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的梦-063
安迪从梦中醒了过来,夕阳照在他的脸上,那股微弱的暖意似乎是太阳对他做的最后挽留。
他看着这如血的残阳,不禁出了神,他突然想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夕阳了,瞬间感受到了一丝悲戚。
“爸,饭已经做好了,进来吃吧。”儿媳推开阳台的门,小心翼翼地说道。
安迪点了点头,然后掀开腿上的毛毯从木椅上站了起来,往屋内走去。
客厅的桌子上摆了一大桌子菜,家里的四个人根本没办法吃完。明天是安迪六十岁的生日,但毕竟明天晚上没办法庆祝了,所以提前到了今天。安迪刚一走过去坐下,儿子立刻将酒斟满。看这琥珀色的液体,安迪心算了下自己好像六年没有喝过酒了,都是因为自己的心脏病,但现在也没必要顾虑这些了。
他先是用嘴抿了一口,麦芽糖的甜味和酒精的辛辣瞬间在口腔中绽放,随即他立刻喝了一小口,温凉的液体入口,很快让他感觉身子热了不少。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
这时他想道,如果不是因为政府六十岁就要安乐死的规定,自己大概还能再活一二十年吧。
他看着满桌子的菜感慨道:“以前年轻的时候,我的食欲很好,但那时没钱,很多东西想吃但没机会;但如今有条件了,但身体已经没什么食欲了……”
儿子刚想说些什么,但他摆了摆手,说道:“你们吃吧,我看你们吃就行,我不饿。”
儿子和儿媳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无言地用勺子将精美的饭菜盛到自己面前的盘子中,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咀嚼然后下咽。
安迪看着看着,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活着的遗像在看着他们一样,顿时感觉有一丝滑稽,嘴角冲动了下,但还是没有笑出来。
那一晚,安迪喝了许多,但并没有醉。明天是极为重要的日子,他希望自己能够清醒地去面对,而不是像一个懦夫一样,被人家抬着去医院。如果安迪的父亲还活着的话,大概会这样严厉地呵斥他吧,对,如果是那个严厉甚至有些无情的父亲的话,他应该是会这样骂他的。尽管安迪从小讨厌着自己的父亲,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行为举止在无形中被刻上了父亲的烙印,他已经无法改变,甚至在后来教育自己的儿子的时候,有些做法都有些像曾经父亲对自己所做的那样。
那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七八岁,骑着小马在草原上驰骋,用手里的剑砍杀海盗。那是他小时候经常做的梦。
人生就这样结束了嘛?
他不确定,但他知道答案。
他感觉明明行动还非常敏捷,完全没有老年人的迟暮,他感觉自己还可以去教书,还可以去旅游,还可以去做很多很多事。
他从很早之前就试着让自己学会面对死亡,尽管从理性上能够清晰地直面死亡,但随着年岁渐长,这种理性也逐渐输给动物的求生欲。他会毫无缘由地去哭,又会盯着一株成长的树叶看一下午。走向死亡的过程让人逐渐意识到自己对于整个宇宙来说有多么渺小,有多么微不足道。这种怀疑逐渐让自己感叹所做的一切是多么无意义,进而否定之前的所有。这样的质疑总会有发生,一开始自己还能进行反驳,但最终可能还是忘记如何反驳,然后接收了这样的结果。
这一天的早上,早餐是煎蛋和烤肠。
他感觉这一餐美味无比,比自己吃过的任何一餐都要美味。
他拒绝了家里人陪往的提议,他已经陪伴他们足够长时间了。在人生的尽头,安迪想把最后的时刻留给自己。
他跟家里的所有人一一道别,然后自己独自走出了门口。
他走下不知道走下过多少次的短坡,秋天的枫叶从树上吹落,在地上到处都是,风一吹,就又都飞到了天上。
他走过公园,这里的滑梯和沙池都与小时候常去的公园类似,他走进公园,坐到了秋千上。他想尽力去想一些事情,在这个最后的时刻,他觉得应该思考些什么。但最后只是感觉许多思绪结在心头,太过紊乱,以至于尽力去想的时候,脑袋里只是空空的。
两个八九岁的小孩嬉笑着跑了过来,一男一女。
小女孩跳到了旁边的秋千上,小男孩跑到后面,笑着用力地推着秋千,女孩越荡越高,笑得也越来越开心。
但不料,秋千的速度越来越快,小男孩的眼睛没有跟上,秋千打到了他的脸上。他仰面倒在了地上,嘴巴抽搐着。
过了一两秒的寂静后,他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小女孩这时也从秋千下来了,她跑到男孩旁边,关切地看着他。
两人的妈妈们闻讯也迅速跑了过来。男孩的母亲跪在地上,扒开小男孩的手,仔细的检查伤势。小女孩的母亲则是将手放在了女孩的肩上,似乎是在安慰她。
安迪站起身,离开了公园。
前往地铁站的路上有一个极长的上坡,他每几十米就要停下来歇息一下,让他非常头疼。
当他终于走上这个长坡的时候,他一度甚至为自己不用再走段路而释怀了一下。
地铁站的门口有一个报亭,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买报了,报纸都被花花绿绿的杂志挤到了角落上。他还记得自己以前上班的时候,总是会习惯性地买上一份在路上看。他下意识地摸口袋,却突然想起来,自己除了坐地铁的钱外一分钱都没多带,这主要是因为安乐死机构可能会克扣逝者的财产,这样的事情他听邻里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但是一分钱都不多带也太过了。安迪一边苦笑着,一边检讨着自己考虑事情不周到。不过,也没听人说过该怎样做,毕竟,经历过的都已经死掉了。
不过,反正自己也并不是那么想看报,但就在这时,他摸到了口袋上中的破洞。这个洞是什么时候破的呢,他完全想不出来。
他将手伸进那个洞中,摸索了一番,过了会儿,他居然真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摸出来一看,正好是枚半便士的硬币。
他买了报,买了车票,等地铁来到后,上了车。
报纸上的内容果然没啥好看的,除了编造的新闻就是各种各样的广告,要么就是不认识的影视明显的花边绯闻和猎奇的伦理故事。他看了十分钟,就将报纸扔到一旁。
由于安乐死机构在郊区,离城中很远,他需要坐很长时间的车。
但不可思议的是,他一点儿都不困,当列车来到地面上的时候,他便只是盯着外面的景色在看。
列车在一个小站停靠的时候,一个少年飞快地从车门上冲了上来,后面跟着跑的两个大人慢了一步,被挡在了外面,其中一个是警察打扮。男孩隔着窗户朝外面生气的大人吐着舌头做着鬼脸。而那两个成年人也对男孩骂骂咧咧的,即便列车开动了,也跟着小跑了一段继续骂。
当列车开远了,那两个人的身影已经看不到的时候,男孩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两条腿摊开,两只手也搭在了旁边的座位上,一个人占了三个人的位置。他留着金发的飞机头,耳朵上扎着数跟铁钉,已是深秋,却还只是穿着敞开的衬衫,脖子上打着黑色的领带,手臂上则纹着各种各样的纹身。骷髅、十字架、狼头、莲花、东方的汉字。
车厢上的人默不作声地躲到其他的车厢,男孩似乎看到这一点也很满意,轻蔑的笑了下,从口袋中拿出一个鳄鱼皮钱包,高高地抛起然后接住。他将里面的大钞拿出来后,便将钱包丢到一旁。而在这时,他的眼神与安迪对上了。
“你看什么?看!。”
如果是往日的话,安迪或许已经加入刚才灰溜溜逃走的人中了,或许这就是命运使然吧。
安迪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你再看,小心我揍你!”这似乎进一步惹怒了这个不良少年,他进一步威胁道。
但安迪纹丝未动。
不良的表情僵住了,他默默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安迪的面前,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弹簧刀,打开,架在了安迪的脖子上。
“你不怕死吗?老先生。”
“我明天就六十岁了,怎么可能会怕死呢?”
不良轻蔑地笑了下,嘲笑地说到:“原来是半只脚踏进坟墓的人啊,怪不得!”
“那你呢?”
“我?我怎么了?”
“你也很痛苦。”
“痛苦?”
“你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但感觉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不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恶狠狠地盯着老头子,说:“老头,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我这个人最烦有人跟我说教,你们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却装作什么都懂的样子。”
安迪用手用力地攥住了刀,血流从指缝中流出,顺着手腕淌下,如果这个人这时候抽刀的话,这几根手指大概都会被切下来吧。
“老头,你!”
安迪轻声地说道:“我没有要你改变,只是想你不要后悔。做自己想做的,不要被周围的人影响,你的时间有限,不要将时间浪费在随波逐流上。”
不良的眼神一凶,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一拳打到了安迪的肚子上。巨大的疼痛让安迪下意识地松开了握住短刀的手,两只手捂住肚子,倒在了地上。年轻人又踢了他几脚后,列车到站了,他临下车的时候还不忘朝安迪的身上吐了口唾沫。
不良下手很重,过了许久,安迪才缓过劲来,迟缓地坐到了椅子上,他自言自语地说到:“我还真是多事……”
列车到达终点站后,安迪拖着沉重的身体走了下来,然后按照地图一步步走向安乐死机构。
当他走到的时候,发现门口围了一大帮人,有警察,有记者,还有许多围观群众。安迪跟周围的人打听了一下,才得知是一伙恐怖分子预谋炸毁安乐死机构,但没想到行动败露,罪犯现已悉数被抓获,但炸弹还没有排查干净。
“那还要多久才能排查干净呢?”
“大概一周吧。”
“那期间预定要死的人呢?”
“再等一周呗,哪有人嫌命长的。”
是吗?又能多活一周了吗。
安迪在路牙石上坐下,将身子靠在路灯上。
虽然又要在死亡的恐惧下度过一周,但又能多做一些事情了吧。但话虽如此,自己该做的事情之前筹备死亡的时候也都完成了,又还有什么能做呢?但总该能想出来一些事吧?比如荡秋千?比如看报纸?比如坐在列车上去旅行……
想着想着,安迪感觉自己的眼皮非常地沉重,他便慢慢闭上了双眼,睡了过去。
两个小时后,有人注意到了他,摇了摇他的身子,发现没有反应,原来他已经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