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北上广后，我在鹤岗直播卖房200套

两年前，鹤岗市“3到5万一套房”的消息铺天盖地，吸引了不少奋斗半生仍买不起房的人慕名而来，花几万块拥有了梦寐以求的房子，决定以此为栖身之地。

两年后，鹤岗的热度已经过去，但鹤岗的房子依然在快手上卖得火热。来自广东的年轻人郑前，便在鹤岗一边拍短视频，一边帮五湖四海的网友代购房子，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俨然成了很多粉丝眼里的“鹤岗代言人”。 

郑前希望能卖出更多房子，但他也担心外地人不了解这座城市，盲目到鹤岗后发现偏离预期失望而归；更担心的是，那些把鹤岗描述成末世废土的信息，会给这座城市蒙上更多伤害与阴影。

出发！去鹤岗         

鹤岗走进大家的视野，源于流浪吧的一篇帖子。 

帖子的作者李海曾是一名海员，经常出海半年休息半年，租房很是不便，城里的房子又买不起。直到船上的同事跟他说鹤岗房价很低，2019年5月份，他决定携5万存款去鹤岗买房，并将这个过程在流浪吧进行图文直播。

此时，租住在广州某个城中村的90后小伙郑前还没听说过鹤岗。他做了几年销售工作，工资从两三千起步，业绩好时月薪也不过六七千，房租占了日常开支大头。业余他和朋友合伙开网店卖服装，想全职经营却又不敢辞职，生怕收入不稳定连房租都交不起。 

在广州，郑前每天的生活像是绕着朝九晚五的轴，没房的他感觉自己格格不入。他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房子，曾询价过广州、厦门和昆明等城市的房子，发现在那买房几乎是一个奢望。他不想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便把目光投向了偏远或资源枯竭型的城市。这时候，鹤岗进入郑前的视线。

李海直播去鹤岗买房的帖子爆火，吧内一群流浪老铁趋之若鹜，组成中国“最穷买房团”一路北上，在鹤岗为流浪画上句点。此后，相关新闻的热度持续不减，郑前也是在这时候看到鹤岗房价的报道，超低的房价令他难以置信，这或许是他居家办公、安身立命的好去处。2019年11月，他决定前往看一看。 

生长在南方的郑前没去过东北，来鹤岗之前特地花上千块买了件长款羽绒服，是当时他买过最贵的衣服，加上棉裤和棉鞋一起带上飞机，从广州飞到哈尔滨，再转到鹤岗。出站时天下小雪，南方人第一次见到冰天雪地的景象，城里到处都是冰雕，滑雪溜冰随处可见，让郑前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除了东北的浪漫，更吸引他的是，满大街贴满了售房广告，这里的房价确实如报道中说的那样。刚到鹤岗没几天的郑前就做出了买房定居的决定，他花4.8万买了一套61平的房子，加上装修、家电共8万左右。这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但总算是不用交房租了。”

在距家乡湛江4000公里外的地方买房，对郑前来说不是一种逃离，更像是一种选择。他性格腼腆内向，和父母的关系比较疏离，日常的交流也不多，他们对他的生活和选择没有太多介入。鹤岗是一个不需要太多社交的小城市，陌生的环境反而让他感到舒适，他把这种舒适称为“孤独的自由”。 

当然了，这种自由建立在不用背负房贷压力的基础上。在高房价令人望而却步的今天，郑前第一次知道在国内还有“白菜价”的房子。面对这样的房价，他很难不心动。尽管鹤岗的年轻人在往外走，郑前却义无反顾地留了下来。 

鹤岗市因煤而兴，在近百年的开采历程里成为东北重要的煤炭生产基地，GDP一度超过350亿元，房价也在一片繁荣中上涨。鹤岗随后的故事，是收缩型城市的一个缩影。矿井在日复一日的开采中走向枯竭，煤炭公司纷纷跑路。而曾经过度不合理开采，地底被挖空，矿区塌方事故频发。政府为了转移塌陷区居民，在城郊建大批回迁房。

 

按照拆迁安置条例，原棚户区的家庭可获得和自建房面积相当的新房，有些家庭一分就得好几套。而由于煤炭业渐入衰败，矿工纷纷外流。人走了房却多了，房价走低符合市场规律。2019年初，鹤岗的住宅平均房价为2177元/平方米，排名全国倒数第一，而排在第一位的北京平均房价为6.49万元，鹤岗不及北京的一个零头。 

那些低至几万块钱一套的房子，价格仿佛停留在了上个世纪。但郑前觉得，“房子本该就是这个价，而不是几百万上千万，不应该是普通人买不起的。”当他拿到钥匙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在鹤岗这片土地上有房了。

 “我在直播间云卖房”        

若将中国地图比作一只公鸡，黑龙江东北部的鹤岗则位于雄鸡版图中的“鸡头”，北部与俄罗斯隔江相望。这里全年平均气温不到5℃，地面长期覆盖积雪，晚上家户户躲在屋子里取暖。 

初在鹤岗，郑前每天的生活就是宅家经营网店，业余躺在沙发上吹着暖气打着游戏。就这样度过一段慢悠悠的时光后，郑前开始拍短视频上传到快手。他是快手的忠实用户，见证了很多和他一样的普通人在快手的走红与崛起，自己也想尝试创作。起初他拍的都是在鹤岗的生活片段，泼水成冰、雪地打滚、南北方差异等搞笑段子，想给网店引流和带货，但效果并不怎么理想。 

有天晚上，他在快手上传了一条讨论鹤岗房价的视频，发布后就去睡觉了。结果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视频爆了，网友对鹤岗房价津津乐道。郑前转而将镜头聚焦到鹤岗，经常拍一些他出门游玩的商超、公园、影院和美食，这一系列记录鹤岗生活的视频让他涨粉数万，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网红”。

 

鹤岗给郑前的第一印象，要比预想中好许多。这里道路宽敞，基建完善，万象广场和比优特时代广场人头攒动，购物、休闲、电影院和KFC等应有尽有，物价也相对低廉。他觉得鹤岗虽没这么发达但也没那么落后，跟网上把这里描述成末世废土完全是两码事。

 

“外地人对鹤岗有很多误解。”郑前说。 

经常有快手粉丝问郑前关于鹤岗的生活，他们心想房价这么低，城市一定很破旧，问他在鹤岗有没有快递和电影院，能不能点外卖。刚开始他还会耐心回复解答，后来说多了他也烦了，“现在这样的问题我直接不搭理了。” 

他说：“我无意过分美化鹤岗，只想带大家看看真实的鹤岗究竟什么样。” 

在郑前看来，鹤岗虽说没有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但这毕竟是一座地级市，且它作为中国“四大煤城”之一的城市建设和文化底蕴仍在，完全可以满足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需求。郑前经常拍下他在鹤岗的吃喝玩乐，试图改变人们对这座城市的刻板印象。

他还亲自跑到很多小区，介绍那些待售的房源，找他咨询买房的人也越来越多。起初他是拒绝的，粉丝关心鹤岗的房子，他便去拍，但没想过卖房的事儿。后来每天都有上百人向他咨询，当地房产商也主动上门寻求合作，他干脆做起了中介，一套房拿2000到3000元不等的提成，比他经营网店还要可观。 

来到鹤岗半年，郑前完成了买房到卖房的身份转换。本想赚点儿跑腿费，但在快手走红对他来说就像无意中闯进了一个陌生的领域，也让他打了鸡血似的充满干劲。 

他每天早上8点起床，简单吃过早饭就带着公文包出门，去不动产中心给客户代办房产证等手续。托他买房的粉丝很少有人亲自跑到鹤岗，郑前就视频直播带他们看房。买房的人寄给他一份授权委托书，他办完相关手续再把房子的钥匙寄给他们。因为价格实在低廉，这笔交易用微信或支付宝就能完成。他的房源大部分都是这么卖的，最多时他一天能寄出6套房的钥匙。

 

上午办完手续，郑前开始上快手开直播，分享自己买房的经历，带粉丝们穿梭在鹤岗各小区“云看房”。每天直播数小时，一连看几个小区，一场直播下来有十几万人次观看。两年下来，郑前几乎走遍了鹤岗的各个角度，爬过无数层楼，他的快手粉丝也在蹭蹭往上涨。 

等到晚上直播结束，郑前就把白天拍的视频素材剪辑后发布到快手上，每天都有几十上百人加他微信。他注册了几个微信号，办公桌上摆着几部手机，消息和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疫情让各行各业受到影响，但郑前的生意却因此受益。一些人因疫情事业受阻，他们反而想买套便宜的房子，给自己一个保障。去年5月开始，他一个月可以卖掉20套，一年下来也有100多套。 

卖得多了，也有围观的网友问同样的问题：“就为这几万块钱的房子跑到鹤岗这种地方值得吗？”郑前在短视频里回应：“我没想太多，就是想看看雪，想看看是不是还可以换一种人生，看看生活是不是还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我的购房者7成都是女性”

郑前还记得他的第一个客户，从广东赶到鹤岗看房，酒店因疫情防控不让入住，他干脆买了一套装修好的，直接拎包入住，也不过花了6万多块，“他在鹤岗待了十来天就回去了，计划夏天再来鹤岗避暑。” 

在郑前的客户画像里，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其中80后和90后占了八成，甚至还有00后。他们很多人都像这位广东客户一样，并不打算到鹤岗定居，有人买来是为了偶尔过来玩有个地儿住，“冬天看雪，夏天避暑”；有人单纯是为了投资，现在抄底指不定未来会升值；有人也不指望能升值，而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还有人说是为了和老婆吵架来避难、放空的。 

有意思的是，购房者中有六到七成是在一线城市打拼的年轻女性，几万块钱的房子对她们来说压力不大，她们只想拥有自己的一个小窝。

 

几个月前，有个在北京工作的女孩托他买房，连装修也一并委托给他。郑前经常和女孩线上沟通，费了很大精力把房子装得漂漂亮亮，对方却没有想过来住的意思。她告诉他，或许放年假会过去瞧瞧，也没准将来退休了过去养老。 

在鹤岗买的房子，成了这些人某种意义上的精神寄托。 

在广州城中村蜗居过的郑前能理解这种心理，他们选择鹤岗的这个家，哪怕再小再便宜，哪怕相隔千里，也是属于自己的，能够给自己带来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郑前分析，鹤岗的多层均价六七百一平，哪怕市区的高层（电梯房）也不过两三千，放眼全国很难再找到这个价格的城市。对一线城市的年轻人来说，在当地买房仍需努力，但在鹤岗买房绰绰有余，就算买了不装修搁在那，就算房价不涨，也见不得亏到哪去。

从郑前手上买房的外地人，几乎没有在流浪吧混迹过的所谓“最穷买房团”。但他觉得，条件困难的就更好理解了，鹤岗能给他们家的感觉。他在新闻上看到一对骑手夫妇，做生意失败后拖家带口来到鹤岗送外卖，不光把债还了还买了套房，日子过得紧凑而安定。

当然了，在郑前的客户中，也有少部分人选择定居在鹤岗。

 

留下的都是些什么人呢？据郑前观察，这些人往往和他自己一样，可以通过网络办公，对地域要求不高。他们有的是网络主播，有的是网课老师，有的是UP主，还有在线客服、电商微商、网文写手和电竞选手等。他们普遍比较宅，很少在鹤岗的街上碰见他们，多数时候躲在各自的房子里远程工作。 

郑前就认识一位定居鹤岗的游戏代练，虽然没能成为职业选手，但快手直播间让他得以承载了最初的梦想。这个职业只需要一个房间一台电脑，北上广不一定容得下他的肉身，但鹤岗安放了他孤独的灵魂，让他感受到自己是这广袤人间烟火中在用力活着的一员。 

但像这样安心在鹤岗定居的年轻人毕竟是少数，职业发展成为很多人迈不过去的坎。

 经济放缓，人才流失，产业一片凋零。在鹤岗，除了体制内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外，大部分工作工资普遍不高，平均月薪两到三千元。年轻人赚不到钱，自然用双脚去丈量梦想。当只有一线城市的机会匹配上他们的野心时，很少有人愿意主动下沉到一个四线城市。

 

年轻人大量外流，那些空着的回迁房就像没了蜜蜂的蜂巢，零星的灯火暴露了惨淡的入住率。这让鹤岗的老龄化愈发明显，公园里到处都是老人和儿童，餐厅的服务员满是大妈，广告栏贴满招工启事，哪哪都缺年轻劳动力。 

这也是鹤岗面临的困境和尴尬。这里像一座围城，不用背负巨额房贷的城里人在舒适区里自得其乐，出走的年轻人又不愿再回那片经济文化陷落区里囿于庸常，围城内外的人偶尔用怜悯的眼光看待对方。 

郑前也坦言，从事网络相关工作的自媒体人更适合鹤岗，他们不一定直接参与到本地的劳动力市场，“但大多都是些很有想法的人，或者有自己的一技之长。” 

那些找郑前“云买房”的年轻人，短期内并没有前来定居的打算，鹤岗的工资不一定能撑起他们想要的生活质量，这张房产证也暂时没有现实意义。有的人记不清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房子在哪个小区哪一栋，可能连房间钥匙都在由郑前代为保管，房子要是有什么事还能托他帮看看。

房子不住，又租不出去，保养费还是要交的。物业费一年几百块，暖气费可以报停但也还要摊几百块余热费。也有些客户买了不住又想卖掉，难免会打折扣亏点本。所以郑前会把话讲明白，善意提醒客户考虑清楚，不要轻易“上车”。 

郑前经常被问及的一个问题是，鹤岗到底值不得得定居？他的回答不偏不倚：值不值因人而异，若想要小城的安逸，鹤岗值得拥有；但若想追求大城市的丰富，鹤岗给不了，“主要取决于你对生活品质的追求。” 

有个四川的客户到鹤岗跟郑前买房，他问她为啥千里迢迢跑到这，女孩说自己经历过地震和疫情，对人生已经看开了，只想年轻时多做些事情。郑前觉得，这跟他来到鹤岗的初衷相似。曾经饱受漂泊之苦，来到鹤岗有了安身立命的家园，这里有他们想要的“稳稳的幸福”，这种幸福对他们来说比在大城市的漂泊打拼来得更实在。

“鹤岗小串成了戒不掉的瘾 ”  

有人说，鹤岗养老，但不养年轻人。 

但郑前对此有不一样的解读和体验。鹤岗正在努力解决去煤炭时代的发展难题，寻找新的经济发展支柱产业，修复煤炭开采带来的环境创伤，以此吸引更多年轻人回流和驻足。 

实际上，很多年轻人对鹤岗曾经的辉煌一无所知。鹤岗第一条铁路开通时，深圳还是一片荒田。“煤都”这个美名，后来却成了鹤岗的紧箍咒，当中国大部分城市都通了高铁，它还在沿用最初的铁路。经历大起大落后，鹤岗把昨天烧煤的蒸汽火车藏起来，缓慢地追赶一个新的时代。

 

煤炭的黄金时代，鹤岗的空气中弥漫着煤渣的味道，夏天出门溜一圈，擦鼻孔的纸巾是黑的；冬天街道旁的积雪也是黑色的，等待开春又融成一滩污泥。直到后来关闭了大部分小煤窑，空气质量才得以提升，路面不见黑色的积雪，“鹤岗蓝”让在此养老的人多了几分底气。 

黑龙江、松花江和小兴安岭环绕下的鹤岗，被赋予了独特的东北美貌，若非发掘煤炭资源，它指不定能靠颜值吃饭。郑前经常到各种公园打卡直播，十几支水脉串连起的20多个生态公园里，出门遛弯的大妈大爷优哉游哉，把日子过得缓慢而单调。 

在鹤岗生活两年，郑前胖了20斤。东北菜大鱼大肉，长年点外卖增加了他的油水摄入，他对铁锅炖尤其钟爱，“鹤岗小串”也成了他戒不掉的瘾。“喝金鹤啤酒，撸鹤岗小串”被当地封为人生的两大快事，95后小伙在鹤岗卖小串年入百万的新闻见诸报端。 

脱口秀节目里，被妈妈从北京喊回老家的李雪琴调侃“宇宙的尽头是铁岭”，说她只想要“铁锅炖大鹅”。这恰恰是郑前到鹤岗初衷，这里给了他想要“铁锅炖大鹅”的选择自由。起初，他的微信签名写着，“只是一个在鹤岗生活的广东仔”。 去年底，郑前和当地朋友合伙开了房产公司。今年7月，他为门店补办了一场开业仪式。鞭炮声中，他将红布轻轻扯下，“郑前房产”的招牌显现了出来。

在鹤岗，像郑前一样在快手上“云卖房”的中介和产商不在少数，竞争压力并不小，但郑前依然能通过视频直播维持一个月10套以上的销量。郑前认为，鹤岗能卖的房子在一天天减少，房价可能还会上涨。当前房产市场紧缩，鹤岗房价与普遍低迷的全国楼市相比不降反升，与它的翻红一样成为了一个独特的样本。 

此前，郑前在鹤岗买了第二套房子，90平米的电梯房总价11万，“现在决定在此定居了，就想住得更好一点。”他还想未来接父母到鹤岗生活，父母尊重他的选择，也不操心他的婚恋问题。之前有网友认为郑前“一定会后悔”，郑前笑了笑，“对我来说，能找到我想做的事情就很开心了。” 

在鹤岗，他不用看领导脸色，不用维护复杂的社会关系，也不用在春运时大包小包赶回南方的家。除夕夜晚来天欲雪，邻居敲开他的门问共饮一杯否。几个异乡人围炉煮酒，铁锅炖大鹅，不知觉间把他乡当做了故乡。

郑前仍记得刚到鹤岗那天，新买的棉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吱吱的声音，他说，那是圆梦的声音。他的房子挨着湖，晚上他常去湖边跑步。冬天湖边的树枝挂满冰条，垂下来像晶莹透亮的水晶棒，漂亮极了。要是湖面结了冰，他就踩上冰面，乱滑一通，滑倒了也没人在意。

 “有人挤在北上广的地铁里低头不语，也有人躺在鹤岗的雪地上恣意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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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先森

编辑 ：裴大哥 | 丑橘

图片：郑前（在鹤岗）（快手ID：1128725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