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西西弗神话》摘抄(二)
1.起床,电车,四小时待在办公室里,或者在工厂里,吃饭,然后再是电车,四小时的工作,吃饭,睡觉,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和周六,都是同样的节奏,大多数的时间里,这条路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有一天,突然间就问了个“为什么”,于是,在这份惊讶所掩饰的厌倦中,一切开始了。“开始”,这非常重要。机械生活的必然结果就是厌倦,但是它也开启了意识。它惊醒了意识,然后再继续下去。继续下去,要么是无意识地回到链条上,要么是大彻大悟。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大彻大悟的尽头,结果到来:自杀或者自愈。厌倦本身含有某种揪心的东西,但厌倦的情绪是好的。因为,一切都开始于意识,如果不是经过意识,没有什么是有价值的。
2.在任何一种美的深处,都有某种非人的东西存在,而那些山峦,天际温柔的弧线,那树影,就在某一刻,这一切失去了我们曾经赋予它们的虚幻的意义,从此之后它们比失去的天堂还要遥不可及。于是,世界最原初的敌意穿越几千年的岁月,朝着我们扑面而来。在这一刻,我们不再理解这个世界,因为多少个世纪以来,我们只是用我们事先贴合的图案和形象来理解它们,但从此之后我们不再有力量去使用这种方法。世界重新变回原来的面貌,我们不再能够有所把握。这些为习惯所遮蔽的布景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它们远离了我们。就像有些时候,我们突然发现自己熟悉的女人的面孔突然变得陌生,而这是我们几个月或者几年前爱过的人啊。
3.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有经历过且进入意识里的一切,才是人真正体验过的。
4.正因为这些矛盾本身的简单性,所以它们是无法克服的。
5.对于人来说,理解这个世界,就是将之简化为人的世界,盖上他自己的印记。
6.如果思想能够在千变万化的影像中寻得永恒的现象和关系,能够将之或者将自身概括为一个唯一的原则,那幸福就不是问题了。这种对统一的怀念,对绝对的向往,解释了人类悲剧最为关键的进程。
7.故作无知让我们能够怀着某些想法活下去,而倘若真正体会到其中滋味,恐怕整个生活都会因此而遭到颠覆。
8.我的这颗心,我能够感受到,能够判定它的存在。而这个世界,我能够触摸到,也能够判定它的存在。这就是我所掌握的科学所能抵达的一切了,剩下的一切都是构建。
9.在我对自己存在的确认与我试图描述的这份确信的内容间,存在着一条永远无法填补的鸿沟。从此之后,我永远都将是自己的陌路人。无论是在心理意义上还是在逻辑意义上,真相众多,但同时真相也并不存在。
10.即使我能通过科学捕捉到种种现象,并将之一一列举出来,我也并不能够就因此理解了这个世界。即便一一摸遍了这个世界的起伏,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也并不因此而多一分。于是你们让我在描述和假设之间做出选择,要么是确切的描述,但我从中学不到任何知识,要么是能够教会我一些什么的假设,但一点也不确切。
11.我们能说的,也就是世界本身是非理性的。但是荒诞之处在于,这份非理性遭遇了人在内心深处强烈呼唤着的想要清楚地认识这一切的欲望。
12.人类永远在这相互矛盾的激情中撕扯,一头是对统一的向往,另一头则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可能会身陷怎样的藩篱。
13.他拒绝安慰、道德以及所有可供心灵暂且得到安宁的原则。对于他心里感到的这根刺,他想着的不是努力去平息它所带来的痛苦。相反,他唤醒了痛苦,带着十字架上受难者那种绝望的快乐和满足,一点点地,用清醒、拒绝、喜剧性缔造出了一系列魔鬼。
14.思考是重新学会看,重新变得专注,对意识进行引导。
15.我希望的是,要么一切都能够给我解释清楚,要么就什么都不要解释。而在心灵的喊叫前,理性显得如此无力。应这一要求醒来的精神,找到的只是矛盾和非理性。
16.荒诞就诞生于此:人类的呼唤与世界非理性的沉默之间的对峙。我们应该紧紧抓住它,因为生命的所有结果可能都由此而来。非理性、人类的怀念之情以及从两者之间生出的荒诞,这就是这出戏的三个人物,这出戏必然和存在可能具有的全部逻辑一起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