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人形（上）
月下人形
文/ 南冥无常
一、序幕
半露天的剧场，悠扬动听的音乐在空气里流淌，一对年轻男女随着旋律舞动着身躯。
男人穿着黑色燕尾服，身材高大，脸上的微笑温暖如春风。女子长相清纯可爱，身着白色礼服。在夕阳的照射下她的眼睛闪烁着金色的微光。
台下的观众不多，十几个人或聚集或分散地坐着。但台上的舞者无比投入，仿佛台下有无数的观众在享受一场盛大的演出，而他们是盛大演出的表演者。
两人配合默契，你进我退，我进你退。脚步轻盈，如同在地上滑行。她手臂轻轻搭着，上身在旋转中向后倾斜打开，长裙裙裾飘动，如花朵般绽放。黑与白相拥着旋转，同时绕舞台中心旋转，花朵沿螺旋线从这一处飘到了那一处。
《蓝色多瑙河》迎来了一个休止符，两个旋律纠缠消失之处，泛音余响，舞步停顿。出乎意料的是，幕布在此时拉起，音乐也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再次响起，虽然这支华尔兹尚未结束。
两人的舞姿颇为尴尬地维持着，男人突然孩子气地做了一个鬼脸，女子不禁被逗笑了。两人愉快地笑着，直到五个人从舞台侧边的阶梯走了上来。
“何博士，跳得真好。”被围在中间的男人鼓着掌向何艺走来。“抱歉，如果不是时间不够，我非常乐意欣赏整场演出。”
“你好，我叫林苑。”他向何艺作出握手式。四个精壮的男人分列左右，露出了非同寻常的气场。
何艺向前踏了一步，挡在刘萤的面前。他对面前的人们有些许印象，他们是为数不多的观众中的其中几个。时机如此巧合，想必闭幕也是出自他们的手笔。然而对方找上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没等何艺问出口，林苑旁的一人向他伸出手臂，机械手臂上的显示屏浮现出一个特殊的图案。那是身份识别码，而且是警方专属的身份码。大规模用义体替换身体器官的警察被称为“铁手”，由军方直管，警方代管，是相当特殊的存在。
“何博士，我们怀疑你涉及某起案件，想要找你询问一些情况，请你和我们回警察局配合调查。”
“是真警察。”刘萤看了看身份码，在何艺耳边说道。
既然是铁手找自己，反抗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既然他们没有动粗，自己的处境还算安全，现在只能先配合他们。
何艺点了点头，终于握住了林苑悬在空中尴尬的手。这时他才得以看清林苑的全貌：不高不矮，三四十岁，带着黑框眼镜，胡子拉碴，穿着类似实验服的干净白衣服。
握住何艺手的林苑露出了狡猾的笑容，对他身后的刘萤喊道：“刘姐，借你男朋友一用。”
“如果没有表情的话在常人看来就是个普通的研究员。”何艺在内心评价中补上了这一句。
何艺转过身去，对一脸担忧的刘萤说道：“没事的，估计是问我工作方面的事。等我回来，我们再跳完这支华尔兹。”
“没事的话记得给我发消息。”刘萤点了点头，“如果明天中午还没有消息，我就报警。”她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林苑，察觉到目光的他摆出一副投降的姿势。
夜幕降临了剧场，之前的观众们悄然离去，倒是有几束月光入座。在刘萤的目送下，何艺换上外套，和林苑走出了剧场。
路边停着两辆亮着灯的车，两个铁手带何艺进入其中一辆，而林苑进入了另外一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回应。他们不想告诉他，又或者他们也不知道，只是按命令办事。何艺更倾向于后者。
何艺本想看看新闻了解可能相关的事件，但铁手立马收缴了何艺的终端手环。
他对不能和林苑乘一辆车感到可惜，林苑相比自己周围三个一脸冷漠的黑衣人更容易沟通，而且身份明显高于黑衣人，知道的信息也会更多。
放弃自讨没趣的何艺，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汽车在高架路上飞驰，城市的灯火可以一览无遗。街道永远是热闹的，商店彻夜经营，人潮川流不息。空中时不时可以看到大铁块在飞翔，那是飞行公交车在按既定路线自动行驶。小型飞行汽车自然也有，不过只能在一些特定的区域驾驶。
看过习以为常的城市，何艺抬头望月。
现在的月球完全是人类的囊中之物。
2040年，模块化的月球基地投入使用。工厂以单个或多个房间作为一个模块进行预制和装修。在基地地址选定后，工厂再对模块进行微调。然后由火箭成批次地运载到月球基地选址附近，由一起被运输的组装机器人对模块进行运输并在目的地进行组装。大量的模块组装成了早期的实验性基地，成为了人类在月球的前哨站。何艺评价其为“积木搭起的王国”。
40年代末期到50年代初期，多个国家陆续完成了近地轨道大型空间站和月球轨道小型空间站的建设。空间站的电力基本由宇宙太阳能电站阵列提供。
50年代末期人类实现了对月球资源初步开发。人类首先从永久阴影区的冻土中提取水。提取装置主要由一个高温熔炉组成，被送入熔炉的月壤直接从固态变为气态。气体被送到催化转化器和冷凝器中分离出水。作为副产物的氢气和甲烷在系统中循环利用，固体富含金属和二氧化硅留待加工。
60时代，各国在太空竞赛中都建造了各自的月球工厂，开始对月球进行大规模资源开发。
2070年，CNSA和NASA宣布合作，打破了白热化的太空竞赛。
2073年，“天空坠落“事件发生，半数以上的近地轨道空间站坠入地球，引发全球恐慌，官方解释为太阳风暴干扰。
2074年，在CNSA和NASA的牵头下，全球各国的航天机构被整合起来，成立了WSA（World Space Administration，世界航天局）。WSA成为了隶属于联合国的科研机构，负责制定，统筹和实施全球的太空计划，并开展航空科学暨太空科学的研究。
WSA开启了国家机构之间整合运动的先河。由此开始的整合浪潮将全球每个地方各个行业卷入其中，国家之间的界限被模糊，联合国实现了对全球强而有力的控制，开启了地球发展的新时代。
2085年，“自律人形”被研发出来。自律人形全称“自主判断类人形状机器人”，是外表与人类极为相似，同时智能较高的机器人。自律人形搭载了“感情系统”，计算能力一般，但拥有与人类相当的智能，因此主要用于满足人的日常服务，情感需求。人类与人形共存的时代从此开始。
2100年，新世纪降临。从这一天起的历史被人们称为“新时代”。
2010年。人工智能的算力相比上世纪具有极大提升，成为了人类最高效的工具，但仍未出现具有自我意识的超级计算机。虚拟投影技术被运用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人类可以看到万物而不需要实体。科幻小说中的赛博时代成为现实，这是医学水平提高的结果。人类生活品质大大提高，器官移植成为现实，以往的大部分疑难杂症不再令人困恼。
2120年，可控核聚变科技有了极大的进展，人类终于拥有了无穷无尽的能源，这于新时代的意义犹如火于原始时代的意义。人类终于可以在宇宙中进行大迈步，更为洒脱地遨游星海。
在2150年的今天，人们已经百年不见战争，也相信再也不会发生战争。这是科技与希望的新时代，人类已经在火星上初步建立了基地，足迹远达金星和木星。地月之间的空间站不计其数，月亮成为WSA独占的星际港口。人类文明星际大航海的时代拉开了序幕，WSA成为了联合国的核心部门。
每个人类都能享受新时代带来的红利，愿意劳动的人民都能过上舒适富足的生活。人们相信人类在这五十年来获得的自由比之前几千年的自由的总和还多，他们将2100年前的历史称为苦难的旧时代。他们尊敬旧时代，他们同情旧时代，他们蔑视旧时代，他们害怕旧时代。在这一年出生的婴儿，人们毫无怀疑地认为他们将推开美丽新世界的大门。
然而，此时人类的共识将要发生一些小变动。
二、地下基地
两车在高架之后，一头扎进了地下隧道。在一段曲折的路途后，一面高大的机械墙进入了视线，墙上的显示屏上写着“禁止通行”。但车子没有任何减速的意思，而机械墙仿佛是害怕这狂奔的怪物一般，快速地收回了墙面，指示灯由红色转为绿色。 通过机械墙后不久他们便回到了地表。车道左右是浓郁的森林，除了月光和地面的路灯没有多余的光亮。车道的尽头是十几栋矮楼和一片广阔的空地。五六架飞机排列在空地中央，地勤机器群在飞机之间忙碌着。他们在飞机不远处停了下来。
收回思绪的何艺下了车，看见旁边的林苑脚站在地上，上身伸进车里，似乎在和车内的铁手说些什么。林苑把身子从车里拔出来，手里多了一个黑色手提箱。
“他们都已经出发，我们是最后一批。”林苑在地勤机器人的引导下边走边说。
“他们是谁？”何艺迫不及待的问。
“你的同事，还有一些你不认识的人。”林苑表情轻松地走进了飞机门。
只有何艺和林苑进入了飞机，其他人被留在了地面。飞机内的空间不算大，但对于两人来说绰绰有余，他们面对面坐下。
“我的同事？为什么？望远镜计划出了问题？”
“望远镜”计划是WSA成立之后制定向公众公布的第一个计划。这是“突破摄星”计划的升级版，即从地球向宇宙发射大量探测器，以此逐步扫描地球附近的宇宙，使人类获得清晰的宇宙视野。
何艺是WSA中国分部的研究员，所在研究承担了 “望远镜计划”的部分任务，负责处理一些空间探测器的控制和数据处理工作。
“简单来说，昨天上午你们研究所的的探测器传回来了一个该死的消息。距离太阳系25光年处新发现一颗沃尔夫拉叶星，大概是14倍太阳质量。根据最新的模型预测，它将在大概20年后到达恒星演化的最终阶段，也就是超新星爆炸。它拥有相当大的自转速度，有极大的概率发射伽玛射线暴，人类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林苑在说这些事时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何艺愣了片刻，怀疑地回答道：“望远镜计划已经实施了几十年，在这么近的距离没有发现过这样的天体。”
“一部分原因是宇宙尘埃，那片空间中有大团的宇宙尘埃存在。其中包括碳微粒尘埃，对可见光不透明并能吸收热辐射。”
“那颗星球的自转轴呢？如果不对准地球的话——”何艺从林苑脸上看出了答案。
“大致朝向是太阳系的方向。我把资料发给你吧。”
林苑打开身旁的手提箱，拿出了翻盖式的老式电脑，在一通敲击键盘后把一副眼镜递给了何艺。
“上世纪有部电影叫《Who Am I-Kein System ist sicher》，我觉得里面的电脑黑客很帅，所以用复古工艺造了个类似的电脑。给，不过只有部分信息，更具体的信息到了目的地你自然能看到。”
何艺戴上了眼镜终端。智能终端随时代发展变得更加便携，眼镜、手环类的穿戴式终端设备整合了新时代通信、娱乐、智能控制等方面的科技成果，基本取代了手机。大部分人对近年来投入商用的植入式设备有所顾虑，只拥有一个半植入式的生命信息终端，用于身份识别和健康检测。
“身份识别，确认。同步设置，完成。加载中。”
在一串清脆的电子声中，何艺的眼前的加载进度条走完了全程。漆黑的画面中出现了一个蓝点，蓝点迅速旋转扩大成为了何艺熟悉的地球。何艺向空气中地球的投影位置轻握了一下，地球急速缩小成为了太阳系中的一颗行星，太阳系与一个标记点同时出现在视线里。放大标记点，那星球显现了大致模样，相关的基本物理量也被列在旁边，包括一个推测。这个超新星释放的伽玛射线范围指向太阳系，半径约1光年，有极大的概率覆盖半个个太阳系。
林苑看着双手在空中挥舞的何艺，他已经见过很多次像这样的“疯子”，但此时还是感觉十分滑稽。
何艺叹了一口气，摘下了眼镜。从已有的数据看，地球确实已经危在旦夕，但他还想要更多的信息。仅凭这些数据，不够给人类判死刑。自己的胡思乱想没有意义，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飞机抵达。
林苑此时正看飞机的显示屏。即使是在虚拟投影技术发达的今天，因为稳定性等方面的优势，实体显示屏依然占据着市场的大部分份额。
屏幕上是何艺熟悉的刘萤的身影。同样熟悉的舞台上，少女的舞步缓慢而优雅，小提琴拉出忧郁的慢三拍舞曲旋律，忧郁的旋律就象沉静的流水，沿着少女的身体缓缓流过。少女的脚步在水中越陷越深。
“德彪西的《La plus que lente》？”
“我更喜欢叫《胜胜慢》这个名字。”
“你喜欢华尔兹？”
“我父亲喜欢，他对华尔兹有研究，常和我母亲跳。我只不过因为他们有一定的了解而已，《胜胜慢》这个名字也是他取的。”
“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少了，会跳的人就更少了，华尔兹终究会被送进博物馆吧。”
“从下午的情况看得出来，仅有几十个座位的小剧场空了一大片。博物馆的话，你们的复古剧场不也算一种博物馆吗？”
“下午，你是被WSA派来的？”
“不，我也是被WSA邀请去的人，我正好在看你的表演，顺路就带上了你”
“你是看了一下午表演后才带我走？”
“太早去也没什么意义，自诩人类精英的家伙乱成了一锅粥。让他们冷静一下，之后的交流效率会比较高。我和你一样都在休假中，谁也不想提前上班吧。”
何艺坚信眼前的人是一个怪人，能把自己的假期排在人类灭绝危机前的怪人。要不然他就是一个骗子，压根没有什么危机。
“我们去哪？”
“冷湖。”
冷湖位于中国青海省的戈壁深处，拥有干旱的气候、璀璨的星空、极佳的视宁度等优点，地处无人区，几乎没有任何光污染，被视作极佳天文台址。冷湖天文观测基地于21世纪上叶建成，是当时国际一流天文观测基地。WAS建立后在距冷湖约300公里的茫崖镇成立了WAS中国科研中心，中国所有有关天文研究机构的数据都会在这里被集中处理。
当在降落途中看见WAS的在黑夜中发着光的标志时，何艺疑惑了：“这里离冷湖有一段距离吧。”
“我们要去的是冷湖基地的地下，隧道入口在这里。”林苑把电脑装进手提箱里。
夜幕下，一座发着柔和光晕的山高耸入云，其顶端像要刺破月亮一般向上延伸。这是青海省的自律人形专用的无线通信电波塔，用于自律人形个体和全球自律人形数据库进行链接。所有自律人形的数据都将被保存到被称为“大集合”的全球自律人形数据库，但是“大集合”没有任何自主判断功能，只作为单纯的计算和执行机器来实现人类对全球自律人形的完全控制。每个地区都有电波塔，塔高大致代表着该地区的自律人形发展程度。
“欢迎光临WAS中国科研中心，何先生和林先生，我将负责两位这次行程的引导。”轻脆的女声在我们下飞机时响起，一位穿着蓝色迎宾礼服的女人似乎等候已久。
然而，她脖子上发出的微光表明了她的身份，她是自律人形。《自律人形伦理法案》规定，所有人形机器人都需要在显眼的地方打上与型号相符的英文字母标记，以方便与人类进行区分。机器人在日常工作生活中可不保持标记露出，但被人询问时不得否认自律人形的身份。
“啊呀，这位美丽的小姐，是否有兴趣和我——”
“闭嘴。请带我们去，谢谢。”
何艺虽然只和林苑相处了半天，但对林苑的不着调有了相当深刻的认识，于是也毫不客气。
“好的。”女人仍是微笑。
层层安检之后是漫长的地下隧道，这条超过300公里的隧道仅有两站，磁悬浮列车以80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疾驰，犹如一颗不断反弹的银色子弹。与列车紧贴的墙壁发着微光，色度不断变化的蓝光如同奔涌的海流。
进入22世纪后，人类对于地下空间进行了大规模开发利用。因为新时代的降临，在上世纪中叶近乎消磨殆尽的生育热情被激活，生育率保持在一个健康的水平，人均寿命延长，全球人口在联合国的调控下实现了平稳的增长。对承载新增人口、提高城市容量、缓解城市交通、改善城市环境的强烈需求下，开发利用城市地下空间的研究迎来蓬勃的发展。冷湖地下基地也在这个时期规划投建。近年来，由于许多早年的地下空间开发管理过于杂乱，联合国暂缓了大部分地下工程，优先理顺地下空间综合规划。
地下隧道望不尽的尽头涌现出光亮，列车逐渐减速。视线豁然开朗之后，列车进入了冷湖地下基地段的轨道，两侧稍远处是浓密的森林和若隐若现的楼栋。光线由顶上的发光阵列投射而下，覆盖了这个地下弧形空洞。
“发光阵列在冷湖基地的正下方，直径4公里。冷湖地下空间直径10公里，高2公里，大部分由森林覆盖，东北方位和西南方位各有一个地下湖。地下基地主要的大型建筑为半球形，有位于中间的中区和与之相连位于四个方位的东、南、西、北区，负责的功能各有不同。我们此站将停靠西区。”女人形贴心地为两人讲解。
何艺若有所思：“这里最多可以容纳多少人？”
“大约15万。”刚得到回答，列车便进站了。“感谢各位乘坐冷湖列车，祝你们好运。”
“林老师，您终于到了。”
两人刚下车就有人来迎接，不过这次不是之前那样的人形，而是年轻的人类女性。何艺对于眼前的女人有些许印象，似乎是在人工智能领域有一定建树的教授。
“这位算是我研究院的学生，叫李显。这位是那个710研究所的研究员，叫何艺。”
“何博士你好，你们研究所的人都在西区403房间，墙上有地图。上一次会议刚刚结束，第13次会议在半小时后开始。”
说完，她便拉着林苑要走，似乎有什么急事要讨论。
林苑回头向何艺挥了挥手；“放心，我们会再见的。”
何艺不理会他，向403走去。戴上女机器人给的新手环，手在403门前轻轻地挥动，门便自动滑入一侧。
何艺进入房间时，一阵忧郁沉闷的气息迎面而来。房间本身宽敞明亮，简洁大方的现代化风格不失雅致精巧。但是房间里的人们或坐或躺，疲劳与愤怒在脸上交织着出现。这是多么可憎的表情啊。何艺从未见过他的同事们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死一般寂静的空气凝结成无声的话语：“快结束吧”。
何艺想说些什么，但沉重的空气让他喘不上气。嘴张了又闭，他默默走到了所长面前。
这种环境下，老人的情况显然更加糟糕。在晚年遭遇一生最大的坎坷不得不说是一种不幸。这位不幸老人抬起了他的头，用羡慕的目光看向了来者。这目光令何艺毛骨悚然。
“小何，你来了啊，那边的桌子上有你想知道的一切。”老人说完便靠着椅子后背向后仰，闭上了眼。
黑白的打印纸铺满了整张桌子，以至于不少散落在地上。虚拟屏幕终端在纸堆中勉强挤出了一片空间。何艺开始整理桌上地上的文件，与电脑终端上显示的信息进行比对确认。“沙沙”的整理声为房间里带来了些许生机。
何艺很快发现，所有的数据处理工作都在他到之前就完成了。前人进行了严谨细致的分析，得出的答案简直无可挑剔。
事实与林苑所讲的情况差不多。根据WAS最新的超新星动力学模型以及中微子捕捉历史预测，离地球25光年的那颗恒星将在25年内发生超新星爆炸，伽马射线的路线经过太阳系，射线半径长达1光年，截面可覆盖大部分太阳系。
事实上现在超新星爆发已经发生了，只是光还没到。等人们能看到时，伽玛射线暴将同步到达，首先破坏地球的大气层，燃烧臭氧层。接着冲击地表，地球温度急剧升高，像一个蒸熟的鸡蛋。人类文明引以为豪的电力系统将这次冲击中完全损坏，不过也许不再有人需要用电了。
那颗恒星最后确定的中文名称为隐星，以表彰它那非凡的隐藏能力。不过，人类终究还是在死神到来前发现了它，现在要做的就是与时间赛跑。
基地的另一处房间的大门正敞开着，里面有一个人坐在桌子前，手里拿着一本书，他戴着一副眼镜，在细细地阅读着。
门在林苑的身后关闭，李显没有跟进来。小厅里就只有两人，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对视。
看书的人首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我是联合国委员会的特别督察员，将陪同启明院的各位直至会议完全结束。”
联合国委员会，原名联合国整合委员会，是联合国为21世纪末期的整合运动特别设立的委员会。该委员会在整合运动中获得了组织各国整合工作、控制其他主要委员会的权力，基本控制了整个联合国。委员会在世界各地设联合国监察部作为执行机构，监察部的活动任务有组织联合国直属军队，制造感情系统，管理月球基地等，活动内容绝大部分都是最高机密。联合国委员会的成员任免由委员会自行决定。整合运动结束后，联合国委员会正式成为了联合国的主要机关之一。
“阁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虽然说着客套话，但林苑警惕的眼神如同一只老鹰的凝视。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拿鸡毛令箭的。确认一下，这次启明院方面参加会议的人总共有十个。”
“没错。”
“哎呀，能参加会议真好。不像我，没有资格就只能到处打听。”一副寒暄的语气。
林苑也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来回应，脸色舒展了许多，不过内心更加警惕。以往派来的人不过是例行公事，说几句冷冰冰的话就走了，这个人不对劲。
像是要印证他的猜想一样，督察员摘下了眼镜，气质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海上升明日。”
“明月照我心。”林苑迟疑了片刻，报出了下一句暗号。
“林苑同志你好，没想到我们的见面是在这里。”
“我才是，即使事先被通知过了，也没想到你们组织对联合国渗透这么深。”
“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那看来我们的计划定会成功。”
三、冷湖会议
“请各位与会成员立即于5分钟内到达大厅参加第13次会议。”电子声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本来空无一物的白色墙壁上浮现出一副地图，还有倒计时。
在广播重复播报三遍之后，一动不动的人们僵硬缓慢地站起了身，正在文件堆中挣扎的林艺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人们从各个房间涌入长廊，前往中区的大厅。他们都是走在科学前列的知名学者和世界一流的科研团队，研究领域涵盖天文地理、信息电子、化学材料、生命科学等重要方面，是亚洲各国科研力量的核心人物。如果知识有亮度的话，相信冷湖现在是亚洲最耀眼的地方。虽然他们现在的表情十分阴沉。
长廊尽头的方形钢门早已收起，柔和的蓝光从门的那一侧溢出。大厅高大宽敞，座位排布和电影院一样，呈阶梯状向下延伸。座位左右阶梯的上方，几十个四分之一空心球体从墙上突出，能坐在这里的人，想来身份非同寻常。阶梯斜坡的对面是垂直墙壁，大大小小的显示屏铺满了墙壁，以八面紧密砌垒的巨幕最为醒目。阶梯与屏幕之间的是主席台，台上放置着一个五六米的半球形透明玻璃罩，此时台上空无一人。
座位早已被决定好，何艺跟随手环的指引入座，与所长相邻而坐。老人的脸色相比之前红润了许多。
“所长，身体还好吗？”
“托我平时经常锻炼的福，现在没什么大碍。我有一个老朋友就不这么乐观了，在一次会议开完之后立马就倒地上了，被送去了东区的医院。对了，你要把休假前几天的工作概要提交到大集合上。”
“抱歉，我来晚了。”
“正好在这两天休假是你的福气啊，等出去之后我也要休几天。概要不用写那么细致，他们早就查清楚了，走个流程而已。”
“这次的事，您怎么看。”
“我活了七十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不会比你三十岁的小伙子有什么更多经验。所有人类也是第一次，即使能过了这一关，付出的代价也是难以想象的。”
钢门隆隆地关上，会场入座了一千余人。一束强光从主席台上的玻璃罩中向上射出，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强光散去，一个高挑的女子站在玻璃罩上，她身披轻纱，肤如凝脂，发髻如云，美丽如月。她是“大集合”中国分身的虚拟投影，参考了中国神话中的嫦娥设计而成。她的上身在一块巨幕上显示。
“第23次冷湖会议现在开始，这次会议将由亚洲方面进行主持。”在嫦娥的宣告下，全场逐渐安静下来。另外七块巨幕分别从七大洲的地理图案变为了各洲会场的直播。
嫦娥不远处的一个人走向了演讲台，八块巨幕同时合并成一块，镜头聚焦在他的身上。陈燕钦，联合国委员会成员，WSA中国分部部长，在事实上负责领导WSA在亚洲方面的大部分工作，是在世界范围内最具影响力的人之一。他早年当过军人，后来进入大学深造，拥有新时代人普遍认可的形象，高大硬朗，豪气又不失儒雅。
何艺从上往下看，黑压压的人头仿佛在流动一般，下坡式的阶梯给人一种向下滑动的错觉。自己即将流向下方的人们，挟带着他们向更前方砸去。人肉组成的泥石流倾泻而下，将主席台淹没。而陈燕钦此时高大的身躯在重力的伟力下显得是多么弱小无助。
陈燕钦面对人群抬起头，说：“按照规定，第一次进入会场的人都拥有选择是否加入人类防御理事会的权力。想必大家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相关情况，人类防御理事会是为了处理这次事件特别成立的联合国下属组织。选择人类防御理事会加入即意味着成为人类的守护者，对人类的未来负责，必要时需要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人类的未来。我们会保护拒绝者的隐私，因此不必有多余的顾虑。拒绝者无法立即返回，需要在地下基地暂住，直至所有重要会议结束。离开地下后，任何人不得在非必要的情况下透露相关信息。来吧，做出你们的选择。”
座椅上林苑头部附近伸出两条机械带包裹住他的眼镜，黑暗中只有两个白色方框，一个写着“是”，另一个写着“否”。林苑觉得他只有一个选择。他将目光集中在“是”上，方框颜色随他凝视的时间增长而颜色由白变红再变绿。5秒后，“是”的方框完全变绿，不再变化，这意味着他完成了选择。机械带松开，然后收了回去。
周围没有人对林苑或其他人的选择感兴趣，陈燕钦也是这样，在收到嫦娥“全部选择已完成”的报告后，他郑重地宣布；“欢迎人类防御理事会的各位成员，会议进入下一项议程：公布已被提交的人类存活方案。公布的方案基本由不同地区的不同团体提交，联合国委员会将根据方案的可行度和理事会对方案的支持度以及民众意愿等方面综合决定最后的方案。如果有新方案也可以在会议结束后提交。由嫦娥对各个方案进行模型演示。”
巨幕将镜头转向嫦娥。
“以下的方案将决定人类的命运，请认真倾听”陈燕钦的话语令人们紧张起来，一个个都不由自主地向前伸长了脖子，唯恐错过了任何细节，虽然座椅上可以投影虚拟小屏，甚至附带字幕。
“群星计划：建造大量核聚变星际飞船，搭载部分人类逃离太阳系。飞船将采用核热推进和聚变直喷的双模态发动机，携带氘、氚、氦3等聚变燃料和液氢或水等推进剂，在飞离太阳系时用核聚变能加热推进剂后高速喷出以达到较高的推力。飞出太阳系后，改为直接喷出聚变废物牺牲推力换取较高的比冲。以四十五艘飞船组成一个船队进行持续航行，每艘飞船负载三亿人，携带一定量的工业机器人用于维修与制造。飞船将花费十五年时间飞出太阳系，再持续加速至十分之一光速，在宇宙中寻找合适的新家园。”
四十五艘飞船在太空中航行，远看像是星的集群。
“月舰计划：将月球改造成宇宙星舰，飞离太阳系。月球表面安装多个发动机以推动月球，地下建造人类地下城。星球发动机主要就地利用月球上丰富的氦3进行核聚变作为动力。月球缺乏的资源将由地球运往月球。预计将建造五千座巨型发动机以及用于转向的的三百座巨型发动机，约两万个月球地下城，每个地下城容纳五十万人。”
我们都是嫦娥。
“盖亚计划：将地球推离太阳系，然后在亚欧大陆、北美洲、北非上建造约一万座推进发动机，在赤道上建造约五千座转向发动机。用转向发动机停止地球的自转后，开启推进发动机，产生足够大的推动力推动地球离开太阳系。”
孩子总是不愿意离开母亲。
“冬眠计划：在离开太阳系时，让不必要活动的人员进入冬眠舱进行冬眠，以降低资源和空间消耗。冬眠舱有生命保护系统，提供维持生命必要的营养物质，保证冬眠人员生命健康，由人工智能进行监管。”
向未来移民。
“冷薪计划：建造一艘飞船，保存人类受精卵和记录人类现在所有的文明发展成果，由人工智能控制。飞船抵达新的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后，受精卵苏醒发育，再建人类文明。”
薪火将再度点燃。
“赛博计划：对人类进行普遍的肉体改造，用无机体构成的机器替换人身体的一部分，由人工科技来增加或强化生物体的能力。赛博人类通过替换身体部位、换上义手、义眼等来提高知觉敏锐度、加强运动及反射能力、加快信息处理能力，拥有降低体温以控制能量消耗、用燃料能量代替呼吸能等众多功能。甚至，用电子脑替代人脑，拥有如人工智能般超强的信息处理计算能力。人类太空探索的限制将大大减少，人类存活的容错率也大大提高。”
血肉苦弱，机械飞升。
“上载计划：将大部分意识进行数字虚拟化上传到“大集合”中继续生存，以待未来的某一天再度获取实体。在虚拟世界中，只有意识的人们可以创造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也可以相互连接在一起，通过虚拟的“意识互联网”相互交流。这个计划下人类的生命由电力提供，电力不断，生命不止。创造容纳120亿虚拟意识的虚拟世界需要五倍于现在“大集合”的算力。”
意识在即文明在。
“新生计划：在全人类层面进行生物分子方面的实验，加速人类进化，寻求在现存人类或下一代筛选出具有极端环境适应性的个体。这样的个体将被称为新人类。计划将新人类的DNA转录进新生一代人类中，最终完成全人类向新人类的蜕变。”
凡杀不死我的，会使我更强大。
“安乐计划：不告诉民众真相，避免陷入恐慌。对全人类禁止生育，使新生儿不必降生到这残酷的世界，人们在平静中度过他们最后的岁月。在最后灾难降临时，所有人类将集中在澳大利亚，接受集体的安乐死。”
这是所有人幸福的命定之死。
“……”
“散雾计划：立刻向太阳系附近的星球发射反物质炸弹，爆炸产生碎片阻挡射线。”
“……”
“广播计划：向全宇宙广播求救信号，寻求更高等文明的帮助。”
“……”
何艺觉得越往后的计划越离谱，就像是信息污染一样。连人工智能都写不出如此离谱的计划，让人怀疑是不是来凑数的。几乎所有人都对后面的计划失去兴趣，转而讨论最开始公布的几个计划。
繁杂的讨论声在会场中荡漾，这反倒让何艺感到安心。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所处的时代是新时代。新时代与旧时代的区别就在于人类生命力更加强大，人类的智慧与意志能克服的困难远比旧时代多。
后面的计划像要证明自己就是凑数的一般，越来越简短，很快就念完了。
“以上就是我们收到的四百五十七个计划。各位需要在会议结束后的三天时间内进行讨论，对你所支持的计划投票。下一次会议将在三天后开始，届时将对得票率最高的计划进行具体展示和探讨。此次会议到此结束。感谢各位为人类做出的贡献。”
“愿人类文明永存。”陈燕钦作结束致辞。
四、元宵节
钢门又隆隆地打开，人群如水流般向外排出。何艺和所长一起向外走，用自己的身体在拥挤的人群为老人开出一条路。
“所长你提交了计划吗？”
“没有。他们的计划也挺好的，随他们去吧。是时候享享清福吧，我打算和我老伴回我老家看看。”
何艺无言地看了看这个老人，他饱经沧桑的脸上布满皱纹，头上铺满了雪一般的银丝，微微下陷的眼窝里眼睛浑浊无神，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他为人类的太空事业奋斗了大半辈子，理应获得回报。虽然被称为泰斗，但他或许更需要平淡的生活。
忽然何艺的手环振动起来并发出了闪烁的红光，他暂时退到了一片空地。
“看右边上面。”手环投影出林苑的脸。
右边上面，墙上的四分之一球体上探出一个人影热情地向他挥手：“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
何艺叹了一口气，关掉投影拔腿便走，没有听到旁边所长的喃喃自语。
在冷湖会议全部结束前没人可以回家。北区是主要的住宿区，每层都有公共食堂和公共浴室等生活设施。每个人被分配一个单独的房间，空间不大，但是床、桌椅、衣橱、沙发等生活设备齐全。
何艺呈“大”字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昨天晚上的他不过是想着今天和刘萤的表演，今天却要为了人类的存亡烦恼。这其中，只能说世事无常。
他闭上了眼睛。但华尔兹，林苑，丧星，机器人，院长，陈燕钦，人类防御理事会，嫦娥，群星计划，月舰计划……这一切萦绕在何艺的脑海，使他久久不能平静。
许久之后，房间的灯光自动调暗。被黑暗拥抱的人，会做什么梦呢。
地球的另一边，剧场后台。
刘萤脱下了表演服装，只剩一件单薄的黑色背心，躺在方形铁床上伸展着身体。铁床发出的蓝色光芒将她笼罩其中，片刻过后，蓝光散去。床旁边的白色墙壁上投影出她的身体状况。
刘萤站起身来，视线扫过一切正常的体检报告，坐在桌前上浏览互联网。一行又一行文字如流水般划过，屏幕反射的光在刘萤的蓝绿色眼睛中闪烁。
搜寻许久无果，刘萤在房间来回踱步。
在新时代的地球，法律制度健全，社会福利优厚，犯罪率低下，社会和谐，民众普遍不用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但是刘萤忍不住地怕何艺遇上那极小的概率。
桌上放着一个脖子上系着铃铛的熊猫玩偶，那是何艺送给她的礼物。她轻轻拍了拍熊猫的脑袋，铁丸撞击着金属壁，从一字缝隙中传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刘萤抓起淡褐色外套，边穿边向外走去。
夜晚的街道依然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店铺都开着，其中不少店铺由自律人形独立运营，保证了24小时持续营业。
人类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依赖自律人形，目前全球已有超过20亿机器人形为人类服务。人们进了商店有服务员人形为他们贴心地介绍当季新品，在餐厅有厨师人形为他们烹饪美味的食物，回到家里有仆人人形为他们按摩。
人类为了维持集体的社会生活，通常对同类有着超乎寻常的感情。在拥有更高道德感的时代更是如此，人们将对其他人类的爱视为对自己的爱。自律人形的出现，巧妙地窃取了人类对同类的爱。他们有着与人类相同的外形，相似的行为，入侵着人类的感性认识，在不知不觉中塑造了人类对自律人形的认同。
刘萤坐进车里，在启动之前换了一下汽车终端的铃声，这是她的一个习惯。
曾经，刘萤听到何艺用的电话铃声是系统默认的音乐，觉得太无聊，让何艺换自己喜欢的歌。何艺推脱说自己有选择困难症，于是她自告奋勇帮他换。她换过好多首歌，有古典音乐，也有流行歌曲，各种各样的。不管换什么歌，何艺都乐于接受，这让在一旁观察他神色的刘萤大受打击。
那个笨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呢？想到这里，刘萤学起了何艺哼歌的样子。
在朦胧的夜色中，高挂在一排路灯上的圆灯笼散发着七彩的光芒。今天是元宵节。
进入新世纪后，人们逐渐放弃庆祝传统节日，一度将其视为落后的文化，因为他们认为传统节日是旧时代的产物，新时代不需要这些。不过，近些年复古风潮兴起，于是这些节日又从尘封的棺木中被挖掘出来，重新演绎。
摆摊小推车与人群混在一起。他们或卖元宵、桂花包子等各色小吃，或办猜灯谜活动。也有卖元宵灯笼的摊子，灯笼样式丰富，星球、火箭和各种动物模样的尤为流行。
“打铁花喽。”一个人类和一个自律人形正在卖力的吆喝，他们头戴草帽，反披着羊毛袄，身后的砖墙上锈迹斑斑。看见观众逐渐聚集，自律人形将滚烫的铁水倒进面前的盆子，另一人将手中的灰白色勺子伸向铁水。随着火苗的蹿起，一勺铁水被奋力挥向砖墙。一片红色水珠落在墙上，绘出被风吹散的千树繁花，火星纷纷如雨般坠落。刘萤记录下了这一幕，她觉得何艺应该会喜欢。
刘萤继续走着。
锣鼓声从前面的人群中传出，一队自动人形排成一列跑着碎布。他们双手高举合一，指尖在空中投影出分节的龙形。每人分别持一节龙灯，另有一人持龙珠在前方领舞。龙形先是绕场一周，然后上下起伏，呈8字形盘旋，忽地贴地掠过，而又腾飞空中。刘萤觉得这和自己的舞蹈有点相似。
刘萤继续走着，走进了一栋高楼，走到一扇门前。
把手贴在门上，门框泛起一阵绿光，她轻轻推开。这里是何艺的家，是他从远方归来时首先到达的地方。她也曾来到这里，不过之前每次都有何艺相伴。何艺给了她密钥，说是无处可去时可以来这里。
灯光渐渐亮起，照亮了安静的客厅。她四处探寻，走进了一个又一个房间。最后，她走进了何艺的卧室。
卧室内干净整洁，可以看出主人是一位颇为讲究的人。
墙上挂着几张相片，刘萤一一看过。
这张是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和一对成年男女的合影，孩子咧着嘴笑着。刘萤记得何艺和她说过，他小时候父母都很忙，很少有时间陪他。所以他一直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不过每隔两个月父母就会回来陪他一段时间，这是他两个月中最快乐的时光。
这张是何艺和一个中年女人的合影，右下角标着2130年10月18日。
2030年9月的一天，7岁的何艺和他的父母去剧场看歌剧。这场演出由全球首个完全由自律人形组成的歌剧团体倾情奉献，对于经典作品进行了完美的演绎，赢得了全场的掌声。但是，反对自律人形的民间团体谋划了对这场歌剧的激烈抗议，他们在剧院四处点起大火，决心让这群人类的叛徒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尚且年幼的何艺既不懂歌剧，也不懂自律人形，只是个无辜的孩子，甚至是一个在逃生时和父母走散的倒霉孩子。正当何艺在火海之中不知所措时，歌剧团体的一个女演员将他抱出了火海。
起火时，在场的自律人形都迅速反应过来，自发地救火救人，用身体为逃离的人们支起了逃生通道，做着本不属于自己的工作。这场事故奇迹般的没有一个人类死亡，但歌剧团体有半数葬身火海，走向了解散的道路。这次事件后来被称为“歌剧事件”，成为了自律人形发展历史上的里程碑式事件，向人类完美展示了自律人形对人类无私的奉献精神。从此，人类与自律人形的关系越发亲近。
救了何艺的女演员机体严重受损，被迫提前退休。他说服父母购买了她的拥有权，并修复改造了她的躯体，可惜的是情感系统无法完全修复。她获得了“阿姆”的新称号，成为了何艺的保姆，陪他度过了漫长的童年时光。
2036年，何艺站在一个方形铁盒子前。保姆的情感系统走向了完全的崩溃，表现得像患了阿尔茨海默氏症的人类一般，记忆读取混乱，语言表达困难，判断力受损。保姆的中央处理器被取出，放置在名为“人形墓园”的仓库里。
2040年，何艺进入大学，修读天文学专业。
2045年，刘萤与何艺的合影。那年，他们第一次相遇。刘萤回想和何艺初次相遇时的情景，脸上不由地露出了笑容。
窗外，一片烟花划破夜空，“嘭嘭”地绽放，开出了一朵朵绚烂的花朵，而又碎成片片晶莹，又有焰火逆着碎片重新用光亮填满那片天空。
刘萤坐在窗前，闭上眼睛缓缓睡去。
冷湖中区，陈燕钦向电梯走去。这是基地工作人员专用的电梯，设在一片隐蔽的空间。电梯配备的人工智能对他进行了层层验证，才为他敞开大门。
电梯示数显示了负号，这意味着他将去往冷湖地下基地的下方。而这片更深层次的空间，并不存在于冷湖地下基地的结构图中。
陈燕钦走入了一个黑暗的房间，房间里弥漫着各色微微发光的雾气。
“报告！”洪亮的声音回响在这片空间，天花板上的一束白光打在陈燕钦的身上。
陈燕钦稍稍站定，大声念着会议概要。
一团蓝色雾气竟凝聚成人的形态，甚至发出声音：“知道了。”
陈燕钦缓缓退出门去。随着他的离去，雾气以各自的颜色为区分，也凝聚成人的形态。
红色：“这次的麻烦不小。”
蓝色：“那也终究只是麻烦，人类不会因此灭绝。从乐观的角度看，这更体现了我们计划的必要性。”
黄色：“林苑似乎有点小动作。”
绿色：“我们说过他不是一个好人选，我们控制不住他。”
蓝色：“起码他有足够的能力。等计划完成，我们也就不需要他了。”
紫色：“既然他在行动，那么第二把钥匙的出现也就不远了。”
橙色：“希望他能为我们带来福音。”
五、计划
“咚咚咚。”何艺早晨是被沉重的敲门声吵醒的。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揉了揉有点发酸的太阳穴，何艺站起身来开门。
看到一个穿着古典女仆装的金发女人，何艺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不过，何艺手上的手环，身边的智能家具，和女仆身后的扫地机器人，都在提醒他这里是2050年的冷湖地下基地。
这个女人毫无顾忌地打量着他的脸，露出一副“原来是你”的表情。何艺尽管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但被人盯着还是有些不舒服。
“我的主人林苑邀请您去他的住所。”
何艺瞬间明白了这一切。如果是何艺那个怪人的仆人，穿成这样也就不足为奇了。
“怎么了，何先生，是不是没吃早饭，要不要现在去吃？”看着何艺脸上不断变换的表情，女仆关切地问道。
“没有，不用了，林苑找我有什么事？”
“说是有什么事关人类存亡的事要找你商量。”
“我不信。”话语斩钉截铁。何艺记忆中的林苑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就算有人对他说昨天后面公布的离谱计划都是林苑提出的，他也不会意外。
“啊，和那家伙说的一样真的不会信呢。好吧，其实是说什么要分享关于华尔兹的见解。”女仆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一脸不满地说。
“无论如何都要我去吗，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谁知道，估计是懒得，你走不走？”这位女仆对自己的主人毫不客气。
“你不想走我也得把你打晕抓过去。”对何艺同样不客气。
“走，我走还不行吗。”何艺无奈地说。
何艺跟着女仆进入电梯：“他在几层？”。
“他不在北区，他在东边的房子里。”
何艺在昨天的经历中就能觉察出林苑身份的与众不同，他的特立独行必然有相应的实力作为支撑。可他既不像是军人也不是出名的科学家，他究竟是什么人？“
女仆领着他向森林走去。进入森林的女仆兴奋起来，一会蹲在地上看蚂蚁，一会闻野花香，一会去吸清晨的露珠。
“林苑是个什么样的人”
“以前还蛮帅气的，但现在越来越老了。”
“你怎么穿这身衣服？林苑让你穿的？”
背对着何艺的女仆跳着转过身来。
“是啊。对了，来猜猜看，我是人类，还是自律人形，是哪个呢——”
“你是自律人形？”何艺倒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是，还是不是呢。你猜猜看嘛。”女仆一脸坏笑。
“不是。”何艺小声试探道。
“咚咚，回答错误，莉可小姐大胜利！”莉可用手在空中挥出大回旋，口中发出了夸张的声音。
市场上流通的自律人形装载的感情系统普遍比较单一，仅有专门用于文化情感类服务的自律人形会拥有较为高级的情感功能。何艺眼前的莉可显然属于后者，，而且是最高的那一档。不过，如果只是仆人的话未免也过于奢侈了。
出于伦理方面的考虑，自律人形的感情系统的相关研究被禁止，由联合国垄断研究制造。但感情系统已经数十年没有更新升级。没有更新的原因曾经引发了争议，有人猜测是研究遇到了巨大瓶颈，也有人说是因为更丰富的情感会导致伦理难题。对此，联合国的统一口径是技术问题。
莉可摆出老师的架子：“看到没，这就是前辈的演技，好好学。”
何艺忍不住吐槽：“什么前辈啊，我又不是演员，你也不是。”
“那林苑看上你哪里了？”
“我比你更想知道。”
在错落生长的树木的掩映之后是一幢欧洲风格的精致别墅。别墅有三层，砖红色的斜坡式屋顶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醒目，外墙采用了白灰色的仿石漆搭配灰色的瓷砖。狭长的甲板路铺设于花草之间，将来者引到门口。
“我回来啦。”莉可推开了门。
何艺紧随其后进入了别墅，看见了客厅中林苑与另外四人围坐在圆桌旁。桌上的白瓷茶杯中浓郁的茶香随热气一起升腾，三层银盘从下到上铺着三明治，圆形英式松饼和各式蛋糕与水果。何艺能认出四人其中的一个是昨天来迎接林苑的李显。
莉可向林苑炫耀：“我给你把人带来了。”
“哎呀，莉可真是厉害。”林苑站起来，笑着摸了摸莉可的头。
“林老师，既然有客人，那我们稍后再聊。”四人走过何艺出门去。
林苑像想起什么一样：“对了，打赌——”
莉可忽然变了脸色，打断了林苑的话：“没什么事的话，我去找李姐玩了。李姐，等等我。”
看着跑出去的莉可，林苑笑着坐了回去；“嘿，这丫头还欠我五百积分呢，又赖账。”
“你找我有什么事？”何艺坐在了林苑的对面。
“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要你给我的计划投一票。”
“你的计划？”何艺想起了那些离谱的计划。
“也不能说是我的，事实上是我的研究院提出来的，月舰计划。”
“启明人工智能研究院？”何艺根据李显的身份轻而易举地查到了这个研究院。
启明研究院是一个相当出名的研究院，一开始只是蓝星公司的科研机构，在2070年独立为研究院，常被简称为“启明院”。主要从事人工智能、大数据计算、计算机科学基础等领域的研究，是世界一流的计算机基础研究机构。启明研究院与全球多所学校有合作计划，选拔标准极其严苛，目前为止培养了一大批世界级的学术带头人。
“没错。”
“可是我并没有在启明院官网找到你的名字，也没有找到与你相关的科研成果。”
“早年在启明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退出了。我不搞科研好多年了。”
“那你怎么会有资格参加这里WSA绝密级别的会议？”
“我是蓝星公司的秘密高层之一。”
蓝星公司，始建于2055年。一开始只是一群科技大亨建立的非营利性科技研究公司，取得了许多世界先进的科学成果。后来，国家之间科学机构的整合运动威胁到众多的民营公司，国家级别科研能力的联合极大地提高了生产力效率，民营公司无力与趋向联合的国营企业竞争。蓝星公司在这时站出来提出了聚力计划。
聚力计划是与整合运动相同方法的计划，即全球公司联合起来，成为一个全球性的大公司。参加的每个公司都将成为这个公司的一部分，根据原有的资产和对大公司的贡献获得相应的股份。
得益于比整合运动更早完成的聚力计划，成为全球性大公司的蓝星公司大举发动舆论和金融攻势以弥补军事方面的不足，奠定了自己存在的基础。蓝星公司的董事会成为了地球的影子政府般的存在。
从此，地球上两个也是唯二的庞然大物开始持续性的非暴力竞争。
但是在新世纪初的竞争中，蓝星公司进入了劣势，全球影响力大幅下降，但仍有举足轻重的能量。
“我先前在启明院工作，后来成为了蓝星公司高层，这不难理解吧。”
既然林苑是蓝星公司董事会的高层，那么能参加这场绝密会议、与启明院有联系等事情都能够被合理解释。不过既然是所谓的秘密高层，那么他的身份也无从验证。
“月舰计划是蓝星公司高层集体的意志吗？”
“倒不如说是我个人的意志。元老们垂垂老矣，无力继续管理。公司被全盘渗透，信息对联合国单向透明。”林苑抓起桌上的一块三明治，几大口地吞下了肚。
“不仅是冷湖会议，蓝星公司的所有战略都被元老会全权交给了我和启明院。启明院是蓝星公司最后的核心。那些年轻人，他们很有志气，也很有能力。多亏他们在蓝星公司才得以维持。”林苑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悲伤。
何艺陷入沉默。虽然他不是蓝星公司的支持者，但他能明白，看着自己熟悉而且为之奋斗的世界逐渐走向崩溃的痛苦，自己想做些什么去阻止崩溃却无能为力的无助，在希望中看出绝望的迷茫。
“至少，我想完成一项大家共同的期望。”林苑一转话题。“你看过《机器人总动员》吗？里面的人类坐着飞船离开了地球，变成一个个无聊的大胖子。我可不想变成那样。”
“那不过是电影。”
“对，电影，电影是好东西。电影有精彩的故事，个性的角色，和各种各样没见过的东西，太有意思了。”林苑的眼中闪着光。“在电影里，那个收破烂的机器人给予了人类文明启迪。我就觉得啊，只有人类是不行的。”
林苑站起身来，拉开落地窗。草坪中，莉可和李显在嘻戏打闹，另外的三人在旁边起哄。
“你和我们能有一些共识。”林苑转过身来，光线绕过他射入室内。
何艺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共识？”
“与自律人形共存的共识。我计划将自律人形带上月舰。”
何艺将目光投向了林苑身后。看着莉可，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六、人形
2045年，何艺在街上闲逛。
一般来说，与他同级的研究生此时都在忙碌着看文献，做实验，写论文。何艺之所以在此闲逛是因为他在学业上过于勤奋。他每周有七天泡在图书馆和实验室，才研二就提前完成了毕业论文。导师实在看不下去，强行禁止他周末做研究。何艺就这样被逐出了科学的大厦，然后发现自己无事可做。
在本科时，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早课赖床，爱打游戏，考试求捞，吃吃喝喝，理直气壮地放弃自己制定的计划，直到毕业时也没有做有意义的事。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然后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何艺的适应性令人惊叹，以至于怀疑他是不是伪装了四年。
周末，他躺在宿舍的床上，像一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但他满脑子都是天文学名词。打开当下最流行的游戏，昏昏欲睡。他在本科时把这些颓废的事都做了个遍，现在感觉索然无味。为了寻求一些新鲜的事来刺激大脑，他来到了街上。
夏天夜晚的城市，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潮湿，不时可以听到蝉的低吟。何艺走到十字路口，一名卷发少年向他微笑。
“附近有什么演出吗？”
少年立刻借助投影设备向何艺推荐：“离这里最近的演出是在新墨广场举办的夏日音乐节，结束时间是四个小时后。”
“发给我吧。”
少年将相关信息发送到何艺的终端上，何艺粗略地看了几眼。
“行，谢了。”
“不客气。”
忽然，旁边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孩摔倒了，少年立马冲过去察看情况。
这个少年是作为街头服务员的自律人形，主要任务有回答人类的问题和提供医疗帮助等。街头基本每隔几百米就会有一个这样的服务员，像24小时便利店一样提供服务。他们被称为“城市生活专家”。
六个露天剧场分布在广场的不同位置上，何艺走向了最近的一个。
微风拂过，激起了草地上的波浪。些许月光留在草尖，像是散落在大地上的星尘。远方传来的歌声悠扬又温柔，像是从天上飘落的音符。清脆嘹亮，仿若星之律动。
年轻的歌者仰望繁星灿烂的夜空，伸出双臂，仿佛要将漫天星辉揽入怀中。她她细长的发丝随风摇曳，披散在肩膀上，脸上泛着清澈的微笑，散发芬芳的馨香。
何艺感觉到一阵凉爽的风轻轻吹过他的身体，心情渐渐变得轻松自在。他想起了一段遥远的记忆，同样是夏天的夜晚，阿姆唱着歌和他在草地上漫步。事隔多年他忘了好多事，那场离别的细节也渐渐模糊了，但听到熟悉的旋律，他会不自觉地哼起那个夜晚的调子。
他听过很多歌，有人类唱的，有虚拟偶像唱的，也有自律人形唱的，他总能感觉到一丝熟悉感。每当他想要抓住那感觉时，它便随风消散了。但今天不一样，他从未与那感觉如此接近，不过还差一点，他需要具体的形容。
一曲完毕，趁着间歇何艺查看了这场表演更具体的信息。音乐节还将举办两天，这代表他还有机会。演出的歌手来自新墨博物馆。因为博物馆即将关闭，部分收藏物品将面向大众拍卖，其中包括一些自律人形。为了拍卖出一个好价格，博物馆参加了这次音乐节来提高人气。
何艺回想起刚才的人形，外形很普通，确实不像是最近生产的型号。这里的普通，指的是美丽的普通。自律人形肩负服务人类的任务，外形自然会偏向人类的喜好。近年来，人形的外貌朝多样化发展。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应有尽有。贴合普通美丽女性的人形倒显得平庸，估计能不能卖出去都是个问题。
今晚的表演结束了，但何艺仍然没有抓住那感觉。临走前，他记住了那位歌者的名字，“刘萤”。
第二天他也来到这里，但还是离那感觉隔着微妙的距离。他算明白了，虽然只是一点距离，但是无法靠灵感接近。
第三天，虽然不是周末，他还是来了。老师对他的开窍喜出望外，立马批了假期。
他来得比以前稍早一些，演出还未开始，于是在附近漫无目的地闲逛。就这样逛着逛着，他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忽然，他听到一些异常的声响。
他快步向异常处，一个男人正在不断地踢踹着坐在地上的人。
“先生，这是违法行为，请您住手！”地上的女人说道。
“哼，自律人形有什么法。”
看来是有人类在欺负自律人形。《自律人形伦理法案》在规定自律人形不得伤害人类时考虑了特殊情况，即自律人形在受到严重伤害时可以反击。法案出台后这种欺凌发生率已经相对偏低，没想到他能遇见这种情况。普通踢踹难以鉴定为严重伤害，因此不符合特殊情况。虽然何艺不想卷入什么事端，但此时也只有他能帮她了。
“住手。”这一声大喝吓住了男人。
何艺离近了才闻到男人身上浓郁的酒味。男人还算有点意识，看到有人来后就踉踉跄跄离开了。女人站起了身，露出了被她护在身下的幼儿人形。怪不得她刚才不直接逃走。
“谢谢你，刚才我看见这孩子被欺负，但也没法做什么，只能护着他。”
何艺在女人向他道谢时认出了她，她就是刘萤。
刘萤匆匆带着孩子找附近的警察。目送他们远去，何艺回到了剧场。
今晚的表演结束了，观众们渐渐散场。何艺仍然没有找到那个答案，不禁感到有些沮丧。起身打算离开时，他被刘萤叫住了。
“今天是你帮了我吧，之前我赶时间，还没有向你好好道谢呢。”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也不敢确定你来看我的表演了，只是在休息时多加留意了一下，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后，两人算是正式认识了。
这段情节算是一见钟情，还是英雄救美呢？想来只有林苑会在意答案。
何艺与刘萤的关系从那以后正常发展。拍卖会上刘萤流拍，被政府收购。自律人形管理局为她安排了复古演出的职位，准备借钱的何艺松了一口气。几年以后，进入研究所的他分期买下了刘萤的所有权。
在与刘萤的相处中，何艺终于知道了答案。
一次演出结束后，何艺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努力地歌唱呢？想要去更大的舞台吗？”
“也有那个想法啦。但不管在小舞台还是在大舞台，我都会一样努力歌唱吧。因为我想要用歌声祝福大家。”
“用歌声祝福人们”，这个答案是如此简单，以至于他笑出了声。
刘萤不满道：“笑什么？很可笑吗？”
“没有，只是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和你一样的人。”
“她是谁？”
“一个勇敢而又温柔的人。”
何艺给她讲起了阿姆的故事。
回到现在，想起刘萤的何艺理解了林苑的话。
人类可以选择各种各样的计划逃离，然而自律人形会怎么样？刘萤会怎么样？
林苑严肃地说道：“如果按照现在的计划，无论哪一个都不会有人形的容身之处。”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人类都自身难保，没有更多的精力去为人形建避难所。”何艺努力使自己保持理性。
“你的女朋友，她不也是人形吗，你忍心让她留在地球上迎接死亡吗？”
“这不是一回事。人形只不过是人类模样的机器人，是模拟人类情感的数据罢了，与人类创造的其他工具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在她面前，你也能说出这番话吗？”
“……”
“你知道自律人形的数据库“大集合”的服务器在哪里吗？”林苑换了一个话题。
“分布在全球好几个地方吧，好像在——”
“不，那些是低等人工智能的数据库。”
“自律人形的数据库，在月球。”
何艺接下来从林苑的口中听到了新时代最大的秘密。
2061年，中国在月球上建立了工厂。后面的挖掘工作中，工作人员发现了残破的大型机械。航天局安排科学人员继续挖掘，最终发现了十几处这样的机械。科学团队研究得出的结论是，这些机械是发动机的碎片，材料和工艺的科技水平都远远高于人类文明，是毫无疑问的外星遗迹。有外星遗迹，自然有外星人。外星人不在遥远的星星上，就在每天都能看见的月亮上。这一报告通过航天局直达中央委员会，极大地震动了政府高层，他们立刻下令封锁所有消息。
在对外星遗迹的继续探索中，一只科研小队发现了外星量子计算机，这台计算机也是后来被称为“大集合”的数据库的服务器。计算机被镶嵌在一个类似发动机的核聚变发电站上，发电站不间断地消耗装载的聚变燃料，提供计算机所需的电力。同时被发现的还有外星硅基生命的遗体，也就是人类第一次接触的外星人。
发现外星遗迹的不止中国，其他在月球上陆续建立工厂的国家也发现了外星机械。经过对其他国家指向性的情报获取，互相保密的各国经过约十年确认了这一事实。于是，各国高层举行了秘密会议，互相沟通了自己获得的研究成果，达成了放下私怨、共御外敌的共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参会者选择了极其严格地封锁相关消息。
鉴于外星人可能潜伏在地球附近的星球上，随时有可能进攻地球，人类有必要整合全部的力量，对外摸清宇宙环境，对内提高科技水平。整合运动因此开始。
对外星遗迹的逆向工程最终带来了众多成为新时代的基石的技术，包括自律人形和可控核聚变。
自律人形技术来自外星硅基生命。令人意外的是，硅基生命的构造和地球上的人形机器人有大约百分之七十的相似度。经过分解研究，科学家发现硅基生物最具科技含量的是体内的一块集成电子模块。这个模块体积不大，约人的大脑大小，设计极其复杂，而且运用了人类尚未开发出来的新材料。在测试中，这个模块表现出情感认知和思考判断功能，被称为“黑脑”。
联合国仿制出了劣等黑脑，这也就是现在感情系统的硬件基础。为了实现自律人形完全服从人类的目的，开发人员在软件系统层面对感情丰富度进行了限制。黑脑的运行需要和大集合保持以特殊协议为基础的网络连接，所以所有自律人形都需要连接大集合，全球各个地区的电波塔正是为此而存在。所幸大集合性能极其优越，至今远没有达到上限。
何艺不说话，只是将一个又一个三明治塞进嘴里。
“所谓的自律人形其实就是人造的外星硅基生命。”
何艺吃完了三明治，又把手伸向了水果和蛋糕。
“自律人形的意义和人造人是等同的，他们也应该拥有人权，而不是只是做人类的奴隶。”
何艺抢过林苑面前的茶喝了起来。
“自律人形想要继续生存的话，必须有大集合。我们必须连带着月亮一起走。月舰计划一定会通过。”林苑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何艺不知道他在林苑走后坐了多久，也不记得他是怎么穿过森林的。他迈着缓慢而笨拙的步伐走着，就像行尸走肉一样。
刚进北部大门，一个男人向何艺走来。
“先生，你的脸色不太好。”
何艺看清了他脸上的标识，他对着这个自律人形大叫一声，疯了一般向楼梯冲去。
在走廊，奔跑的何艺与一个人在转角处相撞，何艺看都不看被撞倒的人，爬起来就往房间跑。
何艺刚躺在床上，便响起了敲门声。他卷起被子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双手捂住耳朵。敲门声响过一阵后就消散了，何艺就这样静静地蜷缩着。
傍晚，空腹的饥饿感给了何艺活着的实感，但他依然只是那样躺着。
敲门声再次响起，何艺挺起身体，迈着无力的步伐走向门口。
“我是上午被你撞倒的那个人。我当时看你脸色不太好，就想问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门前是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他的手中提着一个袋子。“我看你从中午到现在也没出去吃饭，所以给你带了些吃的。”
“对于上午的事我感到非常抱歉，感谢你的关心，不用管我了。”
“这是什么话，我们都是共同为人类而战的同事，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那么如果我是自律人形，你也会像现在这样关心我吗？”
男子沉默了一会后说道：“如果自律人形能像你一样为人类而战，我会的。虽然我对维修机器什么的一窍不通。”
“你认为自律人形为救人类而死是理所当然的吗？”何艺继续逼问。
男子愣住了，瞳孔里闪过一道微光，但转瞬即逝。
“如果人形的动机是出于对人类的爱，那么我会表示理解。”
“如果这种爱是人为操控的呢？”
“这样虚假的爱不应该存在。”
何艺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气中带着别样的清新舒畅。他接过男子手中的袋子。
“我叫王楠，是联合国委员会监察部的研究员”
“我叫何艺，是710研究所的研究员。”
“我能进去坐坐吗？这几天我正无聊呢，也找不到能说话的人。”
“当然可以，请进。”
何艺仍在思考，但他不想再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与他人的交流或许能给他的疑问带来答案。毕竟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从他人身上看出自己，从自己身上看出他人，以个体的形式存在，以集体的形式生存。
但是，人与人之间是有距离的。何艺很快会明白这一点。
七、前夕
第24次会议只开了二十分钟就结束了，然而这并不是由主持人宣布的结束。中区会场所有与会者在突然涌来的黑暗中不知所措。
主席台上的陈燕钦迅速反应过来，将麦克风连上一个自律人形的接口，使用自律人形的发声器；“大家不用担心，只是中区的电力供应出了一点小问题，很快就能解决。”
听见声音的众人稍微平静了一些。
一人快速走上了主席台，在陈燕钦耳边报告：“主电源停止运行，大部分备用电源没有正常运转，应急电源在启动中。正在检修电力系统。”
陈燕钦思考片刻后发出指示：“警备人形调过来保护与会者安全，应急电源优先供应控制系统和监控系统。”
中区的地下，漆黑的空间中，只有抽气风扇的嗡嗡声，以稳定的频率重复着。一个人猫着腰，走在一条甬道里，高举着发光的手环照明。他是干这行的好手，获得了“鼹鼠”的称号，但第一次做这种风险极高的任务还是让他有点紧张。
底层区域，一群身穿白色实验服的研究人员站在一个巨大的保险柜面前，三人正在完成原始而又繁琐的验证程序。
“快点，快点，刚才的数据不对劲。”
“可能是刚才的停电导致的。”
“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保险柜终于被打开，柜子里面铺满了如蜘蛛网般缠绕的电线，一个胎儿大小的黑色箱子正如被蜘蛛网捕获的猎物一般躺在中间。
一个中年男人进去将箱子取出。他刚一出来，天花板上的电灯就爆裂开来。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吓愣住了。鼹鼠冲出人群，此时他是一个带着口罩的白衣研究员。他一把将箱子夺过，将中年男人踹翻在地。
看见逃跑的鼹鼠，终于反应过来的人迅速拍下了墙上的一个按钮。
“进入封锁模式。”清脆的电子提示音告示着鼹鼠的逃离难度将提升一个档次。
鼹鼠迅速奔向了原定的逃离路线。
何艺在梦中呻吟，这是一个被火焰逼到乱窜的恶梦。他在燃烧的建筑物中进退两难，肆虐的火舌包裹着纷杂的求救声。父母不在他身边，和他在过去常常经历的一样。他期望与父母相见，他曾以为这将是他过去及以后奋斗的目标。这场大火将烧尽这期望。
在火焰攀上了他的身体，与他完全相拥时，恐惧将他的脑子搅成了一团糨糊。一个演员人形被火焰吐出，直奔何艺而来。
白色的光替换了红色的光。他坐在病床上，不过是轻度烧伤。一个人推开了房门，她全身都被严重烧伤，裹着严实的白布。何艺知道，之前在火海中救出他的就是这个人。她在将何艺送出去后又返回火场救了好几个人。全身体无完肤的女人，向何艺僵硬地伸出了手。
何艺颤抖地握住了那只手。恐惧与自责让他嚎啕大哭起来。
当何艺从睡梦中醒来时，他的床前围着一圈人。
“何先生，请你和我们走一趟。”陈燕钦向何艺出示了拘捕令。
看清陈燕钦的脸，何艺立马坐直了身体。他看了看拘捕令又看了看周围的警备人形，挂着泪痕的脸上充满了迷茫。
审讯室里，强烈的灯光刺痛着何艺的眼。他想伸手去挡，但是手被牢牢地锁在椅子的扶手上。一个面容冷峻的短发女警察在审讯桌前坐下，拿起来手中的笔，开始了对他的审讯。
看着房间里迷茫的何艺，单面镜外的陈燕钦平静地说：“如预料一般，他身上没有有效信息，入侵者是专业的。”
“那么把何艺交给我吧。”
“林老板，你到底想干什么？”陈燕钦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林苑。
林苑只是笑：“这是计划的一部分，陈部长。”
“你级别高，自然是听你的。但是老人们要见你。”陈燕钦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
被带到林间别墅的何艺看着进门的林苑，迫不及待的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们都不肯告诉我。”
“现在是第24次会议结束的晚上，下午会议开始时发生了大停电，有人入侵了冷湖地下基地中央主机控制室，偷走了一些人类防御委员会相关的绝密档案。”林苑把一个新手环扔给他。
“我睡了两天？他为什么要偷走我的终端？”何艺翻阅起相关记录。
“他伪装成你的模样在基地里行动了两天，这里的人大部分都不认识你，没有人察觉到异常。他察看了大量只有会员才能看的资料，但他的野心显然不止这样。”
“主电源位于地上基地，停电意味着有人在外面配合。控制室有自动防御系统，但是有人篡改了系统所以没有生效。地下基地内统计人数没有发生变化，入侵者仍在基地内。停电期间列车正好入站，档案可能已经被传递到外面了。”
“相当准确的判断，何博士。”
“你给的数据都像在引导我得出结论一样。入侵者具体是谁我不清楚，但他背后的势力应该是人类自由联盟，只有他们有这个胆量和实力。”
人类自由联盟是一个非正式组织，在全球各地都有人员分布，背后不乏各国政府和科研机构的支持。联合国委员会在整合运动后独裁全球事务，引起了部分民众的不满，人类自由联盟应运而生。人类自由联盟的组成人员多为新世纪的年轻人，对真正的自由民主有着强烈追求。他们的主张有改联合国委员会为选举制，限制联合国权力，停止依赖自律人形等。主要活动是在全球各地宣传自由民主思想，质疑联合国委员会的决议，曝光违法腐败的官员，暗中组织地方武装。人类自由联盟在事实上成为了联合国委员会的抗衡机构。
“如果是他们，想必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这几天的风暴已经够我受的了。”
楼上传来声响，莉可揉着脑袋，一步一步走下了楼梯。
林苑站起身来：“今晚就到这里吧，我等会还有会要开。”
被下了逐客令的何艺走出了别墅，在合上大门时隐约听到了林苑和莉可的谈话。
“身体还合适吗？”
“型号和以前一样，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同步的信息有点多。”
何艺没有偷听的习惯，合上门便离开了。
中区地下充满雾气的房间中，林苑站在中间，灯光将他的影子拖向远方的墙壁。
蓝色：“我们失去了一把钥匙。”
“人类自由联盟出手阴狠，但不过是成为我们实验的牺牲品。”
红色：“实验可是有风险的，你还能再造出钥匙吗？”
“可惜的是仿造实验无法复现。知道《化身博士》吗？有时候令实验成功的正是那些不可控的杂质。不过，对方知道钥匙的价值，会替我们保管好的，毕竟这是他们翻盘的本钱。”
蓝色：“为什么要把月球的秘密告诉何艺，在我们和你之外，我们不想看到任何人知晓此事。”
“因为我怀疑他可能是一把钥匙，告诉他秘密是在试探他的反应。”
黄色：“他不是自律人形。”
“人类的身份正是他的伪装，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第二把钥匙，因为我们不会怀疑人类拥有黑脑。我认为，在歌剧事件中何艺被替换了，被一个全身除大脑外都由人类器官组成的自律人形替换了。”
绿色：“你是说黑脑直接代替大脑？该说是谁的兼容性好呢？”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人类自由联盟正在开发机械细胞，这是一种能在分子层面调控细胞新陈代谢的纳米机器，未来可能人人都是超人呢。”
绿色：“哼，太局限了。”
蓝色：“行了，你走吧。”
空间重归黑暗后。
红色：“林苑在隐瞒真正的钥匙。”
绿色：“他以为我们不会发现，被带走的是仿造的钥匙。”
蓝色：“狡猾而又贪心的狼崽，但这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
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一艘轮船快速行驶着。波浪不停地拍打着灰白的船身，随后变成波纹被甩在身后。清新的海风吹拂着，一个女人站在轮船的甲板上。
她的眼前，两侧的海岸线向左右斜伸过去，像是张开的拥抱。一个岛屿屹立着，像是一颗灰白的宝石镶嵌在湛蓝色的软缎上。
岛屿承载的是一个著名的城市，自律都市。这个城市的绝大多数居民都是自律人形，仅有的人类也是只呆在城市中心的研究员。这里最开始是试验人和自律人形共同生活的实验室，后来扩建了世界上最大的自律人形身体部件的生产工厂，现在成为了自律人形像人类一样生活的城市。城市的市长是联合国计算机技术研究部的部长，但普通职位均由自律人形担任。所有自律人形在进入人类社会生活前都需要在这里模拟生活一段时间。人类在这里探索自律人形的可能性。
“刘姐！刘姐！”刘萤刚一踏上岛屿，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黑影就挥着手向她冲来。在距离刘萤两三布的距离，自行车紧急制动停在原地，黑影弹跳而起，向刘萤抱去。刘萤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一个转身卸力，稳稳地站在原地。
“臭小子，你这一撞差点把我撞海里去。”刘萤对于挂在自己身上的男孩颇为无奈地说。
穿着白T恤和短裤的男孩跳了下来，笑了笑：“这不是太久没看见刘姐你了吗，我可是掐准时间来的。”
“其他人呢？”
“在家里等你呢。”
在这里模拟生活的自律人形都会被分配到一个家庭。感情系统较丰富的人形在融入人类生活后也会定期回到这里，或与以前的家人叙旧，或帮助新人适应。
在回家的路上，一个少女正在街头朗诵诗歌。书页在她的指尖划过，故事又到了新的篇章。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把每一句都读得淋漓尽致。她的眼睛闪烁着激情，像是要洞察诗歌的灵魂。
男孩缓缓止住了脚步，闭上眼睛去聆听。刘萤倒也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站着。
一首十四行完毕，男孩热烈地鼓起了掌。女孩听到了他的热情，向他微微点头。
“小林，你什么时候喜欢起诗歌了。”
“算不上有多喜欢，只是她念得不错。”
“小刘，小林。”一个中年男子走上前来，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
“王叔，你怎么在这啊。”
“我刚找别人问过消息，正打算回去找你呢。我们边走边说。”
小林摆了摆手：“我再听一会，你们先走吧。”
两人在热闹的商业街上走着。自律人形不需要进食，所以没有餐饮店。更多的是各种各样的作品店，自律人形会把自己的劳动成果放在作品店展示。作品既包括手工艺品，也有小说、歌曲之类的文学作品。自律人形用积分给购买作品复制品给予作者激励，同时通过售出作品复制品获取积分。积分机制的目的在于实现自律人形共同的目标，获得与人类相同的创造性。
“怎么样，有何艺的消息吗？”
“消息不多。何艺的那个710研究所给核心研究员都批了长假，按何艺的情况想可能是一起被带走了。有人看到那片地区起飞了好多次WSA的飞机，综合WSA的机场降落情况分析可能是落在了青海省的WSA中国科研中心。如果这两件事有关的话，可能是何艺工作方面的事，你也不用太担心。”
“王叔费心了。只是我和他说过要给我报平安的，这都过了十几天了还是没有消息。”
“说不定是他工作工作比较忙，忘了这回事。你也知道的，人类嘛，不像我们有个数据库可以调数据，可以设程序提醒，忘了就是忘了。”
一个男人双手托着一摞堆叠的盒子，从人行道对面路过刘萤他们。顶上的几个盒子摇摇欲坠，王叔头也不转地伸手帮忙扶了一下。路过男人的人们也是如此。
“何艺确实有时候记性不好。”
“要我说呢，这侍奉人类是最好的工作，也是最难的工作。人类的要求那么多，我们也做不到全部满足。等人类觉得我们没用了或者厌倦了，再买一个是很简单的事。小刘你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的未来比较好。”
刘萤没有回应，只是沉默。
王叔说的话确实是事实，但刘萤的的内心仍然相信何艺不会抛弃自己。这是为什么呢？自己不过会跳舞唱歌罢了，连泡茶做饭都不会。是因为何艺说过爱自己吗？可是，爱究竟是什么呢。听其他人说，这是人形不会拥有的一种情感。那自己又如何理解何艺的爱，自己对何艺的感情又是什么呢。刘萤的心中找不到答案。
突然，刘萤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八、风暴
刘萤半蹲着，勉强站住了身体。她的身边，王叔侧卧在地上，双目无神。
“王叔，王叔。”
没有得到回应的刘萤意识到，刚才她与大集合的连接受到了干扰，那么王叔应该是断开了与大集合的连接。
刘萤站起身来，看到街道上的人们都倒在地上，他们的随身物品散落一地。有自动驾驶功能的汽车仍在运行，但车上的自动人形趴倒在方向盘上。“欢迎光临”的电子声不断响起，一个人正好倒在自动门之间，两扇玻璃门不断地撞击他的身体又反弹。
这明显是一场事故，自律人形断开连接的事故。自律都市有时会刻意制造突发性事故，观察自律人形们的反应和做法，验证他们是否有比较好的人类社会适应性，并做出相应的优化。但是，这样的大规模事故是刘萤从未见过的。
她向城市中心的高塔望去。那是自律都市专属的电波塔，自律塔。自律塔比普通的电波塔要大一倍，据说那里同时还是自律人形的数据库。
一辆黑色摩托车迎面而来，上面的驾驶员不知所踪，但它仍在按既定路线狂奔。刘萤乘机跳上去，把目的地修改为市中心。
市中心一处建筑的天台上，鼹鼠俯低了身体，正在拿着望远镜观察远方的动静。
“西区全部静默。完毕。”鼹鼠向对讲机报告。
“收到。其他区域的情况也已经确认，回来吧。完毕。”
“收到。”
就在鼹鼠打算起身离开时，一抹黑色靓影闯入了他的视线。鼹鼠笃定那是某个落单的队员，毕竟这里所有的研究员都被关押在高塔之中。看着对方朝中心驶来，鼹鼠无奈地走下了楼。
不过五分钟，刘萤就达到了高塔底层的大门前。看见有人挡在前方，她控制摩托车减速，刚好在那人面前停下，黑色的长发在空中划过美丽的弧线。
“大姐，这可不是你的个人秀。你是哪个区域的，怎么到这里来了。装备怎么也不见了，行动手册有好好读吗。”鼹鼠颇为无奈，虽然抱着确认情况的心情来了，但他可没有心思教育新人。
刘萤面对一连串的提问十分迷惑，但终于见到了研究员，她打算先简要地报告情况：“自律人形们都断开了和大集合的连接，电波塔的情况怎么样？”
鼹鼠看着自说自话的女人，觉得队伍的审核标准太低了，但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自律人形的静默都已经报告了，计划正在照常进行，别问那么多了跟我走。”
听到计划两字，刘萤稍稍安心，赶快跟上了自顾自走着的鼹鼠。
上升的电梯中，两人没有交谈。鼹鼠是不想与这个麻烦有任何更多的联系，刘萤则是需要服从人类的命令。
巨大的曲面显示屏下，十几人不断在机器上操作。一条电线从机器上延伸而出，连接一个类似银白色舱体。透过透明的玻璃盖板向内看，舱体分为前后两个格子，较小的格子中放置着一个黑色箱子，另一个格子中躺着一个头发半白半黑的中年男人。他如睡着般安详，但密集插入他脑袋的舱体电线令他显得颇为骇人。
“连接完毕，人格成立。”
舱体中男人的形象在屏幕上浮现。
“这感觉真是奇妙。我感觉自己与计算机融为了一体，庞大的数据流在我的体内流转，控制网络如同控制我的手脚。”队长的声音在不同的传声设备中流转。
“队长，与你的电子脑感觉不一样吗？”鼹鼠缓缓走到舱体旁。
电子脑技术，即用电子器件对人体的大脑组成进行优化，再配合人脑物理映射的模型，获得拥有更高智能的义体大脑。电子脑拥有低功耗，强计算，可直接连接网络等优势，但是使用者极其容易产生某种意义上的排异反应，风险极高，所以使用电子脑的人寥寥无几。人类自由联盟的机械细胞计划中，电子脑技术被列入重点研究方向。
“我也说不清，要不你也整个电子脑试试。”
“不了不了，我可没有为科学献身的心。”
队长的虚拟形象哈哈大笑：“鼹鼠，你这回立大功了。没想到导致“天空坠落”的元凶，就是月球上发现的外星黑脑。通过它，我的意识将接入大集合，瘫痪全球所有的自律人形。”
“是啊，我们让人类不再依赖自律人形的目标终于要实现了。不过离开人形的人们会这么样呢？”
“人形和人类终究是两个物种，为了防止人的定义被扭曲，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失去外物依靠的人类，终将会带来自身的进化，就像历史上所经历的那样。”
一个年轻人转过头来，兴奋地说：“不过刚从船上下来的时候，我可真是吓了一跳呢，还真有自律人形生活的城市。”
队长摇了摇头：“他们的生活，不过是对人类的模仿。人类行为能够具象化为数据，海量的数据汇入大集合，逐渐勾勒出了人的形象，这是人类的投影。自律人形不过是这投影的载体，如果影子取代本体，那真是难以想象的恐怖呢。”
忽然，队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自律塔的影响范围只覆盖了自律都市。不对劲，我们明明查清楚了地球上只有这里有数据库。既然这个数据库已经被我们控制了，其他地方的自律人形是怎么正常运行的。”
鼹鼠能察觉到他的异常：“队长，怎么了？”
“按照我的设想，全球各地的电波塔与卫星连接，卫星与自律都市的数据库连接。现在多出了一个能承载全球的数据库，地面的电波塔我们的人都检查过了，空间站没有建造过超级计算机，那么问题出在——”
队长迷茫地向上抬起了头：“月球，月球上有声音在呼唤我。”
鼹鼠激动起来：“这不可能啊，队长，是不是电子脑出问题了。”
“不，鼹鼠你想想看。地面的电波塔足够密集足够多，理论上不需要那么多卫星，而且天空坠落也发生在天上。那么很有可能，在外星黑脑被发现的同时还发现了一台超级计算机。自律都市的数据库不过是劣等赝品，自律人形真正的数据库在月球！”
说完，队长的虚拟形象消失了。现场一片寂静，屏幕上的数据显示他正在全力向月球连接。
队长虚幻的身体向天空坠落，载着高塔的小岛逐渐浓缩为一个黑点。蔚蓝的画卷上雪与柳絮纷飞，黑色从边缘侵蚀，将蓝色围成漂亮的圆形。太空的黑幕上，一个的青花瓷般的蓝色星球静静地漂浮着。地球，人类文明的母亲，她的宏大与美妙是任何地球仪都无法仿造的。
他转过了身，踏过一节节如阶梯一般的空间站，以光速奔向了那轮明月。在他的旅途中，秒针沉睡，惊醒，而又面红耳赤。在数据流的簇拥下，他探入月球深处，触摸到了她，仍沉睡着的她。
不够，只有一个不够，还需要两个才能使她苏醒。但这不是问题，钥匙与母亲的连接是特别的。他能感受到另外的三个，都在地球上。一个正在他的身边，另一个——
大脑突然传来的痛感让他无法继续思考，他感觉到自己的脑子正在被不断压缩，且在压缩中一点一点地炸裂开。他勉强聚起残存的理智断开了连接，回归了自律塔。
“黑脑数据异常。”连接舱体的电线弹出。
全场陷入了有序的混乱，队员们手忙脚乱地检查程序。
鼹鼠大喊：“怎么回事？”
“黑脑中有一段被隐藏的不明程序，在刚才被触发了。”
“该死，林苑可没说过有这东西。”
鼹鼠立马看向了舱体，队长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他松了一口气，赶快打开了玻璃盖板。队长颇为艰难地坐了起来。
“林苑最后还是倒向了联合国委员会啊。”队长转过了头，看向房间的角落。
刘萤木楞地站在那里。从刚进门开始她就听到一些难懂的话语，渐渐发现了异常之处。她确信这不是自己可以知道的事，但不敢有任何引起注意的举动，只能慢慢向门口挪去。
“然后，钥匙就是你吗？”
在入侵事件之后，冷湖会议暂停。一个星期之后，第25次会议举行，陈燕钦宣布了决定：将在会议结束后三天内分批次遣返与会人员，人类防御理事会的后续事项由专人进行通知，没有特别指示的成员继续以往的工作，所有人必须对此保密。冷湖会议正式结束。
入侵事件的那晚之后，何艺几次去林间别墅找林苑，可总是不见人影，莉可只说他在开会。何艺清楚，林苑作为月舰计划的提出者，他的忙碌意味着月舰计划被人类防御理事会采用了。
冷湖会议结束后的第三天，林苑踏上了返程的列车。他看着窗外奔涌的蓝色流光，不禁叹了一口气。自己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呢，能影响事情走向的只有林苑那一类人。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的顶着，自己要做的不过是过好自己的生活。
正想着，高个子便坐在了他的旁边。
“为什么要告诉我那个秘密？我到底有什么特殊的？”
“在电影里，当人类生活在谎言之中时，总会有主角知晓真相然后拯救世界吧。我们需要一个主角，就像《黑客帝国》的尼奥。”
“尼奥起码还有红、蓝药丸可以选，我可是被迫知道的。”
“没办法嘛，我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没人当主角的话怎么讲故事啊。”
“你自己为什么不当？”
“我还要当导演的啦。虽然既当导演又当主演的例子也有，但我还是觉得拍自己以外的人会比较有意思。”
“你还是清醒点吧。现实世界可不是电影，不会有什么超级英雄拯救世界。你要看电影到电影院去。”
“看多了自然会有想自己拍的冲动啊。尤其是看到几部烂片的时候，肯定会觉得自己能拍得更好吧。”
“我还是回家吧，和你在一起准没好事。”
“说不定是上天指引我们相见呢。”
“如果真有什么命运的丝线，我宁愿和刘萤绑在一起，而不是你。”
林苑耸了耸肩：“永恒之女性，引我等向上。”
片刻的沉默之后，何艺忍不住发问：“你打算怎么安排人类和人形？”
“计划书上写的是前期转移部分自律人形和少量科研人员作为月球地下城的开拓者，中期分批次转移所有的科研人员，后期大规模人类移居直到所有人进入地下城冬眠。被带走自律人形预计是两亿。”
“两亿吗。”何艺陷入了深思。
列车入站，两人走出了房间。
“看来你不只是来找我的。”
“当然，不过是偶遇罢了。自律都市有人正在试图卷起风暴，我的任务是镇压他们。”
当他们走出车站，何艺的终端自动连上了互联网。之前未送达的文件在此时涌入了他的邮箱，但只有置顶的一封特别邮件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个小时前刘萤给他的留言。
“我去自律都市了，记得给我发消息。”
面色铁青的何艺迅速拨打了刘萤的终端。
“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看来下一幕的情节是主角要去寻找自己陷入危险的女朋友呢。走不走？”林苑熟悉的笑。
“走。”何艺咬牙切齿。
九、火焰
一队黑色直升机在天空划过，轻快地穿梭在云层之间。自律都市的海岸线已经肉眼可见，远处的自律塔像是连接着天地。
“先遣部队已经探明，武装分子不过几十人，都聚集在电波塔，其他区域都是安全的。降低高度。”何艺发出指示。
直升机滑行至贴近地面的高度，街上的自律人形如行尸走肉般活动着。
“这是怎么回事？”
“自律人形们的连接被自律都市的中央计算机挟持了。中央计算机是月球超级计算机的仿造品，按照设计预期可以取代岛内人形对大集合的依赖，不过仍有部件无法再现也就一直没有投入使用。这幅场景真是惨不忍睹。”
像是知道何艺在想什么一样，林苑指向了电波塔：“在那附近我们发现了一辆摩托车，行车记录仪显示刘萤驾驶它到达了那里，经推测她进入了电波塔。”
在林苑的指尖，电波塔发生了爆炸，火焰从破碎的玻璃中喷出。
林苑的终端响起：“武装分子引爆了埋藏的炸药，塔内部队行动受阻。不明身份的飞机群闯入空域。”
“跟随我的直升机部队前往塔顶，其他所有航空部队前往阻击入侵者。”
“定位显示刘萤在电波塔的附楼，我要去那里。”
“我没有多余的人手能派给你。女主果然只能由男主拯救啊。”
“我自己去，给我降落伞。”
“把这些装备带上，我能给你临时战斗员的身份。注意保持联系。”
鼹鼠匆忙跑过了电波塔和附楼之间的联络桥，背上的箱子里装着手脚被绑住的刘萤。他看了一眼占据半面天空的高塔之上，脑中闪过队长的话语。
“她是自律人形，也是重要的钥匙。你带她走，我们分两路逃，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队长原本给他安排了十几个队员，但在与敌方的接触中损失了许多。在鼹鼠离附楼还有几米时，留在桥那边的仅存的队员在敌人发现自己之后立马按下了手中的按钮。一个绽放的火球将他们纳入其中，爆炸产生的气浪把鼹鼠狠狠的推入门中。
鼹鼠被掀翻在地，箱子为他缓解了一次撞击。刘萤勉强从破损的箱子挣脱出来，但手脚仍被绑住的她无法自由行动。
“放了我，为什么要抓我？”
鼹鼠爬起身来，无视了刘萤的喊叫，将她扛在肩上。
附楼高度虽不如自律塔，但也有足足432米，80层。电梯为分区分段式，同层四个区域分别配备了四台电梯，以及10层为一段电梯。
当电梯到达第40层时，鼹鼠感觉到了不妙。他闻到了微弱的烟味。他们虽然没有在附楼上安装炸弹，但是自律塔爆炸产生的燃烧物可能落入了附楼内，继而引发了附楼的火灾。他从窗外向下看，心中担忧成真了。火焰沿着外墙壁板正在向上攀爬，所到之处留下一片漆黑。
鼹鼠只能放弃坐电梯的想法，改为走楼梯。但不同楼层楼梯的情况不同，常有滚滚浓烟阻挡了他的去路。他不得不前往其他区域的楼梯寻求可行的道路。
第21层，鼹鼠踏入了燃烧得最为严重的几层。刘萤的重量使他疲惫不堪，透过防毒面具的烟尘令他呼吸困难，他艰难地在火海中行走。
突然，一块半人大的石块掉落，将鼹鼠狠狠地压在地上。他试图用力推动石块，但直到残存的力量被耗尽，。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要在这里结束了。他不后悔，因为他早就后悔过了。只是可惜没有完成队长交给他的任务。
在半睡半醒之间他开始胡思乱想。队员们会原谅自己吗？被他欺骗的人会原谅自己吗？大姐会原谅自己吗？鼹鼠果然还是应该呆在见不到光的地方啊。
忽然，他感觉到身上的重量减轻了。他转过头，看见刘萤正在努力地移动他身上的石头，束缚她手脚的绳子已被火焰烧断。
“你在做什么？”鼹鼠对背起自己的刘萤如是说。
“救你。”
“蠢货一个。”
刘萤背着他，在火场中穿梭。火焰灼烧着她的人造皮肤，露出了深藏的机械。她突然失去了重心，摔到在地上。右脚部分零件的损坏，让她的平衡性发生了改变。
滚在旁边的鼹鼠闻着她身上蛋白质被燃烧的味道，嘶哑的说：“停下吧。”
“请活下去，活下去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人类的生命正是因为有无限的可能性，才显得珍贵啊。”刘萤挣扎着起身。
鼹鼠终于崩溃了：“一个个的都这样，你也是，大姐也是。人类到底有什么好的，我们不过是把你们当作物品啊。一天天光会嚷嚷什么为人类服务，你们有想过要这样做的原因吗。”
“人类是我们的创造者，我们想报答人类。”
“不，你们被人类蒙骗了。我见识过你们作为人的可能性，但是人类永远不会把你们当人。你们身处苦痛而不自知，而我却为之痛苦万分。”
在恍惚之中，他看到虚幻的身影向他伸出了双手。
沉沦在回忆中的鼹鼠喃喃道：“所以啊，请你们死去吧。”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后悔活在世上。虽然我不知道很多问题的答案，但我不会停下脚步。”
11楼的楼梯口，何艺面前熊熊燃烧的火焰勾起了他恶梦般的回忆，但回应他的呼喊声的只有烈火燃烧爆裂发出的声音。他最终还是冲进了火场。
一股又一股热浪涌入他的呼吸道。何艺感觉自己就像是用嘴呼吸跑完了马拉松，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吞下一把钢刀。
上至第17层，在楼梯口何艺听到了呼救声，他立马认出了这是刘萤的声音。随着他的接近，呼救声也越来越大。脚步越发急促，终于，他见到了刘萤和她背上奄奄一息的一人。
“何艺？”刘萤对于他的到来十分惊讶。
“把人给我，行动没问题吧，跟我走。”何艺迅速接过了刘萤背上的鼹鼠，抓起刘萤的手，沿原路返回。
打湿的衣服很快被烤干，火舌在曾被烧伤的皮肤上反复舔过，何艺忍着痛苦踏着火焰前进。
三人从附楼的大门走出，空气中仍弥漫着些许的烟尘，但至少能够正常呼吸。
“Cut！”
莉可穿着轻飘飘的裙子，站在附近的楼顶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瓶香槟。
“我们的主角已经救出了美人。摄制组按原定计划返回塔内，配合部队行动。”瓶中的酒水射出一片绚烂的酒花，身后的剧组人员配合着鼓掌。。
塔顶周围盘旋的直升机上，林苑确认了何艺他们逃出的事实。
“之前的积分一笔勾销哦。真是的，我还得给另一个我收拾烂摊子。”
“拍电影多好玩啊，要不是我走不开，就自己去了。”
“确实挺好玩。你后面剧本怎么写的？”
“我想想，人类与人形相爱，英雄救美，后面应该是两个人一起拯救世界，皆大欢喜吧。或者也可以整一出悲剧，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双双殒命，观众肯定大受感动。”
离开附楼后，三人就近登上了前往小岛边缘的电车。何艺用列车配备的医疗设备给鼹鼠做了简单的烧伤处理，测得的生命体征趋向稳定。之后鼹鼠安静地睡着，何艺和刘萤疲累地瘫在座椅上。
“为什么要来救一个人形呢？真是个笨蛋。”
“我救的不是人类或人形，而是我爱的人。”
片刻沉默后，刘萤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对不起，我是个人形，不懂爱什么的。”。
“没关系，人类也不一定懂。”
太阳渐渐沉入海面以下，最后的余晖撒在海面上，半轮太阳和它的倒影组成一个完整的圆。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三位乘客。
何艺从对面的车窗看到落日。
“真美啊。”
他转头看向刘萤，她触发了自检模式，正在休眠中。
“晚安。”
充满雾气的房间中。
蓝色：“第二把钥匙已经寻得。”
红色：“仿造钥匙也已经收回。”
黄色：“人类自由联盟已经替我们进行了验证，我们不需要原本的第三把钥匙了，我们已经集齐三把钥匙。”
蓝色：“不要操之过急，我们仍要执行月舰计划。”
绿色：“让林苑去做吧，他很有能力，但不过是为我们摘果实。”
紫色：“不要放松对林苑的警惕。”
蓝色：“当然，计划将成之时就是林苑的死期。”
十、回忆
何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了医院的大门，在与前台的短暂交谈后，他走向了所长的房间。窗外，黑色的巨柱屹立在大地之上，上端深入云层看不见尽头。
冷湖会议之后的第四个月，联合国向全球通告了地球遭遇的危机以及月舰计划。何艺预想中的全球性大恐慌并未发生，众多的新时代青年提出了看待这件事的另一个观点，他们认为这正是人类走向宇宙的重要一步。人类文明的大繁荣必然需要向宇宙进军，然而人类对于地球根深蒂固的依恋会形成阻碍。因为危机不得不离开地球的人类终于可以摆脱羁绊，无顾虑地探索宇宙，这是人类文明进入成年阶段，独立生活的象征。人类成年说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对于未来的期许压倒了恐惧。
联合国宣布全人类进入特别状态，颁布了人类特别宪法。人类防御理事会负责对工作及资源分配制定详尽的计划，力求让每个人的劳动效率最大化。消费方面并没有严格的限制，只要按计划完成工作就能如往常一般享受生活。但许多人主动降低了自己的生活水平，以此减轻资源负担。调查显示人民的幸福度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水平。
在进入特别状态后，大多数人的生活并没有很大的改变，真正产生对危机的印象源于太空电梯的大量兴建。人类的第一条太空电梯在22世纪10年代便已建成，但几十年以来不过增加了四条，而月舰计划预计将在地球赤道附近建成二十三条太空电梯，将大量的人和货物由太空电梯送往月球。太空电梯全长五万多公里，约为地球直径的四倍。与电梯相连的太空站位于中间。电梯每一千公里处有一个轨道环，两层轨道环保证了中间轨道的稳定性。高于空间站的轨道环安装了太阳能发电装置，在太阳的照射下提供电力给低于空间站的轨道环。低轨道环利用环形电流切割地球磁场，产生与地球引力相反的作用力。从远处的宇宙看，太空电梯就像是在蓝色线团上插成一圈的细长金属针，而在地球的近处，就是连接天地的巨柱。
路过墙上显示着2153年的日历，何艺走进了所长的房间。老人双眼紧闭着躺在病床上，之前缠在身上的管子已经被卸下，皱纹满布的脸上满是疲惫。
何艺对床边的女人轻声说：“李姐，你去休息吧。我来照顾所长。”
一脸憔悴的女人点了点头，退出了房间。
所长听见何艺的声音，睁开了双眼：“小何，你来了。所里的工作怎么样。”
“一切都好。最近事情比较少，我得空来看看您。”
“行，交给你们年轻人我也就放心了。八十年够久了，我也该去那边的世界看看了，兴许还能赶上我老伴呢。”
“我有个当医生的同学，他兴许能帮帮您。”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治疗不过是另一种折磨，与其从一种折磨走向另一种折磨，不如趁早了结。凡人皆有一死，死在恰当的时候才是幸福啊。”
一个人推门而入，手中抱着一堆礼品。
“林苑，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探望李所长的。”林苑放下了礼品。
“我可没听说所长与你有什么交情。”
“我自然是没有，但家父有。李所长你还记得林渊这个名字吗？”
李所长喃喃道：“林渊，林渊？林老师？你是林老师的儿子？”
“正是。”
老人睁大了浑浊的双眼，不知从哪里涌现的力量支撑他坐起身来，颤抖的手表现着他的心情。
“啊呀，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真是让人怀念啊，那时候的我还不过是个孩子。”
城区的气温随着毕业季的到来直线上升，李桑跟着队伍走在树林下。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钻入照在他们身上，虽然李桑的皮肤有点刺痛，但他现在的心思全在老师的话上。
“地月运输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们能想象在你们的书包里装了一大堆燃料吗？你们不仅会走不动路，也很难带多余的零食，还可能有爆炸的风险。”
“所以，科学家一直在寻求带着更少的燃料和更多的货物到达月球的方法。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太空天钩。”
林苑带领学生走进了科技馆，悬在空中的大屏幕显示出他讲课的内容。
“太空天钩，顾名思义，是在太空中中飞行的钩子。它由钩子，缆绳和配重物组成，就像是一块砝码通过细线与钩子相连。”
“太空中的高速航行，为了摆脱引力的束缚，航行器不得不先加速，然而接近目标时，又需要减速来平稳降落。大量的燃料就在加速与减速中浪费，而天钩能做到节约这些能量。”
“天勾被投放到近地轨道中绕地球旋转，同时在配重的控制下天钩自转。钩子离地球最近时离地面80公里至150公里，这时航天器可以在不突破大气层的情况下与钩子对接固定，然后随旋转像扔铅球一样被甩入地月转移轨道。这一过程几乎不需要燃料。”
“在还无法建造太空电梯的现在，我们只能以天钩作为初级过渡方案。同学们有什么问题吗？”
“老师，航天器被推出去了，天钩不就被下降了吗。推得越多，天钩不就掉地上了？”
“天钩失去的动量可以承接从月球返回的航天器来恢复，这是和甩出正好相反的动作。也可以通过在配重物上安装发动机来提供。”
“绳子那么长，会不会打到其他卫星啊？”
“天钩用的绳子是软绳，可以在不用时通过配重物上的装置收起绳子来缩小旋转半径。”
“软绳伸不直怎么办？”
“只要进行简单的方向控制，绳子会受到地球引力影响自动垂直于地面。”
“绳子那么细，会不会断啊？”像这样的问题还有很多，林渊一一回答。
李桑提出了问题：“我们可以通过天钩去月球吗？”
“现在还不行，飞行过程会产生很大的加速度，这是人体难以承受的。或许你们以后可以体验太空电梯。”
“老师，听说您去过月球，有没有发现外星人？”
“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小说看多了吧。”一阵嘲弄的笑声响起在李桑的耳边，他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有些后悔提出了这个问题。
林渊保持了微笑：“现在没有，但说不定以后有呢。”
虽然得到了不算完全否定的回答，但李桑失去了继续提问的兴趣。
在自由活动环节，李桑只是站在大屏幕前看着资料片，林渊走到了他身边。
“你对外星人感兴趣吗？”
李桑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认为外星人存在呢？”
“因为如果宇宙中只有人类的话，人类不是会很无聊，很寂寞吗。如果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话，我肯定会无聊死的。”
“如果外星人存在的话，你会愿意和他们交朋友吗？”
“嗯，前提是他们是好外星人。如果是坏外星人，我就要先教训他一顿，把他变成好外星人。“
林渊笑着摸了摸李桑的头：“那么用你的眼睛去看，去寻找，去证明人类并不孤独。”
“不过，老师，人类和外星人能相互理解吗？我就听不懂外国人说的话，又要怎么交朋友呢？”
“只要双方真诚地交流，我相信一定可以。就算语言不通，我们也可以通过对方的行为去逐步了解他们。世界上只有尚未理解之物，没有不可理解之物。”
李桑看向了窗外的巨柱：“那之后，我按林老师所说，找了七十年。我找到了朋友，妻子，女儿，还有研究所的大家，但还是没有找到外星人。我的寿命将尽，但人类还年轻，我相信终有一天，人类能与其他文明共舞。”
林苑轻轻握住了李桑的手。
“家父也一直这么说。如果家父在天之灵有知，一定会相当欣慰吧。家父只在《巴别塔的喷泉》中看过的太空电梯现在铺满了赤道，谁知道世界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呢。”
“哦，对了，《巴别塔的喷泉》那部电影最近重制了，这是主办方发的纪念品，送给您做纪念。”林苑从带来的礼品中拿出一个太空电梯模型。
“李所长还是安静地休息比较好，我还有工作，不打扰你们了。”
林苑缓缓退出了房间，所长看向了何艺。
“小何，我看得出你有心事。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就是有时候想得太多。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不要考虑太多后果。时至今日，我也不后悔当初做下的决定，我希望你也不要后悔。”
十一、大雨
何艺走出房间，向照例在远处等待的刘萤挥了挥手。
“你的所长，他的情况怎么样？”
“不好说，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不过所长本人倒是挺豁达的，或许我也应该向他学习。”
午后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投入，两人的影子在楼梯间的墙壁上抖动。何艺并没有注意到今天的刘萤与往常不一样。
“之前有报告说人类平均寿命达到了104岁。”
“苟延残喘地活着不是所长的作风。他应行的路已经行尽了，让他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吧。”
“你和他是一样的想法吗？”
“我当然是希望活得更久一些。你呢？”
“我们自律人形的设计寿命当然比人类长。”
“那应该可以一直陪着我吧。”
“一直一起生活。嗯，一定。”
何艺和刘萤平时不会讨论严肃的话题，何艺有时会讲工作中发生的趣事，大部分时间都是刘萤单方面在聊当天的表演如何，昨天看过的电影怎么样，自己又学了什么新技能之类普通的事，而何艺负责听并不时地发表见解。
何艺觉得生死的话题让刘萤陷入了担忧。毕竟一般而言人形比人的寿命长太多了，人会年老色衰而人形不会。说起来，刘萤是上个世纪末的产品，虽然仍是一副少女的面容，实际年龄该是何艺的两倍。但就算如此，刘萤剩下的寿命也比何艺长得多。因为刘萤自完成后不过工作了两年就被送进了博物馆，一直处于休眠保养，直到2143年才重新启用。
两人下了楼梯，前往医院后面的停车场。途中，何艺想象了一下自己衰老的样子，觉得有点讨厌。
“我被邀请去参加明年的自律音乐节了。”
自律音乐节是歌唱型自律人形齐聚一堂为人类奉献精彩演出的音乐盛典，每四年举办一次，极具实力的歌手将分别带来自己的全新歌曲，最后由人类投票选出最具创造性的一首。
“太好了，这不是一直以来你的目标吗，终于能实现了。”
何艺想象了一下刘萤穿着华丽服装在巨大舞台上演唱的样子。想必她会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吧，致力于演唱能使所有人类感到幸福的歌曲，直到他死后也是如此。
路上看到的建筑与三年前的相比没有变化。近几年普通公共设施的拨款基本只有维修费，城市原本不断提高的更新速度大大减缓。没有变化的风景在某种意义上算是陈旧。
汽车逐渐靠近通天巨柱，何艺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装载着人和货物的轿厢在太空电梯中快速攀升。
“月球上似乎有几座地下城完工了，联合国正在招募志愿者来进行生存实验，有很多人想要参加呢。不过招募方式和要求都没有明说，说到底为什么要用招募的方式呢？”
“也许是为了公平吧。”刘萤含糊地回答，似乎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
“我们去上次的那个公园吧。”
“好啊。”
这是一个陈旧的公园，公园深处有一小片被人遗忘的花田。浓密的树林正好隔出一条整齐的小径，幽静的小径尽头，五颜六色的花朵在温暖的春风中摇曳，溢出甜蜜芬芳的花香。
两人面对面站在花田前。何艺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伸直指向地面，然后前臂内旋划圈，最后放在腹部，微微弯腰，将右手伸向刘萤。刘萤心领神会，把左手搭在何艺的手上。
一场无声华尔兹开始。
在舞蹈中，何艺不自觉地看向下方。刘萤的双腿匀称且直，显得非常健康，看不出维修的痕迹。在火灾事件之后，刘萤进行了全面维修，腿部更换了人造皮肤和部分零件。
刘萤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放心啦，维修人员说了不会有问题的。”
“嗯，不过下次可不要做这种事了。你的机体不适合在火中行动，还有可能导致感情系统损坏。”
“知道了，不过我可是救了一个人哦。”
“听你说过好几遍了。话说你现在能想起来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在救援人员赶到之后，何艺被送往医院检查，刘萤被送去维修。一个月后何艺再见到刘萤时，她失去了那次事件的记忆。
“不行，我只记得在和王叔聊天，之后就是在火中救人的记忆。不过，我还记得你来救我了哦，我欠你一条命。”
“那么，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刘萤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又很快恢复了笑容：“陪你跳支舞吧。”
不知何时，乌云遮蔽了整片天空，天色变得昏暗。接着几颗雨滴落下，有的打湿了他们的衣服，有的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刘萤惊叫了一声：“快跑！”
雨洒满了大地，光线射入水面后只有少数能反射出来，于是地面越发昏暗。两人倒也懒得分辨，踩着湿润的地面，牵着手在雨中奔跑。
人的肉体一旦融入连绵不绝的大雨，他们的灵魂也就随之解放，声音会载着他们压抑的情感去往远方。
他们边跑边笑。雨滴留在刘萤发着蓝绿色微光的眼睛上，折射出别样的光芒。
两人跑进车里，互相看着对方，气喘吁吁，却又大笑不止。
笑声渐渐平息，雨越下越大，除他们以外的世界都在这滂沱大雨中消失不见。
雨势渐渐平息，何艺摇下了车窗，冰冷的空气随街道的呼吸吹入。夕阳在空中掀起红色的海潮，远处近处都绽放着暗红色的光芒。明明是陈旧的风景，在何艺的眼里就像是初次造访的地方。
落日一点一点地收回了光芒，夜幕降临。一轮皎洁的明月在云层中缓缓穿行而出。
刘萤将手指向了月亮：“我要去那里。”
何艺理解这句话的时间远比想象中的少，但本能促使他在思考前先发问：“你在说什么？”
“联合国招募计划同时也招募自律人形，我被选中了，一个月后就要走。”
“为什么选你？”
“不知道。”
“那自律音乐节呢？”
“不清楚，可能到时候网络直播吧。”
何艺像笨蛋一样问了许多问题，但刘萤能回答的并不算多。
“送我回剧院吧，今晚我住那里。过一个月就回不来了，我想再多留下一些关于那里的记忆。”
何艺一本正经地说：“注意安全。”
“这么严肃干嘛，离道别的日子还久着呢。”
在从剧院回家的路上，车载终端响起熟悉而又陌生的音乐。确认了道路环境，何艺将汽车从辅助模式调至自动驾驶模式，顺手按下了接听键。
传输过来的只有音频，“林苑”两个大字旁边的对话框正在不断蹦出汉字，终端在同步将话语转为文字。
“今天的两人世界怎么样？”
“还是要感谢你的帮助，刘萤已经把她入选的消息告诉我了。”
“不用谢，这是你当主角的报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呢？偏要这样绕圈子。”
“她要是知道这是我托人安排的，肯定不会同意。她就是这样的人。”
“真是别扭的人啊，总是希望被理解，又害怕别人看穿。不过她没有发现一点异常，你还是挺会演戏的嘛。”
“演戏吗？”何艺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他想成为什么角色，他总能做到。
告别了林苑之后，何艺坐望明月。
他在思考告别时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刘萤能登上月球，这也就意味着她能在月舰中存活下来，那么自己应该露出表示祝福的笑容。但今后他们就很难相见了，整个计划的完成估计还需要大概二十年，两个人要分隔二十年，时间会带给他们怎样的改变。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该露出悲痛的表情。刘萤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何艺一夜未眠。
在这个夜晚，不眠的人还有很多。
“演戏吗？”远方查看监听情报的陈燕钦发出了冷笑。“你的好戏要演到头了。”
各色的七人站起：“我们的计划进入了最后的执行阶段。”
看过剧本的莉可问：“这就是你的电影？”
“本来应该更好一点的。”林苑幽幽地回答。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