上记载的文献了。
Simon de Montfront 是一个非常有野心的中世纪贵族，他的愿景中最大胆的陈述可以在他于1212年12月1日发布的《帕米埃法令》中找到，当然目的不是什么正义不朽，只是为了巩固他个人的东征成果。这份被称为Statuts de Pamiers的文件是他召集了主教、骑士和当地市民的议会编制的，以该市命名，它是军事法和改革宪章的一个显著融合。《帕米埃法令》保障了所有人(对此我表示存疑)的司法自由。比如他规定: “只要一个人能提供足够的保证他将会出庭受审，就不得将他送入监狱或囚禁。” 同时，从《帕米埃法令》立法开始，对异端罪的定罪就受到了限制，只有有资质的神职人员才能给出异端判断[28]。除了对异端审判的规定，《帕米尔法令》还促进了农奴制的改善，完善了税收和佃户的相 关制度，也有一些更多的条款强调军事措施和促进正统观念，而不是无限制的自由[29]，某种程度上减轻了贵族领主的暴力剥夺(虽然他本人好像没资格说别人暴力LOL)。
值得一提的是，在《帕米埃法令》颁布后到Simon死前，唯一已知的对异端的处决是 1214 年在Morlhon发现的七名瓦尔多教徒的火刑，发生在受害人在红衣主教和教皇特使Robert of Courson面前接受检查并拒绝放弃信仰之后。 尽管这个例子令人毛骨悚然，但它与Pamiers之前的大规模焚烧事件形成了鲜明对比。《帕米埃法令》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执行，即使不是统一执行[30]。
大部分对于帕米埃地区的调查似乎只关注了Simon血迹斑斑的链甲，却忽略了他在剑的阴影下推出的非凡的立法改革计划。 这并不是要为这个人开脱，而是要强调基督教改革的原因和阿尔比派十字军东征中的贵族暴力其实是联系在一起的。
Simon对辩护、正统和正义的焦虑是密不可分的。 它们在文件本身中毫无区别地混杂在一起。 实际上，"正义"本身，和"权利"从词源上也是不可分的，如同"法庭（curia）"与"血（cruor）"的关联[31]。正义（justice）源自一个拉丁词 jus，在字典中被定义为 "权利 "和 "法律"[32]。在某种程度上，保证正当程序和限制任意权力无疑是为了安抚怨恨和暴躁的被征服的民众，但这些条款也反映了 13 世纪统治阶级中政府责任和正义的更广泛发展。
值得一提的是，Simon的军队中有不少英国骑士，其中就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Stephen Langton的兄弟Walter Langton。1212年，谣传英国贵族们打算废黜约翰国王，改立Simon。而Simon de Montfort的儿子，Simon de Montfort, 6th Earl of Leicester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成为了英国贵族叛乱的领袖[33]。1265 年，也就是《大宪章》颁布 50 年后，这位小Simon在议会的诞生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Simon de Montfort的议会也被认为是现代议会最早的前身[34]。
回到Pamiers地区，那么Simon的东征对Pamiers教区的Inquisition产生了什么影响呢?
实际上在阿尔比十字军东征时，王室贵族已经对Languedoc地区进行了干预：通过不断的领土兼并，王室最终在Languedoc地区建立了Beaucaire，Carcassonn(顺便说一下，Inquisition成为固定机构后，就是被Carcassonn区管理的)，Rouergue 和Toulouse的元老院。后来，在 1271 年Toulouse伯爵和其妻子去世后，由于没有继承人，Toulouse郡被吞并，同Agenois，Vivarais和其他领地一同被并入法兰西王国。Languedoc的政治独立，文化和语言特点在新统治的推动下逐渐被迫屈服[35]。
这其实就回到了前面提到的一个问题，就是世俗法庭和教会法庭的权力和行政边界的博弈。
十三世纪末，Languedoc呈现出权力中心错综复杂的局面，既有中央集权的努力，也有更明显的自治愿望。正义和司法的交错下行将这种体制上的多元化转化为各种各样的法院。冲突的根源在于该地区不同的行政和司法系统明确地坚持管辖同一领土的"属地原则"。
12至14世纪期间，Languedoc同时存在着多种行政和司法法规，主教要处理并平衡在同一领土上的不同权力机构之间的关系。在Pamiers，教会和世俗权力机构之间通过签订契约共享政府和司法权力，长期以来一直试图使相互竞争的权力中心之间的关系正常化。比如维埃纳大公会议(Council of Vienne)就强调了反异端司法的多元性，在主教和宗教裁判官之间建立了合作和相互监督。
从此，异端审判的司法和行政权力博弈就从1321 年 8 月的第一个星期日，在Pamiers城墙外的公开审判下拉开了帷幕。至于如何平衡世俗法庭和宗教法庭，那就是Pamiers主教Jacques Fournier (可能大家对Benedict XII这个名字更熟悉一点)的事情了。当然在游戏剧情里，可能就要靠帕米埃了。
注释:
出自b站wiki
游戏文案用的特别裁判所，我个人理解应该指的是中世纪的宗教审判所(Inquisition)，为了保证叙述统一性，我就都用Inquisition来代替了。
https://www.newadvent.org/cathen/09056a.htm
出自b站wiki
Harold J. Berman, 《Law and Revolution, the Formation of the Western Legal Tradition》
Raymond Wacks, 《Philosophy of Law -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CODE OF CANON LAW Book II
Raymond Wacks, 《Law: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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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J Berkmann, 《Catholic Church Law: Challenges by Secular Law and Religious Pluralism》
Harold J. Berman, 《Law and Revolution, the Formation of the Western Legal Tradition》
https://sourcebooks.fordham.edu/source/inquisition1.a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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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resy: The formal denial or doubt of any defined doctrine of the Catholic faith. In antiquity the Greek word αἵρεσις, denoting ‘choice’ or ‘thing chosen’, from which the term is derived, was applied to the tenets of particular philosophical schools. in: OxfordRefe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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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har Belie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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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 H. Arnold and Peter Biller, 《Heresy and inquisition in France, 1200–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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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egory Edward Martin Lippiatt, 《Simon V of Montfort and Baronial Government, 1195-1218》
Pop Innocent III
Pop Innocent III
Sean McGlynn, 《Kill Them All : Cathars and Carnage in the Albigensian Crusade》
Gregory Edward Martin Lippiatt, 《Simon V of Montfort and Baronial Government, 1195-1218》
Clément Compayré《Études historiques et documents inédits sur l'Albigeois, le Castrais et l'ancien diocèse de Lavaur》
The Statute of Pamiers, on British Library's website
Gregory Edward Martin Lippiatt, 《Simon V of Montfort and Baronial Government, 1195-1218》
The Statute of Pamiers, on British Library's website
Gregory Edward Martin Lippiatt, 《Simon V of Montfort and Baronial Government, 1195-1218》
侣化强《西方刑事诉讼传统的形成——基督教对西方早期刑事诉讼的影响》
Jason Boatright, 《The History, Meaning, and Use of the Words Justice and Judge》
The Statute of Pamiers, on British Library's website
UK Parliament
Irene Bueno, 《Defining Heresy: inquisition, theology, and papal policy in the time of Jacques Fournier》(直到本篇结尾都引用的这本)
* 说一下注释的问题，这篇是我自己从自己主页贴过来的，我自己主页是有引用网站链接的，但是这边贴不上，我自己用b站时间不长，不知道有没有朋友了解怎么可以贴引用链接，欢迎指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