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莲花青竹

十载旧事难相忘，当年笑靥似新忆。

何处芬芳前缘牵，莲花青竹总相依。

“姐姐，快来啊！”身着一身绿衫的小青呼唤她的姐姐，身后那个一身白衣，又伴几缕粉红花瓣的少女。一双弯弯月钩眉，一对柔情碧波眼，一盘飘飘青云鬓，让她显得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此刻，她正在这荷花湖边，静赏那些水中的仙子。

“人间居然也有这般秀丽的景致！”若不是这一身长衣，小青怕是早早要跳起来，将她的兴奋抒发得淋漓尽致，“甚至能和天上那瑶池相媲美！姐姐，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美景的？”说话间，白衣少女悄然来到她有些聒噪的妹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

“你呀，注意点，”她嘱咐小青，“我们可是来寻人，不是寻事的。”刚才的喧闹，不经意引来了不少人旁观，停留一小会儿又离开。

“我知道错了，姐姐，”绿衣的女孩认错道，“可是姐姐，你又怎么能知道谁是你要找的人呢？”听到这个问题，白衣少女只是笑而不语，久久才慢慢吐出一句话。

“因为，”她说，用满是柔情的双眼眺望着水中的莲花，“我记得。”

 

 

“白莲，别跑！”百草园中，管理园林的仙官正在四处寻找她的身影，“大人有令，小仙也不敢抗命啊！”见久久没有回应，他叹一声气，无奈地离开。没过多久，就在仙官说话的地方不远处，草丛里忽然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女孩，不知是哪个小仙女还是谁家的仙童，冲着远去的仙官做了个鬼脸。虽然小小年纪，但她却和其他女子不同，常是一身白衣，脸上虽然略带稚气，但其不凡的气质已经初露端倪。

“真是的，仙宫的生活实在是太枯燥了，”她坐在草丛旁，独自抱怨着，“难得偷跑出来到百草园，却又差点被抓回去。”正抱怨时，她偶然看到了园内的几朵小花，顿时有了新的创意。

“妈妈常常告诉我人间的事情，”白莲心想，“所以，为何不借此机会到人间去玩一回呢？”定了这主意，白衣女孩便施法来到凡间，直到一个有着满池荷花的有点偏僻的小镇才停下来。

“这地方真美，”她心想，“瑶池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去的，百草园又没有水，倒是这地方，有山有水，还有不少的荷花，我真是来对地方了！”见四下无人，她便沿着湖漫步，想要饱览这大湖的景色。正值夏天，河畔的柳树已经抽出了绿色的枝条，随微风轻轻摇曳着；风儿在湖面泛起柔波，引得荷叶也跟着一起颤动。不远处的树梢，两只黄莺正叫得欢乐；纵是那草地上的小花，也别有几分意趣。这些，都是白莲不曾见过的。

“原来，这就是人间的美！”她兴致勃勃地绕着湖转了两圈，恨不得将这湖带到天上去。只是由于不专心看路，她一下子和一个男孩撞了个满怀。正在白莲坐在地上，有些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手已经伸到她的面前。白衣女孩望向他，那是一个身穿湖蓝色长袍的男孩，他有一对浅浅的弯月眉，仅从气度上便能看出他有不凡之处；他的手纤长，透着一股清秀的气息，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从一个神仙的角度来讲），他身上的气质却更像是一个书生。

“你没事吧？”见白莲没有起来，他干脆直接将她扶起来，“真是抱歉，没有看到你。”他低下头向白衣女孩道歉。被他这样一弄，白莲都不好意思了。“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原本计划好的对白，全都被他打乱了。为了给自己一点反应的时间，她故意拖了一小会儿才回答。

“我叫白莲，”白莲也向他道歉，“刚才很抱歉，我没有注意路，结果就……”

“没事的，”男孩接受她的道歉，“看你我年纪相仿，不知可否愿与我一同玩赏这湖？”原本白莲还在想拒绝的理由，但他的魅力似乎已经征服了她。白衣女孩略带羞涩地点点头，虽然年纪尚小，但学起羞涩的神态却丝毫不输那些成年的女孩。仿佛得到了许可，男孩握住白莲的手，和她一同沿湖漫步，甚至都忘记了时间。

“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男孩看着夕阳感慨，“我一直想有个同伴和我一起游玩呢。”白莲一开始并不愿意他这样拉着自己的手，不过过了一阵，似乎她也有点喜欢上这样。夕阳斜照在她的衣裙上，留下一抹赤色的痕迹。

“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明天再来和我一起玩吗？”他问白莲。

“我……我愿意。”没有过多的迟疑，没有胡思乱想，白莲答应了他。只是自那之后，她都不曾再有与他相遇的机会——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一过，就是十年。

 

 

记起这些往事，白莲的脸上不禁微微泛红。

“可是，一个你既不记得相貌，又不记得名字的人，要怎么找呢？”青竹的问题让白莲犯了难。这两条几乎是寻人必备的条件。

“我觉得，”白莲说，话语中带着期许，“如果能再见到他，我一眼就能将他认出。”小青也不再计较，而是继续和姐姐站在湖边赏花。仲夏，正是莲花绽放的季节。平静的湖面上，不时落上一只蜻蜓，只轻轻一点，便荡漾起一圈涟漪，颇具生趣；虽不是莲花盛放的时候，却也有些想要一展风韵的先行者，迫不及待地打开花苞，迎接游人的品评。

不只是花，那荷叶也似按捺不住寂寞，偏要同莲花结伴。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在上面，莲叶稍有颤动，便又恢复原样。水珠在上面滚动，仿佛玉盘上的珍珠，看上去是如此平滑，圆润。远远地，小青看到一朵盛放的莲花，它的粉红色在众多同伴中格外显眼。小青想要摘下来给姐姐，但却被她制止了。

“小青！”她呼唤道，然后又摇摇头，“不可，不可。如果暴露了我们的身份，又怎么能让一切顺利进行呢？”小青想了想，也只好点头同意。

“可是，如果他来到了这里，而我们又不在，那又该怎么办呢？”白莲没有回答，只是略施法术，在那最大的莲花上留下点点细小的印记。“这印记是有灵性的，”白衣少女解释，“追随着它，就能找到他的踪迹。如果他来过这里，印记就会悄悄附着在他的身上。”白莲说罢，脸上露出了惆怅的神情。十年了，曾经的孩童，她还能一眼就认出来吗？

 

 

“喂——你在做什么呢？”正在白莲在竹林中流连时，一个声音渐渐从远处悠悠地飘来。这是个女孩的声音，脆脆的，生生的，像露珠一样甘美。白衣女孩回过头，想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你是谁？你在哪里？”学着她的样子，白莲也向对方喊道。

“我就在这里——”不曾想，那个声音居然回话了。白莲吃了一惊，在几根竹子来回寻找，但是一个人影也没有。“你在哪里？”她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我就在这里～”那个调皮的声音又重复了一次，这真的让白莲有些生气。她在竹林中施法掀起一阵大风，风把竹字都吹歪了，只有一根仍然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看来，这就是她要找的人了——青竹仙童，喜欢在竹林中修炼，和她同一等级的仙子。

“哎呀，居然被发现了……”当白莲即将一掌打在她身上时，青竹如是说。白莲收回自己的手臂，又变回刚才温柔的模样。“你是青竹仙子？”她看着那颗翠绿的竹子问。这一问，眼前那棵立得笔直的竹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子，一身浅绿色衣衫。

“居然有人知道我，真是高兴，”青竹好像自言自语般对白衣女孩说，“我终日在这林中修炼，少有人烟经过。不知你是何方神圣，竟能只出一招便将我识破？”白莲听罢，只是用长袖掩住口，笑而不语。

“我不过是瑶池仙境中的一朵莲花，吸取百年仙气方化为人形，人称莲花仙子，”白莲把自己的身世都介绍给青竹，“我的名字叫白莲，你呢？”

“我呀，”绿衣女孩说，“和你差不多，我原是百草园中的一棵翠竹，同样是吸取仙气化为人形，自此便在这里修炼。”她后退两步说，“我是青竹。”

“青竹，好名字，”白莲欢喜地说，“我们都是来自这仙境的仙子，莫不如……我们结拜成一对姐妹怎么样？”青竹看着白莲，也跟着点了点头。

“姐姐在上，请受小青一拜。”她连忙给白莲行礼。

“快快请起，”白衣女孩一边说一边扶她的妹妹，“从今天起，我们患难与共。”

“嗯，患难与共！”

 

 

“这里……是瑶池吗？”一个仙童看着面前的清池，难以置信地问自己。正值夏季水色最清，水温最冽的时候，他来到池边，想要一睹其中的美景。光是站在池边，他就能体验到那种凉爽的感觉。这可是西王母宴饮待客的地方，以他现在的身份，若没有师父相伴，岂不是比登天还难！既然都来了，又何必匆忙离开！仙童想着，又向瑶池深处走去。

瑶池之大，向来没有人知道。即使是生活在这里，也少有人前往瑶池深处。传说那里的景色，百花园和百草园都自愧不如。他本想继续深入，可是不知是一道设下的屏障，还是路已至尽头，就在距对面仍有百步的地方，忽然就没有了路。正惆怅，只见岸边开着一片荷花。荷叶浓绿，荷花芬芳，粉的，白的，竞相开放。其中最为珍奇的，却是一朵白色荷花，上面却偏偏多出几道粉色的条纹，一枝独秀。仙童觉得奇特，便向它吹了一口仙气。微风渐起，那荷花也随之轻轻摆动，似在感谢他的知遇之恩。

“这才是我喜欢的莲花。”他又驻足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只是他不知道，有个仙子会在不久后的一天，到处寻觅他的踪迹。

“知遇之恩，来日定当相报。”她默默在心里重复着。

 

 

湖畔，向来是人们热衷定居的地方。在钱塘，春有细柳微风，夏有菡萏碧叶；秋有鎏金湖光，冬有残雪断桥，四时之景，不同韵味；四时之情，亦不相同。尤其是在夏天，住在湖畔附近的人家常常搬一两只竹凳，撑一杆茅草伞，沏上一壶苦茶，一坐便是一整天。

而就在这些寻常百姓间，有一位长袍书生，姓叶，名修文，是个很有名的处士。据说他为避开皇帝征召，特地来此隐居。周围的人家常常能看到，一个撑着油纸伞，背着书箱的书生模样的人在雨中奔走，那便是修文。

正值夏日荷花盛开，修文也想一赏其芳容。于是背了书箱，撑了伞，特地来此赏花，想要将这年年不同的光景画下来，留作纪念。正欲起笔，忽然嗅到阵阵荷花的清香。他误以为是荷花本身的香气，也就没有太在意，抬起笔，又投入创作中。修文懂诗文，但终究是不愿做官，为了能生活，常来到湖边做几幅画，或是替人写几幅对联赚点额外收入。两个时辰过去，一幅荷花群像图跃然纸上。而这些，都被一旁的青竹看在眼里。

“这个人一身书卷气，看着一点也不像姐姐要找的人，”她一边监视一边嘀咕，“只是，为什么他的身上会有姐姐的印记呢？莫非他就是姐姐牵念的那个人？”青竹不信，又继续观察。

“修文哥哥，修文哥哥！”不多时，两个六七岁大的孩子，沿着修文来湖边的路找到他，看见他正在收拾绘画用的工具，“是你们啊！”书生回过头，看着两张笑脸，亲切地说道。

“修文哥哥，给我们讲讲西子湖的故事吧！”其中一个孩子请求道。

“好，好！”书生连连应着，“传说在周代，有一个美丽的女子……”

青竹才没有心情看他讲故事。她将自己藏在书上，静静等待故事结束。修文不怎么擅长言辞，不过一和孩子们讲起故事，他的话匣子就像滔滔的江水，似乎永远也说不完。若不是他及时结束了故事，青竹真想用仙力把他打倒。

“我们下次再见！”修文和两个孩子告别，收起画箱，也准备回家。

“你说，他在湖边停留了两三个小时？”白莲看着有点生气的青竹，颇感意外地问道。

“是啊，”小青似乎有一肚子气要发泄，“我实在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肚子里只有点墨水，还特别爱说的人，居然就是你要找的人？！”白衣女孩吃了一惊，又继续追问。

“你看到那些印记附着在他的身上了？”白莲对这个结果感到很兴奋。

“哼，”青竹愤愤地说，“那你倒是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报答他啊？”

“不得无礼，”白莲提醒青竹，“既然印记选择了他，他就是我要找的有缘人。即使报答，也要顺应对方的心意，而不是凭我们主观臆断。”

“我知错了，姐姐，”青竹向白莲道歉，“只是都已经十年过去了，你打算怎么接近他，并找到一些共同语言呢？”白莲听罢，不禁摇了摇头。她只想再见那个曾经称赞她的仙童，从来没有考虑这么多。就像小青说的，她要想个办法接近他。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会有办法的。”白莲转头去摆弄桌上放着的竹笛，没有再理会小青。忽然，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听闻人们常用信物来代表自己对他人的喜爱，不如……她看着手中的竹笛，会心一笑。

“小青。”她轻声呼唤道。

 

 

修文到过很多有山有水的地方，但是在他眼中，这湖中的莲花好像独有一番姿色。昨夜他做了一场梦，梦到他在莲花池边漫步，忽然有一朵近乎全白的莲花化成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从池塘越出，站在他的面前。这姑娘面容清秀，一袭白衣配上动人的眼眸，让一向醉心书籍的修文也动了心。他快步上前，想要牵住那姑娘的手，可她却化作一缕青烟，让他无法触及。

“请不要走！”他忽然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我这是怎么了？”他看着自己因为出汗而微凉的双手问自己。那姑娘……他真的忘不掉。

直到现在，他的手心还都是冷汗。这其中既有对梦中女子的期盼，也有几分害怕和忧虑。他没读过什么志怪小说，所以一直对一些人们口中的鬼神是十分畏惧的。万一，万一……万一那女子是一朵花妖变的呢？他不敢想。

走着走着，他忽然看到地上有一只竹笛。书生捡起它，端详着。它不像是普通的竹笛，若是在雕刻时没有顾及到某些细节，竹子就会开裂，音质也会受损；但是这只笛子，与其说是一件乐器，他更觉得像是一件艺术品。“请问，这是谁的竹笛啊？”他一边高声问，一边环视四周。周围的游人都摇摇头，似乎都没见过这笛子。

“这笛子……”一旁的树下，一个扇着蒲扇的老翁忽然说，“好像是一白一青两个姑娘的。那白衣姑娘裙底还有几道浅粉色的条纹。”修文动心了，他还想了解更多，于是走向那位老翁，“请问，您之前见过这两位姑娘吗？”

这次老翁摇了摇头。“她们也不过是这两天才来到这里的，不过听说，在这西子湖外不出一里的地方，原本是寺庙的地方忽然多了一座白府，书生不妨不妨前去一探。”修文谢过老翁，匆匆踏上前往白府的路。

在修文的记忆中，老翁所说的白府的位置，原本是西子湖边一座废弃的寺庙，曾经这里有位老僧坐禅、讲法，后来老僧圆寂，他也没有徒弟，这座庙就一直被废弃着，鲜有人经过。书生记得，大概是他还不到十岁时候，那位老僧就已经坐化圆寂，如今时间已久，不知那里的一切还好？在庙里香火最旺的时候，就是他能纵情玩耍的时候。

故地重游，这里的变化真的让修文大吃一惊：残破的寺庙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幢气派的府邸。它的四周被高墙遮挡，书生看不到里面的样子；周围郁郁葱葱的草木也不见了，只剩下一旁的老树。而在府邸的大门处，赫然写着“白府”两个大字，几乎抹去了他记忆中关于寺庙的所有回忆。不知是莫名有些感伤，还是为了呼唤闺中人现身，修文情不自禁地吹起了竹笛。一开口，这笛子的音色和音质便让他连连感慨——这应该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竹笛。声音之悠扬，连深闺中梳妆的白莲都听得一清二楚。

“是竹笛的声音！”小青匆匆忙忙地跑进白莲的闺房，“姐姐，你要找的人就在外面！”某种程度上说，白莲确实想要去见外面的人。可是不知怎么，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她注视着梳妆台上那几种她常用的饰品，有种想要卸下妆重新粉饰的冲动。

“姐姐还在等什么啊？”小青一见姐姐犹犹豫豫的样子，连忙抓住她的左手，“你要找的小仙童在外面等你呢，为什么还要在意妆容呢？”

“我，我只是还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白衣女孩红着脸，勉勉强强吐出一句话。

“亲身去尝试一次，不就知道了？”没等白莲再抓起梳子，青竹已经将她拉到闺房的门口。

 

 

门外，修文又敲了一次门，只是仍然没有人回应。“真是座奇怪的府邸，”他心想，“偌大的府邸，难道就只有这两个姑娘在住？”又过了半刻，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不禁令书生起了疑心。

“会不会是她们不在啊？”他心想，“还是下次再来吧，希望我还能遇到她们。”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门开了。伴随着“吱呀”一声，古朴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一绿一白两个女子映入他的眼帘：那青衣女孩，眉宇间透着生气，看上去有种活泼可爱的气质；那白衣女孩，一动一笑里都带着些许羞涩，好似半掩的莲花，越是躲藏，就越是想去探寻背后的秘密。书生被那白衣女子迷住了，痴痴地看着她。

“是你……”白莲刚看修文第一眼，脸颊就立刻泛起了红晕：一个一米七左右的书生，一身浅蓝色长衫，系着头发，满脸书卷气，像是个很有文化的人；再看那双眼睛，不能说有多好看，但目光中透着纯情和坚毅。当然，他的脸上也有两朵红晕。

“请问，这……这是你的竹笛吗？”修文将竹笛双手捧上，“我昨天在湖边捡到的，现在还给你。”说话时，一旁的青竹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姐姐的计划成功了。只是，白莲她似乎不愿意这么快就看到结果，或者说，她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去面对修文。

“谢谢官人。”白莲向他行礼，“不知官人何名何姓？妾身来日必将报答。”

修文愣了一下。“我姓叶名修文，字一清，”刚才不经意的一瞥让修文忽然发现，面前这女子的眼睛很好看。“不知姑娘何名何姓？”

白莲红着脸，一边行礼一边说：“小女姓白，因喜欢莲花，人人都唤我白莲，”她又向书生介绍青竹，“这是我的侍女，唤作小青。”青竹有点不情愿，但还是遵照规矩行了礼。

“白莲，青竹，多么好听的名字！”书生想着，眼角微微泛起笑意。白莲觉察到他的心思，她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不过，一想到如何报答他，就总觉得不好意思开口。

“若没有别事，我就先行告辞了。”修文礼貌性地点头示意，打算转身离开。

“公子且慢，”白莲开口道，她的脸上仍带着羞涩，“还物之恩，无以为报。不知公子是否愿意留下，喝几杯清茶？”修文正心想谈些什么，白莲就提出要谈话，正合他的心意。

“那……那就有劳姑娘了。”他不好意思地说。

“公子请进。”白莲莞尔一笑，为他让出府邸的大门。

在修文的脑海中，能够成为府邸的地方，占地面积一定大得出奇。看到白府的大门，他还有种不像府邸的感觉，可一迈入门里，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单纯：大概几百见方的地面上，不仅有花花草草，还有凉亭和石凳。从大门处径直向前走，便会踏上一条石板砌成的小路，笔直地通向远处的宅邸。书生仿佛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府邸，口中连连发出赞叹的声音。青竹看到修文的反应，一面窃笑，一面扯着白莲的衣袖说：“姐姐你看，这书生似对我们这宅子别有兴致呢。”白莲点点头，把目光聚焦在修文的背影上。虽说这人的姿势体态早已和她印象中那仙童的姿态有天壤之别，她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毕竟，那印记绝不会说谎。

到了屋舍的门口，修文却说什么也不肯进去。白莲问他原因，书生说：“这是你的宅邸，我是客，自然应该是让主人先进，主人同意客人才能进入。”白莲和青竹都是天上下凡的仙子，平日里并不太看重这些礼节，待客时又怎会想到这些繁文缛节？没等白衣女孩开口，青竹的脸上已经写满了不悦，却又不能当着姐姐的面发泄。

“你为什么不进去啊？”青竹面露不悦地看着他，语气中带着些许嗔怪。

“恕我不敬。只是，主人不应当先进门吗？”书生诚恳地问道。白莲和青竹对视一眼，似乎他说得很有道理。白莲也不推辞，款款步入屋内，这才请修文进来，坐在靠窗户的桌旁，小青还为他斟上一杯茶。书生出神地看着那茶叶，虽然只是小小的几片，却不像其他茶那样有着深沉厚重的颜色，也没有茶叶该有的干爽，仿佛这叶子刚从茶树上摘下来一样。

“官人为何不肯动口？”白莲看着修文，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喝：是因为推辞，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又或者，是他没见过这样的茶叶而感到好奇？还好青竹不在身边，白莲想，要不然，她又要数落这“木头”一样的人几句。

“这茶叶……不知是何地之茶？”书生的问题让一青一白面面相觑。他没有说错，这确实不是普通的茶叶，而是从仙界带来的百味茶。这茶叶摘下后不变色，依旧保持嫩绿；泡开后茶不落色，茶水依旧清澈；茶有百味，不同的心境，会品出不同的口味，乃是茶中至尊。爱者，唇齿芬芳；不爱者，不过清水一杯。

白莲看着他，笑了。“这茶乃是异域之茶，据说这种茶的茶树四季常青，长出的叶子也是四季常绿，采摘后也不会变干，褪色，喝上一口，唇齿间尽是茶叶之清甜。”她的介绍一下子引起了修文的兴趣，他连忙拿起茶杯，啜了一小口。果真像白莲说的那样，满口都是茶叶淡淡的清香，让他流连其间，有种想要一口气全部喝完的冲动。

“请问……这茶，能送我些许吗？”修文动心了，但不是对白莲，而是对茶叶，“这茶味道独特，当是提神醒脑的绝妙之物，不知姑娘可否愿施与一份？”小青还以为他动了心，正要去帮腔，哪成想书生只是想要茶叶。

“这个木头！”她在心里暗自道，“我姐姐这般费尽心思，只为圆一段前缘，怎奈这书生这般不解风情，偏偏看不出姐姐用心良苦！待我教训他一番！”她正要上前，但是姐姐伸手示意她不要妄动。“青儿，你这是要作何？”她看着青竹的眼睛问道。

“我……我只是一时口渴，想要喝口茶水而已。”绿衣女孩一边躲闪着姐姐锐利的目光，一边迅速地来到桌旁，拿起杯子润了润嘴唇，便又把杯子放下，连忙转身离开进了闺房。修文看着这一切发生，想知道为什么。

“请别放在心上，”白莲一边陪笑一边说，“青儿只是一时顽皮，待我到时再训她。”书生这才注意到，他面前的白莲是有多美：明净似玉盘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化妆的痕迹；两颗乌黑中透着光亮的眼睛，告诉他这姑娘似有不凡之处；她的头上别着一只镶有绿宝石的发簪，还系着一条白色的纱带，和其他的女子相比别有特色；再看那衣衫，一袭白衣，一个纯洁，朴素的女子形象跃然修文心间。他忽然对这女孩动了点感情。

“哼，看来不用法术，他也能喜欢上姐姐。”青竹将闺房的门微微敞开一条缝，透过缝隙一边看一边说，“真希望他们能快点做出决定。”且不说她姐姐同修文的感情会怎样，她觉得这个书生有点懦弱，不像是能保护姐姐（事实上根本不用）的样子。

“姑娘的样子……真美。”修文被迷住了。他想为这姑娘画像。只可惜绘画的用具都不在他身边，不然她一定把这姑娘的倩影画下来，或留作纪念，或用之换一点生活费。白莲听到他的夸赞，侧过头，羞涩地点点头，两点红晕徐徐从她脸上生出，这让她看上去更美了。

“谢公子夸奖。”表面上白莲故作羞涩，暗地里她则窃喜，这书生终于动情了。但她现在和他还只是一面之交，若要守在他的身旁，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积淀。

“不知……官人今天是否有其他要事？”白莲顺水推舟，“倘若没有，还望您能再陪伴小女子片刻。”修文有点不好意思，明明他是客，为什么面前的姑娘对待自己的态度好像自己是主人一样？他有点羞愧，但又不好意思表示。

“没……没有。”书生犹豫了一下回答，白莲的脸上悄悄浮现出些许笑意。

“这书生，还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呢！”她暗自偷笑，“也不知他有没有想让我跟随他的意思.。”

“若无要事，”白莲故作多情状问，“不知官人可愿再陪小女子几晌？”修文虽想推辞，但一来自己对这姑娘有还伞之恩，姑娘要留也在情理之中；二来她似乎对自己有意，也不好推辞。

“依姑娘的意思。”就这样，一直到月出，书生才终于回到家。白莲目送他远去，为自己的计划更进一步而暗自高兴。

但是小青不高兴。“姐姐，为什么不让他在这里留宿啊？”她不解地问道，“这样一来可以增进彼此的关系，二来也算是报答了他，不是两全其美吗？”本以为自己的提议姐姐会接受，结果却反遭到白莲的一番训斥：

“你呀，你这样太操之过急了！”白衣女孩说，“初次见面，怎么可能像熟人那样亲切？再者你我不知他底细，就随意留宿她，遇到危险又怎么办？情感需要时间去培养，只靠一两天的努力，又怎么可能成功？”青竹被姐姐的说辞驳得哑口无言。

“但他看上去，只是个书呆子嘛……”小青慢慢吐出一句话。

“我们是仙子，自是与常人不同，”白莲说，“自然也不能从人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她支开大门一侧的墙上的窗户，望向茫茫月色，心里想着，“若我要报恩，难道……也要为他着想吗？”不知怎的，那月亮上，竟悄然映出了修文的面容。

这夜，修文做了一个梦，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站在曾捡到竹笛的莲花池边赏花，忽然在一片粉红色的花朵中看见一朵除了底部几乎是全白的莲花，它柔嫩的花瓣在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像极了在翩翩起舞的女子。看着看着，书生忽然觉得那莲花幻化成一个女子的形象，白色中带点粉红豹衣裙，含情脉脉的眼眸，还有她的一颦一笑，不管怎么看，都像极了白莲。她看见自己，然后步履轻柔地踏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

修文忽然从梦中惊醒。他总觉得这不像是个梦，更像是……更像是将要发生的事情。在自己遇见那两个姑娘前，他睡觉时从来不做梦，而现在，他不仅会做梦，而且还越来越多。他怀疑，自己对这个姑娘有了好感。她住在那样气派的府邸中，想必身份也一定是不凡的；她长得那么漂亮，又不见身边有其他人追求，想必是在等待属于她的心上人；即使她不属于自己，如果能有一张她的画像，自己也就知足了。想到这里，他忽然想去拿画笔。但是转念一想，还是明天再说吧，他可以再去拜访一次白莲姑娘。

“真希望能再看她一眼，”他自言自语道，“她让我魂牵梦萦……”在思念中，在求之不得中，修文进入了梦乡。

 

 

像是有谁在他的内心深处召唤他一样，第二天早上，修文便鬼使神差地来到白府。这时候，白府的大门紧闭，看上去里面丝毫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他忽然有些紧张，可还是无法阻止自己握住大门上的铁环，轻轻地碰了几下门。

此时的白莲，正在闺房中打扮。从镜子中看，她并无什么不妥之处：洁净的衣裙，透着粉红色的面颊，还有窈窕的身姿，或许但凡注意到她的人，都会想看上她两眼。只是，如果要面对修文，她总觉得还是差些什么。而这些东西，不是通过一点妆容就能够补上的。

书生还在等，他的掌心已经渐渐渗出汗珠。他并不期待能直接见到白莲，因为对稍显腼腆的他来说，一句抒发爱意的话似乎很难说出口。哪怕是见到小青，由她转述倒也未尝不可。他相信自己如果表达出这份爱意，或许就已经足够了。

“姐姐，外面似乎有人来访呢！”青竹听到外面的敲门声，来到白莲闺房的门口说道，“会不会是那个书呆子呢？”白衣女孩一听，心中忽然有所悸动。如果真的是他……难道他想和自己在一起？一切来得有些突然，她还没有做好那么多准备。按照她的想法，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得操之过急，那样得来的感情注定是难以长久的。

“小青，带我去看看。”她对青竹说。

某种程度上，白莲还并不想见到修文。见到他的时候，她就觉得心里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仿佛她和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控之下。不仅如此，见到他，原本沉着冷静的她就会忽然慌乱起来，一时失了自己的判断。她相信，感情是需要时间来培养的，而不只是一时的热切。尽管不情愿，但她还是要去见门外的访客——万一不是他呢？

但是她的幻想破灭了。那个眉清目秀的书生，就站在她的对面。

“你为什么……”白莲一时想要发问，但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更需要冷静，所以她欲言又止。修文看出了她的意思，他连连后退，想说这一切都是一场意外。

“我……我本来也不想的，”他解释道，“只是我不知怎么，在梦里就想起了你。我害怕，害怕你会离开我，因为，因为我……”白莲也明白了。他跑来找自己，只是因为他不想说，他喜欢她。

“官人不必多说，快快请进。”回想起自己在月亮上看到修文的面容，白莲就明白了。修文，那个看上去有些木讷的书生，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仙童的转世。只不过，她不能就这样跟他说，因为修文根本就不明白。不过现在，这件事她已经可以放下了。另外，她也不必再去计较感情的长久，因为修文就是她要找的人。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永远不再回仙界，散尽一身仙气，做一次凡人，和修文长久相依。

只是一旁的青竹有些不满。白莲注意到了她，于是对书生说：“官人请先进去等候，”她笑道，“我和小青有些事情，马上就到。”修文应了，便按照记忆来到上次见面的桌子旁坐下等待。

“姐姐，你也太迁就那个书呆子了！”小青愤愤地说，“他这般胆小懦弱，难道你真的希望把自己的余生托付给他吗？”不曾想她的话非但没能得到白莲的肯定，反遭白莲揪耳朵之苦。

“不得无礼！”白莲义正言辞地呵斥道，“他于我有知遇之恩，怎能容你这般胡说！”越说揪耳朵的力气越大。小青自知拗不过，但还是忍不住想说出几句。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处处都要护着他，”青竹说，“明明是个没什么前途的人，你却偏偏要百般呵护。姐姐！就算他对你有恩，你也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啊！”说到激动处，她忽然挽住白莲的手，“姐姐，去和他说，这是最后一次相见，可以吗？”

但白莲听了这些话，愈加愤怒了。她挣开小青的手道：“青儿，你休怪我无情！”话音未落，她便用法术关上大门，一跃和青竹拉开十几米的距离。小青虽然不满 但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话好像惹恼了姐姐，只是道歉已经来不及了。

虽然她要对付青竹，但白莲还是清楚，不能用太高强的法术，那样响声太大，会被修文察觉的。她伸出手指指着青竹，心中想着“树藤”，便凭空出现两条树藤，气势汹汹地奔着小青而来。青竹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竹刀，轻轻一挥便将树藤斩断。白莲见状，又从地下变出三根藤蔓将小青缠住，却又被她轻松破解。

“好姐姐，放过我吧！”小青被姐姐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若是比法术，她一根成仙不久的竹子可比不过姐姐，至少她比自己大上十岁。但她越是这么说，白莲越是想让她看到自己的厉害。莲花仙子在心中默念“莲花”，青竹的身后便突然出现一朵大莲花，将她一口吞下。黑暗中小青想要找到出口，忙乱中却将竹刀折断。见咒语有了成效，白莲又默念“树藤”，终于将小青缠住，莲花也在完成任务后消失了。小青想要挣脱，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这一次，看你还敢不敢乱说。”白莲看着被牢牢捆住的青竹说。

“好姐姐，放过我吧！”小青央求道，“青儿知错了。想当初青儿选择跟随姐姐，一直都未改变心意。如今虽然意见不同，但我也不愿因为自己一时的糊涂话伤了姐妹间的感情。”白莲听罢，似乎是动了心，便解除法术，让青竹重新回到地面，让刚才破损的地面也得到恢复，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来吧，”白衣女孩说，“我们进去见叶官人。”

修文独自坐在屋里，听到外面有响声。正要去查看，响声却又戛然而止。他怀疑白莲和青竹在搬弄些什么，可突然消失的响声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正要去看，白莲和青竹已经从门口进来，正要找他谈话。刚一见面，白莲就已经两腮含羞，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因为羞涩而不肯说出口。小青正在一旁给书生使眼色，但是修文没看明白。

“抱歉，”修文带着歉意说，“刚才我听到我们有响动声，正要前去察看，没想到刚好遇到你们过来。”他一边说一边赔笑，还一边站起来请白莲入座。小青看到书生的回应，但完全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她原本希望修文借着姐姐含羞的机会鼓动修文进一步加深他和白莲的关系，没想到他居然只是请她的姐姐入座。这个书呆子！

白莲入了座，却一直不肯正眼看修文。书生一声不知道办法，于是将目光转到小青身上。小青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又希望让书生和姐姐增进关系，所以当她看到桌上空空的茶壶和茶杯时，她自告奋勇去泡茶。

“我去泡茶！”提起茶壶，青竹转身就离开正厅。

修文注视着面前的姑娘，她粉面含羞的模样忽然让他动了心。或许先前也有注意过，或许之前也动心过，但与她多次相遇，冥冥中似乎让这份缘分有了归属——面前的白莲姑娘，就应该是他未来的娘子。白莲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修文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