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床实验
琼阁星带的每个医学生,每一个,都会在学业和职业生涯中被伦理道德委员会卡上229次临床实验批准,这是个平均数。平均数在这种规模的,上下限差距极大的问题上,往往不能说明什么。忆秋中心医院的贝博士记得,他至少在四千多份伦理道德审查文件上签过名。成名以来他负责的都是大项目,每个项目有上百次审批,而每次审批都绝不可能只审一次。而这次的项目,贝博士有预感,花上20年也不可能通过审查。
伦理道德问题都是政治问题,人体实验又是其中最敏感的几种之一。博士以私人名义约见最高委员会秘书,决定直接向他施压。倒不是医学成就让这位博士积攒了什么政治影响力,只是这个项目本身就让所有人很有压力。
永生。但不是真的永生。银河很大,但文明扩张的限度更大,让人类个体永久存续,小小的已知宇宙实在是容不下。而且,死亡的意义是让更适应这个宇宙的后代替代自己来到世上。一个正处在快速扩张阶段,没有外部威胁的文明,不可能放弃死亡。为了全人类的进步性考虑,所有个体都只能命享真死。但延长个体寿命,又总是受欢迎的,是医学发展的必然方向。当医学发展到某个临界点,个体在自然死亡之前,就会造成与永生相同的效应,即持续占有资源,而对人类进化和发展的伟大事业的贡献不再能够匹配这份资源。当然,可以缓慢地降低个体的生活标准,强行匹配其社会贡献,但那等同于非自愿安乐死,或者更糟,因为受刑者还有亲朋好友,他们如果眼看着你受苦,而不把自己的资源分给你,那显然在伦理道德方面是不忠不孝,不恭不友的。拥有最不保守文化的星球也没有批准这种制度的可能性。
医学发展,当然会受到伦理道德委员会的管控和限制,但这种限制,不可能使得医学不发展,那是更加违背伦理道德的。于是,现在博士就发现自己站在这个临界点上,站在这个不是永生又等同于永生的医学水平的临界点上。跟最高委员会打交道,需要一套更加官方的说辞,贝博士决定把这个概念叫做“社会学永生效应的经济与道德两难困境”,写进下次审查报告里。
最高总秘在忆秋中心饭店大设宴席,又在菜上到一半时换上便衣,拉着博士的袖子从侧门溜走,看到的人都只是一笑而过。博士被总秘径直带到发射中心,上了一艘内饰豪华的游轮型星槎,立刻全速飞到忆秋1号卫星背面才停下。
“您大概已经没空关注官方的政治动态吧,贝博士。”总秘苦笑一声,“紫薇星环和惜安、惋宁、怀雅等各星区首府都派遣特使来进行年度内务访问,几天以后就是象限奥运海选赛和银河标准国庆日‘双喜临门’,到时连地球人都要派使团来。我现在突然以私人名义请假离开,实在太不合时宜了。”
“向您致歉,但这件事的确比那些都更紧急,您已经过目初步评估报告吧。”
“是的,我明白。您倒是不必道歉,我和他们说的是,我身体上有些难言之隐,必须以朋友的身份向您私下做医学咨询,而且大家都知道是您先提出约见我,以您在医学界的地位,恐怕要比我面临更多尴尬。”总秘说完,又自顾自笑了几声。
博士没笑,总秘的小玩笑并没有让话题更轻松些。他注意到的是小玩笑前面的铺垫。地球人也要来,绝不可能是来宴会蹭顿饭,顺便逛逛自然公园。他们一定会刺探到些什么东西才罢休,而药学、义体学和体外培育又不是什么保守森严的军事机密。问题的影响范围又扩大了。
博士觉得没有必要回应总秘另类的寒暄。他直接问:“最高委员会能够批准项目吗?”
总秘闻言却敏感地换上官腔,“我必须向您说明,最高委员会的决策将严格遵循法律规定的民主流程,我个人无法影响全社会的共同意志。”说完他拍拍袖口,又轻跺鞋底。博士看懂了暗示,他和伦理道德委员会拉拉扯扯许多年,早就见过政治监察体系的这些手段。不会只有政府公职设施的会议室有记录设备,而且最高委员会的成员也不会真的有私人假期。看来小玩笑也是有作用的。
“抱歉,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您的私人项目。恕我冒犯,为了医学检查,我必须请您脱掉外套和鞋袜,换上专用服装。”博士大声对着周围的空间说,放大的回音肯定盖过了总秘摘下记录器的细微声响。总秘的座位下面就是一个隔音的夹层,博士相信这位注重细节的政治人物已经准备好一段充满医学设备噪声和模糊人声的录音,大不了再从医书典籍里找个罕见的病名给自己安上。
“好了,博士,感谢您理解。”总秘换成放松些的姿势,“我必须再次申明,我刚才所说的并不是假话,以当代人类的行政管理水平,联合政府也不可能做到掌控每个个体的行为,我们要在这种情况下,通过合法的民主决策,决定每个人的命运。虽然我摘掉了记录器,但联合政府上下对于目前的情况也都有初步的了解。这件事,已经把大家都拖下水了。”
“我明白,我明白。所以我在初步报告中没有提出任何有效意见或可实施的方案,我们此刻必须想出几种看起来可行的方案,但只有其中一种才是真行得通的,同时也是人们一定会投票的。”博士双手一摊,又补充说:“但我个人发现,只要道德伦理委员会存在,似乎就不会有行得通的方案。譬如说,我们立法让所有人都活到一个固定寿命,就强制死亡。这个寿命对所有人都相同,只受经济水平的影响。如果推出这样的法律,您能想到本届政府政治死亡的几种方式?”
“的确是很多种。但我想确认,究竟以什么方式保证所有人都健康生活到固定的年岁,又强制死亡呢?”
“药物、植入体和基因修改。具体来说,是修改心脏和中枢神经系统一些关键组织细胞的基因,产生特定药物的受体,由植入体负责监控身体状态、管理药物的释放。植入体必须是外露的,任何人如果没有植入,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且要与脑干连接,一旦试图去除植入体就会立即死亡。”
“啊,一项暴政的创举。只要掌控这件植入体,就是掌控一个人,或者所有人。地球人会说,自治旗下的民选女帝要变成帝国旗下的真皇帝。不可能有人投票,但出于民主程序正义,我们仍然得提供这项方案的更多细节。请问相关的药物和植入体目前开发到什么阶段,博士?”
“可以说几乎没有进展,必须要做规模不小的人体实验,而实验成功或失败,实验体都会死亡,这种情况,就算去死刑犯监狱里做实验,也不会有人签志愿书的。”
“那模拟呢?紫薇星环上的环日计算机一定能完成任务,它是整个自治象限都为止之自豪的超级工程。您估计需要多少资源?”
“模拟所用的资源可能远超公众的预期。我们开发的不是无痛杀人的毒药,而是要保证每个人健康生活到规定年限的全套基因疗法和植入体。细胞关键代谢过程中存在量子效应已经被确认,但具体是怎么运作的,至今没有完全弄清楚。如果征用本象限所有工业电,以及所有生物学和计算机相关人才资源,也要花上18年之久,才能验证所有初步技术路线的可行性。您能忍受一个月的农业社会生活吗?所有造船厂和星云矿场停工,所有轨道农业站维持最低产量,联合政府的统治能维持哪怕一天吗?”
“博士,关键不在于我或者联合政府能否为项目做到什么,我们恰恰是要向公众阐明其他所有方案有多么荒唐,才能让人们自发地执行唯一可行的那个方案。我只是以一个外行人想当然的视角提出问题。”
“是,的确。那轮到我反问您了,有没有从非医学的想当然的角度提出的方案呢?”
“某种算法,输入一个人的人生轨迹,算出他对资源的消耗和对社会的贡献,以及他还值得多少时间。收集的数据越多,能够量化的标准也越多。”
“看起来还不错,会让人有种依靠个人努力就能延长寿命,提升社会地位的错觉。但一位边缘地区荒芜的三字星球的贫民,这位贫民由于环境影响,还患有残疾或其他顽疾,他很可能被判定为,其一生的贡献还不如出生和治疗疾病所消耗的资源。这种算法不可能是人道的。更何况也不可能收集到真实的数据,您也说了,联合政府没有意愿和能力掌控每一个人的行为。”
“很好,博士。我们再考虑考虑向核心象限寻求援助的选项吧。当自治象限无法自己解决问题时,根据银河标准法,寻求援助甚至是自治象限政府的义务。”总秘以讽刺的语调重读“义务”两个字。
“地球人真的有可能援助我们吗?”
“我们得在外交上,我是说在联合政府的象限行政级别的内部沟通上,进行适当的示弱,并且让渡北方和南方逆时针边境的部分权力,特别是税权。根据最高委员会的一项内部评议,我们实际能接受三十万分之一的总体税率,目前自治旗税只有三亿分之一。这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您需要向公众解释,为什么核心象限的科技水平落后于我们,至少本地公众是这样认为的,而平均寿命显著高于我们;而且是出于一种自然的,即使他们愿意也不可能援助我们的理由。”
“当然是因为土壤啊,没有星球拥有地球那样完整的生物圈,四十亿年的时光在最先进的实验室里也没办法快进。自从沃星毁灭,全人类的轨道农业站都得千里迢迢从家园星系进口土壤,和本地土壤混用才能勉强对付。这不是小学生就该知道的吗?”
“每个人都知道,但他们需要听到学界权威为它盖棺论定,否则他们还会幻想着你们有没有什么藏起来的技术,哪怕是饮鸩止渴的技术也好。媒体会翻遍古往今来的学术论文,宣传一些五百年前已经被证明没有实际作用的技术。农业和生态学方面的专家已经在起草相关的联合声明。重力、水源、自然光照、大气环境和地质活动方面也都会有繁杂冗长的报告以供任何人检阅。顺便提醒您,紫薇自治象限绝对忠于联合政府的名义统治,我们不是进口地球土壤,是通过国内农业市场贸易购买土壤。请务必不要在您的任何书面报告中提到进口这样的词语。但对于核心象限和家园星系,请使用紫薇自治象限的官方称呼,猎户象限和天狼星区,以显示您的身份认同。”
“你们这套我明白。”博士挥挥手,他发现对方已经掌握主动权。“我想听听您准备的那个唯一可行的方案,应该不会是禁止生育吧。”
“当然不可能,我们要消灭的是挤占新生儿资源的长寿人类,不是消灭新生儿。人类的疆土如此狭窄,在银河系内都还有长远的发展潜力,每天都有数以百计受运气眷顾的探险队在新的星球上插旗。银河系哪里都需要新生儿。”
“那还剩什么选择呢?强迫没有到自然寿命的人死亡是不道德的,限制生育是不可能的,难道资源会在人类世界均匀地凭空出现?难道您要告诉我,我们发现了无限能源,而且能零成本地瞬间转移到银河中任何位置?”
“未来,如果生命的种子洒满宇宙,如果人类的发展需求超越客观宇宙,我们确实需要这样的技术,但现在还早着呢。地球时代末期,灭亡边缘的人类比我们如今处境更危险,黄鹤二号冲出家园星系的那一刻,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地球那条古老的环日生产线至今还是已知宇宙最繁荣的地方。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契机,每天发现七八百颗星球的发展速度远远不够。但如今我们缺少的不是飞船或能源,是让那些已经辛勤半辈子,只想享受着医学发展福利,在发达星系度假养老的人不得不为了生存背井离乡,去开拓人类世界边境的一个理由。”
“我们······我们不是在讨论全面战争吧,总秘先生?以我拙见,瓦解联合政府对任何一个象限的发展都不可能是有益的。”
“全面战争?不不,博士,我说过,我今天说的都不是假话,而我刚才说紫薇绝对忠于联合政府。假如象限之间打仗,地球是最轻松的,核心象限能在与银河系所有区域断绝联系的情况下独善其身,而其他象限不仅不敢失去地球,还要抢着保护核心象限的地位。云川也不会加入战争,您应该也看过新闻,那地方所有的人类活动都在地上,却发现真正重要的东西埋在地下。不通过云川和地球,到不了西南、西北各大象限。瑶阁、瑾阁、瑜阁星域本来就快和我们绑在一起了,战争只会加速合并的过程。非人类各族会直接脱离联合政府,离开人类世界。我们要打仗,恐怕找不到任何一个对手。我们得在银河的这半边,在东部、东南、东北自己解决问题。贝博士,您再想想,将目光放长远几光年。”
“总秘先生,我不是政治家,请您直接告诉我最高委员会的决定吧。”
“如您所知,博士,”总秘让舱壁一侧透明,伸手指向银河之外某个方向,“在相当遥远的未来,仙女座星系将与银河系碰撞,合并为一个星系。我们要开展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项星际工程,利用银河系天体之间的引力势能,让银河系在宇宙中转个大弯,与仙女座擦肩而过。很可能我们需要扔些恒星和气体云物质到中心黑洞里,修改银河系的螺旋结构,还要让整个星系稍微收缩一点。数千年以后,由于这些改变,像紫薇这样最靠近中心黑洞的宜居星系将彻底毁灭。这项工程,我相信,能够为本象限的发展提供足够动力。”
“可是那是两千万年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我们······怎么会有任何人去做一项两千万年以后才有用的工程?”
“这是仅有的选择,博士,每个人都会明白这点。前面那些方案,您已经知道,是不会有支持者的。我代表最高委员会向您保证,本次谈话内容不会被记录,您在后人的历史记载上不会与此事有任何联系。委员会希望您能提供一种算法,告诉我们应该给每个人分配怎样的工作岗位和工作环境,以在这项工程中,将自然寿命降低到永生线之下,但在其一生中享受的平均生活水准仍随着工程推进而提高。我们相信您的公正性,因为您和您的家人的命运也将由此决定。”博士几欲开口,被总秘打断,“我们将为您排除万难,伦理道德委员会将解散改组,发展计划委员会将为您提供一切支持。”
博士感到有些眩晕。“这项工程······要持续几万年吧?我怎么可能设计如此远视的项目,为万年以后的人类规划工作内容?”
“博士,这项工程实际上也许连一千年也持续不到,古老的地球上有些建筑工程历时都比它长。我们并不是真的要把银河系怎么样,我们是要让永生者的生命在扩张人类疆土的过程中更充分地燃烧。您只需要考虑我们身处的这个千年,未来还是留待后人自行决定为好。乐观些估计,不出本千年,我们现在谋划的小项目就会被更有意义的事业取代。放轻松些,博士,我们设计的不过是过渡时期临时需要的一台发展引擎,不久就会被历史抛弃,就像蒸汽机到黄鹤二号之间出现的那些化学和电力机械一样。我再次向您保证,所有历史责任都会由本届自治政府承担,希望您能不带顾虑地投入工作之中。就把它当作,对紫薇象限这个大病人的一次临床实验吧。您,还有其他疑问吗?”
自治政府改组没有花太长时间。民选帝这类为了压过地球人一头而产生的滑稽称呼被立即废止,前最高委员会现在分散在东部前线各处,其中有些人已经在储能星球的建设工程中去世。贝博士每天早上都忍不住看看时间表,又阻止自己计算剩下的时间。他为自己选择的工作地点,是中心黑洞空间站,几乎与事件视界脸贴脸,磁力鞋和安全绳根本不能对抗那澎湃的引力,博士植入了全身磁性骨骼,才能顺着空间站内的交通磁场正常行走。在这里工作,很不幸,比其他人的生命要长许多,虽然主观体验上并无区别。这算是博士对自己的惩罚,在这孤独的地方,以快进视角看着人类世界的一切涨落兴衰,对时间的飞逝被迫无动于衷。对博士来说的仅仅2年以后,对人类已知宇宙来说,就将进入银河标准时间的下一个千年。博士关上窗,开始准备今天那份要“喂食”给中心黑洞的气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