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凯」触碰的四季
现代校园paro
伪骨科+年下+养成
ps:有年龄差操作、救赎向、写得不好看
18岁大一生凯尔×13岁初二生崔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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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别碰我。”
彼时初冬的风裹挟着凉气侵袭而过,将面前坐在长椅上的黑发小孩吹得空空荡荡。他低着头,就像溺水的人抱着浮木那般用双手紧紧抓住衣摆,柔软的发丝昭示主人情绪般在风中颤动着,警惕而不安。
“好吧。”凯尔顿了顿,从善如流地收回即将触碰到对方发顶的手。
残阳悬于山尾边将落下来,他在赤金色余晖里眯眼打量着这个脊背绷紧的小孩,暗自思忖自己的一时心软似乎招来了个大麻烦。
那还是十一月中旬时,高考完的凯尔从学校回到家中。
他瘫在天鹅绒铺开的大床上,打算在辛劳了一整年后开启他长达三个月的休闲生活。只是这样闭眼睡到日上三竿的奢侈光阴才持续五六天,父亲便告知他家里即将要收留个小孩。
“那是我表亲家的孩子。”他的父亲倒了杯热甜茶放在他面前,薄薄的水汽在寒意中氤氲开来,好像十五年前清晨弥漫的那场大雾,模糊了对方的面庞,“当初她宁肯与亲人断绝关系也要追随那个男人离开时……我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凯尔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下文,却见父亲的思绪似乎随着水汽一同飘荡到了某些陈旧年岁里,半晌才恍然般看向温了的茶水,开口时话锋也转了个方向。
“再怎么说都是血亲,也算尽我作为大哥当年没做好的责吧。”他的父亲轻轻摇头,捧起自己的白瓷杯抿了口雨花茶,抬眼时棕色的眸子对向凯尔,“那个孩子叫崔寒,因为……家庭上的一些原因,对中年人靠近有很强烈的抵触情绪。帕赛莉莉他们还太小,我这边的想法是让他跟着你去市区生活,正好你马上开始读大一,闲余时间和初高中相比多了不少。”
“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去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保姆。”
凯尔明白父亲的意思。毕竟对方还是个小孩,亲人的陪伴总比没根没底的保姆更稳妥,但他脑海里勾勒着彩色边框的大学生活也实在不需要添上一笔多余的灰色。
正当他打算开口推拒时,一张照片被推到他面前。
那照片微卷的边角已然泛了黄,似乎疏于保存。画面上立于左右的男女都挂着尴尬而僵硬的微笑,仿佛他们是被照片的边缘强行挤在一起的;而正中央站着个黑发黑眸的小孩,发丝软软地覆盖在头上,他的视线分明对着镜头内容却又是空的,好像只收敛了一切情绪匿伏在角落的困兽,又好像企图透过玻璃罩望向从城市上方落下来的孤冷星子。
这眼神让凯尔想起刚失去母亲时的自己,也是如此空乏茫然而……绝望。
他喝了口甜茶来压制自己指尖的颤动,感受着那股温热顺着食道下坠,直至落到一方实处。随即他转头看向窗外,远方的乐天世界大厦耸入云端,斑驳的光洒在那酒瓶般的建筑身上,好似反射出层星辉织就的薄凉。
“好吧,我答应了。”他轻声说。
于是他此时此刻站在这里,难以想象是如何的父母才会将个13岁小孩独自丢在寒风凛冽的车站后便扬长而去,连行李都没留下。
凯尔按照约定到来,而崔寒似乎已经在候车椅上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单薄的身躯连带着发梢都微微打颤,像去年冬天一只倒在雪地里唯余翎毛还在抖动的麻雀,让凯尔忽而生出股想伸手去安抚这人的冲动。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结果麻雀却颤颤巍巍地跳出他的掌心。
凯尔轻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羊绒围巾绕在小孩的脖子上。对方的身躯被那股暖意烫得抖了一下,惊疑不定地抬头时黑色眸子却落入一片缀满余晖的棕海里——
这个红发比落日更夺目的男人看着他,微勾的唇瓣起落时语气温和,“冷吗?我们先去吃点东西,然后我带你去买衣服,好不好?”
2.
各色广告词交相辉印。
首尔的多数街道并不宽广,却如同大网般交错连通。低矮楼栋前的支架上攀着绿植,树木、警示杆、招牌、桌椅与车辆行人一同分享着道路,空中则被条条电线占领,这座城市的另一面充满市井生活气息。
凯尔领着崔寒到了他常去的一家炖菜店,冬日里自然是热腾腾的食物最能温暖身躯。
他取来一个小碗,将冒着热气的炖菜盛出稍微晾了晾后与米饭一同推到小孩面前。餐馆里的灯光是暖色的,与蒙蒙水雾交缠在一起,衬得那炖菜分外诱人,崔寒脸上防备的表情僵住了,最后还是败倒在食物的香气里动了筷子。
只是这人绷紧的脊背自始至终没有放松片刻,间或还会从碗里抬起脑袋,用满是警惕的眼神瞥向凯尔。
凯尔被那眼神盯得头皮发麻,一边再次后悔自己的心软,一边装作没留意地在手机上敲字回复,罗莎琳正问他今晚要不要出来一起去清吧喝酒。
——“你,我,还有阿尔贝鲁和凯奇,我们四个人。”
——“不了,之前跟你们说过的那个小孩今天来这边,我得照顾他。”
——“阿尔贝鲁让我向你传达他的幸灾乐祸[笑]那孩子怎么样?”
怎么样?
凯尔抬头看了眼崔寒,正巧撞见对方用那恻恻的眼神注视着他。他忍着移开视线的冲动回以一个温和的笑,随即摆摆手示意对方继续吃饭,自己则在屏幕上打字回道,“很难说,他就像只……小狼崽。”
看起来没什么力气,却又好像能在顷刻间把敌人的脖颈咬断。
——“……听起来不太好处理。”
——“这可不像你啊,凯尔,怎么给自己接了这么个苦差事。”
后一句话是阿尔贝鲁发来的,凯尔看着那行字在心里暗叹了口气,随手敲出个“谁知道呢”发送后便将手机摁息屏了放到一旁。
挂着壁灯的餐馆内暖烘烘的,食客们的欢声笑语填满了每一条缝隙,便衬得凯尔坐着的这个角落格外安静。他会在崔寒即将把小碗里的食物吃完时重新添上一勺,自己却没有半分食欲,似乎已经在这个不好相处的小孩身上看见了他注定坎坷的大学生活。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显然是不行的。他还得带人家去置办生活用品。
商业街就宽阔了不少,店铺装潢细致,各类物件的摆放都井井有条起来。他们在石砖铺就的人行道上走着,穿过一个又一个投影仪映在地面上的广告。不知何时,凯尔的大衣也披在了崔寒身上,灯光将只穿着针织毛衫的那人影子拉得极薄极长。
晚风吹起来了,围巾细软的布料滑过脸颊,崔寒可以从身上不属于他的衣物里闻到缕淡淡的木香。
他注意到身侧那人与他隔了些距离并排走着,方才过马路时也是,对方的手只虚拢在他的肩膀上,很细致地顾及到了一个孩子的意愿。
晃动的光影明暗莫测,从口中呼出的雾气飘散在黑夜里。
3.
凯尔按父亲的意愿在冠岳校区附近租了套房子。
那会他特地挑了套两间卧房窗户背对着居民街的,这样朝晨街道的喧嚣不会扰人清梦,而夜晚透过玻璃则可以看见不远处清溪川上斑斓的灯光。
两人进屋后,凯尔将手里大大小小的包装袋放到一旁的柜台上,从中摸出个小猫样式的钥匙扣套好备用钥匙递给了崔寒,而后便随对方一同收拾起刚买回来的生活用品。
米白色光晕从吊灯处洒落,掠过墙上黑白的简约线条装饰和陈列着几排深棕酒瓶的橱柜,最后汇聚于原木铺就的地面上。
于凯尔而言,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和陌生人共处屋檐下。
初高中时凯尔或是住在家中,或是独自租在校外,他的生活个人惯了,此刻偶尔忆起自己还需要照顾个小孩时内心近乎无所适从。但崔寒是幅水墨花鸟图,浅淡的色泽好像能融在线条背景里,不刻意看去几乎难以意识到其存在。这小孩沉默寡言,动作也放得很轻,除却间或投来的视线只如同这屋内陈设的一部分,更何况……那副带着稚气的眉眼也是赏心悦目的。
人们面对美好而安静的东西总会不自觉松懈一点,如果对方愿意乖乖当一张壁画,凯尔对此倒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反正他也只需要尽职尽责地扮演一台自动型ATM机的角色,替崔寒打点好日常所需即可。
彼时是由细雪点缀的十二月中旬,普通初高中生的假期才刚刚拉开序幕。
凯尔在这样的时日里一贯爱睡到阳光溜进来的午间,便买了些速食品放在冰箱里让崔寒早晨自己煮着吃。午晚餐凯尔则会根据现有食材做点简单的菜品,实在懒了要么点外卖要么下馆子。
渐渐地,崔寒会在处理完早餐后去附近市场挑拣些新鲜蔬果。他毕竟是寄人篱下,初来时的惶恐戒备早已消融在凯尔无声的细致关怀中,磨出颗颗名为“愧疚”的珠子,于内心时而卷起的沙尘暴中亮得晃眼。他素来这样,一分恶意能盘桓于心头久久不消,一分善意也总想用十分偿还。
往前追溯到小学时,他曾因为温在某场测试前借给他支笔而替对方跑去食堂领了一星期便当。
那个有着银灰色眼眸的女孩心思好像格外细腻,在他第二次将盒便当放在自己桌上时便开了口,“我们也算朋友啦,以后轮流替对方领怎么样?”
他只是摇摇头,既没同意温的想法,也没认可“朋友”,在默默领完一星期便当后就退回了属于自己的安全领域,重新成为校园墙角那棵不见光的野草。
于是在这两个多月的假期里,凯尔负责做饭,崔寒便承担起买菜以及收拾碗筷的事务;凯尔将两人衣物放进洗衣机里清洁,崔寒便主动晾晒和收叠。这小孩好像事事都只参与边缘一点,承包的却是最繁琐的部分,在凯尔企图插手时就以沉默当拒绝,将对方惯得更乐得清闲了。
只是其余时间里他们依然没有交流,大多数时候各自待在卧房中互不打扰,就像对为了分摊房租而共同居住的陌生人。
但偶尔下着雪的夜晚里,凯尔会切盘水果摆在木质矮桌上,转身叩响另一间卧室紧闭的门。
地热将素色的客厅烘得极暖,蒙蒙的水汽攀上玻璃,挡住世界外飘忽的飞雪。他和崔寒坐在波斯地毯的两端,有时分别看着手中的书,有时一同观赏部电影。轻音乐绕梁而上,壁灯洒下的昏黄随着视线从纸页间纠缠到屏幕,好似分外亲昵。
4.
茫茫寒冬里若非必要,凯尔绝不愿离开房屋。
而随着这两个月间仅有的“必要”——购物,也被崔寒接过去后,凯尔就只出过一次门。
那天是农历腊月三十,韩国的除夕。自从崔寒的父母将人送来海尼图斯家族后,凯尔便不曾看到过他们出现,崔寒于他们而言几乎就像颗脱离了天体的流星,坠落到了无人问津的角落再没能被拾起,包括……这象征着团圆的节日。
凯尔自诩并不是个好奇心强的人,无论多稀奇的旁人事卡在半途,他也能做到在对方闭口不谈的那刻将故事抛开,之前面对父亲突兀的转折时便是如此。
但此时此刻他却有些后悔当初的不在意了。
这段时间朝夕相处下来,凯尔发现了这小孩比起狼来说更像是条流浪的野狗,初一照面时龇牙,多抛几次骨头后却会远远跟着人走。
他理解崔寒想要偿还的不安思绪,便半推半就将些零碎事情交由给了对方,并于那温吞的蚕食中习惯了下来。其实哪怕在自己家,除却餐点时间他也更爱孤身蜗居于卧室,而这开始方方面面渗透到凯尔日常之中却不会让他产生半分排斥感的人,还是他十数年来头一遭遇见。
也许那张发黄的旧照片上让凯尔为之动摇的眼神,连接起了内里无比相似的两个人。
“真的不去吗?”于是在推开大门前,凯尔重新邀请了对方一遍。崔寒的眸光忽而闪了闪,就像凯尔曾注视过的乐天世界大厦外壁,点点光斑在太阳掠过后便寂静了下去。他仍旧是摇头。
凯尔微微皱眉,想起父亲那句“对中年人靠近有很强烈的抵触情绪”时心尖一颤,最终只是轻叹了口气,“我做了三明治和年糕汤放在冰箱,你记得吃。”
而后他掩门离去,只留下锁扣咬合时一声脆响。
二月才是这个国家最冷的时节,就好像要在暖意抵达前彻底诠释一遍“冬天”。雪花于行人呼出的白雾间飘下,旁边居民楼门前有个小孩正玩炮仗,伴随着闷响与欢呼声细碎的红纸便落了地,为这皑皑的雪色添了点暖意。
凯尔向来是怕冷的,十一月末冬日刚降临时他就因为将外套围巾给了崔寒而感冒了三天。面对如今更甚的寒意,他只得穿上厚重的羽绒服,任由帽沿边嵌着的软毛蹭过脸颊。
“旧正”前的除夕很热闹,凯尔下车推开家门时莉莉正帮着芭依·奥兰——他的继母——准备晚餐时需要的食材,帕赛则与两个保姆一同擦拭客厅里的家具。
他脱下羽绒服挂到一旁的立式衣架上,而后拿出两个厚厚的信封替下了保姆们手中的打扫工具,语气温和,“新年快乐,你们都辛苦了,早些回去和家人过年吧。”
送走了保姆后,凯尔转身便见帕赛眼巴巴地望着他。那神色让他想到了崔寒,雪夜里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倦了书页揉着眉心偏过头时偶尔就会撞上这样的目光。
只是帕赛不会回避,但崔寒就像他们初遇时说着“别碰我”的麻雀,总在对视的那一刹受了惊般蹦开。
于是他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生怕打扰到某场正晕开的梦,“怎么了?”
而那位名叫崔寒的小孩只摇摇头,视线凝得好像将注意力全都放置在纸面密密麻麻的铅字上,捏着书籍边角的手指却半晌都不曾翻页……
什么东西被递到眼下。
莉莉不知何时与帕赛一同站到他跟前了。凯尔轻轻眨去以往的记忆,伸手擦干净莉莉脸颊沾到的面粉后接过那两张滚着金边的奖状,上边“优秀学生”四字亮得晃眼。
“做得很不错。”凯尔笑了,又取出两个礼盒连带着包了压岁钱的信封一同交到他们手中,再在孩子们的欢呼雀跃里朝楼上走去。
他的父亲早已在茶室备好了热茶等着他,好像料到他会有疑惑似的。于是当凯尔走进茶室时,浅淡的茶香伴随着果甜绕上他的鼻尖,于寒冬时节在外前行沾染上的凉气也消融在那飘忽而朦胧的温度里。
“崔寒那小孩还是不愿意和你一起来吗?”待凯尔在榻榻米上坐下后,他的父亲叹着息开口。
“嗯。”凯尔端起果茶轻呷,确保身上最后一丝寒意也被温暖取代。他放下瓷杯时眸光晃了片刻,“他的父母不来接他吗……今天是除夕。”
凯尔向来重视这样团圆的节日,他认为一个人无论走多远身后都需要伫立着个名为“家”的倚仗,唯有被那千丝万缕的联系拴着,人才不至于成为断梗浮萍。
他的父亲顿了顿,“他们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
“崔寒的父亲醉酒时总殴打我的表妹,又会在清醒后下跪发誓绝不会有第二次。她与对方纠纠缠缠了很多年,这段时间终于要离婚了。”这位中年男子阖上了眼,忆起那天他的表妹在法庭上拿出了厚厚一沓伤害鉴定表,与她断了十几年联系的亲人方才顿悟她不顾一切追逐来的却是什么样的生活。
她以为这是一场双向奔赴的爱情,却没想到对方奔向的只是她背后的钱和权,并在知晓她彻底失去了那些后就露出了真面目。
结庭后他的表妹拉住他,哭着拜托他照顾她的孩子。她不会将崔寒再送回那个恶魔的手掌中,自己却也无法面对他们神似的容貌。
那些鉴定表上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刻进了她看似恢复正常的肉体下,在午夜梦回她见到崔寒的脸时便交缠钝痛得让她几近呕吐。女子在说出这些话时不像幼年那被亲人们精心呵护着宠大的小女孩,也不像青年那敢爱敢恨意气风发的少女,而是颤抖着,如同朵衰败到极致,即将腐烂的花。
“她只肯告诉我这些,至于崔寒又遭遇过什么……总归不会是些好事了。”一盏茶尽,雨花茶的清苦好像还残存在室内挥之不去,如同章节末尾的未完待续。
凯尔的眼睫颤了颤,那张旧照片上崔寒的眼神好似洞穿了岁月般与他交汇在一起,热气刚驱散了的严寒这一次蔓延到骨髓,比冷杉梢上挂着的冰晶还要凉。
他想,在被最亲近的家人如同见了蛇蝎猛兽般避着时,你是什么样的感受呢?崔寒。
泡过的茶叶倒入渣斗,温水冲过杯盏。他的父亲将清洗过的瓷杯倒扣下来,算是给这场话谈作了结,“我和你母亲身边还有弟弟妹妹,明天早些回去陪陪他吧,凯尔。”
于是晚餐拜过年后,凯尔独自坐在铺了软垫的飘窗上。外边仍在下雪,薄薄的水雾却挡不住建筑物上波澜起伏的光,它们汇聚成河流,好似奔向远方的清溪川去了。乐天世界大厦矗立在那里,壁身的图纹不断扭曲变换着,又在某个时间点骤然暗下。
他只觉得连绵云幕中塌陷了一块,好像要仰倒下去。
瞭望台上的探照灯忽而晃过凯尔的眼睛,刺目白光似一道劈开天际的惊雷。短暂的失明后他拿起手机摁出串号码拨了过去,耳边忙音不过响了两声便被接起。
十一点半。
平时这个时间点崔寒早该睡觉了,但今天他却没有,只是握着凯尔前些日子替他买的手机看窗外车辆呼啸而过。以往的每一年都是这样,最是团圆的日子里家中其实也只有他一个人。小崔寒总爱趴在矮桌上等固定电话响起,等谁不知道,为什么要等也不知道,反正直到他撑不住了睡去也不曾被铃声吵醒过,却愈发执着地一年一年等了下来——
手机那端的呼吸声是轻而浅的,18岁的少年与13岁的小孩依旧没什么话可说。半晌还是凯尔先开了口,“年糕汤吃了吗?”
“嗯,晚饭。”崔寒应道。
而后又是沉默。他们一人看着如流的灯光,一人数着间行的车辆,如同昏黄下分坐在地毯两端的某一晚,时间总在并不尴尬的寂静中流淌得很快。
零点的钟声响起,凯尔轻轻开口,声音从晃动的光影里飘向黯淡的另一端。
“新年快乐,崔寒。那么……晚安。”
5.
不久后便是开学。
崔寒转入了几站公交外一所中学就读初二,而凯尔进入心仪大学尝试UI设计。他深知未来的安逸需要用当下的努力来换,高中时便全身心投入学习之中,与罗莎琳和阿尔贝鲁一同考入这所首尔里数一数二的学校。
罗莎琳读的是经济学,阿尔贝鲁则是外交学。得知凯尔的专业后,阿尔贝鲁很是遗憾地表示将不能看见凯尔作为外交官与他国政员唇枪舌战绵里藏针的画面。
“简直浪费了你的巧舌如簧。”阿尔贝鲁最后这样挖苦道。
“怎么会呢?你比我更适合在上边发扬光大。”凯尔回敬了一句,神色淡淡的。他很清楚自己并不喜欢去挖掘和防备人们话语里埋藏的陷阱,比起那些令人疲惫的东西,他更企盼一场有质量的探讨或是恰如其分的安宁。
平淡如水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能落冰的气温也逐步回暖。
崔寒说他的放学时间是中午十一点半和下午五点半,凯尔就根据此调整了自己的课表,以便在差不多的时间点回去准备餐食。
那小孩白日很少关门,从他房门前经过能瞥见桌面上排得整整齐齐的书。开学后这人的生活好像自此被学习填满,凯尔做饭时他会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夜间也不再阅读经典名著了,转而咬着笔杆处理起教辅上繁琐的题目,一直忙碌到临睡前才有时间洗漱。
凯尔的专业需要一定的素描和色彩基础,本着透透气的想法,他会在假期的早餐后带崔寒去大学路旁的马罗尼埃公园写生画水粉。
那里几乎是艺术的缩影,时常有流浪歌手或乐队驻唱,转过拐角或能遇上间装修大胆的店面,或能撞见座造型独特的雕塑。凯尔就爱找个空旷处支起画架,以七叶树和形色建筑为背景描绘过路的人。崔寒则会坐在他旁边专注而安静地看着,有时晃神便是一个上午。
后来某个带着稚气的轮廓也出现在画面里。
凯尔喜欢用金色来定基调,水粉大片大片地在纸上晕染开来,稀疏的斑驳树影里,好像那抹纯粹的黑都沾染上温度。
6.
“凯尔,你可好久都没有跟我们出来聚会了哦。”
清吧内弥漫着迷惘的浅褐,凯奇边说边将颗削成球状的剔透冰块放进玻璃杯,与底部撞击出“哐当”一声清响。棕色琼浆从雪克壶落入杯中,很快一杯可可甜酒便被她放在凯尔面前,“要不是这次泰勒从国外回来,八成你还是会拒绝的吧?”
凯尔端起酒杯,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神神秘秘的……”凯奇不满地嘟哝着,给自己调了杯朗姆酒后干脆穿着酒保服坐到一行人中。
阿尔贝鲁夸张地叹了口气,“从去年十二月开始就这样了。说真的,得亏知道你收养的是个小孩,不然指不定会出现什么故事版本。”
“那始作俑者就是你吧?”酒的口感很好,凯尔勾唇喝去半杯后也懒得和他掰扯,给出了一个最接近事实的答案,“我只是……有些放心不下。”
其实一半原因是他和崔寒待在一起时能感受到发自灵魂的放松,另一半原因则是他的确担心崔寒。
13岁的小孩理应处在蓬勃生长的年纪,但与他共住的那位学习之余最常做的事却是沉默。如果凯尔不主动开口,整天屋内便连走动都能传来回音,倒好像真成墙面一张壁画了。
这人是高压下封了盖的瓶子,不知何时会炸开。
有时候凯尔会恍惚觉得崔寒始终将自己固定在“偿还”的位置上,甚至这小半年来他们都不曾真正走近过一步;有时候凯尔又会从那壁灯的昏黄下、斑驳的树影里频频投来的视线中感受到并不是这样的。它们比凯尔曾在照片上共鸣过的空茫眼神多了些别的东西,一切翻涌覆灭在黑色的漩涡里,就好似主人挣扎着想要触碰他……
冰球滚在玻璃杯内叮叮当当一串响,凯奇将朗姆酒一饮而尽后眼角泛了红,“拜托,你收养的小孩13岁,而不是3岁,一个初中生不至于照顾不了自己吧。”
谁知道呢?那孩子心里好像正酝酿着一场飓风海啸。但这话凯尔不方便跟他们说,只得点点头靠在椅背上带出抹苦笑。
“对了,凯尔,你之前说他在冠岳那边的初中上学?”开口的是洛克。他家里有众多表亲弟妹,本人便对小孩子格外感兴趣,谈起时眉眼弯弯的,“我妹也在那读,家人偶尔没空时会让我负责接送。早上倒还好,下午他们四点多就放学,我训练到一半还得请假赶过去,被教练骂了好几回。”
大家都笑了起来,话题渐渐被带到各自的初中生活。凯尔也跟着笑,却在和罗莎琳对视时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四点多?不是五点半吗?
清吧顶上树枝状的吊灯接触不良般闪了闪,就像除夕那夜骤然暗下的大厦外壁,某些深埋在心底的慌张忽而成了真。
7.
待凯尔结束聚会回到出租屋时已是深夜。
第二天还是工作日,崔寒遵循着作息表早早睡下了。凯尔于黑暗中放轻脚步,在进入卫生间冲了个澡以让自己冷静下来后,他小心握住崔寒卧室的门把手。
秉着尊重他人隐私的想法,凯尔平日从不会擅自进这房间,因此崔寒也没有反锁的习惯,此刻房门在他人手下微微一拧便开了,未散去的清苦药味绕上鼻尖。
月光透过窗子铺陈下来,好像在房间内结了层薄薄的霜。
就着这点光亮凯尔看清了桌面上摆放散乱的酒精、碘伏、棉签,以及几本摊开倒扣的书。他注视着这些东西静默了很久,待月亮都被云层吞去半个后才轻叹口气绕到床旁。
崔寒已经睡熟了,额前几根发丝随呼吸频率轻轻颤动着,让凯尔想起他们初见那日寒风中这人冻到颤抖的身躯。
养不熟的臭小鬼。他想。真麻烦。
然后他慢慢扯开被子挑起了崔寒的睡衣下摆,淤青压痕遍布在少年尚还瘦削的躯体上,与药酒的颜色交缠在一起,分外触目惊心。
凯尔呼吸一顿,眼前难以抑制地浮现起这人坐在桌前替自己处理狰狞伤痕的画面。人后连领略消毒的刺痛都默默的,还要赶在凯尔回来前收拾完一切,强忍伤处的牵拉感端坐着看书。他们共同吃饭打扫,他们分享一个又一个洒了光的夜晚与朝晨,他们曾有过无数次几近亲昵的相处,而他竟从未在那副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捕捉到哪怕分毫端倪。
在避开我的时间里才会皱眉吗?你面部神经系统都坏死了?崔寒……疼死你得了。凯尔面无表情地想到,右手却颤抖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于是第二天下午凯尔请了假,赶在崔寒放学前搭上公交车去往初中。下车后他倚靠在较远处的树旁看学生涌出校门,并于人潮中精准地捕捉到了崔寒的位置——那小孩正被人推搡着进入一个小巷口里。
他干脆利落地报了个警,而后打开手机相机边朝巷口走去边对着那帮人录像。
凯尔的习惯如此,他会在处理一件事前根据最优解法做好充分准备。自他幼时将个被拐卖的小孩拉下车却险些连自己都被带走后,他的父亲便告诉他行善举的前提是保护好自己。
“这个世界上为了救别人愿意牺牲自己的人不在少数,但出于私心……我并不希望你也成为其中一个,这对于被留下的人来说,太痛苦了。”
他知道这位中年人是在思念他的母亲,十年前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凯尔还会偷偷问照片上那位长发女人后悔过吗。
人类的感性和理性总是交融得很奇怪,这个回答父亲的话会说“知道了”,看着母亲的遗照会想“我不要像你那样”的少年在发现巷子深处刀光一晃时还是奔了上去。
崔寒只看见那人半长的发丝飘扬,就像最初始那一天他抬头时晕开比余晖更夺目的金红色,今日却随片飞溅起的暗色血液落入眼底。
他浑身开始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眼前这个弥漫着血色的世界在一瞬间拉近又飘远。那些面色恐慌的人好像想跑,又好像被什么人压制住了,而后影像开始模糊起来。耳边的巨大嗡鸣声盖过了所有嘈杂,仿佛一切从远处开始分崩离析。
然后他踉跄了两步,感觉自己被笼络进个温热的怀抱,那缕熟悉的木香连同一丝血腥气蔓延开来。有人疼得呼吸都打哆嗦,却仍安抚性地轻拍着他的后背:
“别怕,我叫了警察,会没事的。”
8.
所幸那道刀口不深,只是从凯尔左肩下来拉得极长,几乎斜穿过肩胛骨。
其实平时那伙人都是小打小闹,今天会叫来混混帮手原意也只是想让崔寒服个软,却没想到这小狼崽似的人死都不肯松口,帮手气急上头动刀的那一刻凯尔赶来便见了血。
未满14周岁的小孩很难处理。待三个学生在少管所囚了几天后,凯尔借用家里的关系让他们背上终生污点并被退了学,而动了刀的那个混混将要面对的则是刑事责任。
他找来专车司机负责接送崔寒上下学,自己干脆请了假趴家里养伤。果盘、书籍,轻灵小调绕在浸透了木香的屋内,好像又回到寒假里散漫的时光。
午间崔寒替凯尔换药时仍旧沉默,只是眼睫和指尖都好似有龙卷风停在上面,眉眼间阴郁得能落下雨来。他带着股愤气将药棉往下戳,即将触碰到对方伤口时动作却又不情不愿地缓下来,只小心将药膏抹匀开。
晓是如此凯尔也轻轻“嘶”了一声。
崔寒捏着棉签的手指一紧,险些将那根细棍掰断。他咬着唇,垂下的细密眼帘遮住黑色沼泽里复杂的情绪,开口时像是从被刀翻搅的五脏六腑里挤出一股气,“……为什么?”
很没头没尾的三个字,凯尔却听懂了。这人没什么表情地动动胳膊以调整出个更舒适的姿势,而后给出了他曾给予阿尔贝鲁的回答,“谁知道呢?”
人的大多数行为都难以追根究底,连自己都无法捋清那一刹支配身体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也许是因为我接受不了身边的人受伤,这个理由够充分吗?”
崔寒不说话了,拿出纱布将那道碍眼的伤口包扎起来。他意识到这人听明白了问题但答话一直在避重就轻,自己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咬牙收敛住情绪,半晌后才从齿缝间艰涩地挤出一句话,“我……父亲,是在我出生那一年开始家暴的。”
这几天来崔寒从没提自己和他人打架的原因,凯尔便也没问,因为他知道这个犟得很的小孩不愿说时即便问了,也只会像他每每疑惑对方视线含义时得到个摇头的回应。
偶尔凯尔会为崔寒自始至终的戒备态度感到疲惫,但一想到小孩眼神里纠缠的沉重阴影他内心便会缴械下来。
算了吧,他告诉自己,毕竟那还是个孩子。
他本已经做好了要用漫长岁月来敲开壁垒的准备,可也的确没料到此刻这人就将些过往如同伤疤般掀给他看了。
五月的阳光是暖的,从大大的窗玻璃照进来,映亮了凯尔屋内散乱的画材。崔寒注意到支起的画架上一幅尚未完成的作品,画的是夜晚透过这窗子能看见的景色,那些屋舍树木只由大色块模糊地铺就而成,唯一清晰的是清溪川裹挟着点点灯光流淌而过。
那光斑让崔寒忆起金色的基调下自己定格在纸面上的身影,那幅画,那小猫状的钥匙扣,多年前那支递到他手中的笔,全都被珍藏在书包最里层最贴近他后背的地方,可他自己却总躲得离它们的原主人那么那么远。
“靠近我会变得不幸的。”崔寒移开眼轻声说,脑海中浮现起当初他以沉默推拒掉温的邀请时那女孩脸上的落寞,转瞬间又翻涌成他记事时某夜惊醒对上母亲的那双满是怨怼的眼睛,对方伸出手好像想掐他脖子,最后却推开他转了个方向颤抖而挣扎地落到自己脖颈间。她掐得死紧,沙哑的声音似在啼血般挤压成根细细的针,扎穿了小孩单薄的身躯——
“为什么……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就好像一切痛苦的根源全都在他。
于是他只敢隔着距离看了,看这个用“谁知道呢”当理由一直一直对他好的人,神情茫然不知所措地无意识又呢喃了一遍,“他是在我出生后才开始家暴的。”
那日混混挥下的刀让他恨到了骨子里也怕到了骨子里,以至于见到凯尔身上的伤口时两股绝望的情绪互相拉锯着,疼得好像是在他身上割下了无数刀,“……现在你也因为我受伤了。”
真麻烦。凯尔不知第几次在内心这样叹道。但他还是深吸口气坐了起来将小孩揉入怀中,几缕黑色发丝蹭过脸颊,细腻的质感像是留下了个一触即分的吻。他轻声安抚着,“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别怪自己。”
“换个角度想想怎么样?我不是因为你才会受伤,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能让你不受伤。明白吗?崔寒。”
耳边颤抖的呼吸一滞,而后传来压抑的啜泣声,片片温热打湿凯尔肩上的布料,好似一直渗透到冰凉的灵魂深处。
他本以为那几滴眼泪就是最多了。
9.
往后的日子安宁了不少。
崔寒依然将闲余时间全都投注于学习中,那张书桌上陈列的书籍越来越多,而酒精、碘伏这一类物品则被凯尔装进常备急救箱里,再没出现过。
春末马罗尼埃公园内树丛更密了,枝叶间只有零零星星的光点落在地上。崔寒几乎成了凯尔练速写时的常驻模特,静止或是运动的姿态被铅笔捕捉下来,流畅的线条勾勒出轮廓,细密的排线绘制出阴影,再被崔寒一张一张地收进专门的袋子里封好保存起来。
凯尔与同伴相会的次数也慢慢增加,最终稳定在两场去参加一场的频率。
那所泰勒开的清吧他们几乎每周都要光临一次,阿尔贝鲁不爱喝调过的酒,便点了瓶苏格兰威士忌倒在凯奇加了冰球的杯里,小酌时语气带着些试探性的调笑,“大忙人,终于舍得回归我们的团体了?”
“……别担心,还没忘记你的名字。”凯尔抿了口甜酒,同一贯的漫不经心。
见凯尔的反应如常,一行人互相对视后均松了口气。他们自是听说了这人缺席一星期的原因如何,好在生活如同凯尔背上的那道刀口,掉了疤后便日渐恢复得光洁如初。
随着气温攀升,凯尔点着昏黄灯光阅读的夜晚少了。他专门将每周五的最后两节课调到了上午,提前放学后再自己搭乘公交车去崔寒的学校领小孩。
这特定的一天他们热衷于步行回家,崔寒尤其喜爱穿梭在首尔市井中的感觉。那时好像一方天地都被缩得无限小,变成店主的叫卖声,车辆的鸣笛声,以及鼻间混杂着些微烟尘味的食物气息。
凯尔想帮崔寒拎书包时往往要经过一通争抢,而就像凯尔曾经将大衣披在崔寒身上那样,最后这人不仅没能夺过书包,自己的背包也被挂在崔寒肩上。
一直到了大学路,凯尔喜欢随便挑家装修顺眼的餐馆来解决晚饭。此时从深蓝渐变过去的天色总淹没在翻滚的云层里,远处暗下的金红之中缀着一颗星子,忽闪忽闪的。饭后他们会将背包寄存在店铺里,在街头买好糖饼和炒年糕当零嘴,再沿着清溪川旁栈道悠悠漫步。
这人好像钟爱这条人工运河,租的房间要找窗户对着清溪川的,画夜景时要以它为焦点,散步也要绕在它周围。
于是崔寒就这么问了。
凯尔看了眼河道间越过乱石而下的流水,抬眸时天际那颗孤星落入棕色虹膜。他静默半晌才应了话,“我的母亲以前经常带我来这,见多了就喜欢上了。”
好吧。崔寒眨着眼想,那我也喜欢清溪川。
溪流溅起的水珠落到脚踝上是凉的。“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这句话崔寒曾在书上见到数次但从来不解其意,今天却好像能在那人被晚风带起的衣摆中窥见些情味了。
那一晚清溪川旁的灯光因年久失修暗去,周围游人失措的惊呼声四起。
一片嘈杂中,崔寒听到凯尔正呼喊他的名字。迷蒙昏暗里分明什么都看不清,崔寒却偏偏能在眼前勾勒出凯尔的轮廓,以及那只要他上前去就必定能握住的手的位置。
很奇怪,过往崔寒见到凯尔时这人总是闪着光的。无论是初见时背后夕阳的余晖,还是四处灯台挥洒下的亮,当凯尔出现时每每是那夺目的红发率先落入他的眼底,然后才是那人的脸,那整个人。
崔寒曾以为拉起他的是那抹光亮。
但原来哪怕光灭了,我也想跟着他走。
10.
暑假来得很快。
韩国四季分明,便凸显得夏天格外严热,唯有清晨与晚间能嗅到几分好似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凉意。今年温度则攀升得更厉害了,连着半月手机都不断发来高温预警,一天天愈发闷沉起来。
冰棍果汁填满了冷藏柜,屋内的空调几乎需要24小时无间断运转。凯尔总爱将空调开到最低温裹着被子睡,偶尔崔寒替他送水果进来时甚至会被扑面而来的凉气冻得一哆嗦。
他们的关系近了很多,崔寒终于不再像张壁画般只是个陈设,尽管还是话少,如今好歹也会主动提出些问题了。那些小心翼翼的目光仍旧时不时会落在凯尔身上,被发现后他能得到一个摸头或一句赞扬。此时这个惯于沉默的孩子才会露出个属于这年纪的天真笑容,紧接着就被戳戳脸。
但他依然不肯和凯尔一起回海尼图斯家,对方询问起时他便好像矗立成城市最中央那座乐天世界大厦。
突兀而孤独。
夏季的闷热终于积攒到了极致,在某天夜里汇聚成瓢泼大雨洒下。那雨伴随着狂风闪电以及炸开的惊雷袭来,骤起的白光中窗玻璃都被大颗大颗的水珠砸得似乎要破裂开。
凯尔的睡眠一向很深,这晚也许是因为轰鸣的雷声实在太过清晰,他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其实他最不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半夜醒来,因为若是雷声整晚不肯消停,他便要一直失眠到天明,闭上眼后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十年前他被告知母亲去世时天边忽而碎裂开的那道雷,以及下葬那天淅淅沥沥,仿佛没有尽头的阴雨。
小些时候被惊醒了凯尔会抱着相框蜷缩到床角用被子包裹住自己,不多时他的父亲便会敲敲门进来陪着他一起睡。而十五岁后凯尔便无声拒绝了父亲这种陪伴,只直直看着闪电映亮房间后数着秒等雷声侵袭。
一记闪电如白昼般降临又逝去。
他默念着一、二、三……数到八时便落下轰隆隆的雷声,以及夹在这震耳欲聋中一点极其细微的敲门声。
那声响轻得像是一缕风带起的,转瞬间就能被忽略。但凯尔很熟悉这样的声音,过往他的父亲便是这样敲门的,能吸引起惊觉者的注意,却也不会打扰尚在睡梦中的人,极有频率地一阵一响,直至敲满了十下都没人应声时才会离开。
于是在细响又一次出现时凯尔开了门,那刹窗外闪电划破苍穹,寒气与光亮一并袭了过去。
抱着枕头被子的黑发小孩受了惊般抬头,站在他面前低声发问道,“今晚……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凯尔没回应,却转身拿起遥控器将空调往上调了几度,吹拂来的凉风很快便小了许多。崔寒领会了他的意思,关好门后就悄无声息地躺到那人旁边,只占据床沿一点位置。
轰鸣的雷声里,崔寒听见身旁的人长叹一口气,随即感觉自己被拦腰拉进个温暖的怀抱,落在耳畔的声音似纵容又似无奈,“睡那么边缘也不怕掉下去吗?”
他鼻尖一酸,没吭声。
时不时惊雷炸响,两人都静默地看着房间内陈设被映亮后再暗下,各怀心事又好像互为倚仗。好半天才有人喃喃自语——是崔寒,“……这就像家具摔在地上的声音。”
桌柜倒下时是雷的闷响,那些装着饭菜的碗碟,桌上的闹钟、台灯、镜子,砸到地上则是雨滴撞击窗玻璃那样的脆响。
当他置身于这样的天气中,就好像回到了母亲提出离婚那一天,整个餐桌被父亲掀翻在地,飞溅起的碎瓷片划伤了他的胳膊和小腿。
“他们有告诉你我初一那一整年都辍学了吗?”
凯尔心脏猛地一揪,方才意识到初中分明学业压力较轻,崔寒上学时要那么苛刻地榨压空余时间来做题是为何。
“他们因为离婚问题争执了一年,没人管我的学业。”崔寒的眼睫微垂,语气却平静得好似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所以我到前段时间读初二了才知道小学那几个……经常找我麻烦的人也在这所初中。”
早年他的母亲总不愿意相信自己跟随的就是个势利的人渣,她宁愿在对方一次次的下跪中麻痹自己,并开始近乎病态地要求崔寒懂事,以便用优异的成绩来讨他父亲欢心。
可要求之外忽视是如影随形的,他磕了碰了,甚至在学校被针对了回去也只敢自己偷摸着上药。
因为在他某一天不愿忍耐开始反击后,对方的家长当晚便找上门来。他的父亲耐着性子和人赔笑完就扬手抽他一顿骂他碍事让他滚,身上脸上比和同学打斗完还疼。
唯有发成绩单的时候那个女人才会扑上来迎接他。而他面无表情地打开书包站在那里,只会听到她和父亲交谈时那例行的一句话,“瞧这成绩,等崔寒以后去工作了咱们就不愁没钱花了。”
可哪怕这样崔寒也做不到完全恨她。
他的父亲是只彻头彻尾的畜生,但就算他母亲曾在夜里几次三番朝他表现出可怖的绝望,就算他母亲只把他当作个赚钱的工具,可当他看见女人脸上的淤青,眼角干涸的泪水,打扫残局时佝偻的身影内心又会生出些别样的情绪。
而且……她做饭很好吃。
这样难以言明的联系或许于他母亲来说也是一样的,所以她在最后看清身侧人并逃离时将他送到了一个她确定会是温馨而安全的地方。
13岁的少年骨架已经慢慢长开了,但当崔寒蜷起时却又还是那么一点,背景响彻天际的雷声里,他紧紧缩在凯尔的怀中好像想抓住这仅有的避风港。
“没事,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凯尔慢慢呼出口气轻声说,而后他用被子裹好崔寒全身,就像他幼时遇到雷雨夜都会做的那样捂住小孩的耳朵,只要看不见闪电也听不见雷雨声,就不会害怕了。
韩国家暴判得不重,但凯尔告诉他那个男人在海尼图斯家族的插手下将于牢狱里度过余生。他从此不必再见到他的母亲,不会再接触针对他的学生,而且还有个人……说不想让他受伤。
崔寒内心里本是场由经久不息的恨意堆砌起的沙尘暴,现在那几片飓风被人带走了,曾卷起的漫天尘埃终于失去了运动方向,能够开始缓慢下坠。
待尘土重新盖上他心底交纵了十三年的沟壑,待那些种子般的光滑珠子能扎根发芽,这个过程需要多久?
在宁静的黑暗里他也能够感知到后背与耳旁传来的温度,眼泪悄悄落在被角。他对自己说,“先别想了,崔寒。”
“都过去了。”
11.
[ 致凯尔·海尼图斯:]
[ 哥,如果我这样称呼你,会很奇怪吗?]
当那盏昏黄壁灯亮起时凯尔正坐在地毯上翻看手机里的照片,而崔寒靠在那人旁边支起张小桌认真写信。从飞雪想到艳阳,从灯火想到清溪川,这特殊的一年中,他还是最喜欢秋天。
马罗尼埃公园内棵棵七叶树由青转黄,金色的落叶好似地毯般铺满小道,踩上去会发出清脆的枝叶摩擦声。
一片叶停在凯尔散着发的肩头,吹拂的风中就像只蝶振翅欲飞。崔寒小心摘下它递给了凯尔,后者笑了笑,将其贴在画布中央,执笔调出靛青于周围晕染开。
很快那片叶成了海面上独行的船只,随画笔被巨大的波涛吞噬,被阴暗的天色压迫,正摇摇晃晃时,最上方厚重的云层中却破开一道光洒下来,于那沉郁中分外明晰。
[ 关于家庭我说的总不多,偶尔我会觉得其实你什么都猜得到,但依旧谢谢你不曾主动询问过,毕竟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实在很难开口。]
“喏。”待水粉干透,凯尔将画作揭下递到了崔寒手里。他注视着那双黑色眼眸开口时有风掀过去,身后的叶片像忽而坠落一场金雨,“14岁生日快乐,崔寒。”
在这学期初,凯尔借用崔寒身份证给对方办理重新就读初一的手续时,意外发现了这小孩的生日竟和自己在深秋同一天。
于是他便不再像往年那般与罗莎琳一行人出去聚餐庆祝,转而开始自己规划他们生日当天的行程,打算只带着崔寒做些二者都喜欢的事。
这个决定使得他被阿尔贝鲁打来电话好一通骂,偏偏自己确实理亏,最后他只得用“你生日那天绝对会陪你好好过”应付过去。
[ 与其用巧合来形容生日相同这件事,我更愿意称之为奇迹,如今我才能够相信原来渴望真的有朝一日会实现。]
中午他们去了大学路街尾的餐馆,在某个周五傍晚发现它后凯尔再没换过别家店品尝。他们爱吃那的酱蟹和芝士排骨,今天便也照例点了,与平常不同的是凯尔给自己添了碗海带汤,摆在崔寒面前的则是豆腐汤和块缀着水果的冰淇淋蛋糕。
“想点蜡烛吗?”凯尔问道,而对面的小孩只是眨眨眼。
他意识到什么般又长叹了口气,挥手让服务员送来蜡烛与打火机,而后在那簇摇曳的火光里唱起了生日歌。
两人平时交流本就不多,这还是崔寒第一次听到凯尔唱歌。那道声线比平时低了些,却显得更温柔了,缠在耳边就像毛线丝丝缕缕绕上来,耳垂都酥麻酥麻的。
[ 我的出生可能并不是值得纪念的事,所以今天其实是我第一次过生日,不太懂需要做些什么……应该又被你猜到了吧?在纸上写下这些似乎比开口要容易得多。]
待崔寒吹灭了蜡烛后,凯尔将其拔下放到一旁示意他可以开始吃蛋糕了,“今天汉江公园举办烟花节,你想下午就过去看表演,还是晚上再去看烟花?”
“……晚上吧。”崔寒并不喜欢去人头攒动过分喧嚣的表演场地,但他想看星子般的烟火于天际绽开,那是他在电视上才瞥见过的绚烂场面。
汉江公园所处的永登浦区离冠岳区不远,午后两人边吃边在清溪川附近乱转,一直闲逛到傍晚才搭乘上地铁去往目的地。
来到汝矣岛时汉江旁已经围着很多看客了,凯尔提前请了人在最佳观赏处占位,此刻便直接带着崔寒去往那里等候,不多时几颗烟花就伴随着破空声升上天空。
天幕中漫开的蓝绿色烟雾像宇宙里漂浮的星云,烟花的尾迹在其中划出道细细的闪,转瞬间碎成数粒流星般的光点坠下去。
身旁嘈杂的呼声里,他看见凯尔微笑着转向他,那些光点落在对方的发丝、围巾、风衣上,再在吹拂的秋风中被轻轻扬起,忽而又聚入双浅棕色的眸子,“要许个愿望吗?”
这一幕实在太过晃眼,显得崔寒曾在电视上惊叹过的烟火都晦暗百倍了。
以至于他在后来回忆起今夜的出游时,恍惚间觉得浮光掠金里,唯有那人才是真实的。
[ 今晚你问我许了什么愿望时我没有回答,因为书里都写“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其实它是关于你的,而我希望它能成真。]
[ 以及……哥,也祝你生日快乐。]
昏黄的灯光晕开,身旁凯尔依旧在翻看今天拍下的照片。而崔寒将写好的信封了起来,连着过往曾写的几封一起夹到凯尔昨天读了一半的小说里压好,然后凑过去跟那人共同观赏起照片来。
当凯尔看书时打开信封,他就会发现纸页最下方被人加深描粗的一句话。
[ 别拉我,也别扶我,什么时候我站起来了,你再来抱我。]
[ 崔寒所写 ]
END.
pps:为了眼睛着想请不要在昏黄灯光下看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