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下落——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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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里尼是我的妻子。不过现在估计已经是凯尔西的妻子了，虽然我没有见证，也不知道是否经过了牧师的同意，但不管怎么说，事实应该如此。
十五岁那年从家乡离开前一天，我找到了同样落榜的同学布里尼。她是一个沉默寡言、心思细腻的女生。但和一般因为羞怯而内向的人不同，她的沉默是一种主动将自我藏身其中的内向，和我是一个类型。她长相不算出众，但五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令我为之沉迷。学业不算出众，差不多每次都恰到好处地维持在一个中游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学业平平、长相平平、加之交友平平。不管是和她相处了很久的邻居发小，还是初次相识的转学生新教师，和她相处时她都是平易近人、性格柔和的典范，但也仅有这样的评价。或许是正真表里如一的君子，或许是始终拒人一尺。总之和谁都是朋友的她和谁都不是朋友，而是如孤僻离群的我一般的边缘学生。加之布里尼那令我着迷的五官，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愚蠢青春期时的斯普特尼克恋人。
第一次和布里尼交流是在十三岁那年凌冬袭来的日子，还未被几何图形侵占的教室里。在和那位启蒙我的神父交谈中，我一天天不断将自己封闭在形而上的思考。沉思着往昔与来者，我形而上的脑袋里开始落起雪花，足有整个人大的雪花。一片片落在身上，而我动弹不得，我思索着准确无误行走的时针、素未谋面的上帝以及轰鸣雷动的蒸汽机。
“你竟然也会哭？”
我被似曾相识的声音唤回严谨恒定的世界。回头看到了脸颊粉润的布里尼和我甩向一侧的泪珠。时针陷入停摆，上课铃屏住呼吸等待时机。但我不如上课铃拥有耐心，“当！”，我小下声，抹掉眼泪接着说，“当然会啦。”
“成绩又好，家里又没负担，父母也不吵架。还有什么可哭的？”
“那种事谁都……”上课铃看准时机敲响，而我对世界和自己的不确定、对布里尼的好奇和好感不容分说地延续下来。
那时的我在神父的布道中成为了彻头彻脑的青春期男生。我曾问过神父：“如果我们现世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了选择天堂或是地狱，我们忙忙碌碌的人生，所有忙忙碌碌的人生都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如果是上帝他会给出什么样的回答？何况，上帝已死，对吧？”委实愚蠢的青春期男生的发言。而神父仅仅如对上帝祷告一般说到：“时间会吞噬它的儿女，一如上帝播撒福音。一切覆水难收。”
“一切覆水难收。”我默念着这句话向布里尼提出了交往的请求，而她出乎我意料地爽快答应了。我们成为来一对独特而怪异的恋人，当然这属于后话。瞒着教师家庭、社交边缘角色的抱团取暖、同为叛逆青年的互为希望……当时的种种或阻碍或促成使得当时的我们挚信我们就是世上注定的两个人。
离家前一天，我俩在她家的花园里抱在一起。持续很短的夏天里，所有花束竞相开放，醉心的花香弥漫在我们周围。我一边想着明天的晚饭一边脱口而出：“埋头努力的意义在于消除因误解产生的幻想。”在我后悔说话的同时，她紧紧抱住我。
“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井底之蛙喜欢浮云的蓝天。”
“不，我是说和我在一起的生活。”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炽烈。我假装和她对视，实则在看着她眼睛背后的乞力马扎罗山。
“像喜欢绕着太阳转的金星一样喜欢。”
她不再看着我：“我们一块去金星吧。”
我对她爱得不行。
对一个质疑一切的男生来讲，怀里的同龄女孩是绝对不会被质疑的目光扫过事物。那时对未来的种种幻想在考试结束后统统落为找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和与家人邻居同事亲戚弄好关系的勾心斗角。宛如你过生日时受到的唯一礼物是个破烂的算盘。未来在家人的一言一语中定型成为无可抗拒、无可质疑的东西，对一直以来不曾和父母争吵过的我来说是不可推翻的斜塔。而它一点点摧毁着我对这个夏天的印象。
而此时布里尼抛出的橄榄枝成为陷入泥沼的我唯一的希望。
为什么夏天会过去，苹果会腐败？为什么我无法得到魔法书？为什么有的人在驾驶飞艇而有的人只能拉人力车？为什么我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在无能为力地思考这些问题？……绝望孤独的少年带着疑问和父母争吵嘶吼，而后得到了所谓成长和独立赐予的自由，带着布里尼飞向了比夏天还要炎热的金星。
凯尔西是在我和妻子生活了四年后来到的火车站。为人坦率、善于交际、工作认真又不拘于体制，不管是工人还是技术人员都成了他的好朋友。他花了半年成了和我一样的熟练技术员，同时也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一块上下班，一块去喝商店里的汽水，一块在礼拜日去教堂附近的废弃网球场玩棒球。这世上总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娱乐活动，蒸汽机轰隆隆响起，带来了数量惊人的货币涌向拥有财富和权力的人，带来了大量新奇的娱乐涌向没有存款和希望的人。开飞艇自由自在地游览或是在无论什么穷乡僻壤都能找到的网球场拿一个棒球扔来扔去，可供消磨时间的方式是火车站最不缺少的资源。
凯尔西是优秀的捕球手，我打出的那些不管轨迹多么弯弯曲曲的球，他基本都能轻松接住。第一次和他打球时他执意要让我打球，而我此前一直不愿做击球员。歪歪扭扭的球没人乐意接。但凯尔西爽朗的笑容有着让我无可辩驳的说服力，只得任由摆布。事实上，特意来打棒球也是他的主意。“只有自己玩多没意思。”
“击球时要注意利用整个身体的力量，腰部要转起来，握牢球棒，看准击球的时机，然后放开所有顾虑朝着球的反向用力挥去。砰！你的本垒打就来了！你很有当击球员的天赋哦。将一切东西打回去的天赋。”
“等你没接到我的球的时候再说这样的话。”我决定反击。
但他用惯常的坦率笑容和漂亮的弧线球回复了我。我调整好姿势，等待球准确地落到我的打击区域，转动腰部，调动全身，然后无所顾忌地挥棒。嘣！棒球高高飞起，高高飞起，而后仿佛被磁铁吸住一般落到了凯尔西的手套里。
我和布里尼在离家一年后结的婚，一起搬进了铁路公司的房子。她去了一家蛋糕店工作。布里尼是个独立温柔的人。不同于学生时代躲藏于人群中的乖乖书生，她现在活跃于各类必要或并非必要的交际场所。蛋糕店员工茶话会、邻居们组织的郊游……都是她热心的烤盘，在纷繁复杂的热闹活动中烤制她的美味生活。但我对这些实在提不起兴趣。布里尼会强行带我一起去参加郊游或是烹饪课一类的活动，“只有当你开始动手做，才会找到属于你的那份乐趣。乐趣和意义是在事后才存在的。就像我们当时从家乡飞到金星。”她的笑容是我无法抵抗的东西。
布里尼依然乐此不疲地投身各类琐事，而我实在难以寻觅到乐趣。解函数方程的时会愚不可及地觉得捉蝴蝶很有意思，但当我真的拿起网兜奔跑时才发现自己根本不具备捕捉蝴蝶动向的能力。一次次挥空网兜后，捕捉蝴蝶的游戏让我变成了漫无目的地奔跑，而这又何谈乐趣。火车站的工作无趣但能给我一种通过铁轨和世界各地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联系起来的感觉。想象着远方忙忙碌碌的人们忙忙碌碌的生活，能给我带来一种内心的宽慰，我得以沉浸在一个不必思考上帝遗产的世界。得幸于此，我迷惘而愉快地度过了在这生活的时光。
但无法被愉快盖过的压抑现实是，我和实实在在的人或者说和布里尼之间的交集一点点变少。我们关系依旧很好，但我越来越难见到她对我露出的笑容。
“你从来没接受过我，对吧？”我们快走到家的时候布里尼冷不丁问我。太阳不久前才完全落山，尚存的光亮装点在远山背后，透射在布里尼的侧脸。
“说起来好像有点莫名其妙，明明是你追的我，还带着我来了这，给了我想要的如此这般的生活。”我低下头看着脚下的世界。“从前的你便是个会拒绝一切的人。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你能想象兔子被高大的狼先生围住说‘我喜欢你’的感觉吗？但我立刻答应了，你喜欢的狼先生和你表白的机会可不多见。不会被任何东西打败的凶狠野兽，冷酷拒绝一切的成熟大人。我想着有一天被你接受，成为世上独一无二的小白兔。我们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但我却觉得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隧道深处似乎有光又似乎没有。”
“那种事谁都可以做到！”我想起了没对布里尼说出口的话。学习或者说考试，那种事只要付出时间和精力谁都能做到。我并不拥有此世无双的力量，除了将时间花费在学习上来获取高分外，亦不存在不同于人的才能。我的人生什么也不存在，因此我的人生什么也无法得到。因此，纵使我也想花费时间和布里尼相伴生活，来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但正如我和布里尼已经察觉到的，我并不具备成为兔子女士无可替代的成熟大人的潜质，因此这一切的事物也便都不具备意义。不凶狠也不善良的人，不偏颇也不幻想的世界，一切无聊透顶，没有上帝存在，机械嘎吱作响。我握紧了布里尼的手。我想说点什么安慰她，脑海中回想起神父说过的话便脱口而出，“时间覆水难收。”
“这样啊。”布里尼平淡地回话仿佛自言自语，而后落回沉默的世界。在微弱的光亮下，我隐约看到她的嘴角像是勉强似的微一上扬，眼角泛起月亮的弧光，而后又归于平静。黑暗中我们继续前进，远处的山已经没了形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