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伟:解读“探索工作的现象学方法”
我们说过,与现象学的相遇,对于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意义。现在就让我们看一看海德格尔是如何理解现象学方法的。
存在论的任务是“把存在从存在者中崭露出来,解说存在本身”(34)。传统的形而上学遗忘了存在,我们不可能通过它的历史来澄清存在论方法。如前所述,甚至在问题的提法上我们都与形而上学不同。那么,我们究竟用什么方法来把存在从存在者那里崭露出来呢?
海德格尔的回答是:现象学方法。
毫无疑问,就我们所追问的问题而论,我们的探索就已经站在一般哲学的基本问题上了,它要求我们洞悉形成存在论历史的那些Dasein源始经验,这就使我们深入到了存在论的“根”或“源头”(基础存在论),所以我们处理这一问题的方式就只能是现象学的方式――“它不描述哲学研究对象所包纳的事情的‘什么’,而描述对象的‘如何’”(35)。这也就是说,zu den Sachen selbst――回到事情本身。对海德格尔来说,现象学就是现象学方法,就是这句口号。
然而,难道不是所有的哲学都要求回到事情本身吗?难道不是所有的科学都要求实事求是吗?现象学所说的“回到事情本身”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海德格尔通过对现象学这一概念的词源分析,说明了现象学所说的回到事情本身是什么意思。
现象学――Phänomenologie(phenomenology)由两个部分所组成:现象与逻各斯。亦即希腊语之phainemenon与logos组成而成的概念。按照通常的方式,所有的科学都是……+logos。由此而论,现象学就应该是“关于现象的科学”。其实不然。下面海德格尔逐一分析了上述两个概念。
A.现象的概念
据海德格尔所说,现象这个词在希腊语中是phainomenon,源于动词phainasthai――显现,词根是phaino(动词)“大白于天下”、“置于光明之中”。Phaino的词根pha就是“光明”、“明亮者”,即某某能公开于其中的东西,某某在其中可以就其自身显而易见的场所。
因此,“现象”一词的意义就是――就其自身显示自身者,公开者,自己显示自己的东西。诸现象的整体指的就是大白于天光之下的一切,能够带到光明之中的东西的总和。因而希腊人有时干脆把现象与存在者看作一回事。
现象这个概念有很强的“看”的意思:公开、大白于天下、光亮。
这就是说,现象这个概念最初并没有与本质相对的意义。本质与现象的区分是后来才发生的事情。想一想古希腊前苏格拉底自然哲学的宇宙生成论,哲学家们大多是在自然之中寻找本原,毕达戈拉斯学派提出要“拯救现象”,也不是要用现象背后的什么东西来说明现象,就是用现象去说明现象。
如前所述,我们试图通过某种方法――现象学方法――来使存在从存在者中崭露出来,因而需要从存在者的“显现”入手。然而,存在者可以亦种种不同的方式从其自身显现,甚至它完全有可能作为它就其自身所不是的东西显现:存在者在这种显现中“看上去就像……一样”,这种显现就被称为“显似”(scheinen)。
存在者总已显现,但这种显现(zeigen)可以是显现(zeigen),也有可能显似(scheinen)。虽然zeigen意指“露面”、“表现”、“显示”,而scheinen则有“伪装”、“假象”的意思,但是scheinen毕竟也是一种zeigen。所以当我们说存在者有可能“不显现自身”的时候,并不是说它不显现,而是说它显现为别的什么,总之不是它自己。然而,如果存在者始终处在“显似”状态――在海德格尔看来Dasein实际上就是如此,那么我们怎么它能否显现以及什么才叫做显现呢?海德格尔思想的别具一格处就在于他认识到,scheinen也是一种zeigen,能够scheinem也就意味着能够zeigen,我们通过对存在者的现象学还原就可以“还原”到zeigen的机制或结构,从而把握存在者的本性。
因此,phainomenon也就有了两方面的含义:1、作为自己显现自己的“现象”,和2、作为假象的“现象”。后来人们主要是在第二种含义上使用现象概念,逐渐遗忘了这个概念的本义。
现在需要说明的是,现象学所说的显现与我们的通常观念有所不同。通常我们以为,有某种东西显现了,先有东西在,然后才谈得上显现。而在现象学看来,显现背后无他,存在者就在显现之中,或者说,离开了显现就没有存在者的存在。因此,现象学所说的现象,不是与本质相对的现象,没有本质,或者说,现象就是本质。这可以看作是试图超越主客二元式认识论框架的尝试。
所以,就现象学而言,无论存在者显现为什么,它归根结底都是显现,我们就可以通过显现而还原到它自身。
现在,让我们看一看现象学中的另一个概念――logos。
B、logos的概念
在哲学史上,logos这个概念是非常重要的概念,这个希腊语概念由于具有多种含义――理性、道、推理、语言、说话等等,是很难翻译的,所以汉语经常音译为“逻各斯”。
按照海德格尔的考证,logos源于legein(说),这应该有历史的根据。不过海德格尔却用die Rede(言谈)来阐释逻各斯。Reden――redlich(诚实的、可靠的、正派的),可见Rede这一“说”应该有说真话的意思在里边。当然,后期的海德格尔不再用Rede,而是Sage(传说、神话、史诗)。
逻各斯之为Rede,指的是把在言谈中话题所及的东西公开出来,让人来看言谈之所及。所以言谈不是闲谈,它是这样一种“说”,它要以其“说”公开展示出所说的东西。在这里,说不是所说的东西,但说要做的是说出所说的东西。所以言谈也就是显现。实际上,在这种源始的说中,说本身就是显现,在说之外无他,存在者在说中成为存在者,或者说,在存在者被说出来之前,存在者还不存在:存在者是“说出来的”。
因此,现象与逻各斯都是显现:“从显现的东西本身那里、如它从其自身所显现的那样让它被看到”,也就是“面向事情本身”。
现象与逻各斯,一个是“看”,一个是“说”,两者都是显现。
有必要注意的是,当海德格尔在严格意义上使用现象这个概念的时候,说存在者显现,他没有用das Sich-selbst-zeigende(自身显现者),用的是das Sich-an-ihm-selbst-zeigende(就其自身显现的东西)。因为现象学方法要求按存在者显现的样子“看”,但存在者可能显现也可能并不显现而显似,所以存在者不一定自己显现自己,可能显现为别的样子。因此,现象学方法就不只是让存在者显现,还必须通过显似而通达显现。这就是我们在前面所说的,即使是显似也具有显现的机制,因而可以通过显似还原到显现。
总之,现象学所涉及的领域不同于科学研究的领域:科学研究自然,它要求按照自然本来的面目去认识自然,换言之,在科学认识之前,自然就存在在那里,它是客观的,即不依我们的意识为转移的客观存在。这是一种主客二元式的认识论框架。现在,现象学要深入到主客分化之前的源始境域,在那里无分主客,一切都是水乳交融的。因此,现象学的显现是真正源始的显现,在此显现之前之外无他,存在者是在显现中显现出来的、存在出来的。或者说,存在者就是显现。
当然,这种能够显现的存在者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向来所是的存在者――此在。
C、现象学的先行概念
这里是将前述之现象与逻各斯加在一起――现象学,来说明现象学之为现象学。所谓“先行概念”意在说明现象学的意义所在――我们(存在论)为什么需要现象学?
如前所述,现象是源始的“看”,逻各斯是源始的“说”,两者加在一起就是“让人从显现的东西那里、如它从其自身所显现的那样看它”。显然,唯有现象学真正深入到了源始的境域,“存在论只有作为现象学才是可能的”(45)。
然而,历史上的存在论或形而上学不就是要求“显现”存在者的存在吗?它不是要求通达存在者背后的存在吗。倘若如此,存在论不是早就成为现象学了吗?
其实不然。
在传统存在论那里,存在者是存在的显现,不过在此显现的背后总有不显现的东西,那才是真正的存在,所以哲学的目的是超越存在者的显现去通达不显现的存在。而在现象学看来,在存在者显现存在之前存在是不存在的。这并不是说没有存在,否则存在者也不会存在了。而是说存在在且仅仅在显现之中。所以,现象学不像传统形而上学那样企图“透过现象看本质”,那无异于说存在是一个与认识相对的现成所予的“对象”,那样的话,存在就被存在者化了。
1、存在总是存在者的存在,虽然存在者因为存在而存在,但是若没有存在者,也谈不上存在;
2、存在总已显现,存在就在显现之中。没有显现就没有存在,或者说,没有显现就谈不上存在。存在与显现不是两种东西,不存在本质与现象之间的对立。存在就是显现。
3、存在就是显现,存在在存在者的显现之中。这并不是说,只要是显现就一定是存在的本义。因为存在者的显现具有多种样式,有显现也有显似。然而显似其实也是一种显现,只不过不是显现自身罢了。显似不是假相。因为假相与真相相对,如果是假相,那就意味着在假相的背后有真相。即使是显似也是显现。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区别显现与显似?
如果是假相,我们可以找到真相,用真相作为标准来衡量它是不是假相。但是显似不是假相,在它背后不存在什么真相。存在者也在显似之中。我们的做法是,通过现象学方法的还原,从显似还原到显现的机制,以此机制来衡量显似究竟是显似还是显现。
不恰当地比喻:人是自由的,他可以自由地“自由”,也可以自由地“不自由”。而“不自由”也是自由的结果(后来萨特说,人命中注定是自由的,而自由也就是选择。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你选择了不选择)。
当存在者以显似的方式显现时,显现就成了“遮蔽”。“遮蔽状态是‘现象’的对应概念”(45)。
总之,现象学是关于存在者的存在的科学,现象学就是存在论。我们确定了解决问题的恰当的入手处――Dasein,因而现象学便由此而深入到了存在论的基础――基础存在论,它通过Dasein的存在探索存在的意义,从这种探索本身出发:“现象学描述的方法上的意义就是解释”(47),Dasein的现象学就是Hermeneutik(解释学)。海德格尔因此而成了现代哲学解释学的创始人。
为什么?
以后海德格尔将专门解释这个问题。简言之,海德格尔称Dasein与Sein之间的关系为“领会”-“理解”,所谓“解释”就是“领会”或“理解”的展开,因而对Dasein之生存活动的现象学描述也就是“解释”Dasein对Sein的“领会”。
关于解释学在此简单说几句。
解释学历史悠久,最初源自《圣经》的释经学。基督教以《圣经》为绝对权威,但是其内容因历史和抄写、解释的缘故,有许多矛盾的地方,而且不同的教派亦有不同的理解。基督教不能承认《圣经》本身有问题,那么如果有问题,问题就只能出在理解和解释上:不同的人对《圣经》的理解不同,解释也就有了区别。解释学就是为了探讨如何准确地理解经典的学问。
海德格尔的解释学与古典解释学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古典解释学强调“我注六经”,必须按照经典本来的样子理解和解释经典,即强调客观性原则。它将经典看作是独立于解释者之外的客观存在,要求以经典为标准衡量解释者的理解和解释是否恰当,因而这种解释学的目的是非历史性的,即力图超越我们与经典之间的历史距离。海德格尔的解释学有所不同。首先他将解释学的对象扩大了,解释学研究的不仅仅是成文的文本,也包括Dasein的生存活动,实际上他的解释学就是关于Dasein的生存论分析。其次是他颠倒了理解与解释之间的关系:我们一般认为先要解释清楚,然后才能理解,海德格尔则赋予了理解以存在论的意义:理解(领会)源自Dasein与Sein的关系,解释则是理解的展开。因而理解具有源始的先在性,它是解释的“前结构”。Sein通过Dasein而显现,这显现就在Dasein对Sein的领会之中。因此,并不是说Sein有某种预先存在的意义,Dasein对之理解,然后乃有解释,实际上Sein的意义就在Dasein的领会理解之中,Dasein对Sein的理解就是意义的源泉。
以后我们还将专门讨论解释学的问题。
本文选自张志伟:《存在与时间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