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摘抄】五十践境未必衰(杨钟岫)

--看厉慧兰演《战太平》
“头戴着紫金盔齐眉盖顶…”一声浑厚高亢的马门腔过后,在一片掌声里,女老生厉慧兰大靠高靴,全身披挂出场,她俨然以一个六百二十年前的古代将军形象,活跃在今天观众眼前……
三十五年前。厉慧兰以少年演员在重庆演出《战太平》,曾得到广大观众的赞赏。今天,五十三岁的厉慧兰又以《战太平》的演出引动了山城京剧观众,打破了近一时期重庆京剧舞台的沉寂。
《战太平》是京剧老生的重头戏。有文有武,有唱有打。在十五场戏里,〔西皮〕、〔二黄],十几大段唱;大靠开打,还要虎跳、劈叉。无怪乎听到厉慧兰演出消息以后,有些亲友替她担心。她儿子就曾委婉地劝她说:“妈,就别搞那个虎跳了吧!”许多老观众则是又盼望,又怀疑:厉慧兰还能“走”那么些“活”吗?
厉慧兰的《战太平》终于演出了,精彩的表演,解除了亲友的顾虑,没有辜负观众的热望。拿厉慧兰自己的话来说:“干劲是要靠自己鼓起来的!”
《战太平》是出优秀的传统剧目,故事出自《明史》。故事情节很简单:明初大将花云统兵辅朱元璋的侄儿朱文逊镇守太平城(即今安徽当涂县境)。在朱元璋和陈友谅的争战它既是充分个性化的,又是富有音乐性和文学色彩的。而这样的戏剧语言,在《秦王李世民》中比比皆是。我们如此肯定《秦》剧的独创性,绝不是说它一切都好,毫无缺陷。比较起来,在人物塑造上,李世民、长孙夫人等正面形象,似乎中,由于采石矶守将不力,被陈友谅袭破防线,大军围困太平城。花云率军苦战没能突围,阵上被擒,抵死不降,杀身成仁。这个戏情节朴直,表演上要求演员传神传情,情绪激扬,切忌夸张,唱腔也不宜陡峭。这次厉慧兰演出成功之处,就在于她的演唱稳健而又恰到好处。
厉慧兰有副天生的好嗓子,素以高亢称胜。戏里许多〔西皮原板和〔倒板〕,正是她显露和发挥特长的机会。但她却恰当地控制着高扬的亮调,使其在犀利奔放之中又给人以从容不迫之感。唱腔的犀利奔放,是表现花云愤慨豪壮之情所不可少的,而从容不迫则不仅是使观众的听觉留下可咀嚼的韵味,它更起着丰富人物形象的作用。
人们兴致勃勃谈论的剧中的那个虎跳、劈叉,是在第九场出现的。陈友谅领兵丁设下绊马绳,花云身扎大靠,从后追出,抢枪,趋步,一个空心滚翻(即所谓虎跳),两腿拉直平落(劈叉),随着两兵丁左右押拿,顺势收腿直立。这一系列动作紧凑顺势,千净利落,让观众的思想情绪随着剧情起伏,为豪杰落马而欷,一时竟忘了身在剧场,暂短的停顿之后,才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这就是不为表演绝招而表演,是为人物和剧情的需要而表演的成功之处;也正是京剧表演中技术与艺术高度结合、统一所造成的艺术效果。
过去曾不止一次听厉慧兰自己谈起她幼年学艺挨过十六个手板的事。这次到后台去看她时,谈话间她又提起这件事来。她说:那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她还是厉家班的一个童伶,在昆明头一次演《战太平》。演出完毕,当她带着观众的喝彩声回到后台时,把场老师却数她在台上的四项失误,按一项失误四个手板的班规,毫不留情地一连打了她十六个手板。她意味深长地说:“从此,每当演出博得喝彩之后,我都要想起这十六个手板来!”是的,体罚早已成了过时的笑话,但从喝彩声中去寻找失误,该是多么值得人深思的啊!
《战太平》是余派看家戏,但在余前,谭鑫培早已有过精彩演唱,可能这戏是由谭鑫培所开创,后为他的直接继承者余叔岩发展起来的。解放后李少春有个整理新本。厉慧兰这次演出,除了删去第一场“金殿”之外,其余唱词道白,悉从旧本。如果说从她的演出中找缺点的话,这倒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因为,新本有些地方是胜过旧本的。比如,“劝降”一场,旧本上陈友谅自夸出身两榜,这是不合历史事实的,新本改了。虽说艺术作品不一定强求合乎历史事实,但不必要的编造,却是大可不必的。再如,十一场里,花云被押上的一段唱,旧本有这样两句:“我主爷洪福齐天降,刘伯温八卦也平常。”这较之新本“我主爷遣将不思量,刘伯温八卦也平常”,可以看出,在思想性上,后者大胜于前者。旧本是出于“圣上英明”“臣当万死”的封建窠白;而新本却表达了花云对朱元璋用人不当的批评,或者说是愤慨。这种愤慨是自然的,合情合理,也并不影响花云为朱氏事业去慷慨赴难。
总之,厉慧兰这次《战太平》的演出是十分精彩和成功的。据说,海外有许多老京剧迷很关心厉家班,常有人婉转探访他们的情况。这天晚上的演出,厉氏姊弟就有四个上了台,师兄弟徒侄辈上台的就更多,特别是年过半百的厉慧兰,对唱腔和表演还在不断探索、钻研、提高,这是颇堪告慰于海内外知音的。
古诗云:“五十践境衰”,厉慧兰却不然。对她来说,是人过中年“意更妍”的。当你看了五十三岁厉慧兰《战太平》的演出以后,便会相信笔者对她不是妄评。(本文内剧照摄影邓华清)
【作者:杨钟岫 1981.10《中国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