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刚散文丨那些贫穷的鼻涕,有一天也许会闪闪地冒泡——回乡(之二)

那些贫穷的鼻涕,有一天也许会闪闪地冒泡
——回乡(之二)
文/张刚
人穷辈浅,甚至连天生的排行,天说了都不算。
今天我要说的就是这样的“老六”。
“老六”本来排行老大,但是他爹——就是我经常在文章中提到的、一顿饭能吃八碗面条的、排行老五的五叔。按五叔的辈分,村里好多人得喊他爷,但是谁让他家穷呢!于是村里人都喊他老五,老五干活的确是一把好手,但用城里人话说就是有点“二”,主要体现在好喝两口,挣的几个钱,大多就喂了酒瓶子了。
那年老五结婚了,是换门亲,生下这个儿子来,村里人都自然而然地喊这个孩子为“老六”。
“老六!站住!说,干嘛去?!”
“街上去,给我爸打酒去。”
“老六……站住!……说!”
“老六……站住!……说!”
在我的电脑里,还有一篇十多年前未完成的文章,就是写“老六”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春节回家,天还没亮透呢,老六来了,到院子里就磕头拜年:‘大爸,给你拜年啦!’我赶紧把他扶起来,说:‘不要乱喊,喊哥,我是你哥,不是大爸。’‘老六’于是‘嘿嘿’地笑了起来。”
后来我觉得这篇文章过于辛酸,每翻出来就五味杂陈,便不写了,烂尾在电脑里了。
只记得那些年还流行给孩子们送糖果,给他最多的糖果,他高兴地笑眯眯地拿着走了。
“这孩子就是嘴甜。”母亲说,“但愿有一天能念成书,不要再像他爸妈那样,下死力气还弄不来光阴。”
也就是在那年,他小学刚刚毕业,因为家庭困难的缘故,就毅然走上了去牛肉面馆当学徒工的打工的道路,刚开始去的时候,一分钱工资也没有,只是管吃管住,跟着打杂,村里人都在叹息,这么小的孩子,撒出去就没人管了,十二三岁的娃娃,当别人的孩子都在教室里上学的时候,他却被父母送出门去了,打没钱的工去了。
村里人都在叹息着说,这么小的孩子,鼻涕都擦不干净,能成啥事?恐怕又是一个“要着吃的”(即差不多是个讨饭的)。
这学徒工一干就是十多年。当然,承父亲的遗传,他有的是力气,两膀力圆,拉了十年的面,慢慢地,熟能生巧,技艺也越来越好了。
于是工资就慢慢地涨上来了,他也可以挑饭馆找雇主了。有时在南方,有时在新疆。
老六经过十多年的打拼,从少不更事的儿童,也成长为一个大少年了。今年春节之前回到了家乡,正好镇上一个牛肉面馆需要一个拉面师傅,便请了他去,结果吃过的人都说,这手艺好!面做得好!比从兰州城里请来的师傅还棒!于是一个月给他开了四千多元的工资。
其实生在乡村,喊他“老六”,乡邻并无多大的恶意,只是一种乡下的风俗罢了,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的同情和善意。
但是现在村里再也听不到喊他“老六”了,他也出落成一个比较潇洒的少年郎了,尤其是他集十多年之功力,学下的一手好手艺,让他在这个社会上站起来了。
坐在我家的炕边,他给我讲一些拉面的故事,也讲一些面馆的经营之道。他说自己只负责拉面,其他一概不管,饭店挣不挣钱,那是“主家”的事,拉面时手底下掌握着那么一点点小特权,见了熟人碗里的面会多那么一点,但也不会多太多,有主家在那里盯着呢,过分了也不好,陌生人了就严格按主家的要求来做。
他这十年多的努力没有白费,过了春节要去新疆,新疆那边的工资高,一个月能挣到六千多,按他这韧劲儿再发展几年下去,一个月挣万元也不是难事。世上也没有什么成功的捷径,也没有走不过去的路,也没有过不去的坎,他就是扎实实地去拉面了。
真是由衷地替堂弟“老六”感到高兴,当然现在没人喊他“老六”了,见了都喊他的大名了,再过几年,估计人们见了他,就要喊他张师傅了。永远不要嘲笑那个鼻涕都擦不净的小伙伴,人生的路还很漫长呢,就是一棵草,在一次次山风、雨雪的肆虐下,锻造出了的韧劲,谁能想到一棵草的刺边说不定也能锯断一根木头呢?
不由得对“老六”充满了敬意。永远不要瞧不起那些在逆境中打拼的小伙伴,反而要给他们足够的敬意的掌声。
社会这所大学也是复杂的,一个小小的后厨也是一个江湖,我不知道这个当年十二三岁的少年是怎样摸爬滚打过来的,从他手中拉过的面条至少以万碗来计算了,这些年他小心侍候着师傅,也面对着形形色色的食客,小小年纪,已经饱经了社会的风霜,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
人们常说,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你永远不要轻视一个醒着的人,在社会这所大学里,“老六”已经有了太多的人生经验,比他人生经验更压身的还有这一手拉面的技艺,想来他祖辈力气大这个基因,是没有失传,一抟面在他手中,不管是大宽、薄宽还是韭叶,或者二细、三细、细、毛细、三棱子,他的这碗产品,除了葱花味道之外,还有骨子里向外冒着的自信的味道,连咸水泡过的黄牙也仿佛变白了,的确,是白了。
如果他还要和当年一样鼻涕涟涟,那鼻涕也一定是闪闪地冒泡了。
默默地向这些和贫穷作斗争的小伙伴们致敬,向他的背影投去崇敬的目光,的确,你永远不要嘲笑那些鼻涕涟涟的小伙伴,总有一天,他们会闪闪地冒泡、发光。而老六,只是这些从贫穷窝子里窜出来的闪闪的其中一员罢了。
报纸上铺天盖地地说:“奋斗本身就是一种幸福。”领导人讲这话,离一个社会底层的拉面师傅还隔着很多层,中间至少还隔着省长、市长、县长、乡长、村长,但是我想,如果“老六”一直这样孜孜不倦地奋斗下去,总有一天会成为厨师长,到那时那他也进入“长”的行列了。但愿这一天早日到来——这一天是一定会到来的。

【作者简介】张刚(男),甘肃通渭鸡川人,毕业于兰州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原山东齐鲁晚报高级记者,现供职于山东管理学院。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曾当选山东省人大代表、山东十大杰出青年,2017年当选为十九大党代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著有《底层行走》《乡书何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