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主义不出于儒家考——蔡尚思
就考据方面来说,在求得其真面目;就批判方面来说,是要和他总清算。——蔡尚思

中国学术思想上,历史考据上有一个至今不决的重大问题,这就是“大同说”究竟出于哪一家什么人或和哪一家什么人最有关系的一个问题。
古人如吕祖谦、朱熹、胡寅、李邦直,近人如吴虞、陈独秀、梁漱溟,下至著《中国哲学史》的冯友兰诸先生,认《礼运》里的“大同说”是出于道家,固极不合:就是公羊派的康有为、陈焕章、梁启超,国民党的孙中山和喜谈大同主义的朱谦之,专研中国历史的吕思勉诸先生直认大同说是儒家孔子之言,亦属非是。我以为:先秦诸子最反对大同说者,莫如提倡无知识主义、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的道家,如老子主张“绝仁弃义”、“绝圣弃和”,“不尚贤,不使能”,“小国寡民,……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杨朱主张“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庄子主张如鱼相忘于江湖;晋鲍敬言也主张“古者无君胜于今世”,便是极力反对大同说的铁证。其最和大同说相合者莫如墨家,如《墨子·兼爱中》说:“昔者文王之治西土,若日若月,乍光于四方于西土,不为大国侮小国,不为众庶侮鳏寡,不为暴势夺穑人黍稷狗彘,天屑临文王慈,是以老而无子者有所得终其寿,连独无兄弟者有所杂于生人之间,少失其父母者有所放依而长。……”这和那直到汉初才完成的《礼记·礼运篇》的“大同说”究竞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礼运》的托尧舜和墨子的托文王,都是“托古”,无所谓不同。学者如还不相信,我可再来把它切实比较一下:第一,《礼运》的“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便是墨子的“尚贤尚同”;第二,《礼运》的“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便是《墨子》的“兼相爱、交相利”,“爱利万民”;第三,《礼运》的“老有所终,……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便是《墨子》的“老而无子者有所得终其寿,连独无兄弟者有所杂于生人之间,少失其父母者有所放依而长”;第四,《礼运》的“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便是《墨子》的“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以上便是“大同说”出于《墨子》的铁证。至其所以以墨子之言为孔子之言,乃是由于汉儒的受墨家影响:如孔子的“仁”,一到汉儒如贾谊、扬雄那般人便把它解释做《墨子》的“兼爱”,而说:“兼爱之谓仁。”以“兼爱”为“仁”,正同于以墨子的大同说为孔子的言论一样。俞樾说得最好:“《礼运》曰:‘大道之行也,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此非圣人之言也。孟子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此则圣人之言。是故推私以及公者,圣人也;有私无公,则为杨子之‘为我’;有公无私,则为墨子之‘兼爱’。兼爱,非圣人也;为我,亦非圣人也;然而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是‘为我’犹近于儒也。后之君子,执以公灭私之说,而欲示天下以无私,不知其适为墨氏之徒矣。孟子日:‘……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然则先私后公可知矣。”(《宾萌集·公私说》)王祖畲的《读礼运篇》也确认:大同说“即墨氏兼爱之说”,盖“由汉儒穿凿附会而托于圣人(指孔子)之言者”。而“孟子尤深恶之”,小康说正是“孔子所以接道统也”,而竟“转若有不足之词”,“此必汉儒之敢为大言者窃老佛之绪馀(尚思按:此与佛老无关),为援儒入墨者推波助澜”(详见《王文贞公文集》卷一)。俞王二氏之言,真是正确无比!陈澔以儒家的态度,把大同说中的“子”“老”解作“亲其亲以及人之亲,子其子以及人之子”,必需原意真的如此,然后可认大同说是出于儒家。这是由于儒家平素主张差等爱或推爱,而反对墨家的主张平等爱或兼爱的原故。所可惜的是:陈氏的解释,究竟没有根据。现在如反而以墨家的态度,把它解作“不独亲其亲,而兼爱人之亲;不独子其子,而兼爱人之子”,或“兼爱人之亲,故谓不独亲其亲;兼爱人之子,故谓不独子其子”。试问这有什么不合?他如著《中国哲学史概论》的日本人渡边秀方认大同说和道、儒、墨三家都有关系,也未尽是!
*汉后道家很多,约可分为温和、激烈两派,温和派主张虚政府:激烈派主张无政府。鲍敬言只是其中的一人。详见三十五年八月一日《求真》杂志第一卷第四期拙作《再评李季的老庄封建说一一中国虚无主义史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