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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冰川(中)

2021-12-21 09:24 作者:青海人民出版社  | 我要投稿

文/古岳

       在藏地众多神山中,索布察耶以拥有无量金银财宝著称,尤以黄金为最。每当夕阳西下,索布察耶山顶,有十几座尖尖的山峰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据说,那就是金光。除了黄金,索布察耶还拥有无以计数的羊群。所以,当地牧人说,信奉索布察耶的信徒除了会拥有金银财宝,羊群也会布满草原。在索布察耶山脚有一道低矮而又高低起伏的石台,远远看过去,像是有很多羊面对面交着脖子站在那里,传说,那就是索布察耶的羊圈。可是,达森草原上已经看不到真正的羊群了。草原上的羊群真的变成了传说。

       我们费尽周折爬上去的那座山叫直达桑姆贡,站在那山口,能看到远处河谷里牧人的帐篷,文扎说,我们就在那一带找个地方宿营。我们抵达那个叫萨通巴的地方时,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夕阳与西面的山头只有一绳高的距离,很快就要落到山后面去了。天要黑了,选了一块平坦的草地,文扎他们就开始忙着扎帐篷,我没去帮忙。因为此刻,夕阳已将草原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这是草原上光线最好的时刻,稍纵即逝。更难得的是,扎帐篷的地方,还有几片池塘一样的水面,像镜子,里面长满了水草,蓝天白云倒影其间,苍茫宁静都铺开了展现在眼前。遇到这样的光景,是一种缘分,苦求不得,无论如何,我都要抓紧时间去拍些图片。


萨通巴

       在萨通巴,我们只住了一个晚上。

       之所以选这个地方住下来,不仅是因为它面朝索布察耶,背靠直达桑姆贡,中间还有款款流淌的恩钦曲,更主要的一个原因是,这里是文扎出生的地方。一下车,文扎便在草原上走来走去,寻寻觅觅。欧沙说,他在找寻那一片沼泽地。52年前的一天,临产的母亲在这里牧放生产队的羊群,经过一片沼泽地时不慎滑倒,他提前降临。他记事的时候,也曾在这里生活过。母亲曾指着那片沼泽地,告诉他,那是他的出生地。他还记得那片沼泽地的样子,无法忘怀。可是,他并未找到记忆中的沼泽地,这里尽管还有几片水洼,像池塘,但是大片的沼泽已经干涸。最后,他站在一个地方说,从地形看,应该就是这里。

       那个地方在达森三队牧人嘎玛丹尖一家的帐篷附近,我们就在那里住下,嘎玛丹尖一家是我们在这个地方唯一的邻居,方圆几公里之内再无别的牧户。东面和西面,远远望见的两户牧人都在几公里以外。

       萨通巴其实是嘎玛丹尖家南面一座山峰的名字,但它并不是一座孤立的山峰,而是一列高大山系的一个山头。这列雄伟壮观、气势磅礴的山系在藏语中的名字叫直达桑姆贡。它西接巍巍唐古拉,东抵澜沧江河谷,绵延千里,属长江和澜沧江的分水岭。山这面,所有的河流最终都汇入长江源区干流通天河;山那面,所有的河流最终都汇入澜沧江源区干流杂曲。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应该也是一座著名的山系,可它目前还只有一个藏语名字。据杨勇先生的观点,在国家地理学层面,长江源区与澜沧江源区之间的广阔区域直到目前还是一片地理命名的空白区域。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我们在萨通巴的驻地

       晚饭是一锅熬饭。嘉洛洗菜,欧沙切牛肉,之后,欧沙又点着了喷灯,让它轰隆隆地喷出火焰。剩下的是,由我把它做熟了。牛肉是先下锅的,等锅开了之后,需要打肉沫,我说它对人体有害。一开始,文扎和欧沙好像对此做法并不赞同,说这样会把营养都去掉了,但并未坚持反对。熬饭做好之后,嘎玛丹尖为我们端来了一锅米饭,于是,就有了一顿像样甚至奢侈的晚餐。嘎玛丹尖和他的小儿子跟我们一起用餐。我们吃不了那么多,就分一半给嘎玛丹尖家的其他人吃。嘎玛丹尖说,他们已经吃过饭了,但最后还是把剩下的熬饭和米饭都端回他家的帐篷去了。

       是夜,万籁俱寂。躺在帐篷的地铺上静听,仿佛有波涛汹涌的声音,我想,那应该是长江、澜沧江两大江河众多源流在源区山野的合奏。

       早上醒得早,我起床的时候刚过6点,太阳还没出来,有满天彩霞。随后,文扎也起来了,他在帐篷前煨放了桑烟,而后盘腿坐在草地上念经。山岗,山峰,朝霞,水光,白马,草原,桑烟……令人沉醉的早晨。这个早晨,我拍了很多照片,心中的喜悦无法言表。

       从达森草原出来,一到县城,我便按捺不住发了一条微信,我几乎是惊喜地写下了这样几行文字:“我的高山夏季牧场达森之行。八天七夜,扎帐篷睡觉的地方最低海拔4650米,最高海拔4790米。这也是我田野调查的起点。因为有文扎、欧沙、嘉洛三位亲爱的兄弟白天黑夜地照顾和陪伴,缺氧反应变成了温暖的记忆。有几天路遇大雨,被褥全湿了,他们总是把最干爽的留给我……这是我住过的几个地方,我的白马和草原,我的影子和帐篷,我的湖光山色和蓝天白云……原本想多住些日子,可是有点儿累了,只好先回来,休整几日再次前往。晚上7点多回到治多县城,住下,洗了个澡,吃了点儿饭,就到这会儿了……”配发的一组9幅图片中有6幅拍摄于萨通巴,都是用手机拍的。

       我喜欢金色牧场上有一匹白马的这一幅图片。它呈现的不仅是景致,也是一种心情,甚至是一种精神。只需看一眼,你就会懂的。因为,并非所有的心情都能转换成一种光影效果。有很多事情,你只能细细体味,却不能用任何形式加以表达。

       我喜欢马,尤其白马。

       我跑前跑后地拍那匹白马时,文扎正坐在草地上念经,这是他每天早上必做的一件事,已经坚持二十几年了。即使在路上,他也会停住脚步,坐下来念经。一开始,他走到哪儿都带着一摞经卷,后来,几部常念的经文都烂熟于心、可以背诵了,无论走到哪里,一到时间,只等开始。这当然跟信仰有关,但也不完全是。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个熟读《道德经》和《论语》的人,还在不间断地坚持诵读一样。虽然内容没变,但诵读者的心境和修为变了。成年后读出的意思与幼时有区别,老年时读出的味道与此前又大不一样。我曾想,能将一部经书读到这种程度的人,一定是一个活出了大境界的人。文扎也是。


夕阳白马

       凑巧的是,文扎也酷爱白马。他说,白马与他有缘。他拥有的第一匹马是白马,他第一次骑的也是一匹白马,他第一次下乡时县上分给的也是一匹白马,他到索加工作时乡上配备的也是一匹白马……再后来,他微信的头像也是一匹白马——一匹飞腾的白马。记忆中有一句电影台词,片名已经不记得了,是一只鹦鹉说的:“一匹马,一匹马,我的王国全是马。”我喜欢这句台词。后来写小说时,我曾借用这句台词,让它从小说主人公的嘴里说出来。

       离开萨通巴之后,我们去看的冰川在恩钦曲源区。

       从萨通巴往西不远处过了河,沿恩钦曲左岸逆流而上,以前没有路,要前往须得骑马或步行。文扎小时候,他们生产队的一部分夏季牧场就在恩钦曲源区,他到县城上学的时候,他们家还住在那里,寒暑假放学回家时,他就走这条路,骑马或步行。现在,正往源区定居点修一条路,我们去的时候,有一段约10公里路的路基已经修好,这样我们便可以开车过去了。但也只能走到那个地方了,再往前,车就走不了了。

       下了车,走上那面山坡之后,我们就站在那里遥望恩钦曲的源头。从那里望出去,南面的山顶之上可以看到几片很小的冰川。文扎说,这一带主要的冰川还得走很远才能看到。恩钦曲源流在我们西边不远处向北拐了一个大弯,南边高耸的山梁挡住了视线,看不到恩钦曲源头的冰川,视野尽头,只见苍茫。我们盯着那一派苍茫徘徊良久,而后返回。草地上有几株蓝色的花朵绽放着最后的灿烂,这是一年中草原上最后的花朵了。

       这一天,我们的目的地是黑湖。我们去看了那些漫山遍野的嘛呢石,还去访问了一个叫格则阿达的老牧人。当晚,在黑湖边贡桑家的帐篷跟前安营扎寨。这是后话,暂且不表。一路上,偶尔看到的几处冰川,星星点点,亦可忽略不计。

       再次进入冰川集中分布地带是第二天的事。

       次日下午2点左右,我们再次翻过4800多米的干卡贡玛垭口,进入多彩河流域。沿盘山公路下到半山腰时,有一段路上能收到手机信号,便停车打了几个电话。之后,一路向前,往多彩河源头。从多彩河上过桥,现在已经有一条县乡公路通往治多西部的治曲、扎河和索加,路面铺着柏油,以前这里只有一条简易的沙土路,河上也没有桥,要去索加一带,极其艰难。2000年8月,我去索加,过了雅曲,有一段不到40公里的路,我们整整走了26个小时。沿这条公路向西走,不久,开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车也开得很慢。约3点左右,我们停在一个地方,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原达森二社社长才仁扎西。嘉洛一直在对讲机里喊着才仁扎西的名字,可是我们一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已经等到下午4点半了,他还没有消息。早上吃了一点儿糌粑,到现在我们还没吃午饭,都有点儿饿了。雨还在下。


干卡贡玛垭口

       沿途,我们看到整个多彩河流域的生态环境已经严重退化,大多数山坡上几乎已经没有了牧草生长,地表沙土大面积裸露。从河谷坑坑洼洼的地表判断,很多地方以前都是沼泽草地,沼泽干涸之后,草地呈现出疤痕状破碎的斑块。大多数山坡上都是从山顶滑落的石头和流沙层,冰蚀痕迹明显。由此可以证明,这些山巅之上曾经都是冰川和积雪,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冰川期留下的印记。

       欧亚大陆最后一次冰川期最晚也在距今8000年前已经结束,很多地方大约在12000年前已经结束。因为地处地球第三极,是欧亚大陆最寒冷的地方,青藏高原可能是最后才告别冰川时代的地区。也许直到5000年以前,这一地区的冰川时代还没有结束。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这些冰川无疑是欧亚大陆最后的冰川了,而它正在从我们的视野中迅速地消失。

       一路走来,我们也看到过一些零星分布的冰川,远远望去,像扣在山顶的一块碎瓷片。那就是即将消失殆尽的冰川,是现代冰川最后的背影,也是它最后的回眸,感觉像是转瞬即逝的样子。

       雨过天晴的时候,我们终于等不住了。必须往前走,得找个有水的地方,烧点儿茶,吃点儿东西,车上虽然没有其他食物,但糌粑还是有的。下午5点,我们下了公路向南拐到多彩河谷,那里有一座小桥,我们在桥头草地上点着喷灯烧茶。烧好茶,吃糌粑时,才仁扎西赶来了。

       从这里往南是一片开阔平缓的草原,再往南,进入一条山谷,多彩河的源流就在路的左侧,我们继续溯源而上。快走到南面山跟前时,东面的山顶上出现了零星分布的几小片冰川。那是一座南北走向的高山,山腰以下几乎没有植被覆盖,因雨水侵蚀,乱石和流沙层层滚落,凸起的山梁列成了一排,像一座座宝塔,围着整座山峰。因为当地藏族人皆信佛,这些宝塔状的山梁也被赋予了精神的力量,奉为圣地,一直受人膜拜。

       文扎和欧沙说,他们的记忆中,那一列高山之上的冰川曾经是连成一片的,苍茫浩荡。西南方山顶有一片冰川是这一带面积最大的冰川,其以前的形状酷似中国地图,权且称之为“中国地图冰川”。欧沙说,三年前,他也曾到过这里,那时候,地图的形状还是完整的,才过了三年,“地图”上,整个东三省都已经不见了。

摘自《冻土笔记》

青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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