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与战国时代(1):安城松平一族的历史

松平一族的历史
在日本三河国加茂郡的松平乡里,世代居住着一家以“松平太郎左卫门”为家主通称的家族。松平家的祖先据说是在原氏出身,另一说则认为松平家与纪伊国熊野的豪强铃木氏是同族。无论真相如何,在室町幕府统治日本时期,松平家不过只是个拥有十余名家臣的小土豪罢了,既不显眼,也不显赫。
等到了松平太郎左卫门信重出任家督时,松平家已经在当地积累了不少财富,成为了小有财气的地主。为了提升自家的名望,塑造出松平家也相当具有文化素养的形象,松平信重时常会找一些其他地主来家里做客,效仿贵族们召开连歌会。可是,当连歌会召开以后,松平信重却与几个地主面面相觑。原来,举办连歌会时,需要一个不参与连歌专门记录的“笔役”。可是这些土财主自身文化程度不算太高,身边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就在这时,一个流浪诸国、恰好客居松平家的浪人对几人毛遂自荐。松平信重本有些迟疑,可是此时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便只得同意让这个浪人试试。结果,松平信重意外地发现,这名浪人何止是粗通文墨,其文化素养与这些土财主相比,简直是文曲星下凡。于是,在之后召开的连歌会里,松平信重多次邀请这名浪人出任“笔役”,久而久之,二人的关系越走越近,松平信重干脆就将浪人招作自己的女婿,将其留在了松平乡。这名在《松平氏由绪书》中被称为“松平信武”的人,便是战国时代松平氏一族的祖先“松平亲氏”。
另外,在德川家家臣大久保忠教所写的《三河物语》之中的记载则略有不同。同书中提到,松平亲氏是河内源氏新田氏的后裔,因为新田氏在南北朝时期加入了与室町幕府敌对的南朝一方,因此在南朝战败以后,松平亲氏便化名为时宗出身的僧人“德阿弥”,来到了三河国松平乡,并成为了松平信重的女婿。总而言之,松平亲氏在定居松平乡以前,日子过得相当窘迫。
松平信重死后,松平亲氏继承了松平家的家业。在此期间,松平亲氏率领着十几名家臣,强行霸占了松平乡附近的一处名为“中山十七名”的地方。“名”指的其实就是“名田”,也就是有主人的田地。所谓“中山十七名”,其实可以粗暴地理解成是“中山”的十七块“名田”。尽管松平亲氏靠着横行乡里,成为了三河国的一方村霸,但是他却在称霸乡间不久之后便得了急病病逝,由于两个儿子年幼,家督之位便传给了弟弟松平泰亲。在松平泰亲时代,松平家逐渐脱离了小土豪阶层,开始成为三河国的一方势力。
三河国在镰仓幕府时期一直由后来成为室町幕府将军家的足利家出任守护,因此与足利家颇有渊源。在室町幕府建立以后,三河国的许多国人成为了将军的奉公众(直属家臣),许多庄园也成为了幕府将军的御料所(直属领地),守护则由足利氏一族的一色家、阿波细川家轮流出任。当时负责管理这些御料所的,便是管理室町幕府财政的政所执事伊势氏一族。
松平泰亲出任家督时期,以三河国的岩津城作为自己的根据地。不久之后,泰亲将家督之位传给了侄子松平信广(松平亲氏长子),岩津城则传给了另一个侄子松平信光(松平亲氏次子)。松平泰亲的亲儿子松平益亲则前往京都向伊势氏奉公,成为松平家与京都沟通的桥梁。不过,松平信广出任家督之后不久就因病隐居,松平信光也因此成为了松平氏一族的总领,同时成为了伊势氏的家臣。也正是从松平信光开始,松平家的动向才出现在了一次史料之中。
宽正六年(1465年)五月,一伙浪人在名为“丸山”、“大场”之人的率领下,在三河国掀起了反旗。由于松平信光的一族、家臣中有不少人也参与了叛乱,因此时任三河国守护的细川成之便向政所执事伊势贞亲去信,请求伊势贞亲命令松平信光镇压叛乱。松平信光收到命令以后立即出兵平叛,很快就取得了胜利,松平氏也因此在三河国崛起。“应仁·文明之乱”爆发以后,松平信光率军趁乱占领了西三河的安城城,将安城城赐给了四子松平次郎三郎亲忠。松平亲忠也自此开创了德川将军家的前身“安城松平家”。
除了安城松平家以外,还有松平信光的次子松平乘元的大给松平家、三子松平亲则的长泽松平家、五子松平正则的五井松平家等等。松平一族紧紧地团结在了宗家岩津松平家的周围,统治着西三河的大片土地。
值得一提的是,松平信光在给妙心寺奉纳愿文时,给自己的署名为“加茂朝臣信光”,因此后人便以此为缘由,推测松平氏其实是加茂(贺茂)氏出身。不过,在松平信光的愿文之中,却出现了祈祷源氏武运昌隆的内容,因此也有人认为松平信光这一支或许还真是源氏出身,只是入赘加茂氏罢了。
永正三河大乱
长享二年(1488年)七月二十二日,松平信光病逝,家督之位传给了长子松平亲长。然而,安居于三河国一隅的松平氏一族,很快也被卷入了京都的内乱之中。
明应二年(1493年)四月,前幕府将军的御台所(将军的正室夫人)日野富子与幕府管领细川政元发动政变,废黜了室町幕府的十代将军足利义稙(时名“义材”),拥立了堀越公方足利政知的儿子“清晃”出任幕府将军,即室町幕府的十一代将军足利义澄。足利义稙在被废以后一度遭到细川家的幽禁,但是他成功逃出了京都,前往西国依附周防大内家。
因为政变的成功,幕府管领细川政元在京畿一手遮天,显赫一时。然而,细川政元却因为沉迷修道没有子嗣,便迎接了公卿九条政基的儿子为养子,取名为细川澄之。不久后细川政元又从阿波细川家迎接了养子,取名为细川澄元。可是,细川政元引进阿波细川家势力的做法却招致家臣们的不满。永正四年(1507年)六月,部分细川家家臣拥戴细川澄之为主,刺杀了细川政元,导致京畿陷入大乱。次年,足利义稙在大内义兴的协助之下率军进入京都,夺回了幕府将军之位,同时驱逐了足利义澄与细川澄元。
在这场京畿的内乱之中,松平一族因为与三河国守护阿波细川家以及政所执事伊势氏的政治关系,站在了足利义澄与细川澄元的一方,也就是“义澄派”。自然,有“义澄派”就有“义稙派”,当时松平家周围最强大的“义稙派”,便是统治邻国骏河国、远江国的大名今川氏亲。
今川氏亲的父亲今川义忠在“应仁·文明之乱”期间,迎娶了伊势氏一族伊势盛定(备中伊势氏)的女儿为妻,与伊势氏缔结了姻亲关系。然而今川义忠却在进攻远江国期间战死,留下年幼的儿子今川氏亲孤儿寡母,今川家的家督之位也被从弟小鹿范满夺走。为了支援年幼的今川氏亲,氏亲的舅舅伊势宗瑞从京都下向骏河国,并在长享元年(1487年)杀死了小鹿范满,将今川氏亲扶上了家督之位。这位伊势宗瑞,便是战国时代后北条家的始祖北条早云。
由于政所执事伊势家是“义澄派”的缘故,今川家原本也是坚定的“义澄派”。可是,足利义澄、细川政元却不愿意承认今川家对远江国的领有,导致二者产生间隙。在足利义稙复任将军以后,足利义稙十分爽快地将远江国守护职赐给了今川氏亲,导致今川氏亲与伊势宗瑞倒向了“义稙派”。
彼时,以三河国田原城为根据地的国人户田宪光,因为与三河国的“义澄派”今桥城城主牧野古白敌对,便邀请今川家攻打牧野氏。而牧野氏的后援,便是同为“义澄派”的松平一族。永正三年(1506年)九月,今川氏亲、伊势宗瑞率军侵入三河国,攻陷今桥城杀死了牧野古白。而后,今川军乘胜进军,对西三河的松平家发起攻击。一番激战过后,岩津城被伊势宗瑞攻陷,岩津松平家损失惨重,就此灭亡。
宗家的灭亡对松平氏的打击是致命的,幸而当时仅有五百兵力的安城松平家家督松平长忠坚持抵抗,才保住了松平一族在西三河的统治地位。不久之后,今川军从三河国撤退,而安城松平家也因为在抵御今川家的战争中扩大势力,成为了西三河的地域领袖,也就是战国时代的“国众”。
松平清康的时代
永正三河大乱结束以后,松平长忠将家督之位让给了长子松平信忠,自己则以家督后见人身份辅政。可是,松平信忠却被家臣们认为不具备家督的器量,因此遭到逼宫。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松平长忠在这次内讧中扮演什么角色,但是想必也是在前家督长忠的主导下,松平信忠退位隐居,将家督之位传给了年仅十三岁的嫡子松平清康。
松平清康继位以后,将安城城让给了叔叔松平信定(樱井松平家),自己则搬到了山中城居住。不久之后,松平清康与敌对的冈崎松平家和谈,成为了冈崎松平家的婿养子,接收了冈崎城。值得一提的是,冈崎松平家的根据地冈崎城位于明大寺,松平清康在入主冈崎城不久之后,便在附近的龙头山修筑了新的冈崎城。这座新冈崎城也从此成为了安城松平家的根据地。
天文四年(1535年)四月二十九日,松平清康在冈崎城下的大树寺修筑了多宝塔,在其奉纳的八角心柱的铭文之中,松平清康的署名为“世良田次郎三郎清康、安城四代冈崎殿”。可以看出,松平清康不但以新田氏世良田流自居,还强调了自身是安城松平家的四代家督,这大概是因为松平清康与安城城的松平信定不和的缘故。此外,在江户时代创作的史料之中,松平清康曾率军平定了东三河,但是这事却不见于同时代史料的记载之中,恐怕也只是后人的溢美之词吧。
天文四年(1535年)十二月,松平清康率军千余出阵至尾张国的守山城。旧说认为守山城乃是松平信定的据点,松平清康出阵的目的是攻打松平信定。此外,在《松平记》的记载中,彼时松平清康的敌人并非是松平信定,而是尾张国的织田信秀。松平清康受到美浓国众的邀请出兵攻打织田信秀,而松平信定因为与织田信秀勾结,拒绝率军参阵,进入了三河国的上野城笼城据守。
不过,松平清康出阵尾张国真正的原因,恐怕还是与尾张国的时局有关。此时的尾张国分裂为两个部分,分别由清州织田家与岩仓织田家统治。而在清州织田家内,有着三家掌控实权的家老,被称为“清州三奉行”,分别是织田弹正忠家、织田因幡守家与织田藤左卫门家,其中织田信秀便是弹正忠家出身。松平清康出阵尾张国的时期,正好是织田信秀与织田藤左卫门尉内斗的时期。清康的叔父兼政敌松平信定乃是织田信秀的义兄弟(松平信定的妻子是织田信秀的姐妹),因此松平清康很可能只是作为织田藤左卫门尉的援军出兵罢了。
在出阵期间的十二月五日夜里,松平清康在本阵中突然遭到谱代重臣阿部大藏之子弥七郎的刺杀。据《松平记》记载,当时有传闻说阿部大藏内通松平信定,阿部大藏便身着丧服来到松平清康阵中表示忠心。恰好这时候松平清康阵中有一匹马挣脱束缚逃了出来,因此松平清康便指挥家臣拦截马匹,喊了一句:“别让它跑了!”此时守在本阵外头的阿部大藏之子弥七郎以为松平清康想要杀害父亲,便拔刀冲入本阵,杀死了一脸懵逼的松平清康。松平清康的侧近植村新六郎眼看主君遇害,便几刀捅死了弥七郎,同时同样一脸懵逼的阿部大藏也被松平家的家臣们捉拿,此即著名的“守山崩”。
在《三河物语》的记载中提到,松平清康遇害时年仅二十五岁,如果他能够活到三十岁的话,说不定就统一日本了。可以看出,大久保忠教除了打仗以外,拍马屁的功夫也是十分出色。可是话说回来,松平清康在与松平信定对立的局面下遇害,这使得安城松平家陷入了庶流夺嫡的危险境地之中。
松平广忠与今川、织田家
松平清康去世之时,其子千松丸(松平广忠)年仅十岁而已。在江户时代的史料中提到,织田信秀在松平清康死后率军来袭,于井田野与松平家交战。这次合战并不见于同时代的史料记载,因而真实性大打折扣。不过,从后续樱井松平信定进入安城松平家的根据地冈崎城来看,若井田野合战属实,其真相很可能是樱井松平信定趁机勾结织田信秀所致。总之,松平信定进入冈崎城以后,千松丸便被流放,在想要为儿子赎罪的阿部大藏的护卫之下,逃往了伊势国。
天文五年(1536年)八月,千松丸偷偷回到了三河国,接受足利将军家的御一家众东条吉良家的庇护。在东条吉良家的协助之下,千松丸开始向旧领进军。此时,樱井松平信定并不在冈崎城中,而是任命松平清康的弟弟松平信孝驻守。千松丸回归三河国后,不断地有安城松平家的谱代家臣向千松丸投诚,最终在次年六月一日,家臣们将千松丸迎接回了冈崎城之中。面对来势汹汹的千松丸,樱井松平信定只得与千松丸和谈,对其表示臣服。
平定松平家内乱以后,千松丸举行了元服礼,从东条家的家主吉良持广处拜领一字,取名为“松平广忠”。此后,为了稳定松平家在西三河的统治,松平广忠又迎娶了尾张国绪川城的国众水野忠政的女儿于大,与水野家结盟。
天文十一年(1542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松平广忠与于大的嫡子出生,广忠为儿子取名为“竹千代”,这便是日后江户幕府的初代将军德川家康。
不过,松平广忠在三河国的统治并非是顺风顺水,此时松平家外部有着织田信秀的威胁,内部则有着樱井松平信定、松平信孝等分裂势力。天文十二年(1543年)七月十二日,水野忠政去世,其子水野信元继承家督。在此期间,织田信秀已经取得清州织田家的实权,开始向尾张国南部、三河国西部扩张。水野信元在面对织田家的攻势时采取与父亲水野忠政完全不同的外交方针,向织田信秀臣服,此举导致了安城松平家与绪川水野家的同盟破裂,松平广忠也因此与于大离婚。此后,松平广忠又迎娶了三河国田原城的国众户田宗光的女儿真喜为妻,与田原户田家结盟。
绪川水野家的背盟、与田原户田家的同盟可以算是松平广忠在外交上的大失误。除了西面受到织田信秀、绪川水野家的威胁以外,当时田原户田家与三河国牛久保地区的牧野家处于敌对状态,而牧野家的背后,则是统治骏河国、远江国的大名今川家。松平广忠的外交失误导致安城松平家同时与织田家、今川家两家敌对,陷入了危机之中。趁着这个机会,受到松平广忠排挤的原樱井松平信定派家臣松平信孝、酒井忠尚举起反旗,松平信孝甚至亲自前往今川家请求今川义元的庇护。
天文十五年(1546年)十一月,今川家派兵对户田宗光据守的三河国今桥城发起强攻,户田宗光在抵抗了半年有余之后,于次年六月开城投降。九月,今川军继续对户田家的根据地田原城发起猛攻,但是在户田宗光嫡子户田尧光的顽强抵抗之下败北。
另外一方面,西面的织田信秀也趁机对松平家发起攻击,成功攻取了安城松平家的发家之地安城城。此后,织田信秀在九月上旬对冈崎城发起攻击,最终松平广忠只得开城投降,将嫡子竹千代送至织田信秀处当人质。而原本属于“今川派”的松平信孝见今川军在田原城战况不利,织田军大军压境的情况下,便又倒向了织田家。
在江户时代的史料中,竹千代乃是松平广忠送往今川家的人质,在半路上被盟友田原户田家夺去,送到了尾张国。然而,根据近年考证同时代的史料来看,当时冈崎城已然处于织田信秀的统治之下,而户田家又处于与今川家的战争中,也无夺取竹千代的机会,所以竹千代原本就应该是送往织田家的人质。
织田信秀的大胜与今川家的大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于松平信孝与织田信秀走得很近,松平广忠只得寻求织田信秀以外的势力帮助,松平家的对外政策再次发生改变。恰好此时同样向三河国扩张的今川家也想挽回田原城战败的劣势,两家也因此走到了一起。天文十七年(1548年)三月十九日,今川·松平联军在小豆坂与织田军展开激战,取得大胜。趁着这个机会,松平广忠大肆镇压松平家内部的敌对势力,于四月十五日在明大寺合战中杀死了叔叔松平信孝。
可是,就在松平广忠准备利用今川家巩固统治之际,他却在小豆坂合战的次年三月六日去世,年仅二十四岁。在《三河物语》的记载中,松平广忠乃是因病去世,可是在《松平氏由绪书》的记载中,松平广忠在前一年被家臣岩松弥八的“村正”胁差刺伤,在这年伤重而死。无论真相如何,身为松平家家督的松平广忠在大争之世的背景之下早逝,再次让松平家蒙上了灭亡了阴影。
松平广忠除了身在尾张国的竹千代以外并无子嗣,安城松平家的旧地安城城同样也在织田家的控制之下。如果没有办法夺回竹千代的话,作为国众的松平家就将面临绝嗣,由安城松平家祖先一手打造的松平家领国也将灭亡。此外,织田信秀是否会以拥戴竹千代继任家督为名染指西三河,也成为了安城松平家、骏河今川家的头号难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