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家报.什事.2023年8月》 万荷叶上送秋来
阅前声明:本刊所有作品版权属原作者。报刊在原作者授权下传播作品。
bilibili冒险家文学会还在成长期。
我们期待每一个闪闪发光的你加入,不论你是文学爱好者、漫画孵化家、动漫大触、百变声线的cv、建模达人还是填词能手,在这里都能发挥自己的才能!
还未被发掘的璞玉们,请走QQ群号515804974
此外,协会也亟需有闲暇时间的排版人员参与报纸编排!

前期回顾



目录
创刊词
我们,一群走在新时代前列的旗手,结成神圣的联盟,向整个世界宣布:请认真聆听——我心之音!
由于目前协会内部人数较少,作品也很难找到,所以报纸的更新速度可能有些慢,希望您能够谅解。
最后,祝各位读者能够在阅读中收获快乐,在文字的海洋中畅游!
——最真诚的祝福
bilibili冒险家文学会会长总编辑东域之月
短篇小说
通过字句之间的描写,绘出百味人生。
走进别样的世界,感受都市繁华,江南烟雨,或是异域风情!
《麟》 类型:武侠 作者:鱼王
《炎》 类型:武侠 作者:鱼王
《守望平凡》 类型:生活、存在主义 作者:PlagueDocteur
麟
作者:鱼王
麒麟体:
麒麟诞子,其体通玄。
或腿、或臂、或躯、或颅。
然,知其神通者众,用其神通者寡。
皆因麒麟性正,行不正者莫能用其万一。
行正,非行善。所谓,修罗亦可明是非。
这段话,牧老鬼只跟我说过一遍。
虽只一遍,也足以让我铭记一生。
关于我的身世,传言很多。
但我只喜欢最传奇的。
当初,一头黑甲麒麟乘雷云而来,口衔一襁褓落入湖中。
随后隐入云,云上五彩祥光大作。
湖中一七色鲤鱼驮着襁褓,来到我娘所在的花船边。
当时船上的人都吓傻了,那鲤鱼快有半条船大小,跃出水面时溅得船面都湿掉。
鲤鱼仰头,将襁褓抛向甲板,只有她一声惊呼,冲出船舱,一把将襁褓抱住。
之后,鲤鱼游走,雷云消散。
她还以为是幻觉,结果低头一看,就发现那七彩襁褓里,安睡着一个黑乎乎的娃娃。
听说那娃娃就是我。
金陵七仙中的舞仙,伴江南道都督出游千湖泽,获麒麟子的消息一时盛传。
我问过牧老鬼,问他信不信。
他说,瞎极罢扯淡。
我三岁时旧帝驾崩,天下纷乱。
我娘借机逃出金陵,带着全部细软与我,独自一人踏入江湖。
如此娇滴滴的一个年轻独身女子,自然会引来无数的杂碎。
也多亏了他们,云家三少才有机会接近我娘。
云家三少,陪伴我娘四载,给了我一个云步升的名字,然后乖乖回家继续当他的三少爷去了。
之后,我娘才算真的销声匿迹。
金陵自此无舞仙,山野不复见麒麟。
一个心肝脾肺肾都跟着魂儿被人带走的人,是活不久的。
比如我娘。
隐居千泽湖畔三年后,她就撒手人寰,我也落草为寇。
其实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日复一日的,与官兵厮杀,与邪道魔教厮杀,与名门正派厮杀,杀、杀、杀。
也逃、逃、逃。
所以当牧老鬼告诉我这些时,我都当戏来听。
很有意思。
最开始,我以为牧老鬼是来取我性命的。
仙风道骨的老头从极远处飘忽而来,招招手,就制住了我,开始带我在千泽湖四周流浪。
从此我不用再和人厮杀,只需要安心练武。
从此,我不再叫云步升。
我叫,云麒。
我问过牧老鬼,为何要来找我。
他说,你的命,和别人不同,我要管一管。
我不知道我的命有什么特别,我只知道我的右手异于常人。
心念及,则通臂赤红,力大无穷,无坚不破,断臂状如爪,可接续,不留伤痕。
直到厮杀挣扎多年后,我才知道为什么我的命不同。
也是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世人称我右手为,麒麟臂。
麒麟体,不管是手臂,还是腿脚,亦或者颈脖,都算神兵利器。
兵器谱第九。
我离开千泽湖时,麒麟臂上已有壹仟叁佰贰拾陆条人命。
这些是有名有姓让我记住的。
不记得的,更多。
天人绝: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层;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天人绝,听闻由前前朝的得道仙人所授,乃天人之绝唱,世人之绝响。
拳、掌、指、脚,四卷招式,配合各招式的心法,才是天人绝全貌。
空有心法而无招式,如无叶之树桩;空有招式而无心法,似无根之浮萍。
拾柒那年,牧老鬼走了。
他告诉我,我的天人绝已打下基石,配合麒麟臂,勉强算是江湖二流水准,在这千泽湖畔,已经可以安身,不用日日拼命了。
我问他,要去哪儿?
他说,去京师一趟,去看看他不成器的徒弟,和没出息的曾曾孙子。
当时我不知道他要去看的是什么人,差点嘲笑了一番。
现在想来,真喜欢那时候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
那两个人,那时候的我得罪不起,也打不过。
有了天人绝,确实省事。
以前费尽心思杀一人,现在只要一招。
渐渐的杀人多了,名气也就有了。
越来越多的难民因为我而聚集在一起。
他们叫我首领,我给他们庇护。
最开始还有不开眼的送上门给我杀。
东面的金蛟帮和北面的千海派被杀光后,就再没人来送死了。
但是,江湖江湖,敌人无数。
最先来的是名门正派的小喽啰,说是要为朝廷剿灭乱匪。
聒噪得很。
杀了我几个手下,还抢了他们的财产。
当然我把那些钱要回来了。
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他们的人头。
再接着,是他们的师长,说是来报仇。
不过我看他们的眼神不对,里面贪婪太多,仇恨太少。
与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魔教的人。
这些人就干脆得多,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见面就说要杀我全家,夺我麒麟臂。
可惜,我全家就我一个。
他们杀又杀不过,逃又逃不掉。
别忘了旁边还有一堆名门正派等着他们的人头回去邀功。
最后只好把命留下。
陪伴他们的,是那些名门正派。
我把他们的头骨都安放在我的座位下方。
生前互相杀伐,死后却可以秉烛夜谈。
可笑,可笑。
杀的人太多了,名气就自然而然飘出去。
拾玖那年,一个不知道是姓黄还是皇的人,带着大队官兵来找我。
叫我把天人绝还给他。
我什么都没说,把他揍了一顿,想杀他,但让他逃了。
只因他的名字让我觉得很别扭。
他名字叫甫玄兴。
那时候的我,讨厌名字是三个字的所有人。
就比如那个姓云名家三少的。
还有后来遇到的那些个我打不过的,比如牧小邪仙,比如洛炎王爷。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很多年前,武林盟主皇甫人极的儿子。
也知道了,这些家伙们,名字并不是三个字。
大败皇甫玄兴没能让人消停。
之后正派名宿,魔教长老,朝廷鹰犬,排着队来找我麻烦。
因为他们知道,天人绝和麒麟体都在我这儿。
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几乎所有武林人都会发狂。
有些我能杀了,有些我能打败但追不上,有些能平手但是拼命拼不过我。
想想那三年,真是刺激,不是在去杀人的路上,就是正在杀人。
那时,人送匪号,小修罗。
至始至终,他们找的天人绝都没出现过。
牧老鬼言传,身教。
就是没留下一星半点的文字。
天人绝,只在我脑海里。
不拿下我脑袋,就拿不走天人绝。
炎王爷:
天下乱命十四帮,江湖传首时日长。
七大派,五大门,两大山庄,被这个捌拾多岁的老头儿一个月内血洗。
帮派被灭,掌门伏诛。
各派掌门的脑袋被割下来,传首江湖一年之久。
所以我们也叫他,阎王爷。
贰拾壹那年,我第一次见到阎王爷。
那时候岭南叛乱,南安王带着叛军一路打到千泽湖,收服了这里的水贼。
我是唯一一支不听话的势力。
结果兵临城下,自顾不暇。
手下们在前厅争论不休是战是降时,我偷偷躲在后舍喝酒。
陪着我的,是一个壮硕老头,和一把寒光内敛的刀。
我根本没察觉他是怎么进来的,所以我没费事儿和他打,我知道打不过。
他问我,为何不降南安王?
我说,降不降都要打,不降和他打,降了和朝廷打,本来都是落难的可怜人,逃到我这儿就为了条活路,现在连活路都没了,降不降的,区别在哪儿?
老头长长叹了口气,掏出一小壶酒,抛给我。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
这酒很醇,入口有百花芬芳,过舌现万般甜蜜,下喉似一线天火,落肚如四季微风。
好酒!我说。
那就留着吧。那老头摆摆手,让你的人往东南去,到金陵,我给你们活路。
你他妈谁啊?
你可以叫我炎先生。
为何来找我,却又不杀我?
一是杀你费事还不讨好,二是师傅跟我说有个麒麟体的小师弟,让我来关照一二。
你是洛炎……王爷?
嗯,你该叫我师兄。
……
到最后我也没叫他师兄。
他走后,我带着愿意离开的人,去了东南。
留下的人降了大半,剩下的销声匿迹。
在金陵城下,大家散伙,他们去过他们的安生日子,我孤身走我的江湖。
大家手头都沾满鲜血,杀人无算,为了生活凑在一起成了水贼,散了之后没我约束,估计很多人会犯事。
但是,我并不关心了。
从此恩怨一笔消,他日江湖不轻饶。
那次见面,他再次告诉我,天下事、天来定,江湖事、江湖了。
这是规矩。
当初牧老鬼也这样说。
我深以为然。
一载,北定王和西临王先后反叛。
朝廷捉襟见肘,新帝空有仁政却无现兵,战况僵持,战区糜烂。
仁政需要时间变成国力,显然,现在很多人不认为朝廷能撑过这几年。
又一载,北地十四大派公然支持叛军,坏了江湖规矩。
阎王爷怒而成行,一月血洗十四派。
此后一载,十四大派的掌门在江湖各派溜了一圈,很是长脸。
可惜此时长脸已然无用,谁叫他们只剩下脑袋。
自此,阎王爷之名,天下无人不敬,江湖无人不服。
可我依旧讨厌这个师兄。
前半生为了南宫无雪鲜有快活。
后半生为了先帝皇兄依旧奔波。
一代人杰,困于俗世。
窝囊,真是太窝囊。
换我,绝对受不了。
哪怕后来他过世,小邪仙传檄天下。
我也得知事实并不如我所想,也没能改变。
江湖乱:
战争。战争从没改变过。
人的贪念无时不刻在驱使着人如野兽般前行。
当仁、义、礼的外衣被扯下后,一切都只剩下欲望,和利益。
江湖,江湖因人而存在。
比起国与国的战争,人与人的战争更原始,更赤裸,更血腥,也更丑陋。
当侠和盗、仙和魔、正和邪没有界线时,一切都只剩下欲望,和利益。
江湖最终还是乱了。
我叁拾伍那年,阎王爷病逝。
早两年小邪仙堪破天人境,继承牧老鬼衣钵,成为我们这些乱命者的引路人,从此不问俗世和俗事。
牧老鬼这十多年行踪缥缈,听小邪仙说是去了西域以西,去见识另外的小千世界去了。
新一辈,如我,还没有他们的境界和能力,更没有他们那份心。
江湖,没人管了。
朝廷终究是撑下来了,可惜那三个叛乱的藩王也不是可以小觑之人。
这么多年,还在僵持,战争越打越小,大家都疲了。
有默契一般,把边界定下来,然后各顾各的发展,民间也渐渐有了通商。
这本是好事,奈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会有纷争。
各个地区的门派,就如当初的北地十四派一般,或主动,或被逼,都开始和各地方的朝廷有所交集。
那些能和阎王爷,小邪仙,甚至牧老鬼相提并论的江湖宿老,或是和我一样境界精进极快的新秀,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或出走海外,或隐世不出,或投靠朝廷,或拥派自重。
一时间,江湖乱相四起。
天下事、天来定,江湖事、江湖了。
成了一句空话。
世道虽不再兵凶战险,可依旧暗流涌动。
早十年,各朝廷靠着战争来堂堂正正地对决,现如今,靠的却是江湖人。
投靠了的,加官进爵享受荣华。
不愿意做鹰犬的,自然有别的门派来对付你,或是本地的,或是他国的。
这江湖,哪还有正邪之分,有的,只是归顺王化,或是冥顽不灵。
后来听小邪仙说,其实江湖早该乱了,这是命数。
结果让炎王爷硬生生一次传首江湖压了十多载。
这也算王爷对大奉朝最后的交代了。
若不是这举动,王爷入天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何至于到最后气运耗尽,与世长辞。
听了这话我越发讨厌这个师兄。
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他太窝囊,也可能是因为,我永远做不到像他那样。
没有了规矩的江湖是最可怕的。
每个人都有了价钱,不管你愿意或不愿意,总有红着眼的亡命之徒来找你。
我自认已是杀人无算的魔头,只因未曾表态支持哪方势力,便天天有大奉的鹰犬,南离的刺客,北魏的高手,西秦的死士,来给我添堵。
每次我杀他们前,总会问,为何要来杀我。
得到的回答万变不离其宗:你的人头很值钱,官府愿给出和你等身的黄金,万顷良田,世袭罔替侯爵位的价钱。
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值钱么?
他们自然不知道。
知道的不会也不敢来杀我。
因为如果我想,那些皇帝可能会人头不保。
而我应该是现世里,唯一一个没有做任何表态的地仙了吧。
所以我理解他们的焦虑和恐惧。
他们怕我发疯。
发疯自然是不可能,我只想按着自己的心思活而已。
我没有小邪仙那种天命在身,没有炎王爷那种宿命为牢,也没有静语仙子那种平世之志,更没有其他老怪小怪的争雄之心,我只想在这纷乱的江湖里做个看客,看够了,我自然会走。
所以小邪仙来找我,希望我能继续炎王爷的遗愿,还江湖一片安宁,给江湖一个规矩时,我断然拒绝了。
江湖乱,就让它乱。
乱久而生序,自然之道。
不过我知道,小邪仙没有死心。
多年后,他抱着个三四岁左右的小屁孩儿来找我。
眉宇间我仿佛看到了炎王爷的样子,特别是那双眸子,亮得很好看。
他对我说,这也是个乱命之人。你天人绝的底子,问天卷的功力,云龙折的招式,正好可以教他。
这小鬼他妈的谁啊?我问。
一个乱世可怜人。
我看到他脖子上那块玉。
那玉澄黄如金,温润如水,光泽柔和却夺人眼目。
我知道,炎凤又出世了。
你终究还是想让江湖安稳下来。我对小邪仙说。
尽人事而已。他答。
我俯下身,用手按在这小鬼头上,对他说,以后你就跟我了,我们一起,阅尽江湖事,历尽江湖人,抚平江湖波,压断江湖纹。
那小鬼吸吸鼻子,朝我一笑,说,老爷爷,我饿了。
我是修罗王,云麒,你叫什么?
修爷爷,我叫洛天云,有糕糕吃吗?
我看向小邪仙,相视一笑。
江湖,江湖,多少人看它,便有多少种景象。
只因江湖之大,大如这方天地,也因江湖之小,小如一块米糕。
它或许很乱,只因千万人的爱恨情仇纠缠其间。
它也会很静,只因那千万人,也不过就是你,我,和他。
炎
作者:鱼王
凤玉:
传闻凤玉出世时,南离荒野霞光大作,仿佛天火降临,三天三夜没有停息。
此玉澄黄如金,温润如水,光泽柔和却夺人眼目。望之如金水流转,握之如暖珠在手。
此玉能保主,非到天时不可损之。
小的时候,奶娘跟我说起我脖子上的这块凤玉,总是反反复复如是说。
听她们说,我出生时,我娘很是辛苦,几近殒命。
太医们从清晨一直忙碌到夜深,直至南边亮起祥光,我娘才顺利将我产下。
皇上为此大喜,一边加封打赏太医,一边派人前去南离寻找异宝。
当我学会说话的时候,那颗凤玉也来到了我的脖子上。
仿佛认主一般,原本暗淡无光的石头,在光华翻涌中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总而言之,这些我不记得的回忆,被传的神乎其神。
为此,我大哥一直对我有些防备。
因为,在他看来,他是龙,我是凤。
大哥是个从小就表现出帝皇之相的人,不管是言谈,还是举止,把父亲学了个十足十。
师傅说过,帝王之术,十个我加一起,依旧拍马都赶不上我大哥。正如在武学上,我大哥远不及我一般。
在我七岁那年,娘亲走了。
头七,父亲带着大哥来看娘。父亲和大哥一脸淡然。两人往出一站,任谁都会知道他们是父子。
反倒是旁边这个流着鼻涕的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龙种。
二弟,你也该开始学习为君之道了。大哥看向我,眼神颇有深意。
我觉得这问题很无趣,便只是低头不语。
如何?他追问。
我抬起头,吸了吸鼻涕,说,我不想,我只想玩。
大哥笑了,这次笑得很轻松,我看得出他是真的在开心。
他说,甚好,帝王之道枯燥无聊,这种苦,就让我一人来受吧,你要想玩,就尽管玩你的,我保你一世快乐。
父亲在边上站着,似乎不知道我们在交谈。
但是我分明看到,他的手扶在灵台上,嘴里似乎在说,无争,甚好。
那一年,大哥八岁。
正如父亲所说。
自此之后,我在宫里无法无天,欺负太监调戏宫女,有时甚至作弄入宫觐见的大臣。
父亲对此总是呵呵一笑,并不责骂。大哥似乎也对此视而不见。
此谓,无争。
我自然明白。
龙椅就一把,谁坐?
我若不坐,那便应有所补偿。
父亲一直没再有子嗣。原因不明。
大哥对我也越来越亲近,甚至上些经史子集的授课,也会将我拉去。
尽管我知道这大多是为了与无雪亲近。
我不喜欢这种亲近。
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初,那个头七的夜晚,我说了:“好!”
如今,我们又会是如何。
是否需要像父亲一样,对他的亲兄弟,杀了三个,关了一个,流放一个,才安稳坐上龙椅。
父亲是否还会直到临终,都没再有过子嗣。
我十二那年,无雪八岁。
已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
南宫世家作为开国元勋,家主封万世侯。
家主之女,必然进宫,封后。
但是无雪并不喜欢我大哥。
我知道。
她喜欢我。
我十六那年,无雪离开京城,前往中南。
慈航静斋,静斋慈航。
清玄老尼成了她的师傅。
无雪的资质万中无一,清玄老尼一定会传她离人剑。
这是我师傅说的,他说中了。
听说离人剑和我的断情刀一样,断情斩欲方可大成。
师傅说,这就是我和无雪的命。
本不该,却无奈。
我坐在金銮殿的顶上,左手边放着碎雪,右手拿着酒壶。
天空一轮明月。凤玉在我胸口发出微光。
四周一片寂静。
我却感到异常地喧闹。
来自心里。
碎雪:
碎雪取天山寒铁、陨星玄铁、地阴黑铁、番外精金,由西域第一锻器宗师,欧阳冶火用五年成坯、三年锻打、三年淬炼、一年精锻,共计十二年成刀。
因其“挥刀可碎雪”,取名碎雪狂刀,当年名列兵器谱第四,排在李家飞刀、斩天瑯铘、神枪离火之后。
成刀之日,距离今天已是贰佰捌拾陆年。
这是我第一次拿起碎雪时,师傅告诉我的。
师傅是个奇人。宫里除了我,没人知道他的存在。
羽林军的统领,指天枪范天地、范统领都不曾发觉有个老头在我的大殿里生活。
我问过师傅,为何没人能找到他。
他撇撇嘴,说,就那个饭桶已是第一高手,宫里怎么可能有人能发现我的踪迹。
说得好像他之利害,已经到了参化天地的地步。
我嘲笑他,高高高高手,那么利害就不要吃我的饭菜。
他哈哈一笑,说,饭菜算个球,老子爱的是他们给你贡的酒!
酒有什么好喝的,辣得要死。
小鬼,懂个球。
那年我八岁,确实懂个球。
师傅说他姓牧,叫老爷。
让我成天牧老爷牧老爷的叫。
他还说自己活了快两百年,终于准备有曾曾孙了。
我一直把这些当做屁话。因为每次他喝多了就开始勾着我的肩胡侃乱吹。
九岁时,隆冬,大雪封城。
师傅在我房间里打着边炉,披着被子,暖着酒。
牧老爷,你那么厉害,教我一招半式的,也该成高手了吧?我开他玩笑。
嗯……他低首沉思,发出沉吟,最后抬起头,我从没见过他如此严肃的表情,他说,好,我教你,命数如此,想躲也躲不掉。
我听得一愣一愣。
雪化后,他教了我一套心法,和一套刀法。
然后变戏法一般,把碎雪给了我。
心法,名“断情决”,刀法,唤“断情刀”。
十一年苦练,无人打扰。
其实我不笨。
十一岁那年,我就明白了师傅的用意。
大哥对无雪的喜爱,就仿佛他对龙椅的喜爱一般。
不见得多深,但却是执念。
而我,更不可能放手。
所以,不论如何,我终究要斩去一情。
记得无雪出发中南时。
青碧满天,天净如洗。
我与大哥一齐送她。
她看着我,泪眼婆娑。
大哥在一旁面带微笑,说,我等你。
而我,却说,我去找你。
无雪笑了。
所以,现在,我该去找她了。
拾月初肆。
秋叶染红了慈航静斋的外山。
只有静斋里面,翠绿依旧。
小师妹不会见你的,你走吧。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没有半点烟火气息的女子。
你还是让开吧,你挡不住我。
我看着她,总觉得如此不真实。
小王爷,不要让我为难。
多说无益,出招吧。
离人剑仿佛是一个看不到底的海沟。
当你进入它的节奏,就仿佛进入了漩涡。
唯有力斩,断之,方可破。
当我即将以力破巧,斩断离人剑延绵不断的剑招时,一段干枯的树枝,点在我发力之处。
你是牧老鬼的徒弟?
这个中年的女人,有着与师傅一样的气息。
清玄老尼?
哈,你还真是那个老鬼的徒弟。
我要见无雪。
快滚!她在坐死关!
我要等她!
那就给我滚到外面去等!
这一等,就是一年。
我不知道清玄老尼和师傅发生过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关系一定不简单。
清玄老尼时常在我走进静斋时来赶我。
她每次都能把我丢到斋门外,却从不下重手。
她一直叫师傅死老鬼。
这让我觉得,他们就像一对吵架了的乡下夫妻。
一年里,我的武功突飞猛进,已勉强挤进一流之列。
又是一年拾月初肆。
我没有等到无雪出关的消息。
却等来了京城的谕旨。
皇上病危。
我和老尼连夜赶回京城。
抵达京城的那一天,拾月初拾。
皇帝驾崩。
新皇登基顺利无比。
不出十日,大哥便成了九五之尊。
而我,也终成了闲散王爷。
登基之日,新皇召来慈航,说。
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日无后。
慈航回他,南宫无雪正在坐死关,敢问陛下,允生,还是,死!?
何时可出关?
功成便出。
善。
琼酒:
琼酒自极东海外的千花岛进贡,岁伍拾坛。
岁初春自岛,经船,泊于泉州,用檀木箱装运,初秋入宫。
琼酒很醇,入口有百花芬芳,过舌现万般甜蜜,下喉似一线天火,落肚如四季微风。
据传琼酒配上千花岛的忘情花,可以让人醉忘世间事,无数失意人为此远航东海,去寻找飘渺不定的千花岛,鲜有人归还。
因此,琼酒也有个别名:醉花酒。
我第一次喝醉花酒时,醉得差点醒不来。
那是父王驾崩的第一个春天,在我的王府里。
师傅说假如不是他用内力将酒逼出来,我就废了。
他说,现在只是筋络受损,总比走火散功来得好。
那时,雪已化,春雨将至。
无雪从慈航静斋归来。
作为年纪最轻便能坐死关的奇才,无雪还是没能功成破关。
我原本以为,即便修习了剑典,学了离人剑,无雪也不会变得绝情断欲。
但是当我自城外迎来仙女一般的无雪,我才看清,她的眼里只有一片死寂。
大哥迫不及待地将南宫家主召去,商讨无雪进宫的事情。
无雪得知,径直闯进天禄阁。
当我赶到的时候,场面已剑拔弩张。
大哥一脸阴沉,厉声质问无雪,你这是为何!
无雪握着剑,只淡淡地说,我要参天道。
你可知历来南宫家主之女均是帝妻!
我知。
你可知抗旨会株连九族!
我知。
那你!?
若陛下意已决,为南宫一族,无雪可在此自裁谢罪。
你!!
我看到大哥的怒容松了一口气。他越是在意,越是会想办法得到。
果然,大哥连说三个好,重重一拍桌子,吐气,说,我等你。
无雪依旧面无表情,应道,谢陛下。
言罢,她谁都没看,走了。
她的眼神甚至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哪怕一刹。
当夜,我潜进无雪的府邸。
她早早就发觉我进了庭院。
清亮的月光中,无雪一袭白衣,立于庭院。
我遥遥望着她,定定看着她眼里渐泛的水光,却不知如何走近。
你,不该来。她说。
为何。
我终究不能成为你的人。
为何!
天下,是他的。
可你,是我的!
除非我不属于这天下。
随我走吧,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
我若走,南宫家,待如何?
我语结。
无雪接着说,我,亦不会成为他的人。
这……怎可能?
无雪没有再说什么,只留给我一个凄美的笑容。
当她转过身时,我听到她说,来世再见。
那一刹,我就明白了。
她,并不是要参悟什么狗屁天道。
她,为了我,为了南宫家,为了她自己,为了这个天下,要将她的命,作为交代。
无雪!
我想追上去。
迎来的,却是她的剑光。
此时的无雪,早已不是我所能敌。
她的剑留给我的,是颈脖往下,肩膀之上,一道两寸剑伤。
你走吧。
她低垂着头,剑尖顶着我的咽喉。
我已不记得我是如何回到自己的府邸。
师傅似乎什么都明白一般,丢给我一坛酒,说,醉一场,醒了就好。
那便是我第一次喝醉花酒。
醒来的我,对师傅第一句话便是,教我,我要带走无雪,我要带她走!
情急之下我甚至忘了礼数,抓住了师傅的肩膀。
他淡淡拍掉我的手,问。
你想学什么。
所有!
你一人,怎敌得过天下。
我不需敌得过天下,我只需敌得过饭桶指天枪和五千羽林军!
哈!师傅怪笑一声,脸色有些奇怪,转而深深地看着我,说,你可当真?
岂能有假!
哈哈哈,不愧是炎凤转世,果然是乱命之数,如此,我便试一把!
心法“问天卷”。功法“云龙折”。配上断情决与断情刀,若有所成,莫说五千人,便是万人敌,又有何不可。
师傅如是说。
可惜,命数一乱,便不再是他可以看清的了。
不老:
修慈航剑典,待过了死关,便窥得天道,进入另一个境界,再往上,可破碎虚空。
过得死关,此人便可容颜永驻,凭岁月荏苒,过关那刻的面容,将伴随一生。就如清玄老尼,传闻,她伍拾贰岁过死关,至今已壹佰柒拾陆岁,仍是当年样貌。
可惜,过了死关的人,也窥得太上忘情,七情六欲转瞬便忘,若要其记起,则千难万难,非情深如固不可扭转。
死关,也称不老关,忘情关。
大暑,无雪已闭关快四个月。
大哥派人将我召进宫。
在熟悉的宫阙里行走,我第一次有了陌生的感觉。
或许,陌生的不是宫闱,是人。
大哥穿着常服,坐在莲池边上,看着一片碧绿与星点嫣红,缓缓品着手中的清茗。
大哥,你找我。
二弟,无雪的事,你怎么看。
我眯起眼睛,沉默了。
但说无妨。他转过身,那一刻,他的脸与我印象中父亲的脸重合起来。我才意识到,他,真的已经是一个君王。
可,那又如何。
我笑了笑,说,你已得了天下。
他也笑了,我知你有心让我于天下,这二十二年,若没有你的全心退让,我们兄弟俩便不会像这样说话。
但是?我依旧眯着眼睛,问他。
但是,我,让不了你无雪。
我,不需你让。
我也知道,若你们决心要走,恐怕我也留不住你们。
所以你如何不让?
别忘了,无雪,始终是南宫家的人。
可我,也是洛家的人。
哎,父亲就跟我说过,权谋你不如我,但是我未必有你聪明。
大哥放下茶杯,双手撑膝,微笑看向我,说。
是,我不能对南宫家做些什么过分的举动,不然举国上下必然震惊,人心必然不稳。所以就算你和无雪远走高飞,我也只能忍气吞声。但是你也明白,你若这样,会让无雪和你,还有你们的孩子,一生都处在我的报复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而那个地方,便是这里。
说完,大哥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鎏金殿銮。未央宫,椒房殿。
何解?我皱眉问他。虽然我隐隐猜到他的意思,但是,我需要他亲口告诉我。
我所不能让的,是无雪作为皇后的身份,而非无雪这个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无雪入宫,以皇后之名,主未央宫,住椒房殿。而她与我会如何,你并不过问?
是。
我虽意外,却不吃惊。从刚才那一刻,我便知道,我面对的,不再是我的大哥。而是,一个帝王。帝王,自然要有帝王的思量。他所考虑的,并不单单是他一个人,而是一个国。
但。
我转过身,看向他,问,但什么?
无雪是皇后,不能无端见你。都城,也再没有容你之地。你依旧有王爷之名,除都城外,天下任你行。除每年中秋,祭奠先皇,合家团圆之外,你不可无故进入都城,除非无人能发觉你行踪。你若与无雪有了子嗣,男封皇子女为公主,与我的子嗣一般对待。我可守我誓言,永生不碰无雪。
果然。我心说。逐我出京,是避免无雪有身孕后的流言蜚语,毕竟我对无雪的想法,早已是路人皆知。但为了不让我和无雪一走了之,他又需网开一面,给了我足够的借口和理由与无雪缠绵。这样一来,南宫家、皇家的颜面都能保全,我与无雪可终成眷属,举国安定不起波澜,一举多得。
好!依你。说罢,我咬破手指,将血滴进面前茶杯,将那茗品一口饮尽,摔碎茶杯,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大哥的声音,你啊你,江湖气息太重。
我停下脚步,轻声对他说,从此刻起,我就是个江湖人。
言罢,我仿佛放下了所有包袱,走出宫门时,竟有一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欢愉。
我很想告诉师傅,我也入了江湖。
可惜这个老家伙早在两个月前离去。
同他一起离去的,还有清玄老尼。
师傅留下问天卷与云龙折,让我参阅。
他还留下了前往千花岛的路线与航图。
收拾了细软,我离开王府。
我并没有如大哥安排的,离开都城。
而是来到南宫府。
我要等无雪出关。
告诉她这一切。
告诉她,她,是我的。
立秋。
无雪出关。
我站起身,看着走向我的无雪,一时间,万念俱灰。
她,已勘破死关。
那遗世独立的孤傲表情,与不带烟火气息的眼神,将她的美貌衬托得更为惊人。
一路走来,足落不起尘,片叶不沾身,真犹如仙女一般。
她,比之前更美了。
可我,却还是喜欢着那个追着我,叫我炎哥哥的无雪。
我想对无雪说些什么。
可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无雪看向我,轻声说,我先去见他。
我说,不必了,他已允了我们的事情。
那样甚好,免了许多麻烦。
无雪出关的消息,仿佛地震,整个都城一阵抖,无数的人忙碌起来。
他们,要为当今皇上与南宫家的皇后准备最盛大的婚礼。
整个都城张灯结彩,花瓣飞舞,吉祥的鲜红将都城妆点成了喜庆的国度。
街头是欢天喜地的人群,他们爱戴他们的王,与他们的后。
那一天,我再次喝得烂醉,被人丢到酒楼的后巷里。
无雪果然过了不老关、忘情关。
她对谁都是那样的淡然,那样的清冷。
甚至是我。
中秋。
祭奠完月与先皇,人群散去,各自赏月、拜月。
椒房殿偏院。
当我翻越墙头,落入院中,便看到了月光下的无雪。
她抬着头,静静看着空中的圆月。
皎洁的月光,将她唯美的睫毛描上银边,那一双秋水,清澈得不带一点涟漪。
或许,你该忘了我。离开这里,然后,忘了我。她轻声说着,那飘缈轻柔的话语,仿佛仙音,极不真实。
为何?
只因,我已忘。
清玄老尼亦过了死关,为何她不忘。
那么,你能帮我寻得生门之法么?
此去,我便入江湖,世间之大,终会有解。牧老邪能做到,我亦能。
好。
等我。
无雪转过身,面无表情,淡淡看着我。
似乎心中弦,被那一眼所触动。
我笑了笑,说,我来找你!
她也笑了。
守望平凡
作者:PlagueDocteur
镇子上那个破破烂烂的水塔已经在山上将近一百年了,或者说,至少有五十八年。祖父是水塔的守门人,一百年这个数字是他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说在此之前,是我的曾祖父在守着水塔。
“爷爷,这个水塔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啊?”
这是我问祖父不下十次的一个问题,甚至在长大后都会问。对于年少时候的我,大概是想让祖父离开那间破烂的门房,然后找个空地,陪百无聊赖的我和哥哥玩鬼抓人游戏;但对于长大后的我,则大概是在看到城市里的那些自来水管道后,发自内心地感到疑惑。
祖父则是六十年如一日千篇一律的回答:
“很重要啊!”
然后往往再补上一句:
“再说了,就算不重要,我爸传给我的,我也得好好守着吧。”
祖父不善言辞,甚至可以说有些迟钝,以至于他的处事方式,也充满了迟钝之感。哥哥在战场上牺牲了,母亲因为这件事情发了急性心梗,也去了。当时,我十八岁,祖父再有几天七十九岁。葬礼现场,亲眷只有我。父亲出去打拼得早,只能匆匆回来见上心爱的妻子一眼,第二天清晨便离开了。祖父呢?我从来不会去找他,倒并不是因为我有多绝情,或是我俩的关系有多糟糕,只是因为我知道,就算镇子中心炸了一颗核弹,祖父也会在那间破破烂烂的门房里平静地迎接核弹的热浪。
隔壁卖熏鱼的邻居告诉我,在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她去找了当时还在守灵的我后,又去山上的水塔边找了祖父。
祖父听闻这个消息,没有惊讶,也没有掉眼泪,只是默默转身回到门房里,从床底翻出了一个相框,抚摸着,凝视着。末了,把相框放了回去,从一个木箱子里拎出了一个手提箱,里面装满了母亲给他写的信,又拿了一袋锡箔元宝,说是祖母去世的时候他结的,过了头七之后不再烧了,就剩了那么多。他让邻居带下山去交给我,邻居也知道他的性格,并没有反驳,尽管烧锡箔这种事情早就因为污染环境被明令禁止了。她只是接过了那个手提箱,和蓝色的大塑料袋,然后便离开了。
我最后当然收到了那袋东西和那个手提箱,也当然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便只能放在屋子的一角堆着了。
我写这些,并不是想说祖父有多冷血,毕竟当我去找他的时候,他还是会非常热情地迎出来,炒几个菜,甚至留我住一晚。他并不视各种关系如同虚妄,只是他本就深居简出,像传闻中的曾祖父那样,又是那如此迟钝,被拴在了工作与使命上无法抽身罢了。
更何况,祖父并不封建。听说当年祖父本可以成为镇子上的第一个公务员,但是曾祖父阻止了他,让他去守护那个“世袭”的水塔。祖父当年二十二岁,正是那种风华正茂的年纪。他本可以有一个更为美好的未来,比如在地方当一个科员或是地方行政总长,甚至进入内阁,去大城市里发展,就像父亲那样。
但当时的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退了进城的车票,打电话过去说明了情况,便把过去的生活抛诸脑后,上了山当“隐士”了。
镇长和祖父也是认识多年了。母亲还在时,他经常拄着那个木质拐棍来我们家。母亲往往吩咐我给他沏上一壶绿茶,而他也往往会拒绝,只是站在门口,让母亲去劝劝祖父,说他已经做的够多了,该下山来安享晚年了。
母亲总会答应下来,然后目送镇长颤颤巍巍往市政厅的方向走去。事实上,她也做到了。母亲去世的时候才四十四岁,但她寄给祖父的信和祖父的回信,却塞满了两三个手提箱。我把它们整齐地码在墙角,放在那袋锡箔边。我确实是做不到就那样直接把它们扔了,或是烧了。
母亲去世后,镇长也来过家里,还是同样的请求。我便答应下来,学着母亲去写信,然后扔到镇子中间的邮筒里。
祖父的回信却隔了将近一个月才送到。里面说邮递员来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反倒是那些闹事者越来越多,他们不说缘由,要求拆掉水塔,祖父与他们据理力争,他们才悻悻而去,甚至在离开之前把门房的门给踢坏了...然而他却认为这些事情是一些比较乐观的体现,邮递员来得少了,送来的补给也少了,说明水塔这边的工作已经有些无关紧要。而那些拆水塔的“闹事者”,祖父并没有明着写,但字里行间却已经说明了一切,应该是拆迁办的那些小年轻,不谙世事又横冲直撞。
祖父说,大概是镇子里终于要修自来水管了,百年的水塔也可以退休了。然而他却并不打算下山,到陌生的家里去度过最后的时光。
“修自来水管好啊,我更得站好最后一班岗才行!”
这是他在信里的解释。我有些愠色,决定亲自上山去把祖父“扛下来”,但我却着实没想到最终竟真的如此。当我拨开挡在面前的灌木,走到那片空地上时,才发现门房居然塌了一半。所幸当时的祖父没有在吃饭,而是在床上睡觉,否则被砸的就不会是他的大腿而是头骨了。
在我发现他之前,祖父已经大半天米水未进了。他的身体本就不是那么好,再加上种种的事故,当我把那根横梁从他腿上挪开时,他除了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外,再没任何声音。我从那口被熏黑的锅子里盛了一点落灰没那么严重的米汤,给他喂了下去,便扛着他往山下走去了。
我曾想过无数种祖父下山的情况,但独独没有包括这种。我将他扛进诊所里,值班的护士看到他脏兮兮的样子,吓得抽了一下身体,而后连忙推过来一张床。
“挂个急诊,骨科!”
我连忙把祖父放在那张床上,然后跟着护士把床往手术室里推。被拦在手术室外后,我去前台交了挂号费,然后点着了一支烟,坐在大厅里,却迟迟没有抽。我又想起了母亲,她并不喜欢烟味,且不止一次在信里敦促祖父戒烟。我并不知道祖父最后到底戒了没有,但我是本就不爱抽烟的,点一根只是为了舒缓一下有些紧张的心情。最后当然也是并没有抽,只能把它按灭在烟灰缸里。
从字面意义上来说,手术很成功,至少他们把祖父断掉的骨头给接好了。然而情况依然很糟糕,医生告诉我,骨头接好了,但是祖父年纪太大了,不好说后续的康复情况已经可能出现的并发症。
我询问医生住院治疗的费用,医生却只是摆摆手,告诉我说诊所的床位紧张,而且以祖父的情况来看,住不住院的区别已经不大了,倒不如借个轮椅,接回家躺着,听天由命。
我同意了,毕竟也不能不同意。我推着祖父走在回家的路上,听着海浪拍打峭壁的声音。祖父的麻药药效并没有过去,但当我们走到那个通向海滩的阶梯前时,他还是努力举手示意我停下,嘴唇翕动着好像在说些什么。我凑近了一些,以更清楚地听他说的话。
“去花店买束栀子花来,我想去看看你妈妈。”
我连忙跑去附近的花店,又急急忙忙跑了回去,把花递给了他,然后扛着轮椅往下走。海边的墓园还在那里,那些歪歪斜斜的墓碑也还在那里,就像母亲下葬的那天一样,只不过又多添了几个罢了。
“老妈当时走的急,哥哥的钱也用来买棺材了,家里实在是没钱了。”
我害怕祖父看到母亲和哥哥的那两个简陋的棺木片墓碑会感到疑惑或是生气,便解释道。然而祖父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些举动。他只是捧着那束花,咧嘴微笑地看着母亲的碑,然后尝试把花放到墓前,却重心不稳从轮椅上摔了下来,跪倒在地上。我赶忙把他扶上轮椅,却发现他的眼睛闪烁着泪光,大概确实是疼到了心里吧。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祖父哭,从墓园一直哭到了家里,哭的嗓子都哑了,气都有些顺不上来。我尝试去安抚他,和他说再有两天就是他的八十岁生日了,到时候我炒几个菜,叫点朋友来家里过寿。然而他还是哭个不停,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只能劝他别哭,说父亲在城里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火急火燎赶回来,然后把他接到城里,母亲如果在世,也肯定不会希望他哭成这样的。
说来也奇怪,在我这样说过之后,祖父便像一个孩子那样停止了哭泣,只是坐在轮椅上看着海,又看看我,顶着沙哑的嗓子问道:
“水塔怎么样了?”
在得到了我“一切都好”的答复后,祖父笑了,又问我要了纸和笔,说自己忙活了大半辈子,想开始写回忆录了。我庆幸他终于不再哭,长舒了一口气,把他推到桌子边,帮他拿了纸笔后,便出门了。
当我回来的时候,祖父已经睡着了。我把他从轮椅上扶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没了任何气息。我却并没有特别的惊讶,甚至连一点悲伤都没有,就那样一边对自己的态度感到诧异,一边把祖父扶上床,然后又出门了。
白事铺老板和我已经有些熟络了。见到我拨开门帘,他便把眼镜摘了下来,询问我这次又是谁走了。我报了祖父的名字,白事铺老板皱了皱眉头,却又舒展了开,然后从仓库里拿出一个樟木的骨灰盒。我有些惊讶,便问他是谁订做的。
“镇长来订做的,已经五六年了。他还订做了棺材和墓碑,你想看看吗?”
我拒绝了,我已经看够了这些东西。白事铺老板便将骨灰盒收了回去,又问我是不是还按照之前那样办,我同意了,因为我也不想任何别的和宗教完全不搭边的方法。
我回了家,等着白事铺老板开着小车把棺材拉到家里。偶然间,我瞥到了桌子上祖父写的“回忆录”,便拿起来看。显然,他骗了我,这是一份遗书。大概祖父早就预知到自己时日不多,甚至此前的哭泣都也许是回光返照,总之,他在遗书里用着那种小孩子一样的语气要求不要火葬,把他埋在水塔边上,说他还想继续守着那儿,远远望着镇子通上自来水,然后发展得越来越好。
我回头看了看安详躺在床上的祖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有点心颤,却又哭不出来。遗书的另一面还有一些文字,大概就是说,不要葬礼,不要大操大办,坏了清净也打扰了对方,他还希望把他断了的那条腿火化了,然后埋在母亲边上。
“也算是那么多年的一种补偿吧。”
遗书里是那么说的。
白事铺老板走进了屋子里,我便把祖父的遗愿和他说了。他则是点了点头,表示“应当尊重”,随后便询问我祖父有哪些朋友。然而除了镇长外,我并不能再想出哪怕一个。白事铺老板却摆了摆手,表示这不碍事,他可以帮忙和我一起把棺木抬上山,至于镇长,我们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找他了,毕竟他年岁也不小,现在也已经快半夜了。
白事铺老板让我先回避一下,找个地方抽支烟什么的,他要开始锯祖父的腿了。我并没有抽烟,只是从壁橱里拿出一瓶苹果酒,然后出了房门,坐在阶梯上看海。海还是照旧,海水翻腾着,卷起那些细浪,却又拍碎在峭壁上。我灌了一口酒,却不小心呛到了自己,我咳嗽着,却猛然瞥到白事铺老板抱着一个渗血的白布从房门里走了出来。
“你等我一会儿,先不急着进去,血还没止住。”
白事铺老板说着,便往反方向走,消失在夜幕中了。我还在咳嗽,感觉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了一样,眼睛里蓄满了眼泪。我努力摒住了一口气,终于顶着喉咙的灼烧感止住了咳嗽。天气还是很闷热,裹挟着盐腥味的海风吹在我的脸上,像是一张滚烫的面饼扣在我的脸上一般,感受不到任何的凉爽,却只有闷,以及被扇了耳光一般的灼烧感。
我到底还是决定进屋子里,吹吹电风扇。只要不进里屋就行了,我这样想着,推开了门,血却已经流了堂屋一地。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心里有些发毛,又想踏进屋子里,又怕踩着了祖父的血,玷污了他。白事铺老板却在我迟疑的时候拍了拍我的后背:
“德拉佩斯特先生,您就这样站在门口吗?”
言下之意便是询问我是否想进里屋再去看看祖父。我拒绝了,尽管他告诉我地上的血已经快干了。我告诉他,说我还是打算到处去走走,得麻烦他把祖父放进棺材里。白事铺老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墙角拿出一柄拖把,开始打扫卫生。我便缓慢退到了房门外面,把门掩起来了。
我到底还是想去看看母亲和哥哥,便沿着阶梯往墓园走了。然而在母亲的那个棺木片边上,又多了一个小小的木板,上面写着祖父的名字。白事铺老板真好...我这样想着,拧开瓶子喝了一口酒,又把剩下的倒在了他们的墓前。
我就那样在三个简陋的墓碑面前呆站着,一直到白事铺老板在峭壁上面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
“德拉佩斯特先生!我们可以走了!如果你想把房间里的那包锡箔烧掉!我建议你去装一点海水!防止起了山火!”
我对他表示了感谢,拿起了那个空的酒瓶子灌了一点海水,便往回走去。
上山的路本就异常难走,我俩的肩上又扛了一个沉重的棺材,走的时候更是战战兢兢的。一路上,我俩都异常安静,我觉得这并不是很好,或者说,很尴尬,便想去打破这种情况。我问白事铺老板关于烧锡箔的事情,他告诉我说,现在已经没有卖的了,但如果有的话,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其实是可以烧的,只要烟不要太大就行。
“否则那些已经有了的锡箔怎么办呢?难道就一直堆在家里吗?这又不是真的银子!”
听了他的话,我笑了笑,便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前面走了。路面终于平坦了一些,拨开灌木,塌了一半的门房便引入眼帘了。我找了一块比较大的泥地,把棺材停在了一旁的青石板上,便开始挖地。白事铺老板建议我在挖完坑后先在坑前把锡箔烧了,等把棺材落进去的时候,便能把锡箔灰踢到坑里去,而不必担心哪天被查到。
我本并不打算这样做,因为有种亵渎的感觉。然而他一直在强调被查到之后的罚款和行政污点,说的我有些烦,便只能答应了下来。我把那包锡箔打开了,倒在地上,擦着了一根火柴,点着了。白事铺老板则拿着那瓶海水站在旁边,防止火烧到树上。整个过程进行得很快,等火灭了,我把锡箔灰踢到了坑里,我俩便抓着绳子把棺材放进了坑里,然后便是填土,立碑。也是到了这时候,我才发现祖父的碑上居然还有墓志铭:
“他滋养了这个地方”
白事铺老板说他得先回店里了,我便告别了他,独自坐在了那间塌了一半的房门边。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只是在那儿呆呆坐着,末了,便站了起来,把门房里面的那些锅碗瓢盆一股脑全装到了之前装锡箔的那个袋子里,便拎着往山下走去了。
当我终于走上那条沿海公路时,天已经亮了,镇子里却是异常的安静,我也并没有过分怀疑,毕竟今天本就是周日,只是加快脚步往家走。当我推开门时,镇长正坐在堂屋等我。我有些惊讶,但还是连忙和他问了好,把那些锅碗瓢盆放在了门口,走进了厨房给他泡茶。他这次倒并没有拒绝,只是挥挥手示意让我一起坐着。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便坐在了他边上。
“相信我,我也不希望如此的。”镇长喝了一口茶,“只是,我希望你今天能够别那么悲伤,别那么消极。”
我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镇长有些惊讶,大概是因为我这个“不肖子孙”的反应实属罕见,但又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把茶喝完了,起身想走,我便端着茶杯把他送到门口。
此时,不知是哪儿传来了一声欢呼声,欢呼声便由远及近,而后由近及远,传遍了整个镇子。我有些疑惑,镇长告诉我,是镇里通了自来水,也不用再担心停水问题了,虽然将近六十年一次水都没有停过。
我却又猛然听到了一声巨响,像是某个巨大的建筑或是机械解体的声音。抬头一看,山顶的水塔倒了,重重砸在了那些灌木上,掀起了一阵尘埃。听着外面的欢呼声和跑步声,我想祖父的心愿大概确实是实现了,有些高兴,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与悲伤感。我把茶喝完了,目送着镇长在欢呼的镇民中颤颤巍巍走向熙熙攘攘的市政厅广场,把门关了起来,躺到床上睡着了。
连载小说
就像和老朋友相约,下次还在这里,不见不散。
离歌(第一幕:三剑,在云端) 作者:ErveA
离歌(第一幕:三剑,在云端)
作者:作者:ErveA
好酒的确是能让人冲上云端的。或许是太久没有这样喝过了,或许今天晚上有些兴奋,又或许是这苏威上了些年份,很醇很香,觥筹交错间我已然不胜酒力。
酒很美,海很美,靠海的象鼻山同样也很美。只是天公不作美,突然间的一阵大暴雨把哥几个浇了个从头到脚。但是酒精对于体温的影响想必是巨大的,我们一开始也没觉得冷,反而觉得这雨下得很爽快。阿黄跟发了疯一样在这片不大的山顶平原上狂奔,我跟老徐看着他诡异的身姿哈哈乐着,直到膝盖积液的老毛病又开始折磨我。
每次快要下雨的时候,我的膝盖就会隐隐作痛。跟三月还在热恋期的时候,我就不止一次展现过这种特殊能力——我把这称之为能力,因为不想让她分担我的痛苦。有时候三月下午想去外面走走,我总是会故弄玄虚,掐指一算说,我观天色有异,今日下午不宜出门。然后每每真如我所说一样大雨倾盆的时候,三月就会很惊奇地打量我,笑着说,我是她的天气预报。如此,我好像也就没那么疼了。
三月是我的欧律狄刻。
三月当然不是她的名字,只是因为我是在一个清冷的三月里遇见她的。阿黄当时有一间公寓转租不出去,跟我诉苦,我跟老徐想了个点子,干脆不外租了,筹点钱开个小酒吧自娱自乐。阿黄咬咬牙真这么干了,有次搞熟客活动找了个驻唱……就是三月。
三月也不是职业的。据阿黄说,她也是酒吧的常客之一,只是有次刷到阿黄的朋友圈觉得有点意思,于是毛遂自荐,背着个吉他就跑来表演了。
随性却又热烈的一个姑娘,当时我就这么觉得。乍暖还寒的日子里三月穿着人字拖,脚趾头顽强反抗着气温,有些发红却又晶莹剔透,可爱极了。她唱的歌反倒没那么热烈,那会儿我也是第一次听,有一句歌词印象特别深刻,好像是什么,来吧,来吧,再来一杯吧……后面想不起来怎么唱的了。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遇见过一个能真正走进我精神世界的人……三月不但走了进去,还在里面生活了很久。我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当今社会如我一般,哪怕是没我这么偏执的理想主义者们,都在生活中直面各种各样难以调和的矛盾,能遇一知己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更别说一个理解你支持你,愿意与你共度余生的另一半了。
明天我们就要结婚了。一念至此,我便沉浸在巨大的,如浪潮般袭来的幸福感中,乃至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的,犹如身处云端。山上在下雨,路太滑了,加上我膝盖很痛,还没走两步就一不小心滑倒在了地上。
草地挺松软,我没感觉到太多撞击带来的疼痛,只是本就有些昏沉的脑袋更加难受了些。意识朦胧间,我听见老徐对着阿黄口吐芬芳。
“行了行了别跳了!喂!磊子都趴地上了还搁那儿跳!跳你大爷的!”
我确实趴在地上没动。老徐跟阿黄小跑过来。
“啥情况贺磊。几年不见酒量变这么差了?”
我眼睛睁开一条缝儿看老徐,给他比了个中指。
“哥们儿膝盖疼的要死,没劲儿了,别损,快给你爹扛回去。”
“你不会有婚前恐惧症吧哈哈哈哈。压力这么大?”
阿黄嘿嘿笑起来,跟老徐一左一右架着我两条胳膊就往山下挪去。这俩孙子一路上嘴就没停过,感慨着我这个小年轻却早他们一步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还夹杂着对我酒量的各种阴阳怪气。
“我特么只是有点发热了,又不是不能喝,改天再整一轮,绝对教你俩做人。”
我确实有点儿发热,感觉脑袋快把我脖子压断了。他俩后来好像又嘴碎了我几句,只是我无心搭理,也听不太清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终于回到了山脚下的那间民宿。他俩把我抬进卧室,带上门,然后跑去门口跟谁在讲话。说的是中文,所以肯定不是房东,但是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有些印象,但想不起来是谁。
屋里的天花板没有顶灯,窗台旁边倒是有一个释放着昏黄色泽的小落地灯,灯罩上全是灰尘,像是不会动的皮影戏。我翻了个身躺上床,把头深埋在滚烫的黑暗里,闭着眼细细感知身体的不适。被雨水浸湿的衣物贴在皮肤上,冷得我打哆嗦,可别的地方却又烫得吓人。
有人推门进来。那人缓缓走到床边,轻声叫我的名字。
“贺磊?醒着么?”
“嗯。”我嘟哝着,感觉声音是像气体一样从枕头里面挤出来的。
“翻个身我看看呢?他们说你发热了?”
“是有点儿。”我应了一句,勉强翻过身,晃晃脑袋让我的眼睛能够聚焦。这时我才看清这个女人的脸——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找到了她的存在。
“你是……焦叔的女儿?不好意思,我不太记得你的名字了。”我犹豫着开口。
“哈哈没事,我是焦霖。”她似乎有点不太高兴,但估计没想着跟我一病号儿计较,还是笑着跟我说。
焦霖的父亲焦志远是我爸的同学,同事,也是他很好的朋友。公司年会的时候我经常跟着一起去,大部分时候焦霖也会在。每次聚餐作为场上唯二的年轻人,我们也的确有过几次简短的交流。
“你怎么在这?我爸他们已经到了吗?”我问道。
焦霖没说话,直接伸手放到我的额头上。她的手很凉,我打了个哆嗦。
“确实烫得不轻。把衣服脱了,我去拿条毛巾给你。”
好明确的指令,符合我对她浅薄的印象:一个强势的,自律的,执行力拉满的,能在这个畸形社会中过得如鱼得水的人。
我曾经也尝试过变成这样,尝试去适应环境,只不过大多数时候结局都以失败告终。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甚至觉得明天的婚礼就是我可以做出的最大反击,因为这将是两个非物质的,理想主义者的结合。
“听见了吗?发什么呆?”她把手拿开,在我脸上晃了晃。感觉要是我不应答的话,下一秒焦霖就要拿手电筒照我眼球了。
“刚才那两个人去哪儿了?”我不太明白这种事情为什么不是阿黄跟老徐来完成,而要交给一个他们并不认识的,即便跟我也有些生分的女人。
“买药去了。你们离市区太远了,而且最近的超市也要十公里。”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叹气……如果那真的是叹气。
“你先休息会儿吧,我去弄点吃的。”
冥冥之中我似乎透过墙壁看见了厨房里的焦霖。但那厨房好像不是这间民宿的厨房,焦霖……似乎也不是焦霖。她在煮萝卜,煮完萝卜给生菜焯水,然后是白菜猪肉馅儿的饺子,然后又蒸了几块地瓜。确实是我会吃的东西,按三月的话说,寡得要死的粮食。
我做了个很熟悉的梦。每次发热我都会做类似的梦,在三个场景里面随机播放其中之一。第一个场景是一条生产包子的流水线,最后一道工序是给包子皮打上皱褶;第二个场景是衣柜上的木纹演变成一排排眼睛,线条交融重组,颇有秩序。
第三个场景,也是我这次梦见的场景。我站在一个矩阵的正中心,前后左右上下的墙壁一起匀速朝我挤压过来。我尝试用手脚撑开,可正方体有六个面,算上脑袋人也就五肢,我是万万不可能推得动的。
我好累。身体不重,甚至可以说很轻,像是飘在云端之中,但却囿于这片不大的空间,无法移动。我知道我在做梦,而且我也知道在我被最后一堵墙挤成一滩血肉的前一秒,我会从梦中醒来,但这无力的感觉是如此令人沮丧。
醒来的时候,窗外一片漆黑。不说视线,即便是声音,也只剩下从下午一直下到此刻的雨声。床头柜上老式的煤油灯里,跳动着一颗微小的,明暗相杂的火苗。
好像什么东西……我在想。像生命。我想到了。
焦霖躺在我旁边,一丝不挂,呼吸均匀。这比刚才的梦恐怖多了。
头还是有点晕。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往里面看去,发现我同样一丝不挂,而且战场有些狼藉。
这个世界疯掉了。我朝着天花板无声笑着,颇为笃定。

编辑社名单及后记
总编辑 东域之月
副总编辑 暖阳_Hebe佳
审核 ErveA、不谦虚的高手-DX7、壹陆柒、林鸾(临时)
参与人员(排名不分前后):鱼王、PlagueDocteur、ErveA
感谢大家的付出!✿✿ヽ(°▽°)ノ✿也欢迎更多萌新和大佬到碗里来!
让我们一起期待下一期~O(∩_∩)O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