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告别·第三章：四事而非（后编）
一、
我在这所学校实习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目前的工作是帮一位只剩几年退休的老教师管理班级，这所学校唯一的两个班之一。
听说大概再过两年这里就会和其他学校合并，老师也会分流，因此这届学生也是学校的最后一届。班里的孩子都很机灵，但并不会把心眼过多投入那些耍心眼的坏事上，大家活泼开朗，喜欢每一个老师，喜欢每一节课。
“那时候角落里有个孩子，是个男生。”
李老师的话语，让回忆中的我注意到这样一个男生。
那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学籍，以及同样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孩子，学生名簿上没有他，考试信息录入也没有他，任何大型的活动都看不到他，仿佛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但他确实又活生生地在这里。
后来，大家不知为什么都很讨厌那个男生。最开始只是欺负，殴打，谩骂，逐渐升级成孤立，到最后就仿佛连这个人的存在都彻底无视了似的：
我们班里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
小伙伴带来零食分给全班，除了他；作业本收上来检查，除了他；大家玩沙包，课后去吃东西，除了他……
他是空气，
他是透明的，
他……有这样一个人来着吗？
“有过这样一个人吗？他的名字是什么？”
回到现实中的我快速翻查着花名册，以及自己的记忆，想要找出那个男生的些许痕迹，可到头来只有模糊的印象，仿佛连我也忘记了他似的。
“你忘记也难怪，他没有户口，也自然没登入过我们这里的学籍，名义上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结果我也没做多久班主任，就退了下来。”
李老师叹着气，缓缓挪动身体像是要站起来。我急忙过去扶着她，但走到近前却从她那里接过一本笔记。
“呶，这可能是他唯一和学校有关的东西了。”
“这是？”
我摸了摸那个笔记本的封皮，类似皮革。翻开本子里面，纸张潮湿陈旧，但里面有些页并不像被潮气染湿，而是被另一种水滴打湿过，笔迹扩散开来。
“这是那个男孩的日记本。后来他不在这所学校，说是转去其他的地方，这个本子就是他临走前交给我的……总之这就是他和原来的一班，以及这所学校唯一的联系了。”
随着李老师的诉说，我将笔记一页页翻开，字里行间尽管话语稚气但透露着一股绝望的感受，
如果没有李老师的及时端上来的热茶，我恐怕也会被那可怕的沼泽一般的氛围包裹。
阅读还在继续，渐渐地，仿佛在我心里竟然也浮现出这么个男生。他单纯，他善良，只是不善言辞，有些忧郁，但形象依旧模糊。
也许只是当时还没走出校园，没有真正以教育者的心态面对学生，比现在更加幼稚的自己主动忽略了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孩子。
“记得他离开的那天，专门和我道过别。那真是个非常好的孩子，他……”
李老师哭了，好像不太愿意让我们看到她哭的样子。她摘下眼镜，背过身去，因为年纪增大而矮小的身子颤抖起来。
在阴暗的地方，颤抖着。
“他可能回来了，带着想要彻底告别这里的想法，他的幽灵回来了。”
“幽灵？您这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就像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一样。”
李老师含着泪点了点头。
“什么？”
李老师的说法让我不禁一愣，再看许凝时发现她也是同样的反应。
“这也是后来我打听到的，他转学没多久就自杀了。可能还是没走出这个心结……”
提及这件事时李老师似乎有些站立不稳，在我扶稳她以后，又听见她补充道：“其实我早应该知道的，我早应该知道那个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那分不清是忏悔还是愧疚的诉说中，隐隐带着哭腔。
我想起那几封写着“告别”的预告信，不禁对整件事倒吸一口凉气，许凝似乎也被这个事实……看起来最光怪陆离的事实感到惊讶。
“恐怕最近他也要来找我，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守着这个本子，期待有谁能帮帮他。如果能阻止他的话真是再好不过，但又能怎么办呢？”
李老师苦着脸，对我继续小声说道：“所以我并不指望警察能介入这件事，说句不该说的，那孩子他没做错什么……但我还是希望有谁能阻止他。”
说罢，她叹着气拿起电水壶准备重新去接点水，我拦下了行动不便的她，主动代劳。
接水回来，我又想起一件事。
“他……李老师，您知道和他有关的女生吗？之前我们几次遇到的犯人都是女性，他有没有姐姐或者妹妹之类的？”
“女孩子啊……这个还真不知道，抱歉啊。”
“没事的，这本笔记可以给我吗？”
李老师点点头。
二、
告别李老师以后，我们走出图书室。外面明显空气更加清爽，至少亮度也提升了少许，在回到办公室的途中我和许凝继续阅读笔记。
随着文字的进程，我的脚步变慢，眼睛也好思维也好都被那上面记载的事情牢牢抓住。如果不是许凝说话，我都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原地翻看笔记：
9月17日
今天转来了新的学校，我还会很快就转走吗？会有朋友吗？
9月23日
大家都很喜欢我，我交到朋友了，好棒！如果妈妈不是在天上而是在我身边，会不会夸夸我呢？
妈妈长什么样子呢？
10月2日
放假了，放假前朋友们说要去我家，我不敢。我住在不认识的亲戚家里，他们喝酒以后总是打我，他们可以打我，但是不能打朋友。
11月4日
因为没有名字，大家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和我说话。
11月31日
我就在这里，为什么大家没有发现呢？
12月9日
我就在这里啊，可是没有朋友和我说话，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12月25日
今天有同学给大家发圣诞礼物，只有我没有……
3月11日
今天我……我想说点开心的事，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好像所有的事都是，
4月4日
今天我要走了，从学校离开，但还是没人发现，也许谁都不会发现我不见了吧，
但是到了新的学校，我一定会再认识好多好多朋友，大家都会喜欢我，不会再装成看不到我，
你不是什么妖怪，也不是幽灵，你是好孩子。
这是之前来学校的实习老师告诉过我的，
再见了，学校
再见了，老师。
手莫名停了下来。那句话在眼前不断变得颤动起来，最后模糊成一片黑与白。
“怎么了？”
“我……我说过这句话，我应该说过的，我应该说过没错，可是……”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忘记了？明明应该在脑子里的记忆，和那个男生有关的记忆，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我跪在石板地面上，感觉自己正逐渐恢复着某些记忆，明明没有忘记什么，但确实忘记了。
“等一下，还有这个忘记给你了。”
那声音让我回头望去，只见李老师颤巍巍地走了过来，我迎将上去，手里多了一张她递来的纸条，和日记纸张一样的残页。
送走了李老师，我看着手里的残页，上面记着那个孩子最后的一段日记，是关于某个女性的事：
我和姐姐就像一面镜子，我们真的好像好像，姐姐说我们是一样的。
姐姐说会让我每天晚上梦到的人消失，我放心了。
然后我们会开始新的人生。
无数碎片一样的线索在脑海中涌动，我感到我们或许正渐渐触及事件的真相。
李老师的叹息声还在门的那段徘徊着，而最终的结论也就此浮现在眼前：
“双胞胎姐姐……一切都对上了，之前看过的那个人就是男孩的姐姐。而那个人的动机也显而易见，是对两年前一场集体校园冷暴力的报复。”
可是说完这些以后，我又陷入了沉思。因为说到底这件事根本不存在什么犯人，只有被害者双方，他们都做了自己不应该做的错事，最后造成了这一切。
而自己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这让我原来就因为那本日记而动摇的内心更加迷惘了。
“我们走吧，必须在那孩子继续犯下大错前制止她，趁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许凝的话语在耳边响起，仿佛眼前又是那个被仪器簇拥的少年，幽暗密室里解题的少女，头破血流至今昏迷的可怜学生……
我捶打着大腿，短暂的疼痛让我稍微有了些精神，决心让这件事在我们的手上彻底落幕。
许凝也被我的志气鼓舞了似的，问道：“现在应该做什么？”
“先回音乐教室吧，总觉得在那儿才能安心想一些东西。”
做出决定的我们沿着走廊去往楼下，右侧不断掠过的窗中闪过雨后天空昏暗而阴沉。
顺着窗口望去，操场上的学生们显然也没没什么精神，只有代替年老昏聩的单老师教学生打球的大庆还生龙活虎，好像一切都对他无法造成影响一样。
“现在掌握了犯人的真面目，可是应该上哪里去找她呢？难道非得等她再次引起什么事件——”
许凝话音未落，楼下传来一声巨响。
三、
“出事了！”
我们快步赶过去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楼走廊拐角的地方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后面的人拖着前面瘫倒在地的人，手里的裁纸刀也许过一会儿就会刺入对方的身体里。
果然又是她，三番两次袭击学生的那个人，幽灵男孩的姐姐，连续案件真正的犯人。
但我绝对不会再让这件事发生了。抱着这样的想法，驱动着并不擅长跑动的身体，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这一刻，心中莫名强烈地涌现出奇妙的力气来，一步几个台阶跃下楼梯。
至少这次，还有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伤害任何人。
也许是看到我出现，她并没有立刻下手而是选择了逃跑，这让我感到不解……可也没时间顾及这些了。这段的距离很短，但当赶到那个倒下的学生身边时，却感觉自己有种跑完马拉松全程一样的成就感。
挡在那个学生的面前，我回头看去。借着窗口的光亮映照出的是汪卿心的面孔。但她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昏睡过去，腹上的轻微起伏说明她至少还有呼吸。
“许凝，你在这里看着，遇到什么人就喊我，我去追那个人！”
“小心点，她还带着刀。”
“如果提前做出准备的话，她应该不会像那天一样。”
确保了汪卿心的安全以后我再度追上去。那个身影在走廊里依旧无比模糊，让我有些但发现犯人的身形有些微妙的不同，或许只是昏暗的室内光线的缘故，可眼下顾不得这么多。
转眼间我来到了一楼的走廊。
教学楼的这边没有旧校舍那么多杂物，但那个人的脚步未免过于轻快，纵然我再想加快速度追赶，她却早已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正当我决定要不要再去哪儿找找，看到教室门口附近躺着一个人，而犯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大楼入口。
“老师……”
走近一看，只见陆绮的身上裹满了尘土，身上似乎也有些伤痕，手腕被勒出了淤青。我犹豫了片刻，不知是该追出去还是去查看陆绮的情况。
或许就在这犹豫之间，那个神秘的犯人逃出了楼外，消失那片迷离的雾气中，不知是继续潜藏在校内还是已经逃到S市的某个角落。
叹了口气，我把陆绮抱起并放到班里，这时候外面都在上体育课，教室里空无一人。
她喝了些水，情绪稍微稳定了下来，声音发颤地对我说道：“我是逃出来的。今天我醒过来发现那个人不见了，逃出来，逃出来以后脑子一片空白……心里只想着回学校来，谁知在楼里又遇到那个人。我害怕极了，身子一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先别说话了，保持冷静，恢复一下体力。”
陆绮点点头，瘫坐在讲台上急促地喘息着，过了一会热看她情况有些许好转，我才继续追问。
“那个人……绑架你的只有一个人吗？”
“可能吧，我只看到一个人。他平时都不在关我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你是说那个被你们无视的孩子？”
“无视？不……那个……”
说着，她几近昏倒。
“先别说了，先休息一下。”
陆绮偏执地抓着我的手，硬是不让我扶她到讲台上的那张椅子上。
“不，我想说，老师……你一定要挺……他的事……”
我扶着她靠在黑板下，她继续说道：“他，那个人简直就是个疯子，他没死。在两年前……有这样一个男生转来。”
男生的故事在李老师给我的笔记本里，是无比伤痛的过去，然而在陆绮的讲述里，那个男生出现的一年，是所有人被掌控的一年。
那个男孩起初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孩子，尽管后来知道他没有正式的学生身份，连名字都不允许出现在学籍卡上，但大家还是喜欢和他一起玩耍。
可是渐渐地，不知是谁发现了他的可怕之处。他喜欢和别人聊天，但又能从聊天中莫名其妙地打探出他人的隐私，又能利用自己看似纯真的性格以及那些把柄去强硬地控制他人，仿佛谁都被他抓住了最无法抗拒的那条软肋。
孩子们最后选择了反抗，办法就是彻底无视他的存在，让自己在班里仿佛没有他一样生活，但又不得不时刻注意着他。
“他是个疯子，想要把自己塑造成无时无刻不观察着人类的神。后来他离开了学校，听说自杀了，但有人说他还在附近窥探着学校里的所有人，也许他还活着。”
“等等，你不知道他还有个双胞胎姐姐？”
“什么？”
她疑惑着，但又像知道一样，懵懂地点点头，也许这时候问她问题并不合时宜，她需要休息。
他可能还活着，陆绮的话让我对那个“幽灵”男孩的事产生新的疑问。难道犯人有两个？
四、
之后陆绮被送往市中心的医院接受治疗，绑架案随之告破，然而犯人依旧没有落网。
“今天总觉得特别沉重啊。”
回到学校，返回办公室的途中我又遇到了许凝，把陆绮的话原封不动向她转述了一遍，因为我觉得作为“助手”，她也有知道这些的权力。
听罢，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校门口早已被暮色和雾气的双重结界包裹，宛如一片魔境。
“是啊，但知道了很多这所学校的过往，以及我们真正要找出的犯人。”
我看着操场上依旧不知疲倦追逐着，三五成群的少年少女们，他们也许不知道自己正身处某个可怕的复仇计划当中，而计划的动机只是为了“告别”。
告别，即是对过去的自己，过去的事进行交割，否则不会带来真正的新的开始。
对于学生而言，毕业即是告别，但留下阴影的人又如何呢？也许不，自己永远都是那个活在过去的自己。
天的阴影会在雨后随着阳光散去。
但人呢？
为了报复他们对自己的反抗，因此才重新出现，带来恐惧和死亡。
许凝问我：“你觉得有人在说谎吗？”
“当然了。”
眼下已经有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受害者和加害者的身份之间，学生们和那个始终不曾显露过真身的男生不断反复扭转着立场，宛如罗生门的故事一样，但无论是谁都把自己在里面摘得一干二净，只有自己是受害者，对方才是彻底的犯人。
“两个不同的版本，似乎都自倾诉自己是无辜的，所以……”
“你还会选择相信李老师……或者她提供的这份笔记吗？”
听她说完，我又掏出那个不算太大的本子，再度打开并阅读着里面简短稚嫩的文字。
“确实……日记这种东西的主观性太强了，就连我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忘记了什么关于那个孩子的事。”
“恐怕唯一相同的就只有……这个！”
许凝指着我在桌上画出的新的图标，在笔记本和陆绮两段回忆中，只有对班级的怨恨是交集的，这也是犯人最直接的动机。
“虽然李老师说他死了，但陆绮口中的男生又是怎么回事？”
许凝疑惑道。
“莫非李老师在说谎？我们要不然再去问问看吧，然后——”
忽然，门外的声音让我不再言语，同时我也示意许凝不要做声。这时外面的话声渐渐传入不是很隔音的门板里面：
“你说咱学校这是怎么了？都快倒闭了还这么多事。”
“听说都是李老师他们班那个孩子的事呗……总之这学校真够邪门的。”
“当初好像她和那个孩子关系特别好。”
“这李老师也真有意思，自从那孩子没了以后也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还总说是自己害了他……”
“她也是个可怜人，当初自己的女儿女婿和孙女都没了，就把那个孩子当自己的孙儿看待。孩子没了她也难受。”
“李老师为这事都魔怔了，直到现在也经常买一些小孩子的零食和衣服。”
“可怜啊……有时间咱们也多陪陪她吧。”
“咱们当初不也是拿他当自己家孩子对待吗，结果李老师还不愿意……我看她是有点溺爱了。”
“溺爱有啥用，现在也……”
“都别说了，这届毕业以后到别的地方就好了。这事儿真够邪门的，前几天我还看到他学校附近晃悠来着，真吓人啊……”
同事们的话声逐渐远去。但刚才的那些话依旧回荡在脑海中，不停地和之前调查出的内容发生着激烈的碰撞。
但比起坐在安乐椅上瞎猜，也许直接去问更快一些，毫无疑问李老师还有很多事没告诉我们。
我放弃了回家的打算，准备趁着下班前最后的这段时间去图书室问个清楚。
但当我们重新回到三楼图书室的门口时却发现里面已经没人了。
门锁了。
课间
病房里，吴毂虚弱地看向天花板，想着这个时间大家都在干什么。
陆绮那丫头一定在拼命K书，历史老师又在做什么呢？等出院以后一定要和他好好聊聊，老师是个有趣的人。中考看来是赶不上了……不过没事，等下次再考就好啦。
忽然病房的门被打开，黑色的身影仿佛幽灵一样飘然而入。
“回复的不错啊，吴毂同学。”
“……”
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允许他继续说些什么，只能静默地听着，眨眨眼。
室内还有茶水的芳香残留，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诡异香气，仿佛能让人看到许多奇妙的景象。
“为什么你还活着呢？明明只要没有你，我就可以彻底面向新的人生了。”
对方说着，把手按在他的颈部。
即便如此，吴毂也无法呼喊什么，以他现在的力气，按铃恐怕都办不到。他想呼喊陪床的家人，但这时病房里只有他和那个想要彻底杀掉他的人。
伸出的手只能在空中胡乱抓挠着。
对方手上的力道不断加深，他的眼前也愈发昏暗，仿佛出现了某个人的影子：
“我看到他了。”
他就在那儿。
这就是名为吴毂的少年在断气前看到的最后的景色。
