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谷早苗的消失 第四十三章 义正词严的死刑
梯形的剃刀设计之初就是为了能更快的斩断犯人的头颅。已经被固定住的被斩首人将头伸进圆圆的孔中,因为不断地呼吸,喉咙可以触碰到底端,伸缩的喉咙一碰到,整个身体就会战栗。
在法国大革命时,路易十六的头颅便被这么斩下,行刑者在台上提起了他的头颅,宣扬着革命的“成功”与“胜利”似乎近在眉睫。现在,断头台的设备更加简单,直接被放置在地上,整个体型都被精简。但1939年起,法国政府认为这种公开死刑的方式已经无法达到给予民众警戒,震撼的作用,宣布不再进行公开的斩首仪式,而是半公开仪式。
然而有据可查的是,这种类似于断头台的,将一个人置于众矢之的杀死方式,至今仍在人类社会的各个角落以各种形态存在并进行着,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灵活的改变自己的外形,不变本质。
宛若演讲家的刽子手看起来正不断地向民众打招呼,献殷勤,她努力维持着笑脸,不断招手,响应民众呼唤。直到感觉差不多时,小野冢小町终于长舒一口气,拿起了放在一边的镰刀,朝死刑犯走来。见到此景,死刑犯不禁怀疑要夺走自己性命的到底是头顶的剃刀,还是眼前死神的镰刀,如果是后者那自己被安置在断头台上有什么意义?前者的话,则说明眼前的镰刀只是起装饰作用。
至于死刑犯,则是一个背负着罪孽的人。死刑犯自以为是的奋斗毁掉了自己的家庭,和本属于自己的幸福,也就是说,死刑犯毁掉了自己。这难道不就是犯罪吗?当死刑犯想脱离自己厌恶的污泥中时,同时自身也明了,这么做只是越陷越深,自己拯救不了自己,可死刑犯却还在摧毁那些真正爱人的人!

“嫉妒是正常的。”小野冢小町站在死刑犯身边,声音从民众山呼海啸般的呼声中传来。
“我知道。我也知道,她比我受到更多的爱与关注,也是没办法的,”死刑犯说,“可我还是想问,为什么非是她而不是我呢?”
“这样的问题也是正常的啊。”说罢,她漫步走到死刑犯身后,不知在搞些什么。不过一会儿,死刑犯觉得自己的脚好像突然轻松了,她开始害怕的哆嗦。
“你在害怕,害怕自己之前所拥有的一切被夺走,事实也是如此。那些消除了你妹妹并替代她的位置,使用其能力过上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的生活的你即将消逝,而最后等待你的宿命,只有那空无一人,无人拜访的神社中孤独至死的老人。不过,你早有心理准备了吧?”小町拆下压住脖子的木架,把无力驱使自己身体的死刑犯提起来,往身后走,她继续说:
“你早就在上大学决定与家里老死不相往来时,就已经感受到了吧,自己迟早会因为自己的任性付出或多或少的代价,因为你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舒服了。任何平白无故赐予你的美好都会被收回去。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候了,把你拿来的都还回去,而这些快乐,独来独往的记忆,全都会像泡泡一样,破裂。”
小野冢小町押着死刑犯,路的两边是愤怒的人们对死刑犯施加仇恨的怒吼,垃圾袋,烂水果,甚至是老鼠尸体都尽情的往死刑犯身上投掷,只可怜了小町也挨着了不少。
“好好反省吧!”人群中一个声音针扎般刺进死刑犯的耳朵里,让自己开始自语:
“我,我要做个好孩子,听大人话的好孩子。”这是死刑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人生应该做的事情,“因为爸爸妈妈和祖父都在忙,神官们也没有空理会我,所以我要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把自己该做的事情都做好,连生病都不可以,这样就不给他们添麻烦,让他们不会生气,不会因为我苦恼,不会在意...我。”
“为什么呢?是谁造成了这个现象的出现?”小町笑着问。
“我的妹妹,爸爸妈妈他们都在忙着我的妹妹,我的妹妹身上有卓越的才能,是我身上没有的,是我怎么努力都不会有的才能。对他们来说,妹妹身上的才能很重要,每次我看见妹妹,所有人都在围绕着她。”
“她抢走了你本应该也可以有的关爱,是吗?”
“不是的!爸爸妈妈,祖父他们,是爱我的。”死刑犯没有自信地说,“我也爱我的妹妹,她那么可爱,对我说姐姐的时候,我好想把她使劲抱在怀里,一辈子不撒手那种,我爱她,可是……”
“你嫉妒她。”
“我嫉妒她。我也好想像她那样被人们围住,被那么多人爱,关心,关注,只要有一点反应,就会对我嘘寒问暖,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认真听,做的每个动作都会被在意。我从来没经历过。我不能说出来,不可以抱怨,不可以撒娇,使小性子,因为,我要做个好孩子,不让父母操心,不让老师头疼的好孩子,好学生,即使没有人会夸我,说我做得好,他们认为这只是我应该做的。”
小町终于带着犯人穿过了人群,来到了囚车上,两人面对面坐着,在车门关上的一瞬,囚车立刻发动,只不过人群还是拥挤在周围,所以司机不停的骂,按着喇叭,艰难缓慢的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种驾驶出去。车窗外,一个个狰狞的面孔再往里窥探,嘴型还是肮脏的,让人很不舒服,但至少比在外面直接接受人身攻击强了。
“累吗?”小町说。
“累,不管做什么都累,因为不管做什么都必须做到最好。”
“所以你就喜欢到那个公园去吗?去哪里一个人安静,一个人发泄诅咒,一个人,自己在哪里暗暗发誓,如果离开这里就永远不再回来。”
“嗯。”
“那么,你那么想让那个人靠近你,也是出于发泄的目的吗?或者说,让自己好受些?想通过夺走你妹妹的男友来达到报复什么的。”
“没有,”死刑犯辩解道,“我喜欢他,是把他当做朋友那样的喜欢,因为我知道他肯定接受我,肯听我说话,肯让我抱怨。我是想有这样的朋友,所以才靠近他的。”
“只是当朋友的话,那做的未免太过格了吧。”
“……”
“所以嘛,你只是把他当作自己一部分的替代品,因为你认为你和他是一类人,你想通过和他的接触,来补全自己曾经失去的,不曾获得过的东西,那是你离开家里,去上大学时就已经忽略了的理解,想要被理解的渴望,想要被爱,被拥抱,自己的想法被认同。你毕生都在寻求这些东西,永远摆脱不了对它们的垂涎。你想找的不是朋友,而是你自己,那个千疮百孔的自己。”
“不是的,不是的,我.....”
“你不想要认同与理解吗?为什么不直接对那个人做呢?你在担心他离开你吗?”
“不是的,我,他,我...”
“真是的,果然再怎么着,最后面对这种时刻还是众人矣啊。”小町打了个哈欠,“真是件遗憾的事,这得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现在人人自命不凡的外界社会,一个人只要有那么点条件,就能在自己的笼子里光临浏览这万千世界的一角,从而浮想联翩,最后浑浑噩噩的度过时间,却永无出头之日。
“你根本就是在享受,享受与他相处时得到的缓解,甚至是快乐感,你诱惑他与你结合,想要通过夺走你妹妹的所有物来复仇。”见死刑犯仍然没有反应,小町叹了口气,努力想了会儿后换了个口吻说道:
“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我自己曾经的影子。他和那时候知道了自己其实在家中毫无空间的我一模一样,我们就好像是一颗贫瘠的树上,结出的两个又酸又小的果子,异父异母的家人。我好激动,我觉得我终于可以找到我想要的了,所以我不想用我的能力去改变他的意识,不用改变的,就让他一直留在我身边,他是我唯一一个想要让他真心实意的来到我身边的人。我想要他,随时随地的想要他,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用隐瞒,不用顾忌掩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解放。”
“那不是你的解放,是惩罚,这代表你一直没有放下那段过去,自欺欺人。你自认为他和你一样,想要依靠依赖他来找到自我,却又在否定自我,你明明知道你厌恶那时候的自己,也知道应该把那时候的仇恨破除掉,而不是自残。”
汽车不稳的颠簸着,让小町与死刑犯只好握住扶手,保持平衡。颠簸的幅度相当大,有一会儿,来回摇动的两人都觉得自己是在一艘暴风雨之船上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想让我停止这一切是吗?所有人都这样,都这样说,”死刑犯在一上一下中用沙哑的哭腔说,“说什么你应该大度,学会拥抱以前的你,一大堆完全不了解我的心灵鸡汤,全是扯淡!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谁来...没有人来救我!”
“你是在逃避自己。”
“是啊,永远也好不了,没办法啊。想要靠自己的能力去获得些什么来代替,结果什么都没得到,原本在那里的还变本加厉的毒害着我,让我做出这些那些任性,不顾他人感受的行为。够了,真的,从一开始做个好孩子想被所有人爱着,到现在这样子,我根本就不想这么做,真的好累,自己这么折腾,心里真实的自己却一直躲在角落里哭泣,我不想要这些了,可是,”死刑犯泪眼朦胧的抬起头,“没有这些,我活不下去啊,我已经习惯用这些方法来逃避自己了啊,找个新方法什么的,总是习惯不来,做着做着就陷入到以前了,我不要……我想活下去,我不想去爸爸妈妈那里,他们根本不爱我。”
“你讨厌他们,害怕他们。”
“不要!我讨厌他们,我讨厌那些说着为我好,其实只是为了接近我的人!”
“你想要爱,不好好表现自己的话,又怎么去获得爱呢?”
不知不觉间,汽车终于平稳行驶起来,人群的嘈杂已经被甩在身后,可那震耳欲聋的感觉却还是在的。两人休息了下耳朵,耳膜受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小町抱怨着揉着耳廓,担心类似的动静可能会再次突然席卷而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就这么,汽车行驶进拘留所,铁门发出巨大的摩擦声缓缓打开,汽车一进去,光线就消失了。
一间相当大的牢房里,里面关押着两名囚犯,之前的死刑犯躺在双层床的下层,把脸埋在白漆的墙里。坐在上层的鬼人正邪无聊的晃着腿,不时因想到一些好笑的东西神经质的摩擦着牙齿笑了起来。
关在监狱里的时间是一段极其漫长和消磨的过程,头几个月度日如年,因为习惯在外面生活,导致诸多一直被视为正常需求的东西无法得到满足。这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消磨时间和睡眠。现在,死刑犯已经逐渐学会了去应付这些,因为现在,昨天,今天,已经分不清了。这里没有窗户,整座拘留所密不透光。死刑犯困了就睡,到时间了就去吃饭,偶尔下去溜达溜达。现在,只有“大限将至”这个词语才能在时间上刺激到死刑犯。
“我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什么的,反正对我来说时间我有的是,长的很,”鬼人正邪吐了口痰说,“可你不一样了,你是人类啊!”她把头使劲往下歪去,笑着那个背影。
“你们人类身上的什么叫自然和生物规律这样的东西,真是麻烦,不像我们天邪鬼,想生长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子,不用去担负什么责任,非得背井离乡的做这个做那个,切,责任,恶心人。”鬼人正邪从床上跳下来,双手扒着栏杆往外看去:
“不过,有些地方人类和我还是挺相通的:现在的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我们,没错,我们都是由曾经无法改变的过去和为之恼火的错误所构成的,我们现在的思想,性格,习惯,观念,一切,在你身上的一切——”她转过身来飞趴在死刑犯的床上,“都汇聚成了现在的你,独一无二的你。因为,你想想,你总是想把你讨厌的东西给弄走,嘿嘿,就好像把一幅画给洗干净,变成空白,一片空白!把现在的自己和一无所知的幼儿给颠倒过来!好主意啊,你们外界人天天想着的就是这个不成?”
死刑犯一直在趴着没有任何致意。鬼人正邪眼睛发直,继续疯狂地自言自语,在给一个不知什么地方不知某个人去听。
“颠倒过来!哈哈哈!反转!可是,”鬼人正邪突然弱下了气势,挠了挠头,“该死的,就连我有时都不得不承认,那些记忆,龌龊的东西,被他们说是违反规则道德的行径,真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时候——我还是我吗?”
“你的意思是,正是因为这些我们最不愿意面对的过去,才构成了现在的我们。”死刑犯大梦初醒般翻过身来,舔了舔舌头。
“大致就这么个意思。哦,有人来接你了。”
铁栏杆被拉开,两名身高马大的狱警一把将死刑犯拉起,不由分说的走向漆黑走廊的尽头的办公室。办公室内空间大而明亮,开着热烘烘的暖气。办公室的主人阿求友好的伸出手来,与死刑犯握手,随后让在舒适的椅上坐下,彬彬有礼的介绍道这里是犯人口述遗书和最后审讯的地方。本居小铃敲了敲门后进来,她坐在死刑犯身后,拿着一张看起来特殊材质的浅黄色的纸张,盯着死刑犯的后背。
开始审讯。阿求说:“现在的你,到底希望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中呢?你认为这个世界让人孤独又庸俗,而自己所拥有的又不是真心想要的,那么我可以这么理解吗?在你的意识里,你无限的自贬,放低自己的界限,摒弃自己的价值,认为没有人可以拯救你,至少是你周围具体的人不行,同时有着求死和求生的心灵,渴望与人友好却事与愿违,最后就将自己像一颗巨大的蛋一样封闭了起来,只有你一个人痛苦,即使这颗蛋里你以为那些不称心如意的东西,已经全部被驱逐出去了。”阿求挑了挑眉:
“可这个小世界,更加孤独。”
“人是群居的,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一个人类在这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只会变成疯子。因为只有自己才痛苦,所以才要消遣孤独寂寞。”死刑犯捂住脸,在手指的间隙中说。
“每次早上醒来,你都会想,自己又要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摆出不由心的表情,说着违背内心的话语,无时不刻不承受着压力。你那么辛苦,可你从那些人身边却什么都得不到。”
“因为他们不需要我。”
突然,在死刑犯的心中,一种黑暗的思想逐渐浮上来,这股黑暗的想法从对这个世界开始产生距离起就开始出现,被本身的道德和基本的观念深深压住,只在愤恨到极点时才会涌出来。当它出现时,势必会眼前一黑,有时还会带来嘴角的抽搐,因为这是挑衅的黑暗,是自己所想象出来,用来恶心自己的。
“就这样好了吧,姐姐什么的,就好好活在我的影子里就可以了吧,反正家里从来就没需要过姐姐吧?姐姐在这个家里很碍事吧?让家人烦恼,感到多余了吧?所以,姐姐就一直在我的身后就可以了吧?就这么消失,从来不曾存在过……”
“闭嘴!我不想消失,我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死刑犯站起来,在狱警冲上来将其控制住之前,他大声的喊道:“这到底是哪里?!”
这里就是你内心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