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井
黑井
零
他于是将刀插入男人的脖颈,男人面色复杂,拼命捂住刀锋没入伤口的连接处,徒劳地制止喷涌而出的鲜血,然而很快便倒在地上,双眼茫然而空洞地望着前方,魂归天国。如果这世道还有天国的话。
浑身遍布着打斗留下来的伤痕的他瘫坐在地还没来得及歇口气,眼珠忽然惊恐地瞪大,看到男人尸体的下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空洞,尸体顺势掉了下去,黑洞旋即消失。若不是周围血迹尚存和伤口隐隐作痛,少年便要怀疑今夜的行动从未发生过。
“‘黑井’是真的,果然是真的……”他低沉地兴奋嘟囔着,随后一路小跑离开了回归平静的这片土地,在荒凉戈壁之上的破败建筑群中踱着步子,回到了自己的破败居所。小院中,房间里,床板上,躺着的老人已了无声息。他将老人的尸体背出,简单埋葬了老人——本来应该至少放束鲜花或是立下石碑的,但他在这末世中已经一无所有。
“爹,你若在天有灵,就护佑我能走出末世吧。”
他刚抬起头,土墙后跑出一直通体雪白人畜无害的小狗。正当他奇异于这狗竟和书上描述的核战争前世界的犬类别无二致时,小狗的眼睛变成血红,张开血盆大口迅速扑咬而来,少年闪身躲过的同时已用短刀割开了它的脖颈。“看来本就不能奢求现在还有什么正常生物的。唉,这个世界啊……”
他身处于地球核战争之后的核冬天时代,国家已经不复存在,地表仅存着的稀疏寒温带地区由新建立的帮派组织管辖,他身处于“希望之种”的统治之下。死去的老人是他的养父,在废墟中捡到他后将他取名为“存光”。老人本是“希望之种”的工程师,年纪大了后便远离了组织核心,最终被抛弃。被存光杀死的男人是组织的一大头目,几天前由于“看那老头不顺眼”重重踢了一脚老人,老人最终在床板上悄然离世。“希望之种”势力强大,存光于是只能收拾好行囊,迅速离开这一带的城市,前往其他的从没有人亲眼见过只存在人们幻想中的“其他人类聚居地”。
他最后环顾一周他留恋的小院,打开了门。
然而,刚打开门,迎面便团团围着几个身穿组织制服的大汉。为首一人脸上带着狰狞的刀疤,用难以置信的熟练手法将存光还未抽出的短刀轻易拿下,不待他说出一个字,之后便是当头一棒。
“存光,果然是你。”……
存光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个巨大的建筑内。失去了全部武器的他只能怔怔地看着一旁站立着的那个人——他是“希望之种”的首领,脸上挂着干净的微笑。存光发现自己无法提起半点反抗意志。
“你身手很不错。”首领说,而存光没有说话。
“工程师的事我知道了,我之前还算和他有些交情,所以你把那个男人杀了的事情在意料之中,我也不会惩罚你什么。但是你应该也知道——我没有杀你,因为有些事情需要你去做。”
“黑井?”存光脱口而出,迅速地连他自己都诧异不已。
首领露出了冰水般的笑容。“果然是你。是的,就如你曾甚至亲身体会的那样,尽管绝大多数人未曾见过,‘黑井’传说是真实存在的。没有人知道‘黑井’的由来和出现规律,它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并将一个人吞噬入黑暗之中,也同样没有人能离开黑井——除了一个人。那个人后来出现在了众人面前,手中还扛了一包宝贵的农作物种子。当人们询问他时,他说他只能看到无垠的黑色,然后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就走出来了,而那包种子后来吸引了无数向往希望的人,甚至有人认为那便是通往其他地方的通道。所以……”
“所以你要我去调查黑井,然后进入到其中获得东西是吗?”存光似乎听出了首领话语中的隐含意思,但他不愿多问。
首领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选我?”存光随口问道。
“我知道你身手好,也很聪明——我很了解你。至于剩下的,你自己会知道的。”
存光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我答应。”
于是组织中新增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表面上似乎只是个不起眼的人物,却总是在夜晚不知为何消失无踪,直至黎明才再度现身。人们知道那便是他“寻找黑井”的关乎一切的工作,但其实存光的每个夜晚只是在无言地凝视阴沉的夜空。他依旧对黑井一无所知,他只能等待,并且相信它一定会出现。
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黑井出现在了一个帮派汉子的脚下——说来有趣,正是那天的“刀疤脸。”刀疤脸像是知道自己的命运,凄厉地喊叫着,却没能从黑色之中移出半步。反而是一旁的存光在众人们的惊叫声中,得意而自信地大笑着,留下一句:
“告诉首领,我要走了!”
存光纵身一跃。
一
存光纵身一跃。
他眼见着,身固的黑暗不断断延伸。他在向黑暗跌落——不,也许是黑暗在向他跌落,彼此都将在彼此的身上次我起一朵水花。或者更可能,谁都没在跌落。
存光这样想着便发觉脚下早已踩在坚实的士地上,而他在仰望广阔的天穹——天空是黑色的,深邃得令人不安。以前的天空是这样的吗?他忘了,但世道肯定是这么黑的。看着这样面无表情的天空,少年似是在望着微小而深邃的黑井口,却又像在坐井观天。
原来这便是“黑井”。
“种子……”存光自语,低下头寻找,却发现四野矗立的的不过是他熟悉至极的核冬天
的残垣断壁。看来有关那个前辈的情报根本是错的。不过还有一条:“一直走下去。”
是的,一直走下去。走下去就会有其他人类聚居点,就会有希望,一定是这样的。
存光漫不经心地地挪着步子。
所以他没能及时反应出那窸窸窣窣的响声是极快奔跑来的脚歩。当他下意识地去摸那把已不存在的短刀时,攻击便已破空而至。
匕首划破了面颊,在绮丽绽放的血花下形成了鲜艳的刀疤,
进而拳脚便已接踵攻来。存光从那之中又感到了讨厌的熟悉感。于是当他被打倒在地时,他古里古怪地扯着刀疤问:
“你怎么没死?”
那男人怔住,轻蔑笑了:“若不然还能是被你杀了不成?”话和不停下的用绳子捆住存光的双手一样利索。但少年看着那根脖颈,它不应该样完整无损,应该一边喷着鲜血,一像被折断的玉米一样弯曲——尽管他没见过玉米。
要么是我疯了。他想。要么是因为……
“黑井。哈,原来……但是,不应该是这样,的吧?不应该吧,不应该……嘿嘿哈哈哈哈哈……”
诧异的男人这次真的停了下来,惊奇问道:“你知道黑井?”
“哈哈哈哈……原来,只有,只有……哈哈哈哈……”
存光弯了腰,趴伏在地上。男人就那么看着他,直到存光慢慢地把身子抬起来。
存光或许想说什么,但最后只嗯了一声
男人上了兴趣。”有意思。怪不得首领特意要找你。听着小子,我捆你是为了……”
“为了把我带到组织首领面前笑眯眯地让我加入组织,任务估计是帮他找黑井之类的东西……”
“你知道的真是不少。”
经验之谈罢了。存光想。”对了,现在帮里都有些什么人物?”
“头领吗?有首领,我,一个没用的老工程师……”
“名字呢?对了,我叫……”
“还需要知道名字?”男人大笑。“这个世界上谁需要记得你的名字?你就叫刀疤脸吧干脆,好认好记的很,不然容易和首领的脸搞混了。”
然而刀疤脸望着黑井似的天空,呼吸着和几年后一样呛人的空气,什么也没说。
他诡异地笑起来。鲜艳的刀疤扭曲着抽动,绽出朵朵绚丽的血花。
二
刀疤脸慢腾腾地拖曳着脚步,从希望之种那高大却破旧的府邸中走出来,晃悠着坐在了大门口的台阶上。四周一片漆黑——他抬起头,发现路灯坏了。
按理来说这种环境下电力设备早该是不能用的了,而这当然得益于那个老工程师。刀疤脸很喜欢坐在这里看天空,也顺带着连这个路灯一块喜欢——他管它叫“存光”,一个听起来耳熟但已经忘记了是谁的名字。所以发现它如今存不了光了后,他想叫老人来修一下,但马上又想起来那老头已经死了。
弄死了老头的那个男人——据说只用了一脚,蜷缩在台阶的另一侧。作为除了首领外人类中唯二喜欢没事看天的人之一,刀疤脸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恨他,一向跟这个人之二聊得很多。但今天似乎并不是交谈的场合,他早就听说男人和老工程师其实有交情。
“今天的天……还是黑的。”刀疤脸没话找话。“黑的像井窟窿。”
“废话。”男人嘟囔。“大晚上的哪里不黑呢?当然白天也是一样。”
“想必黑井不黑吧?看来你还是没找到它。”刀疤脸想活跃下气氛,打趣道。
“你不也一样?”“确实。”两个沉闷的声音同时响起来,跌向天空的黑暗,化成了沉默。
刀疤脸看时机差不多了,小心翼翼问道:“那个……老工程师,你为啥要踢死他?”
男人有些烦。“早说了嘛,看他不顺眼而已。”
“我怎么听说你们以前……”
“哦,那就是蓄谋已久的看不顺眼。”
“总得有个原因吧?”
男人又静了半晌,说:“他之前跟我说,黑井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外头的人早就死完了。你也知道,这种东西我一向看得比什么都重……”
“那倒是。”刀疤脸看似漫不经心地又抛出一个问题:“你啊,为什么偏偏对这些东西执念这么大?”
男人盯着他看,又叹了口气。“首领早说过了——有个家伙进过黑井,带出了一袋种子,我觉得那里面可不能只有这么一点东西。”
“首领那为了拉人的故事你也信?”
“管他真的假的……其实吧,我爹娘死的早,都是饿死的,我被另一个人从小养到大——你多半体会不到当人养子的感觉,我总想着要是有种子,就能有吃的,就算是有了希望吧……”
“真没别的了?我听说找东西时有一种心理,见过一次后比没见过的渴望要强烈的多——我猜,那传说里的东西,你难不成见过?”
男人这次楞了很长时间。
“见过,而且确实仅仅只是一次。那东西……大得跟天一样,又像是在上方,又像是在身下,黑得可怕,一直能延伸到我们从来没去过的远方。我那时候就在想,就算我死了,尸体要能埋进黑井,也就瞑目了——话又说回来,你见过没?”
刀疤脸听了刚才的话,正望着黑色的深远天空心中惊骇,怔怔无言,好不容易才下意识摇头否认。男人轻轻笑了笑,站起身来。
“该走了。明天有任务,又是招呼新人进组织——跟你当年一样。据说就是老工程师的养子。这老家伙还真是……”
“他叫存光?”刀疤脸的声音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我说过,名字没人会记得。”男人又笑了,这次他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刀疤脸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想,也许只能下次再和男人描述一下他其实见过的黑井模样了。
……
刀疤脸此刻在脑海里的回忆其实并不止这些,不过都是有关于那个男人的。
他还记得他们之间应该延续下去的所谓的仇恨,但现在的刀疤脸,只是刀疤脸自己。
此刻,他和几个汉子静静站在老工程师破旧的小屋门前。一旁的正是那老人的坟墓,却并没有那个男人应得的。
“存光。”刀疤脸默默念叨。干脆当做给那个傻子报仇,仅此而已,他想。
门开了。刀疤脸毫无悬念地抽走了存光的短刀,在他还未反应之前就摁住了他。刀疤脸诡异地笑了,抽动着刀疤,随后便是给予存光的当头一棒。
“存光,果然是你。”
……
“你给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存光冷冷的声音把刀疤脸从回忆里唤醒。“莫非你是想让我和你一样,蠢到和把自己打昏拐进组织里的家伙结下交情?”
“不是。”每当他看着存光那张脸,总会有异样的感觉。“那个……我跟你坦白说了吧,黑井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把他当做目标的人只会陷入一个死循环一无所有。算我求你,只有你放弃这些东西,才能……别在找它了……”
“打住。”存光轻蔑笑了。“你看来也知道了,我现在根本不是为了首领的任务在找那个东西。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意志。不再理会你这种莫名其妙的胆小无能之辈,找到它,不管是种子还是什么,一定能终结这个末世,一定。”
存光的声音猛地停滞了。呼应着他的意志,不知是想天空一样宏大还是井口一样狭隘的黑井出现在刀疤脸的身下,包裹住了一切的一切。存光的面容满是光彩,兴奋地大笑起来,最后留下了一句话:
“告诉首领,我要走了!”
他纵身一跃。
刀疤脸恐惧至极,发出了凄厉的喊叫。但他其实是知道自己命运的,所以他才恐惧,恐惧少年脸上那个自信的笑容,恐惧于一旁的人们认定一切将从此改变时发出的狂喜的呐喊逐渐模糊,恐惧于自己终究还没把那句话告诉应该知道的每一个人:
“里面什么都没有,真的。”
黑暗在延伸,他和黑暗在向彼此跌落,溅起了水花。
扑通。
三
黑色的天空并没有变化。从井中走出的他,走入了井中,扫视了身边笼罩在哪末日之下的残垣断壁。一切都熟悉地美好至极。
那就走吧。走下去,就能走出黑井,走出核冬天,一定能的。
他这一次又没走多久,便听到另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低下头,那是一只狗。经历了辐射变异后,它张着狰狞无比的巨嘴扑来。他这次摆好了姿势,可那异种狗只是停下来狂吠着,眼中并没有显现出通常的疯狂的血红色。
“收!”
一个声音响起,之后的则是一位男孩从废墟后窸窸窣窣地跑来,那狗登时急剧缩小,变成了看上去人畜无害的雪白小狗,对男孩摇着尾巴,男孩抚摸着它的毛发。但男孩眼中深刻的警惕与握住一柄小刀的力量却半分不减。
“哪里来的?”男孩紧张地问。
“这个么……来自‘黑井’,怎么样?”他露出了干净的温暖微笑。
“黑井?!”男孩眼神一亮,神情激动起来,却马上又恢复了冰冷。“别骗人了。我养父说,那东西根本不存在。”
“有的。”他笑着说。“曾经有一个家伙,见到并且进去了黑井,走了出来。他的手中拿着一盒种子,还说只要一直走就能走出来了。那种子很快让他的故乡产出了大量粮食,从此人人保暖团结,有了无数盒那样装起来的种子……”
男孩像是在两种观念之间挣扎了一会,好久才说道:“那,那还真是便宜他了。黑井的话,要是我,只要我的尸体能埋在黑井里,我可是就能满足了。”
“你的名字呢?”他略微靠近了几步,男孩没有反应。
“名字不重要,谁都不会记得。”男孩说。“不过,你要是再敢过来……”
“收。”
一个还不那么苍老的声音从废墟后传来。男孩立刻像只雪白小狗,不再出声。
老人走了出来。沧桑的脸上满是皱纹,老得像是虽然还不至于一脚就能踢死,却也如残存细微的核冬天阳光。“他”的表情有些复杂,一时不知道是叫“爹”还是“老工程师”,索性就没有开口。
老人手中有半面残缺不全的镜子,他于是看到了自己的脸——那道刀疤早已不知为何不见了踪影,曾经略显稚嫩年少气盛的脸庞棱角也更为分明,而一旦他笑起来,便会温暖地人畜无害,也能冰水般在那之中隐藏下很多东西。此刻的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看起来熟练于掌握权力,成为组织首领的人。
“果然如此,这一次,终于是能确认了。那就可以直接试试……”首领喃喃道。他突然说道:“这孩子……是你的养子?”
“是。”老人把皱纹抽紧了微笑道。“他没有名字。我本打算取为‘存光’,但是这孩子总是喜欢胡思乱想,迷信‘黑井’之类的传说。在核冬天过日子的人,可养不起这种小孩咯……”
“养子也可以有很多个。”首领说。
“打算如此。”老人说。“那就把下一位取名存光吧。反正在废墟里捡孩子容易得很。但是在那之前,我问你,你刚才讲的故事,是真是假?”
“是真的。”首领说。“那人就是我。我进入了黑井,不过只是一直走其实是走不出去的。”
男孩投来了惊奇怀疑的目光,老人却真正舒展了笑容。老人从身后拿出了一个装满了种子的小小盒子,像是在倒映着天空的各色光泽。
“拿走吧,干什么都可以。你可以种下,或者并不一定要种下,它们自己也会生根发芽。”老人笑道。
首领沉默了一会,说道:“黑井里,果然有种子。我想创立一个组织——叫‘希望之种’或者别的什么都行,就靠着这些种子和这个故事吧。像这孩子一样怀揣了最后希望的人当然还是有的。”
“很好。”老人说。“但除了这里,外面的人是招不来的,因为根本就不存在……”
“爹!”男孩突然怒吼一声。老人摇摇头止住话头,首领看了他一会,脸上的微笑古井不波。男孩也看着他,忽然说道:
“你的组织,让我也加入,行吗?”
首领点头道:“可以。你就负责……”
“寻找黑井?”
“不,还是先工程设计吧,你的养父就擅长这个。我们有的是时间。”
男孩不知怎么没有反对,也没有问他从哪里知道的养父的事情。老人咳嗽起来,男孩走近老人身旁,轻轻地拍着老人佝偻的背。
首领拿起种子,走向二人身旁。
……
天空依旧是黑的,但至少还有些月光照下来,路灯便可有可无了。
眼见那已经长成男人的男孩背影淹没在走廊的远处,首领于是结束了聆听,从拐角处走了出来。台阶上倚着刀疤脸并不起身行礼,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你还记得你因为什么才加入我们希望之种吗?”首领突然说。
刀疤脸嗯了一声说:“是。因为那个家伙的刀,因为指着我的枪和捆着我的绳子,还有冲着我的你的那张脸。”
“你知道吗?其实大部分的人,并不是这样才加入这个组织的。他们是因为那袋种子和那个故事才奋斗至今的。”首领柔和地说。
“懂了。”刀疤脸说。“应该是因为我一直寻找黑井有所懈怠才过来警告是吧。但这和那家伙没关系,你不能……”
“‘不能’?你难道知道会发生什么吗?”首领说。“但这其实并不重要。只是提醒你,有些人和你,还有和我,是不一样的。”
他忽然掏出了一样东西——装在小盒中的几十粒在月光下晶莹剔透的种子,刀疤脸瞪大了眼。
“看来这就是比枪和绳子更加危险的……”
“我不是在用它诱惑你,我知道没有用。”首领说。“但是,只差一步了,无论你想不想见到那一步之后。”
随后首领转身离开,但又被刀疤脸叫住了。
“那个……他这次任务的对象,是个叫存光的吧。你为什么要选他呢?”
“因为他身手好,也聪明。我观察他有一段时间了。”
“还有呢?”
“哦,仅仅因为他也是老工程师的养子。总之,无论和谁一起,你都要继续去寻找黑井。”
首领最后留下了这句话,便消失在了另一方向的浓重夜色里。
……
“找到了!找到了!”人们狂热的呐喊把首领从恍惚中唤醒。但他其实半点也没有分神,他其实是知道这个时间点应该发生什么的。
他依旧雕塑般微笑着。
人们冲进办公室,欢呼的气氛登时喷涌进来,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晶莹闪烁。
“出现了!存光和刀疤脸,进入到黑井里了!”
“你说他们会不会再带回来更多品种的种子啊?我们终于可以真正存活下去了!”
“何止这些!我觉得啊,他俩甚至有可能穿越到其他人类聚居点去!”
“真的?看来我失散的老婆孩子总算能有下落喽……”
“不要忘了是首领大人的英明领导给了我们希望!我们要在打通联系后建成的人类联合城市中为他建设最豪华的府邸!”
“还有宽敞明亮的大居民楼……”
“还有宠物店!我家曾经有只小狗……”
“还有能通热水的大澡堂……”
“饭店,专门的饭店千万别忘了……”
“还有田来种带出来的粮食……”
“可惜那个最执着的男人看不到了。唉,怎么就一定要被存光给……”
首领没有理会任何一个声音。他只是怔怔凝视着一个老旧的时钟。
时针依旧在走动着。
“但是,不应该是这样,的吧?不应该吧,不应该……嘿嘿哈哈哈哈哈……”
“原来,只有,只有……哈哈哈哈……”
他起身,一脚将那时钟踢了个粉碎。在人们单纯的不解的寂静中,他走了出去,脸上还带着那个微笑。
走下去,一定能走出去,一定。他想。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
这一次的他真的走了很远。他走出了希望之种的小城,走出了城外那大批残垣断壁,走在了那似乎是从彼岸蔓延到红岸的狂风呼啸着的无垠戈壁沙漠,只有冷漠的黑色天空依旧从亘古以来便丝毫未变。他走着,竭尽极限的他不再走了,仰面躺倒,望着那高远的黑井的井口。
他的微笑变成了狂笑,嘶哑地在风沙的磨砺下瞬间平了最后的棱角。他一直笑到泪流满面,却也无暇拭去,因为他要一刻不停地注视着那个天空的终点。
“老工程师,不,爹,出来吧,我知道你在。”声音已和老人一样干涩沙哑。
“不过是在自言自语,何必要刻意回想起什么来。”老人的声音从天国——如果这世道还有天国的话——传来,很遥远却很清晰,带着诡异的笑意。
“你是谁?”首领问。
“存光。”声音在回答。
“我是谁?”
“存光,存光,还有存光。”
“名字……真的不重要。”首领叹道。“但黑井……确确实实是有名字的。这名字又是谁取的?”
“黑井啊……的确,真是个好名字。如果井口时黑色的,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是在俯视,还是在仰望。从书中看,这应该是曾经实验失败从而产生了它的那些人起的名字——这么说或许不太准确,‘黑井’其实是从有人类以来便一直存在的。”
“哪里的书?”
“你一直只是看些工程设计类的书来消磨时间,又怎么能知道这些?”声音嘲弄地说道。
“黑井,究竟是什么?”
“它么……呵,如你所见,也正如这么多年来搜集的被你忽视的那些残缺资料,只不过是个失败的时间机器罢了。进入其中的事物会回归到过去的某一个时刻,却并不会触发‘两个相同个体同时存在’之类的悖论——它利用了‘历史被所见者曝光后便不会更改’的理论让穿越者得以以另外一个定义的身份参与曾经的历史。想出这个办法的科学家真是个天才——当然也就是这位天才用发明的核爆创造了这个末世。”
“但它的失败之处就在于,由于既定历史已被观测曝光,参与者没有任何作出更改的可能。无论是你作为存光去寻找黑井时,作为‘刀疤脸’去阻止存光和那无名男人的行动从而自己引出黑井时,还是这一次你想通过穿越后存在的未知时间,妄想着想要让所有人能过穿过它回到过去或是其他地方时,全部都没有意义。”
首领沉默着。眼前的场景,似真似幻,交汇融合,翻转跳跃,合成了那一条清晰的,纯黑色的线。
“一切,靠着这个,终于能解释得通了,是吧。”
“是的,完美的严丝合缝地,解释的通了——除了最后的那一个漏洞。”
“只剩最后了。这就是最关键——黑井的出现规律。”
“在这个时代,黑井机器早已不应该再能够掌控。况且,这个名字代表的意义,我说过是伴随着人类一起存在的。”
“黑井的创造者和使用者,从来都不是人类,可以理解为其实正是这个世界本身。而它的本质,不过是一股黑色的执念罢了。是的,执念。”
“早在人类之前,就已经有无数代生物诞生、繁盛和灭绝。生命的出现不过是宇宙无数亿分之一的微小概率事件,事件的应得结局也并非是持续进化,产生的知识在完美秩序中不和谐的破坏性罢了。主观上的世界,为了让一切重归于统一的寂静,其实只需要创造一个自然地末世便能让它们灭绝殆尽。”
“可惜,只有人类是不同的。无论是在盛世还是末世,人类总有着执着的对于‘前方’的向往,这种思想得以让他们暂时超脱于‘生存’的意义高塔之上,在末世中因为希望而报团取暖。‘黑井’便诞生了——从渴望未来相信未来者的执念中诞生,在那个人的执念出现动摇的刹那将其吞噬。之后发生的事情,其实并不一定是时间穿越。世界意义上的黑井,其实不过是构筑出一个幻像世界——是的,不过是幻像罢了。”
“幻像,取决于那个人大脑的脆弱记忆,能够创造出让此人被引导至执念彻底崩溃的经历。最终此人将会在完全地绝望中彻底逝去,于是世界也离完美更近了一步。因此,从存光必然地主动跳入黑井的那一刻开始,你我眼前所见便皆是虚假——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真实可言。”
首领笑了。
他的心中豁然开朗,他因此而笑了。仔细想来,哪怕他早已知道里面其实什么都没有,却还要和那个会被人轻易杀死的男人一起寻找黑井的原因,不就是没能想到这些原因吗?
结束了。
“黑井不存在。外面不存在。井内的人和井外的人都在一直走下去,他们走不出去,因为人们本身便是无限螺旋。”
他安慰着自己,脸上浮现出满足的惬意。他接受了绝望。
于是,黑井在他身下温柔地展开,他不再跌落向黑暗,他走向黑暗,他拥抱黑暗。
他最终还是没问井里的天空为什么变成了黑色,因为答案显而易见——一直都是黑的,他不愿意相信,仅此而已。
四
老人漫步在他所熟悉的废墟之上。远方的地平线逐渐显现出了更多的世界的面庞。
老人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废墟后钻出身来的是一个很年幼的男孩。他古怪地一边抬头仰望,一边奔跑,一边向天空跳跃着,纵使他已经摔倒地满身伤痕。
“怎么了,孩子?”老人慈祥地问。
男孩急不可耐地说:“看天啊!天!全部都变成黑色的啦!爹娘总是说,能看到黑井,就能走进去,就能找到吃的,还有更多的外面的人……”
老人并不着急,只是看着他。男孩终于累了,一跤跌倒,不再爬起。
“饿了。”男孩可怜巴巴地说。
“对嘛,冲着天空飞跑很快就会累死的。”老人说。“你爹娘呢?”
“饿死了。”
“那这样吧。我来当你的养父,怎么样?”
“你有吃的吗?”男孩反问道。
老人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了那个盒子。他猜这些种子是玉米——可以直接吃的,但还要留一些下次用。他倒出一小半递给男孩,男孩开心地咀嚼起来。
“那就定下了,你以后就是我儿子。但你要记住,‘黑井’还有外面的人都是不存在的。你要活下去,就不能活着胡思乱想,知道了吗?”老人说
“我有新名字吗?旧的不重要了。”男孩含混着嘴说道。
“你就叫存……不。”老人笑道。“新名字也不重要,也没人会记得。”
……
“说过多少次,不要再提起黑井之类的荒唐字眼!”老人的呵斥声响彻了四野的废墟间。“你倒好,为了那种不存在的东西,反而自己向首领提出申请要找黑井,反而在其他人那里大肆宣扬那个骗局?岂有此理!”
老人气急之下,又看见站立着的男人一脸倔强的叛逆模样,索性一脚踢了过去。这一脚重重踢翻了男人为远行准备的包裹,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俯下身缓缓捡拾着。
只见收拾好背包的男人在老人急促的喘息中和惊愕的注视中,已经走出了门口,走入了他所向往的黑色之中。
男人只回头了一次。
“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想否定的希望证明给你看。总有一天,我会用它把这一脚返还在你身上,一定会。”
……
男人的身影在寒冷的风沙中若隐若现,逐步逼近了这里。老人眯起眼,注视着男人的到来,一步也没动,直到沉默的二人静静地面向彼此。
“为了存光,是吗?”老人沙哑地问。男人没有表情,一手拿着绳索,一手紧握着匕首。
“果然……在这世道,在这井里,哪怕是丢掉了自己的希望,哪怕是丢掉了第一个臣服于希望的孩子,想放弃一切保护好最后竭尽全力呵护的另一个孩子,终究也成了奢望啊……”
“首领说过,存光是揭示黑井秘密的最重要的钥匙。我不懂他的话,但他说,存光就是‘无限螺旋’的命运本身。为了这份希望,我将不择手段。”男人的声音很是低沉。
“是吗,命运啊,还真是命运啊……不要沉溺在妄想之中了,所有的一切本就应该是这样的,至少给我自己最后一个虚假的幸福现实吧,求你了,求你了……”
老人像是在对男人,又像是在对天空卑微地乞求着。然而男人只是绕过了他,冷冷地看着。“你还是把无意义的名字随便给予了别人啊。那就继续你眼前的苟且吧,老家伙。”
“我说过,我会将希望证明给你看。我坚信这个少年很快就会带来奇迹。而你——这样趴在地上的一个腐朽的老家伙,在这个未来的自由美丽新世界中,太过碍眼。”
“所以,那一脚,是我们的意志。我还你。”
男人的腿像闪电般踢了出去,老人颤抖着蜷缩着,没有任何闪躲。
只是那只脚在老人身前听了下了。随后男人跪了下来,哽咽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
“……爹,我对不住你……”
随后男人向另一个房向迅速奔跑而去,像是在了远方。老人却像是被真正结实踢中,倒在了山坡上。远处,从小屋中走出的存光恍惚间看到养父似乎被人踢到,惊叫着跑来,将老人搀扶回屋。
“您放心,我一定会复仇的……”存光咬牙切齿道。
老人躺倒在床板上,咳喘一声胜似一声。就在这艰难的痛苦中,老人恍惚着开口:
“存光,你——听说过那个传说吗?”
“黑井吗?当然听说过。”存光的眼眸开始发亮,老人的却愈发黯淡。然而他已经知道无力再改变什么了,只是恍恍微笑着。
“不,是更遥远的一些古代传说哦。”
“巨狼芬里尔曾是众神的宠物。众神没有看出他所蕴含着的危险,直至他的爪牙过于锋利的那一天。他们因恐惧而决心施以枷锁束缚住他。开始时,众神使用‘莱汀’锁链,却轻易地被芬里尔撕碎了。随后,众神使用了九代之内最为坚固的铁链‘卓米’,却在芬里尔的进一步成长后被咆哮着挣脱而开。众神惊惧异常,芬里尔吼叫道他正是生命心中自由欲的化身,不会被任何锁链束缚住。于是最后,众神终于决定寻找齐六种罕见事物,最终由心中产生的‘自由欲’与之一同打造成了无形的锁链‘格莱普尼尔’,让追求自由的欲望成为了自由者自身的束缚,最终巨狼在也没能逃脱出这一枷锁。”
“与芬里尔一同诞生的是巨蛇厄梦加德。厄梦加德从诞生的时刻起便将庞大的身躯永无止境地向远方不断延伸,直至达到了众神也不能涉足的无垠的宇宙深空。然而最后,见到了无穷无尽自由的厄梦加德的头颅从宇宙的另一端延伸了过来,无可奈何地回到了一切的原点,咬住了自己的尾部,在螺旋之中动弹不得。众神正是因此得以找到了他头部上的弱点,轻而易举将其毙命。”
“您别说了……”存光轻轻说道。“这种旧世界的老故事,您还是……好好休息吧。”
老人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结局,没有多言,缓缓挥手,他让存光离开了房间。
随后的他,面对着破旧却洁白的天花板,泪流满面,喃喃自语:
“命运……嘿,命运……”
他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盒子。盒子中的并不是希望的种子,而是三枚晶莹剔透的药片,在阳光之下闪烁着动人的美丽光泽。
他将药片含入口中。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眼皮带来的黑暗,如同能遮蔽住天空的黑井般,遮蔽住了他全部的全部。他跌入无限的幸福。
尾声
从存光跑出废墟遮挡的那个刹那,从男人迅速投来的尖锐目光后,他便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场暗杀了。
那男人不可思议地反应过来了他的攻击,二人开始了近身搏杀,在彼此的身体上留下道道伤痕。
最终还是男人占据了上风。男人将存光紧紧地掐住,摁倒在地。戈壁的砂砾冰冷而荒凉。
于是,从少年紧咬的牙关中蹦出了几个字。也就是这几个字,让男人的面色顿时苍白如雪。
“那个老人……你不该……杀死他……”
男人眼角竟落下一滴泪来。存光并未察觉,于是他抓住了这一时机,一记重击,男人仰面躺倒在地,无神地仰望着天空。
望着面色复杂的男人,存光握紧了短刀。短刀冷冷地注视着男人的脖颈,倒映着蔚蓝色天空深远而美丽的颜色,倒映着晴朗阳光美丽的光泽。
他扬起了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