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事后总结
格里芬前线基地办公区，某间小型会议室内。
“目标已处理，任务完成。”
谭瀚林的瞳仁中映着投影窗口上的这条信息，长出一口气后熄灭了终端，将目光投向前方。
他坐在会议室内长桌的一端，另一端同样坐着一个人。对方已不再年轻，面部皮肤上有着深刻的纹路，一些是皮肤老化产生的皱纹，另一些则是伤口愈合后留下的疤痕。他的上身只穿着格里芬制服中的白衬衫，袖子挽起露出多半截小臂，那里露出的肌肉泛着类似金属的光泽，肘部就支撑在办公桌上，双手十指交叉叠放，目光就从叠放的双手上方掠过，指向谭瀚林。
“刚刚收到的消息，别林斯基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谭瀚林飞快地将终端塞回口袋中，他查看消息的动作是得到了对面那位允许才做的，在对方的是视线下，他着实不敢自作主张地做某些事。
“他的问题，一定程度上也是你造成的。”对面的人淡淡道，嗓音低沉而有力，“你被交代的任务是、且仅仅是调查并取缔发生在这座基地内的违法交易链，确保其不会对隔离区的进行造成干扰，但你利用了这项任务，去泄私愤。”
“我无法反驳。”谭瀚林垂下目光，不与对面的人对视，“所以我会面临什么处分？”
“没有处分。”
“？”谭瀚林诧异地重新望向对面的人，“老板，您是认真的？”
对面的人——格里芬的首席执行官伯鲁泽维奇·克鲁格只是用谭瀚林刚好能够看真切的幅度点了点头。
“……还是劳烦您解释一下吧，我都做好吃处分的觉悟了，不然我会良心不安的。”
“你真的做好了吗？”深邃的、仿佛将谭瀚林由外至内洞穿的眼神仍然指向这边，“还是早就料到别林斯基背后的人会忌惮你背后的人？如果没有这层忌惮，刚刚丢掉前额叶的可能应该是你才对。”
“虽然您肯定会误解我的意思，但是——我丢不掉。”谭瀚林在座位上换了个坐姿，“所以，别林斯基做的事，其实在绿区和隔离墙外其实蛮常见的，对吧。您只是不希望它出现在隔离区计划之内。”
这次，老板并没有出声回应员工，也没有任何肢体动作。
半晌，声音再次响起：“尽好本分，控制好你的好奇心。”
话毕，谭瀚林对面的身影逐渐化为颗粒，开始像塑形固定失败的沙质雕塑一样一点点坍塌。
谭瀚林目送那些颗粒彻底崩解消失不见，才长出一口气，从座位上起身，朝着老板的投影坐过的那个位子行礼：“谨遵教诲。”
又过了几分钟，将会议室的设备关闭，灯光熄灭，座椅恢复原位，顺便将地板扫了一遍的谭瀚林走出大门，发现有人正等着自己。
赫利安和卢逸思见谭瀚林走出会议室，停止了小声的闲聊，齐刷刷地朝着他望过来。
赫利安先于卢逸思行动，快走几步迎上前，但没等她开口询问，谭瀚林直接答道：“无事发生，只是一次很普通的述职报告。”
“那就好，那就好。”后到的卢逸思伸出双臂做了一个拥抱的起手式，但立刻又被克制了下来，一只手重新垂下，另一只手变抱为拍落在了谭瀚林的肩膀上。
谭瀚林点头回应，又转向赫利安；“所以，这件事就算结束了对吧？”
“你问我吗？”赫利安露出疑惑的表情。
“对监察官的行动和人格进行持续的监督、评价和汇报，这不是你的工作吗？联络员小姐。”谭瀚林咧嘴一笑。
赫利安耸耸肩：“那我说，我充分尊重首席执行官伯鲁泽维奇先生的意见。无事发生。”
“所以你们两个真正的直属上司其实是这个公司的老总。”卢逸思反复来回打量着两人，“尤其是你，瀚林，你什么时候报名了这种职位，而且又是怎么通过的？”
“我没报名，是他们主动联系我的，就在隔离区一期测试结束的第二天。”谭瀚林答道，“理论上这个身份是需要保密的。工作简而言之就是……暗中观察，拿小本本记下来，然后通过联络员向上面提交，再通过联络员从他们那里领任务。提交者和执行者不能是同一个人。
“我这次领到的任务就是清理掉那条别林斯基和松采沃帮经营以物易物，通过密封箱运输脏东西回绿区城市的交易链。在你的那支人形小队路过城内窝点之前就领到了。”
“哦。”卢逸思点点头，“然后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地下仓库那边暴露了非常严重的安全隐患，所以会在近几天里进行改造，封闭松采沃帮挖的地道，缝补仓库墙壁上的缺口，吊装照明灯具，增加人形用的充电桩，还有可能装通风系统和制氧设备。仓库内会安排常态化的巡逻，些那些废弃人形被发现大量的个体报废理由存在问题，用它们填补这个突然多出来的人手缺口是最优解，所以会重新启用一大批。”说着，赫利安转身朝着离开办公区的方向迈出步子，谭瀚林和卢逸思也跟在她身后，交谈仍然在继续。
“那工作量可大了。”卢逸思叹道，“哪个倒霉蛋会摊上这个啊？”
“欸？”赫利安的动作出现了短暂的僵硬。
“这个负责人的人选……她向老板举荐了被罪魁祸首别林斯基用举报信‘栽赃’说为废弃人形提供电池的——你。”谭瀚林眼神复杂地望向卢逸思，“我……没有阻止这件事。”
“？”卢逸思露出了代表极大疑惑的表情。
谭瀚林瞥了一眼赫利安，见对方完全没有接茬的意思，便接着道：“我们当时只想到了这会极大丰富你的履历来着，而且推举你就意味着拉你入伙了，这也就回答了你刚刚‘为什么要和你讲应该保密的身份’的问题。
“一方面的原因……虽然现在看来已经弄巧成拙了，但其实是赫利安想借这整件事和你处好关awoienfo——”正讲到一半，赫利安忽然两颊飞红地转过身来，一掌盖在了谭瀚林的嘴巴上试图阻止其继续发出声音，而因为用力过猛几乎变成了一记响亮的大嘴巴子。
“我会和执行官先生重新讨论这件事，请忘掉它。”赫利安无视了谭瀚林的挣扎，变掌为爪用力地按着他的脸，用写满了恳求的眼神望向同样望着自己的卢逸思。
但半句话已经足够让卢逸思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短暂地思索了片刻，最终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有部老电影有了这么个例子：如果我告诉你，千万不要想象一头大象，你会想到什么？”
“……一头大象。”赫利安迟疑地答道。
“那你还指望我忘掉？不行哦。”卢逸思朝着赫利安挤了挤眼睛，“我认为啊，有时候，当一个倒霉蛋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谢谢你，赫利安。”
“喔，喔……”赫利安原本只是停留脸颊上的两块红晕飞快扩大到了整个面部，眼睛飞快地四处游走。
“礼再不送开窝的话，礼的右叟就要独立进哈成为一只抱掩虫了。”这时，一直被赫利安抓着的另外某位也终于弱弱出声。
“啊，对不起！”赫利安立刻收回了自己对谭瀚林面部的束缚，在谭瀚林带着无奈的眼神注视下朝着卢逸思的身后挪了一步。卢逸思见赫利安朝自己靠过来，突然顺势伸手一把揽过了赫利安的腰，无视后者的挣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
嬉闹又持续了一会儿，三个人才再次移动起来。
无言地走了一段，卢逸思的声音重新打破了沉默：“对了瀚林，刚刚没有插上话，但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此时处于最前面的谭瀚林立刻回头：“你问。”
“虽然之前不知道你们两个人的身份，但我姑且读了这次大整肃的不少记录卷宗，尤其是你们所涉及的地下仓库交易案，你在收网的时候，杀了那支松采沃帮的小队？”卢逸思问道。
“对。”谭瀚林颔首，“按照格里芬的手册流程，平民进入基地区域内有三次警告驱离的机会，而这些帮派分子对进驻基地的PMC抱有极大的恶意，以前也有不少袭击基地驻员的记录，他们确实入侵了格里芬的地下仓库，不能留活口——这是于公。
“于私，我一直有和你共享暗哨在城内获取的信息，你应该读过大八粒发现脱逃的废弃人形当天传回的那两份，导致它心智产生基准偏移的报告吧？这些经营地下交易的人对城内居民的生活状况造成了很消极的影响——这都是委婉的说法。
“收网那天晚上，有一个家伙和我说，‘他们’进行交易是因为需要这些钻石城生产不出的宝贵资源。他大概是希望我理解成他在替城内的平民换物资，用那些害人的粉末。但是很可惜，他们换到的物资并没有进入居民手里，我之前没有在大八粒提供的城内店铺货物清单里发现任何来自格里芬的东西，食品、药品、面罩、滤芯，都没有。这条交易链条，对钻石城而言也不是必要之恶，那么我不觉得他们应该活着。”
卢逸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我没有为那些人辩解的意思，但就像你最后提到的，钻石城的平民真的需要那些物资，是吗？”
“是。”谭瀚林肯定道，“但这就不是我——我们分内的事情了。格里芬不是慈善机构，没有救济他们的立场和动机。”
卢逸思盯着谭瀚林：“之前，我提议给废弃人形送电池，你答应了。”
谭瀚林叹了口气：“还记得叔叔——你老爸的话吗？心怀善良是正确的，但对仅能满足自己精神层面需求的事情必须保持克制。接触那些废弃人形可能——当然现在证明也确实对取缔地下仓库交易产生一些帮助。如果不然，我当时就会搬出你老爸的这句话来劝你放弃。”
“你对别林斯基的报复不也是因为他对人形的态度触了你的逆鳞。精神层面的需求。”卢逸思反驳道。
“那家伙是废弃人形制造的大户之一，拿他当典型杀鸡儆猴也是极好的。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他就是那根我决定折掉的指头。”谭瀚林答道。
“以我对你的了解，他不是那根指头你也一定会动手的，你会耐心地等待、寻找其它的机会。对或不对？”卢逸思的声音有些不悦。
“嗯——一我对你的了解，即使我这次不当帮手，你也一定会想办法对钻石城内的平民做些什么。是或不是？”谭瀚林对她报以微笑。
“你们两个别吵了。”
突然，一直在队伍末尾听着两个人充分交换意见的赫利安出声叫停了这场辩论，在得到两人含询问意的注视后，压低声音：“有人跟着咱们呢。”
谭瀚林的卢逸思的视线遂一左一右越过赫利安望向后方，看到了一个不知何时缀在了他们身后几米远的身影，一个亚洲面孔，看起来只有十几岁，身上没有穿着格里芬的员工制服，脖子上挂着一张磁卡。
“我记得我在格里芬总部面试的时候，就被发了那种卡，用来刷门禁和电梯，里面是供非职员使用的权限，离开总部之后就会永久失效。”谭瀚林回忆道。
卢逸思瞥了一眼谭瀚林，言简意赅地：“临时访问证明。”
“精辟。”谭瀚林耸耸肩，“但前线基地里为什么会有人拿着这种东西？”
“总不可能完全靠猜。”赫利安道，转过身朝着那个青年，提高音量：“你好？有什么事吗？”
听到三人的呼唤，那个青年立刻快步跑了过来，来到三人面前后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深深鞠了一躬，用日语道：“打扰你们真的十分抱歉，我是蜻蜓洲国立大学人形学的实习生，今天来参观这片区域，但因为一些原因和队伍走散了。我本来想回到集合点等他们，但终端在同伴手里，实在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实习生？这儿？”谭瀚林不解道。
“JS05被智能弹药崩了个大花脸的那天，我不是从机场护送了一批人来基地么？”卢逸思凑到谭瀚林的耳边小声解释道，“就是他们，不少隔离区的金主都送人来刷履历了，出于各种原因没法走正常流程进入计划的人就以实习生的身份送过来呆一段时间。”
谭瀚林抿了抿嘴唇：“可还行……”
“你们的集合地点在哪儿？或者我来帮忙联系你们的向导吧。”在两个人耳语的时候，赫利安也在和青年交流。
“不用联系！千万不用联系！就告诉我路线就好了，我们的集合点是……”青年报出了一个位置，赫利安略作思索后，点头道：“我知道路，我带你过去吧——不用拒绝，就这么定了。”
“哦……实在是万分抱歉……”青年带着兼具欣喜和尴尬的表情再次鞠起躬来。
“我们也一起？”谭瀚林问道。
赫利安摇头拒绝：“不，你和卢先走吧，我送了他之后顺路还要办一些事，不用等我。”
“那我们就不坚持了，先走一步。之后办公室见。”谭瀚林应道，又看向卢逸思：“走吧。”
四人两两结伴，互相道别后，往相反的方向行去。
但就在距离刚刚拉开时候，卢逸思忽地回身：“等一下！”
赫利安和青年同时停下脚步，向卢逸思投去询问的目光。
“你们的实习内容，有没有涉及到基地外钻石城？”卢逸思高声问道。
“啊，啊！有的有的，下周就有！”青年意识到这个问题是指向自己的，立刻回答道。
“好了，非常感谢！没别的事，我们真走了！”卢逸思再次挥手向着二人道别。
谭瀚林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末了才出声道：“真拿你没办法。”
卢逸思报之以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