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二十三章 风霜较梦轻
鬼魅身影出现在了电车当中，向着摩诺再度逼近。
若只看二人的行进速度，摩诺完全可以将鬼魅身影甩出好几丈远。实际上摩诺原本并不愿意跑的过快，想着放慢步子，与鬼魅身影保持安全距离的同时引发力量共鸣。但刚刚见识了那一幕之后哪敢丝毫松懈，一刻不停的向前飞奔，即使共鸣感渐渐弱下。果不其然，下一刻共鸣感忽而又升腾起来，脑海中一片嗡嗡。鬼魅身影如影随形，摆不脱，甩不掉！
鬼魅身影好似游离在时间的缝隙之外，对摩诺紧追不舍。即使摩诺渐行渐远，鬼魅身影乘着时间的浪潮仍然可以轻而易举的追上他，摩诺就算跑的再快十倍也没用。值得庆幸的是这种能力似乎有着某种限制，摩诺就算甩不掉鬼魅身影，但短时间内仍然能够拉开一小截距离，保证不会被鬼魅身影咬住尾巴。不然的话，鬼魅身影完全可以将他卷入时间的洪流倒退回去，摩诺就是长了翅膀也插翅难飞。
……
“轰隆隆隆隆隆隆！！”
摩诺解开了两节电车链接处的挂钩。失去了拉力，摩诺所在的那一节车厢在重力的牵引之下沿着轨道飞速向下滑去。鬼魅身影则站在另一节电车之上伫立不动，目送着摩诺逐渐远去，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摩诺立于电车尾部，同样冷漠的回望着鬼魅身影，看着他从视野中渐渐缩小，直到消失在漫天的雨滴中。
这一次，鬼魅身影并没有追上来。
两侧的景物飞快的向前退去，摩诺缓缓坐了下来，学着小六曾经的动作，抱住双腿，下颔轻轻放在膝盖之上，盯着面前飞窜的铁轨，思绪万千。
灵魂深处的躁动过了许久才平息了下去。但是这一次，摩诺却并没有试图去抓住那一只灵活的飞鸟。
他的心中，似乎有一片阴影渐渐弥散。摩诺试着不去想它，努力把思绪转向别处。但那个想法就如同指南针一般顽固，即使摩诺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可精神一旦松懈，那个想法又不可避免的转了回来。
“……为什么？”
许久之后，摩诺无声的问道。
当然是在问他自己。
为什么，他和神明一样，都能够以电视机作为媒介进行穿梭？
为什么，神明会对他重视的小六那么在意？
又是为什么，当他接近神明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引发共鸣？
摩诺又想起了，他初次见到鬼魅身影之时，那莫名的熟悉感觉。他会接二连三的进入电视机，打开暗门，都是因为暗门之后的东西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指引着他去把暗门打开。
所有的这些，都不得不让他往最坏的可能那边想。到目前为止的这些经历，隐隐给他一种近乎恐怖的轮回重现之感。
电车仍然在轨道上飞驰着，铁轨快成了一道道模糊的残影，仿佛时光如水一般流逝，但并没有什么“逝者如斯”。摩诺知道鬼魅身影为什么没有追上来，因为电车跑的再快也没用。跑不过神明自天空投射而下的遮天蔽日的巨影，也跑不过冥冥中注定的命运。
摩诺感觉神明真正的影子仍然躲藏在黑暗当中，用那双魔鬼般狡诈的瞳孔俯视着自己拼尽全力挣扎的小小身影，发出森然的嘲笑。
他别无选择。他只能抓住那一个机会，抓住能够对抗神明的权与力，就像是溺水之人竭力攥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车仍然在呼啸着疾驰，两侧的景物仿佛变成了千百倍速闪烁的胶片，摩诺骤然清醒过来，这辆电车是没有能源的！它唯一的动力就是重力，在斜坡上被重力拉扯着向下滑行，可现在过去多久了，为什么电车仍然没有停止下来？？
摩诺刚刚想到这一节，整个世界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两侧的景物由飞驰忽然间静止，就像定格的照片。身后的电车一声爆响穿云裂石，电车头瞬间瘪成了一堆废铁。而摩诺本身却没有被暂停下来，惯性带着他狠狠的撞向了电车尾部。摩诺什么都没感觉到，只是眼前一黑——巨大的痛楚使他昏迷了过去。
许久之后。
摩诺睁开了眼睛，视野一片模糊。灯光穿过雨幕，在他的眼中洒下一片漂亮的光晕。渐渐的，视野逐渐清晰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全身上下传来的剧痛，像是被撕裂了灵魂。
他艰难的站起身来，疼痛几乎要摧毁他的神智。余光看见了地面上了一股白烟，摩诺缓缓的低下头去，看见了那白烟的来源。
遥控器，已然损坏。
沉默片刻，摩诺心中陡然涌起一股悲伤，如汹涌的海潮般将他淹没，甚至连痛苦都被掩盖了。
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仅仅只是一个遥控器而已。但摩诺只是呆呆的看着渺渺白烟从断裂的遥控器中升腾，随后消散在空气中。
这一次，遥控器损毁，白烟像是阳光下的灵魂如水般蒸发。上一次，手电筒曜日的灯泡损毁，像是永远的闭上了眼眸，再也发不出光亮。那么，下一次，晗辉剑会不会被猝然折断，像脆弱的树枝？会不会被遗弃在角落里慢慢腐朽，只能无助的啜泣？
或者，下一次被折断的，就是他自己了吧。
疼痛一点点从全身各处聚焦，渐渐超过了可以承受的极限，原本几乎割裂魂魄的剧痛渐渐淡了下来，最后消失。摩诺感到自己的身体轻盈如飞鸟，像是灵魂正在溢出。一阵微风拂过，摩诺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时，周围竟然不是废弃的电车，破旧的铁轨，昏暗的灯光和阴森的房屋。而是一派阳光明媚，温柔恬静的梦幻之景。脚下是软软的青草地，身旁是葱翠的树林，给人一种及其不真实的感觉。摩诺的神情仍然恍惚，世界在他眼中只是一片晕染的色彩。
还有面前那一道金黄色的身影。
“摩诺，快来救救小六啊。”
耳畔似乎听到了轻柔的声音，像天使在为谁祈祷。
摩诺努力的睁大眼睛，但仍然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身体仍然轻如鸿毛，仿佛一阵风吹来便会打着旋儿飘上天空。
对不起。
摩诺也许有什么东西在心底从未放下过。早在学校里，当小六被抓走的时候，他就会竭力避开长颈老师的追杀，将挡在他面前的陶瓷小人一个个斩掉，只为将小六救下。在医院当中，面对着鬼手和木偶，他也会用出晗辉和曜日将他们制服，只为和小六汇合。小六再次被神明夺走之后，他不远万里，绞尽脑汁与无面人周旋，险些粉身碎骨，也要来拯救她于水火。哪怕神明掌握着时间的神谕，他也会与虎谋皮，将自己置于其身边，只为掌控能与神明对抗的力量，只为那个一起逃出的誓言。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太累了，但他不能放下，小六还在等着他。他如果放下了，小六就真的寻不了，等不到了。
但是现在他可以放下了——因为他就要死了。
“小六……”摩诺轻声说道：“带我走吧。”
他轻盈地跃起落下，朝着那一抹明亮的金黄色追去。
小六的身影就在面前，似乎正在指引着他去向什么地方。他追逐着她的背影，像一无所有的小女孩引燃了全部的火柴，只为保留住最后那一点温暖和光亮。因为摩诺知道，他即将去到的那个地方，将会是无穷无尽的寒冷和黑暗，再也见不到黎明。
追过了很远的距离，摩诺仍然没有追上小六。那一抹金黄色如同咫尺天涯一般，看似探手可触，实则遥不可及。忽然之间，小六的身影如同浮在咖啡上的一团奶沫散开来，融化在了空气中。摩诺停下了脚步，面前，是一道辉煌的天梯，仿佛通向云端的彼岸。
这就是他最后的归宿吗？
“小六。”
摩诺低低的呼唤了一声，缓缓伸手抓住了天梯，向上爬去，就像坠下深渊的人，即使被黑暗吞噬，也要把手伸向最后一缕光明。
摩诺破开了云层。
他的动作很轻缓，顺着天梯爬到了顶端，头顶的云层似乎有些许分量，但并不沉重。顶开了云层，摩诺便站在了一片由连绵不绝的云朵构成的道路之中。环顾四周，仙庭宫阙一派辉煌之景。道路的尽头是一株参天的巨树，像天使庇佑着众生。
小六就站在他的面前，真真切切。不同于之前只是一抹金黄色的影子，这一次摩诺看的很清楚。
默然片刻，摩诺上前一步，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小六。他的动作那么轻柔，像是拥抱一个易碎的梦，连稍稍用力都不敢，害怕她会碎在怀中。
“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天堂。但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就像小女孩划亮火柴之后看见的幻影。”摩诺轻声问道，“我就要永远离开你了，对吗？”
没有回应。
摩诺的心最后一次在痛苦中撕裂，他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小六……让我最后再拥抱你一次吧。”
他将头伏在小六的肩上，眼泪无声的落下。
蓦然间，小六有了动作——她同样张开了双臂，将摩诺拥入了怀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风停止了流动，云朵停止了变幻，耳畔的沙沙声消失，世界都变得一片寂静，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两个相拥的小小身影。
“不要死啊，摩诺。”耳畔浮起柔软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