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化道历险记》 第八章(二)

鲸鱼胃里的人是会被活活碾碎还是只是感觉被推来挤去?这种力量是致命的还是仅仅令人不适?据我所知,还没人测量过抹香鲸前胃的收缩力。不过确实有人测量过鸟类砂囊的挤压力,而且十七世纪就有人这么做了,当时这个实验的目的是解决两位意大利实验者乔瓦尼·博雷利(Giovanni Borelli)和安东尼奥·瓦尔利斯内里(Antonio Vallisneri)之间关于消化主要机制的争论。博雷利宣称消化是纯粹的机械过程,砂囊可以对食物施加上千磅的力,不需要化学物质的参与。作家斯蒂芬·佩吉特在1906年出版的《早期动物实验纪事》中写道:“瓦尔利斯内里则相反,他曾经打开鸵鸟的胃,发现里面有液体(注1),似乎对浸泡在其中的食物有作用。”
1752年,法国博物学家勒内·雷奥穆尔想出了一个解决这个争论的方法,也无意中解决了二百多年后一个美国作家提出的毫无意义的鲸胃生存问题。雷奥穆尔拥有(也可能不是,反正是能搞到)一种小型猛禽——鸢。像大多数食肉鸟类一样,鸢在消化完猎物有价值的部分后,会把一团皮毛和骨头从砂囊里返出来,这一点提醒了雷奥穆尔,他可以把肉塞进一个小管子里,管子可以保护里面的东西不被磨碎,同时两端的滤网可以让胃液(如果存在的话)进入其中,消化里面的肉。鸢的砂囊会把管子当成特别巨大又异常坚硬的骨头,会自然地将其吐出来。如果管子里的肉被消化了,说明胃里的液体具有消化的功能。雷奥穆尔在各种谷仓鸟中都进行了这项实验,不过就我们来说,这些管子的命运比肉更重要。那些玻璃管会直接被砂囊的收缩力碾碎,锡做的管子也承受不住压力。最终,雷奥穆尔用了能承受五百磅压力的铅管,才保证管子从鸟胃里拿出来时完好无损。
为了理解在鸟胃里的感觉,同时更为了想象出在抹香鲸胃里的感觉,我在网络上以 “五百磅压力”为关键词进行了搜索。结果是:这是摩鹿加凤头鹦鹉喙施加的最大压力,这种鸟一口可以咬掉人的手指;这也是一个重一百三十磅的人脚步落下时的力。所以,在鸟胃里的感觉大致就是我在你身上踏步(可能是为了躲避一只凤头鹦鹉的攻击吧)。最后,美国汽车协会告诉我们:五百磅是一只十磅重的狗以每小时50英里的速度迎面撞上挡风玻璃的力量。
几乎可以肯定抹香鲸前胃的肌肉力量要大于鸟类,所以人在鲸胃里存活的机会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相比之下坐在与一只吉娃娃迎头相撞的卡车里要舒服多了。
事实上,《圣经》对约拿遭遇的描写中并没有使用“鲸”这个词,原文用词是“大鱼”。加州大学圣克鲁斯分校的生物学家特里·威廉姆斯曾有机会打开一只体长16英尺的虎鲨的胃,当时她在夏威夷工作,有一位女士在游泳时被杀,在距离现场不远的地方捉到了一条鲨鱼,威廉姆斯被请去检查鲨鱼腹中是否有人的残骸。她没有在鲨鱼的胃发现人的尸体,但是却发现了三只有井盖那么大的完整的成年海龟,头部全部朝前。“它们根本没注意到鲨鱼靠近,如果它们能说话,可能会告诉我们‘我当时在游泳,四周一片蔚蓝,这是夏威夷的海,多棒啊……’下一个瞬间它们就被一张大嘴吞噬了。”鲨鱼的胃与抹香鲸的前胃不同,可以分泌胃酸和消化酶,威廉姆斯认为那些海龟缩回了自己的壳中,凭借肌肉中储存的氧气,在鲨鱼胃里大概又存活了半天时间。
一个身着全套装备、背着氧气罐的潜水员能在虎鲨胃里活下来吗?能活多久?基督教网站Christiananswers.net上介绍了有关消化系统的一个有趣的冷知识,如果是真的,宗教人士和约拿都会倍感欣慰:“只要被吞下的动物还活着,消化过程就不会开始。”
这种观念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源自苏格兰解剖学家约翰·亨特,他是位受人尊敬的科学家,参与奠定了现代外科手术的基础。在数百次解剖中,亨特总会遇到胃壁有神秘损伤的尸体。起初,他认为正是这些损伤导致了死亡;随后他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很多在斗殴中死亡的健康年轻人胃上也有伤口,包括一名被铁质拨火棍击打头部而死的男子。这个被爆头的倒霉蛋胃壁溶解,内容物流入了体腔,亨特能辨认出死者晚饭吃了什么:奶酪、面包、冷盘肉和麦酒。从这个例子里我们能学到很多东西:比如二百多年来酒吧的菜单没什么改变,再比如酒吧老板最好把壁炉工具藏到吧台后面。但亨特学到的是所谓的胃壁损伤并不是疾病,而是一种自我消化。他指出,胃组织被消化的方式与火腿并无分别。换句话说,人死后胃会开始自己消化自己。
问题来了,是什么阻止了胃在人活着的时候消化自己?亨特认为,活组织可以产生某种 “生命力场”保护自己,这也是Christiananswers.net那些胡言乱语的依据。亨特在1772年写道:“基于这个原则,活着的动物不能被消化。”人自然也是如此。亨特还在另一篇文章里写道:“设想有人把手伸到狮子的胃里,并且保持不动,手肯定不会被消化。”不得不说,亨特的结论给宗教人士吃了颗定心丸。
法国生理学家克劳德·伯纳德对此并不买账,1955年,他做了个实验:把动物塞进胃里。胃属于一条活着的狗,胃部被造了瘘,很像几十年之前(也是一章之前)威廉·博蒙特用以观察亚历克西斯·圣马丁消化系统活动的瘘管开口。伯纳德把狗固定好,通过瘘管把一只青蛙的后腿塞了进去。四十五分钟之后,这条后腿基本被消化殆尽,这一点并不新鲜,新鲜的是此时这条后腿还连在一只活青蛙身上。伯纳德对实验结果进行了总结:“生命的存在并不能阻碍消化发生”。就像这个实验的残忍度并不能阻碍伯纳德做实验(注2)。
1863年,英国生理学家弗雷德里克·W·帕维又将伯纳德的发现推广到了哺乳动物上。也许是为了更匹配法国集市日的主题,帕维选择兔子作为实验对象。他先在狗胃上造瘘,然后把兔子的一只耳朵伸进进食中的狗胃里。四个小时后,半英寸长的耳朵“几乎消失殆尽,只剩下一小块碎片还通过细筋连在耳朵的断桩上”。与伯纳德的实验相同,帕维再次证明消化不讲体面,并不会为生命让步。
所以亨特错了,并没有什么“生命力场”帮助活物抵御胃酸。那么,是什么阻止了胃消化自己呢?为什么胃液可以消化吃下的羊肚、牛肚,却不会消化分泌自己的胃呢?
这个问题中有个陷阱。事实上,胃是可以自我消化的。胃酸和胰酶可以高效地消化作为胃保护层的胃粘膜。但在亨特那个时代,没有人意识到胃可以迅速地再生被破坏的部分。一个健康成年人的胃壁三天就会更新一次(胃还掌握着一个更巧妙的把戏:胃液的主要成分是分开分泌的,以免它刚出来就把分泌它的细胞消化了)。约翰·亨特能在尸体的胃中观察到的穿孔,是因为人死后胃粘膜的修复机制的停摆了。如果有人在吃饭的过程中死亡,而且环境温度与体温接近,胃液就可以继续发挥作用,而修复机制只会停止。
注1 瓦利斯内里命名了fluidaqua fortis(别和白兰地酒(aquavit)搞混了),这是种斯堪的纳维亚酒,据网络资料,这是种“具有悠久而显赫历史的酒类……是特殊场合饮用的首选”。特殊场合,比如假期和打开鸵鸟胃的时候。
注2 可能在这次实验中,也可能是在后续的某次实验中,当伯纳德把一条鳗鱼活着推进狗胃里时,他的妻子走了进来。当时这条鳗鱼只有脑袋还露在外面,就如其他几十次活体解剖实验一样。玛丽·弗朗瓦兹·“范妮(Fanny)”·伯纳德被吓坏了,之前她还把嫁妆拿出来资助丈夫的实验呢。1870年,她狠心离开了伯纳德,创办了一个反活体解剖协会。加油,范妮!(译者注:英语中Fanny有女性生殖器的含义,作者在此似乎有调侃这个名字开玩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